• 搜神记上一章:第 121 章
  • 搜神记下一章:

《云梦泽传说》 作者:树下野狐

楔子翊

高辛三十二年七月,帝京毫都郊外。

蓝天似海,白云离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数百只麋鹿惊慌失措地奔跑着。在它们身后,万兽奔腾,烟尘滚滚,漫漫旌旗猎猎鼓舞。

“呜——”号角长吹,鼓声激奏。

“嗖嗖嗖嗖!”万箭齐发,冲天怒舞,在正午的阳光下划过无数银亮的光芒。

密矢如雨,瞬息千里。众麋鹿悲鸣惨叫,纷纷中箭摔倒。

号声高亢,遍野响彻欢呼呐喊。众骑兵变阵包抄,“嗖嗖”之声不绝于耳,箭矢飞蝗似的布满天空。

转眼之间,麋鹿死伤殆尽,只有一只健壮的雄鹿左冲右突,狂奔脱逃。

号角、鼓声忽然顿止,众骑兵纷纷勒缰收弓。

一个紫衣少年高声呼啸,驾御赤炎猛犸破阵冲出,猿臂长舒,弓如满月,箭尖遥遥指向那只奔逃的雄鹿。阳光灿烂,锋锐的箭簇闪耀着冷冷的青光。紫衣少年眯起眼,俊美的脸上漾开一丝冷酷的笑容,手指蓦地一松。

“咻!”青光电舞。

那只雄鹿悲鸣声中,立身扬蹄,踉跄倒地。它的左后腿已被一枝长箭牢牢地钉穿在草地之上,任它如何挣扎,也无法甩脱。

锣鼓喧阗,众骑兵轰然叫好。

紫衣少年的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意气风发地抽出第二枝箭,回身微笑道:“师父,这次你要我射它哪里?”

众骑兵纷纷将目光转向招展的大旗。旌旗之下,一个鹰翎白盔、银甲素带的高大老者巍然骑乘于天翼龙兽之上,灰眉白须,细眼如丝,自有不怒而威的凛然气势。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只绝望挣扎的麋鹿,淡淡道:“眼睛。别伤了它的毛皮。”

话音未落,紫衣少年的第二枝箭已经如霹雳似的离弦飞出。

“呼!”

长箭笔直飞到半空,突然回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准确无误地穿过麋鹿的左眼。血珠飞溅,长箭贯穿雄鹿的头颅,将它右眼钉穿凸出,箭羽嗡嗡震动。

麋鹿悲嘶一声,颓然贴地,抽搐了片刻,终于不再动弹,鲜血在它身下迅速洇散。

“回风神箭!”“回风神箭!”“太子殿下英明神武,箭术通天!”欢呼之声轰然炸响,震耳欲聋。

紫衣少年哈哈大笑,回首斜睨骑兵阵中的一对少年男女,扬眉笑道:“放勋,尹祁,孤家这一箭如何?”那少年玉冠白衣,虽不过十一、二岁,却是英姿挺拔,神采奕奕,嘻嘻一笑道:“名师出高徒,箭神公逢蒙的弟子,自然非我们所及。”

身旁那白衣少女姿容绝美,与白衣少年长得颇为相似,淡淡一笑,别过头去。

紫衣少年见那少女不说话,微微有些失望。低低地“哼”了一声,左手扬鞭怒舞,重重地抽在草地上,喝道:“放出猎狗!”

众人轰然呵斥,号角重新激越破空。数百只猎狗飞也似的奔窜而出,狂吠着朝远处遍地的麋鹿尸首冲去。紫衣少年突然低下头,冷冷地凝视着站在猛犸下方的一个麻衣少年,喝道:“狗崽子,还不快去?”长鞭呼卷,“啪”地一声抽劈在他的身上。

那少年陡然一震,仆倒在地。麻衣迸裂,血丝飞扬,伤痕累累的背脊上又多了一道血痕。他踉跄起身,脚下铁镣叮当作响,蓦地抬起头,愤怒地瞪着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大怒,喝道:“找死!”挥臂甩舞,当头又是重重一鞭。

