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鬼使?”我想问,鬼也会拉屎?但随即想到那天晚上杨双双给我补的家族史课,欧阳清风、欧阳明月,到阴司办案什么的,于是立刻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是的,是的,你说的是欧阳清风、欧阳明月他们吧?好像我真的很沾他们的光,高考还加分呢。”我向杨双双挤挤眼睛,杨双双忍住没笑出来。
“不是”,李明焕一脸认真:“我说的是欧阳瑾。”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条件反射性地将目光投向我所有“鬼知识”的来源杨双双,却发现她永远红润的脸突然变得像我们刚买的白大褂一样苍白。
“哦,欧阳瑾啊,你说的是她…呀。”我压根儿不知道欧阳瑾是我的哪门子鬼亲戚,随口应付着。
杨双双忽然站起来,凶巴巴的对李明焕说:“我们…我们小组学习的时候,不欢迎被突然打断,还问…问这些毫不相关的问题。”
李明焕并没有被杨双双吓倒,一脸冷酷地说:“看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不对?”然后,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也许是我自作多情,那目光,邪邪的,阴阴冷冷的。
然后他扬长而去,径直走向远处一张桌上正在怦然心动的一位女生,显然找到了新的咖啡伴侣。
“你们两个,”我压低了声音对杨双双说,“你和李明焕,你们这两个鬼头鬼脑的人,把我的好奇心揪起来了,所以你必须告诉我,欧阳瑾是谁?”
杨双双说:“我可以选择不回答呀。你真要想知道,去请他喝咖啡好了。”看来她倔强起来,连更倔强的我都拉不回来。
“可是,你们这也太不人道了!”我几乎要叫起来,又赌气说,“我也会搜索的,只是我有自己的后事要料理,所以不想浪费太多时间!”
杨双双有点软了下来:“你的确不用浪费时间搜索了,欧阳瑾是三百多年前的人,网上不会有她的任何信息,一般的图书馆里也不会有…你不要着急,相信我,我没有任何恶意隐瞒你…等时机成熟,一定会告诉你。”
她真诚的话,让我兴师问罪的兴头一扫而光。她一直在帮我寻找着答案,她思无邪,我没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我对欧阳瑾的兴趣,怎么也不会大于保住自己这条小命的兴趣。
何况,这个时候,“苦莲茶”回信了。
六
“苦莲茶”的容貌和她的网名相差万里,不但一点儿也不苦相,而且很标致。之所以用“标致”来形容,是因为她一腔热血地往“潮”里打扮,感觉有些过火,反失了美色。曾经的秀发剪成个刺猬头,染着蓝、橙二色,左耳环是个乒乓球大小的圈圈,右耳戴个肉眼难辨的小三角形耳钉。她眼睛本来就很大很圆,眼影却涂得肆意,像被某位豪放大师泼墨后的功夫熊猫;脸上的妆,是一层银粉,好像不小心被喷了漆。
杨双双通过百科互动网和苦莲茶联系上后,讲好在江京戏剧学院门口的小饭店见面。江戏和江医一样在文园区,两站路的公交就可以到,我们正好需要吃晚饭,准备和她煮酒论志豪。
“你们去我微博看过吗?”苦莲茶问,“我经常会更新我的Cosplay作品…我是编导专业的,现在在网上做Cosplay已经有点名气了,粉丝爆棚。当年顾志豪这小子就是因为怕暴露身份,经常要化妆,才和我认识的。”
我说:“回去一定关注你!我们是想问问,顾志豪失踪的事。”
苦莲茶的满脸狐疑,银粉都没能遮住:“你们为什么对他这么关心?”
“我们有理由相信,顾志豪可能已经死了。”杨双双一开口,我就想装醉。有这么说话的吗?
果然,苦莲茶被吓得一机灵,但她随即笑笑说:“好笑,他死了,你们怎么会知道?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失踪了。”
“哦?”
“他想逃婚。”
“逃婚?”我和杨双双此刻的表情,一定像两个准白痴。
苦莲茶扬起手,说:“我就知道,你们一定想不到,顾志豪这个浪子,也会订婚。”涂着紫色指甲油的无名指上,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戒指。
我说:“当然,肯定是因为你的魅力实在太庞大。”可是顾志豪才十九、二十岁不到!
“这是他给我的订婚戒指,汉玉,汉朝的玉。”
“真棒,看上去比双双和我捆起来都值钱,你应该给你的手指保个险。”我说。“可是,既然求婚了,他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要逃?”