少年闪也不闪,“啪嗒!”一声,头颅仿佛被劈裂开来,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流了满脸,双眼却依旧怨毒地瞪着紫衣少年,直欲喷出火来。

紫衣少年被他盯得微起寒意,怒极反笑:“哈哈,狗崽子,我瞧你是想和这些麋鹿做伴吧?孤家成全你!”劈头盖脸又是一阵猛抽。

众骑兵齐声欢呼,面带微笑地围观。在他们眼中,这少年奴隶与麋鹿毫无两样。

麻衣少年被打得浑身鲜血淋漓,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下,却始终一言不发。双目满是悲愤与仇恨,恶狠狠地瞪着紫衣少年,眨也不眨。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猛兽,凌厉的杀意让众人都有些不寒而栗。

“住手!”白衣少女瞧不下去了,俏脸雪白,低声娇叱。那声音清柔婉转,就象是山泉出涧,细雨敲荷,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紫衣少年蓦地顿住长鞭,惊讶地望向少女,扬眉哈哈笑道:“怎么?我责罚这狗崽奴隶,妹子心疼了?”猛地凝聚全身力气,重重一鞭。

黑光爆舞,“噼啦”地一声脆响,鞭子抽在麻衣少年的脸颊上。

少年正楞楞地望着白衣少女,猝不及防,哼也未哼,当即飞摔出丈余。脸上、肩上皮肉翻卷,白花花的骨头露了出来,痛彻心肺。饶是他坚强勇悍,也忍不住蜷作一团,簌簌颤抖。

白衣少女双靥嫣红,嗔道:“别再打啦!”翻身跃落,朝那麻衣少年奔去。

白衣少年放勋叫道:“姐姐!”迟疑了刹那,也跳下兽骑,紧随其后。

紫衣少年星目中突然燃烧起兴奋而又阴郁的火焰,咬牙笑道:“尹祁公主不是从不求人么?怎地今天为了这条野狗破例?”蓦地驱兽急冲,抢在少女之前,狂风暴雨似的朝少年鞭打。

尹祁公主裙裳翩翩,行云流水似的从赤炎猛犸前掠过,挡在麻衣少年的身前。

紫衣少年吃了一惊,急忙拐臂收手,但为时已晚。

“仆!”众人惊呼声中,那长鞭凌空飞舞,余势未衰,不偏不倚地抽在公主的右臂上。

公主春葱似的手指陡然一颤,素袖撕裂,雪白滑腻的手臂蓦地出现一道深痕,鲜血淋漓,火辣辣地烧灼入心。她吃惊地抬头望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紫衣少年,蹙眉想要说什么,突然一阵头昏眼花,坐倒在地。

猛犸惊吼,前掌踢舞,重重地踏落在她的身旁,尘土飞扬。

“姐姐!”放勋飞奔而至,又惊又急,“吃”地一声,撕下一角衣帛,将她右臂包扎起来。

那麻衣少年艰难翻起身,呆呆地望着少女,心中空洞、茫然、迷惑。过了半晌,眼圈突然一红,抑制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热泪划过脸颊,与鲜血混杂交融,象火焰似的烧得他刺骨灼痛。

这一刹那,他冰封的内心突然迸裂了,他看见阳光在蓝天云层中晃动,如此耀眼;盛夏的暖风吹拂着平原,长草海浪似的汹涌拂动。

他忽然感到一丝久违的温暖,感到浑身撕裂般的疼痛。心猛烈地抽搐,泪水汹涌地流着,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哭不出声……

众骑兵神色尴尬,纷纷望向箭神公逢蒙。逢蒙面无表情,淡淡道:“护送公主回宫,传唤御医神巫。”众人领命,分头而去。

紫衣少年惊愕、后悔的神情一闪而过,猛地转头望向兀自怔怔坐地的麻衣少年,厉声喝道:“把这小狗崽子乱箭射死,剁碎了喂南山的野猪!”

众将轰然得令。

号角高亢,鼓声密集,群兽怒吼嘶鸣。

四名骑兵驾兽狂奔,绳索交错飞舞,将麻衣少年四肢紧紧捆缚,“呼”地一声,当空拉起,重重摔落在地,随着四骑急速拖动。

天旋地转,草石霍霍扑面。少年不住地翻滚、滑动,头破血流,接连骨折,四肢百骸仿佛都要寸寸断碎开来。

他咬着牙,强忍剧痛,几次险些晕迷。突听几声呼喝,四肢一紧,再度凭空飞起,摔落在草丛之中。

战鼓咚咚,号角激越,众人如雷呐喊。

少年挣扎着爬起身来,阳光刺眼,景物模糊,鲜血不断地淌过眉睫,四周血红一片。暖风拂面,长草摇曳,到处躺卧着麋鹿的尸体,空气中带着浓烈的血腥之气。

远处,白云飞舞,万兽齐奔,无数光点闪烁着夺目的光芒,宛如万千眼睛,狞恶地朝他眨眼。

他知道那是万千箭簇。

下一刻,他就要象这些麋鹿一样,长眠在夏日正午的阳光中。

刹那之间,他的心中闪过一丝恐惧,但立即又消散了。他擦去泪水与鲜血,直起身,奋尽全身之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傲然地抬起头,冷冷地正视前方,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总有一天……就算我化作厉鬼,也会回来找你们报仇雪恨……”他在心里默默地发誓。

“放箭!”远远地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喊,那无数光点忽然如菊花怒放,在蓝天下划出万千银线,绚丽缤纷地朝他猛扑而来……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空中传来一声惊雷,狂风卷舞,乱草起伏,一道黑影“呼”地从他头上掠过,大鹏似地展翼飞翔。

“轰!”

那人周身怒放出千百道翠光,流离飞舞,在少年的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碧绿光罩。

“仆仆仆仆!”暴雨似的箭矢击撞在光罩上,纷纷冲天反射,缤纷乱舞。

碧光波荡,漾开密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闪耀着七彩而又妖丽的光泽。

少年目眩神迷地抬头望着,屏息凝神,脑中一片空白,热血却如火焰似的冲涌上来。

“小子,走吧!”那人旋风似的翻身冲卷而下,不容分说地将他朝上一提,冲天飞去。

天旋地转,大风扑面,转瞬之间竟已在百丈高空之上。少年又惊又喜又惧,困惑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抬头望去,那人满脸棕黄的落腮胡子,铜铃似的双眼,凶恶、狂野而威风。

风声、鼓声、号角声、呐喊声、箭矢破空之声……交杂鼓应,逢蒙低沉的声音闷雷似的当空炸响:“砍下逆贼相繇一个脑袋,赏一万两黄金!”

那人挟着麻衣少年御风飞翔,哈哈大笑道:“老子有九个脑袋,龟孙子们要发财啦!”声如雷霆,登时将逢蒙的声音压了下去。

这人是谁?相繇么?他为什么要救自己?一连串的疑问象迎面的狂风一样,让少年混乱而窒息。但他来不及多想,密蝗似的乱箭又漫天飞舞,破风追至。

“芦蒿稻杆,也想打鸟?”相繇狂笑声中,指尖弹跳,碧光飞舞,飓风似的将箭矢轰然卷扫震碎。

“砰!”风雷怒吼,天空中突然爆起一团幽蓝的光芒,闪电似的爆射而来。

“咦,裂天雷箭?”相繇蓦地翻身急转,右手灵蛇似的扭曲翻卷,“嘭”地一声,碧光缠绕飞卷,从五指破冲而出,形成一道五丈余长的蛇形光刀。

光刀怒卷,瞬间劈入那道蓝芒之中。

“轰!”气浪激爆,霓光四射。

少年眼前一黑,气血翻涌,登时晕迷不醒。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

芦苇纷摇,水光波荡。在他身边,是浩淼无边的云梦泽。

水天茫茫,一阵微风吹过,整个云梦泽似乎都晃动起来,粼粼的波光温柔地闪耀,和星星融在了一起,他仿佛也随之融化了。

芦草的香气丝丝脉脉地钻入他的鼻息,缭绕在他心底,挠得他又麻又痒。这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象是幸福,又象是悲伤;他似乎记得,又似乎淡忘。

“小子,你知道这是哪里吗?”相繇坐在他的身边,神情古怪地瞪着他。

他摇了摇头。

“这儿就是你的故乡。”

少年茫然地坐起身。在他的记忆中,他的故乡是牢狱里四面冰冷的墙。

“小子,你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这么恨你,百般折磨你,要将你碎尸万段吗?”