“你们还小,还不懂男人…”苦莲茶叹道,她其实看上去顶多比我大那么几个月。“男人一旦感觉自己要被拴住,要负责任,就像有把火在烧他们的裤子…”
“我们还是点菜吧。”杨双双显然对苦莲茶的描述有些惊悚。
“‘三角龙’是谁?”我想起那个词条的创建者。
“当然是顾志豪自己。互动百科上百分之八十的词条好像都是在自己吹自己…”苦莲茶瞥了我一眼,大概发现我目光中的疑问:顾志豪是个刻意低调的人,唯恐被人瞩目,又怎么会自己给自己设词条?苦莲茶顿了顿,终于说:“好吧,我承认,是我逼他给自己设的词条,谁让我很崇拜他呢。”
我避过苦莲茶幽幽的眼神,问:“你在互动百科上提到,有人在八月二十二日还接到过顾志豪的音信?那个人是谁?”
“当然是我。”
这个回答一点儿也不出乎意料,但我还是一惊,这么说来,墓碑上的时间真的不准确,顾志豪并没有“卒于”八月二十一日。
“你见到他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苦莲茶开始警惕。
我拿出崭新的学生证说:“我们是江医的学生。我…莫名其妙地,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有个叫顾志豪的人,死于今年八月二十一日。奇怪的很,我连顾志豪这个人是什么样都没见过。但我还是希望这个梦千万不要成真,所以联系上了你。”
苦莲茶说:“真够邪门儿的。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至少在八月二十二日那天,我…其实…我算是见到了他。”她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古怪的表情,有那么几丝恐惧,又有那么几丝甜蜜。
“算是?”杨双双惊问,“要不就是看见了,要不就是没看见,为什么说‘算是’看见了顾志豪?”
“因为…”苦莲茶瞪起巨大的眼睛,眼睛边上更巨大的眼影似乎也充满怒意,“因为你大概比较纯洁比较简单比较像个卡片数码相机,难道没听说过,人的感觉,有时候不是直接的五官接受?”
“我更糊涂了。”杨双双没有退步的意思。
苦莲茶喝了口面前的椰奶,似乎在镇定情绪,幽幽说:“我并不能说直接看见了他,但我知道,那天,他的确来了。那天半夜里,大概是我在睡梦中感觉到了什么,感觉到似乎有人在黑暗中看着我,所以突然惊醒过来。
“我和志豪在博物馆附近租了一套一室户的公寓。那天晚上他说他要去‘打工’,可能会通宵,我知道屋里只有我一个人,但当我惊醒的时候,我几乎敢肯定,还有一个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几乎就要大叫起来,有流氓,有变态!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那伫立不动看着我的人,就是志豪。同时,我又觉得那不是志豪,因为一点儿也不像他。他通常都跟吃了兴奋剂似的,要是发现我醒过来,肯定会来个饿虎扑食…”
杨双双咳嗽了一声,眼睛瞥向隔壁桌上的饭菜,似乎随时也要饿虎扑食。苦莲茶根本没在意杨双双的尴尬,继续说:“我伸手去拉床头柜边的台灯,但灯拉不亮,好像屋里突然断电了。我有些害怕了,颤颤巍巍地问:‘是谁在那儿?志豪,是你吗?’没有人回答,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一个人影,看身材的确是志豪,在向我走近。我又说:‘志豪,你搞什么鬼?’那人影在我面前停下了,缓缓伸出了手…”
“我…我要去一下卫生间。”杨双双忽然从座位上跳下来,飞快地跑开了。
苦莲茶皱皱修成一条线的眉:“你这个朋友有没有问题?”
我差点儿说,她是疯人院出来的,临时改口说:“没事儿…她…可能真的想上厕所。”
苦莲茶又喝口椰奶,脸上微微有些扭曲,仿佛喝的不是甜饮料,而是…苦莲茶。她说:“那黑影子伸出手,我吓得叫起来:‘你别开这个玩笑!你想干什么!’那黑影没有反应,只是伸着手,好像要拉我,要和我握手。我却只有害怕的份儿,想知道他是不是志豪,又不敢凑近了去看。忽然想到,伸出手,和他握握手,倒正好可以缓冲一下,缓冲我恐惧的心情,也缓冲一下他不言不语的古怪。于是我也伸出了手,本以为可以触摸到他,但是那黑影的手忽然一翻,我感觉两个凉凉的小东西落在了我的手心。
“我问:‘你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呀?’但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个黑影就消失了,像是突然化在空气里。”
我的心一直绷着,随时要跳出口,听到这一刻,听到那黑影消失,心像个篮球突然砸在地上,嘣嘣嘣地不停反弹着。
“你是说,自始至终,你并没有看见那个黑影是谁?”