少年摇了摇头,但怒火却汹汹地升腾起来。

相繇抓住他的肩膀,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是‘玄天水神’共工的孙子。你是高辛王朝最害怕的敌人。”

少年微微一震,不自觉地捏紧双拳。

他没有听说过“共工”这个名字,但从这一刻开始,这两个字就象烙铁一样烙印在他的心底,再也无法忘记。相繇瞪视他良久,脸上闪过万千神情,似悲似喜似狂似怒;猛地松开手,站了起来,昂首纵声大吼:“主公,我找到他啦!我找到他啦!”声音如滚滚惊雷,远远地传了出去,在水天之间隐隐回荡。

少年双颊如火烧,周身的血液都灌到了脑顶,泪水突然又流了出来。蓦地,他张开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哑怒吼。

这是他八年以来发出的第一声呐喊。虽然沙哑低沉,却是如此痛快淋漓。

相繇仰天长啸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热泪滚滚而出。回过头,灼灼地凝视着少年,笑道:“少主,相某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摇了摇头,艰涩地说道:“我……没有……名字。”

相繇点了点头,冥想了片刻,嘿然道:“少主,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站在万千箭矢之下,你的名字就叫作‘翊’吧。”

高辛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日夜,翊在云梦泽畔,与自己的命运相逢。

 


第一章扑朔迷离


高辛三十九年八月,南荒云梦泽。

暮色苍茫,烟波浩淼。寒雁悲啼,风声呼号。万里大泽烟笼雾罩,白茫茫一片,依稀可以看见一团淡淡的红光,在西边徐徐沉落。

云梦泽素有“十日九雾”之称,春、秋、冬三季大雾弥漫,少有晴日,翡翠洲方圆百里尤其如是。

此刻正值黄昏,更是一日中雾霭最浓之时。

“呜——”浓雾之中突然响起一声苍凉的号角。白雾离散,碧滔分涌,一艘龙头三桅巨舰鼓帆破浪,若隐若现。

船长二十丈,风帆猎猎,气势恢弘。船首青铜龙头狰狞凶恶,栩栩如生,巨眼射出两道红光,在白雾中如赤电扫舞。船头以红磷火玉镶嵌了三个大字“火龙王”,熠熠夺目。

船高三层,主楼雄伟,几乎与船头角楼等高。甲板上熙熙攘攘地挤了许多人,举着千里镜,倚舷眺望,议论纷纷。

“好大的雾啊。”角楼上,一个青裳少女扶着舷栏,低声感叹。

“姑娘是第一次来云梦泽吧?”一个温雅的声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如在耳畔。

青裳少女吃了一惊,转身回望。见那人华服高帽,温文俊秀,正微笑地凝视自己,戒备之心登时一松,浅浅一笑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姿容平平,皮肤褐黄,与她那清婉悦耳的声音颇不匹配,但双眼清澈,笑起来时酒窝荡漾,光彩照人,登时迥然两判。

那人悠然道:“‘东海深,西海恶,最险却是云梦泽’。我第一次见到云梦泽的大雾时,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回不了家呢。幸好那时带了巧倕制造的司南,心里才稍稍安定一些。”

听到“回家”二字,青裳少女妙目中闪过一丝怅惘之色,勉强一笑,低声道:“有时即便有最好的司南,也未必回得了家呢。”

那人微微一怔,大起知己之感,笑道:“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有司南,往往也只能随波浮沉而已。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感悟。”

青裳少女微微一笑,心里莫名涌起一丝凄伤,转过头,淡淡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公子这句话说得真好。”话音未落,大风吹来,裙裳流云似的起伏翻舞,仿佛要卷着她乘风而去。

黑发飞扬,飘飘如仙,更添几分楚楚风致,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怜惜之意。那人心中不由得怦然一跳。

大雾凄迷,暮色苍苍,前方茫茫不可视物。船舰的红光探照灯纵横扫舞,号角高低起伏,指挥前行。

青裳少女心下怅惘,低声道:“也不知这雾什么时候才能散呢?”

那人道:“当年不周山之战,逆贼共工撞断天柱,天河倒泻,形成云梦大泽,将近百万军民被淹溺于湖底。百万冤魂凝结为阴霾妖雾,终年不散。据说这便是云梦泽大雾的由来。怨气不解,这雾可就难散了。”

青裳少女叹道:“云梦泽的传说数不胜数,每一个都血腥得很,不提也罢。”秋波一转,瞥见那人衣角的一个龙头标志,道:“公子……是东海龙族的么?”

那人微笑道:“姑娘猜得不错……”

正待说话,忽听长角激越,众人轰然失声,惊呼四起。

青裳少女心下一凛,转头望去,登时大骇,险些叫出声来。

只见探灯红光照处,波涛如血,赤浪汹涌,数百具尸体密密麻麻地随波沉浮,惨白浮肿,如断藕飘萍,在凄迷的浓雾里,说不出的惨烈诡异。

“水贼,一定是水贼!水贼来啦!”有人颤声大叫。此言一出,如一石击起千层浪,女子尖叫之声此起彼伏,众人推搡奔窜,甲板上登时乱作一团。

自从四十五年前共工之乱后,云梦泽逐渐成为大荒凶顽之徒集结之地。那些为帝国追剿的共工叛党、杀人放火的亡命凶贼纷纷逃入云梦大泽,万里神秘水域、茫茫大雾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庇护。

帝国军寻之不到,剿之不得。高辛31年、33年、36年的三次大围剿,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目标,反而使得帝国莫名损失了上万精兵猛将。

叛党气焰因此更为嚣张,各自割据,相互援引,肆无忌惮横行大泽,劫掠沿岸,隐隐已成气候。

云梦泽也因此成为大荒最不安全的凶险地带,常有过往商船被洗劫一空,斩杀殆尽。眼下这数百人被开膛破肚,断头剁手,死状极之惨酷,颇似叛党水贼所为。

“火龙王”船上众人都是各国商贾,见到这等景象,难免魂飞魄散,战战兢兢。

青裳少女只瞧了片刻,便觉胸闷烦恶,心惊肉跳,被寒风吹拂,更是遍体侵凉,几欲作呕,急忙闭眼扭过头去。

那人轻轻一拍她的肩头,充沛真气轰然涌入,少女登时觉得暖流涌动,寒意尽消,心下感激,睁眼微笑道:“谢谢。”

那人微微一笑,大步走到栏前,气运丹田,大声道:“大家不必惊慌,请各自回舱休息。不管是否水贼,龙族战士必可护卫大家周全。”

他真气雄浑,声音温雅坚定,远远传开,在这凄风迷雾中听来,竟有说不出的镇定人心之力。骚动立止,众人纷纷定下神来。

“烂木奶奶的,咱是在‘火龙王’上,怕什么哪!”一个虬髯满面的商贾突然大吼一声,象是给自己壮胆。众人如梦初醒,纷纷附应呼喊。

“咚咚咚!”战鼓雷动,号角破空,片刻间,数百名剽悍精壮的龙族战士已有条不紊地奔上甲板,持戈弯弓,严阵以待;呐喊之声排山倒海,震耳欲聋。主楼上缓缓升起战旗,“东海火龙王”五个赤磷大字随着布幅翻卷,闪闪发光。

自一百五十年前黄帝统一大荒,分封十二国后,龙族占地利、船运之便,常常经由长江、黄河,运贩海盐鱼货到大荒各地,又将各国土特名产运回东海贩卖,成为海上商贾之国,富甲天下。

龙族商船多为战舰改建,坚实雄伟,又有骁勇善战的龙族士兵护卫,被誉为“永不沉没的流动城堡”,海盗水贼无不闻风辟易。因此为了安全,各国商贾旅客也往往搭乘龙舟,往来各国。

近二十年来,云梦大泽上虽然凶贼叛党横行日盛,龙族商船往来其间仍然极之安全,从未被侵扰过。其中原由一则是因为龙舟船坚士勇,难以攻克,令水贼望而生畏;二则是因为龙族商贾素来以商利至上,常常不顾帝国禁令,将海盐商货私自卖给大泽中的亡党凶徒。

因而对于时常被封锁围剿的乱党来说,这些龙族商船不啻于自己的生命供给线,自然不会自断咽喉。

如此一来,龙族商船反倒成为更加炙手可热的交通工具,各国商旅无不心甘情愿花费重资,搭乘龙舟。

这艘“火龙王”正是龙族最为著名的七艘商船之一,由大荒第一名匠巧倕带领三百门生,采扶桑巨木,历时三年制成,坚固雄伟,机巧百出。船上可载千人,单单水手、战士便有六百人之多,实是固若金汤。

鼓声激奏,主楼上的将官吹号喝道:“弟兄们各就各位,小心提防。龙牙兵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众龙兵一齐呐喊回应,士气高涨。

众桨齐飞,巨舰巍然破浪。主楼上又亮起几道彩光探灯,纵横交错,将浓雾笼罩下的湖面照得扑朔迷离。

众商贾心下大定,热血沸腾,一时之间反倒不愿回到舱房,想要看个究竟。

“扑咚!”水花四溅,十余名龙族战士腰上系着粗长的绳带,纷纷跃入浓雾,朝着前方漂浮的数百尸体游去。

狂风呼啸,云雾迷离,旌旗猎猎鼓舞。那人站在角楼上,衣袂翻卷,微笑沉吟,嘴唇偶有翕张,主楼号角便立时随之变换。

青裳少女心下微微一动:“难道是他在传音入密,调度指挥么?”见他适才于乱局之中从容自若,风度温雅翩然,蓦地想起一人来,脱口道:“公子可是姓敖?”

那人转头一笑,微一行礼道:“在下敖少贤,东海龙国商贾。冒昧敢问姑娘芳名?”

“敖公子?”青裳少女微微一震,心道:“果然是他!早该想到啦。”嫣然一笑道:“原来公子就是这艘船的东家‘炽龙侯’,龙族英豪,名不虚传,真是失敬啦。孤……我叫尹瑶,青鹰国人。”

“炽龙侯”敖少贤乃是龙国大长老、火龙王敖宸次子,为人温雅精明,极富谋略,亦是这艘巨舰的主人。

他原是龙国“龙牙舰队”的旗将,少年之时便曾指挥两千人的舰队,大破南海乱党八千之众,名震荒外,被视为龙族年青一代的翘楚。后来退出龙国军界,转而经商。十年来,将“火龙王号”经营得有声有色,成为大荒商贾最为倚重信赖的商船,他也因此被称为“大荒十大公子”之一。

敖少贤见这少女不卑不亢,心中更生好感,微笑道:“姑娘过奖了,青鹰国才是豪杰辈出之地。从前的羿神将,现在的箭神公都是古今罕见的英雄。正所谓人杰地灵,敖某素来敬服之极。”

顿了顿,扫了她手腕上的玉镯一眼,沉吟道:“恕在下冒昧,姑娘姓尹,却不知和青鹰国名医尹木容怎么称呼?若在下没有猜错,姑娘腕上的镯子似乎便是巫尹的辟邪镯……”

尹瑶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将手腕将袖中一缩,浅浅一笑道:“敖公子果然电眼如炬。这个镯子确是我三叔的辟邪翡翠环。”

敖少贤肃然道:“原来姑娘是巫尹的侄女,失敬之至。莫非巫尹也在敝船之上么?”

尹瑶微一迟疑,点头道:“是啊……”秋波转处,瞥见两个黑衣大汉在甲板上四处穿巡扫探,心中一沉,匆匆道:“敖公子,我要回舱去啦。”翩然转身,朝主舱轻快地奔去。

敖少贤微微一怔,还想说话,她早已飘忽折转,消失在楼梯处,惟有一缕淡淡的幽香缭绕鼻息,挥之不去。

他心下怅然,莫名生出一丝不舍之意。十余年来,他阅人无数,见过的美女也犹如东海之沙,不可计数。但不知何以,这相貌平平的少女竟让他一见如故,一颦一笑都能令他心驰神荡。

此时,那十余名龙牙兵已经游至浮尸群中,逐一细查。一名龙兵忽然大声叫道:“侯爷,这里还有一个活着的!”

众人哗然,敖少贤一凛,收敛心神,传音道:“快将他救上船来!”

大雾茫茫,众人都已挤到舷栏边,争先恐后地张望。尹瑶低头疾行,从那两名黑衣大汉之间穿过,朝主舱快步走去。

那两名汉子瞥见,神色登时一松,急忙转身尾随而来,传音道:“主公,云梦泽风浪险恶,奸党横行,不可在舱外待得太久。万一被人认出,那可……”

尹瑶淡淡道:“你们别老跟着我,自然就没人起疑认出了。”

两人神色尴尬为难,唯唯诺诺,不置可否。

尹瑶道:“他醒了么?”

两人精神一振,抢道:“侯爷已经醒了,正想见主公呢。”

尹瑶心中巨石霍然落地,微微一笑,加快脚步。

方入船舱,尹瑶便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姐姐!”她心下欢喜,泪水忍不住涌了出来。

这间舱房是“火龙王”上的天字号,宽敞舒适,分为里外两间。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四壁悬满挂毯,墙角的青铜九脚炉里火光跳跃,温暖如春,与舱外甲板上的凄风冷雾别如天壤。

一个青衣老者巍然盘坐在外间的皮垫上,面如重枣,灰眉长垂,双眼紧闭,正自调息养神。听见声响,细眼微微一睁,精光爆射,缓缓起身道:“主公。”

尹瑶点了点头,径直往里间走去。

青衣老者忽然淡淡道:“东海龙族素来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眼下局势险恶,难保不蠢蠢欲动。主公与人结交,还是小心些为好。”

尹瑶娇躯一僵,妙目中闪过凌厉怒色,淡然道:“巫尹果然好手段。不知在孤家身上下了什么妖蛊,竟能让神公足不出户,便可监察得一清二楚?”

“主公圣明!”她话音未落,一个矮胖侏儒便圆球似的从里间“滚”了出来,拜伏在地,连连叩头道:“尹木容就算吃了龙心豹胆也不敢给您下蛊,只是在主公镯子里装了几只相思虫而已……情非得已,万望恕罪!”

尹瑶眉尖一蹙,蓦地将镯子摘下,重重摔落在地,冷笑道:“几只相思虫而已?孤家是死囚,还是重犯?走到哪儿,和什么人说话,还要阁下监视钦准么?”声音虽然清柔依旧,但语意森然,显是嗔怒已极。

巫尹骇得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匍匐在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虽然骄狂傲慢,但在这少女跟前,却谦恭老实,判若两人。

那两名黑衣大汉见势不妙,也慌忙拜倒在地。

青衣老者木无表情,缓缓道:“主公金枝玉叶,凤凰之躯,臣等岂敢有一丝不敬之心?只是此行凶险莫测,几经死难,侯爷前车之鉴,焉敢再复?只要能保得主公周全,臣等就算千刀万剐、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尹瑶冷冷地盯着他,强忍怒气,胸脯微微起伏。这老者地位尊崇,远非巫尹可比,她虽然怒极,却也不敢朝他撒气。何况他所言无不在理,一时也难以反驳。

里间传出几声咳嗽,那微弱的声音喘气道:“姐姐,神公、巫尹赤胆忠心,行事谨慎,你也别太怪责他们啦……”说不到片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尹瑶心中一酸,叹道:“你放心,姐姐自然不会怪他们。”当下不再理会巫尹等人,翩然走入里间。

床上卧着一个病恹恹的少年,脸容消瘦,苍白中泛着淡淡的青紫色,但仍掩不住俊秀英挺之气。瞧见尹瑶,少年登时露出一丝笑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