“但我知道他是谁。”苦莲茶伸手,从斜挎在腰间的小包包里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红木盒子,打开来,这时杨双双也重拾了勇气返回桌边,一起凑上前观看。“只有他,志豪,会送给我这样的东西。”
精致的红木盒子内里铺着紫红的绒布,盒中是两枚浅灰色的珠子。
“这两颗珠子,看上去平常对不对?那天晚上我刚接在手里的时候,这珠子上还裹着泥。我找到了志豪一个卖古玩的朋友,请他鉴定一下,他说这是有七八千年历史的骨珠…骨头磨成的珠子。”苦莲茶下意识地四周看看,很快将盒子盖上。
我终于可以理解,苦莲茶为什么会认为那个突然消失的黑影是顾志豪——除了顾志豪,谁会送她这样的礼物?
“最近这些天,我联系了所有认识志豪的人,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这个其实并不奇怪,他做事一向鬼鬼祟祟的,也难怪他,他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捷足先登,如果有人知道了他的下一个目标,一定会抢他的生意,所以他这样‘蒸发’,并不是没发生过。只不过,通常他都会告诉我大致的行程安排,以免我太担心,不会不辞而别。”苦莲茶的“一线眉”紧紧蹙在一起,忧虑在脸上弥漫。
我问:“而且,你说,那天晚上,他去通宵‘打工’,应该是在江京附近,没有远行的计划?”
苦莲茶点头说:“他带上了他的常用装备,但没有旅行包、换洗衣物什么的,绝对不是出远门。”
杨双双若有所思:“但是,他在半夜又返回,给你留下两颗骨珠,什么话都没说,就又消失了。”
“所以我怀疑他是逃婚了,想逃婚,有不好意思,送我两颗骨珠,算是留个纪念,也许那天晚上他遇到了别的什么女孩子…”
我连忙打断她不正确的思路:“他回来的时候,是几点?你说是半夜,所以可能是前一天晚上,也可以是新一天的凌晨。”
“我看了床头手机,显示的是凌晨一点十几分,肯定不会错。其实,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太大关系呢?难道就是因为你的那个梦?会不会你的梦不大准?”苦莲茶继续对我们表示狐疑。
我忙说:“的确不太重要…你没有报警,做为失踪案?”
苦莲茶连连摇头:“志豪干的行当,最怕就是和警方打交道,我可不想犯傻。”
“那…你想不想找到他?”
“我是学编导的,你问的这句话如果出现在影视作品里,叫做废话。”
“我有个办法,说不定可以找到他。”
苦莲茶审视着我,目光里带着几乎不存在的信心。不能怪她,我们这两个青涩的小柿子,能有什么办法找到神出鬼没的顾志豪?
我显出极度有信心的说:“首先,他那天晚上出门,应该是在江京本地盗…考古;后来,他回来给了你两颗骨珠,上面还有新鲜的泥土,说明这是他新发掘出来的宝贝;我们如果能找到有关专家,比如考古专家,告诉我们这两颗骨珠可能的出处,不就有可能找到他那天晚上考古的地点?说不定他还在附近,也许发掘到了一个大大宝藏坑呢。”
苦莲茶抚着掌心的小红木盒,问:“那么,你需要拿这两颗骨珠去找专家?”
“是啊,要借用一下。”
“但…你知道找谁吗?”
“这个…”我的确不知道,但想到了附近的江京大学,那里一定有考古学专家吧。
“我知道找谁!”杨双双忽然激动地叫起来。
我们的目标,苗盼盼,是江京大学考古系的研究生。在我的追问之下,杨双双总算坦白,她和苗盼盼的认识,是在一个叫“江京同城叠名”的微博群上。杨双双说,这个同城“围裙”,已经有三千多个博友。我猜杨双双一定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才会记住几千个叠名者里有这么一个考古学美女。杨双双真的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否则也不会考上疯人院。双双、盼盼,都是叠名,也都有闲工夫去参加那个微博群。
“你不知道吧,叠名者的共同点可多了。”杨双双解释着,“比如,有叠名的人女生居多…薄瓜瓜可能是例外,除非你再把韩寒和郎朗算上…还有,有叠名的人,都比较被溺爱,因为很多人的名字就是从‘宝宝、贝贝’衍生出来的;还有呢,有叠名的人心思都比较单纯,这个和他们的父母有关,父母给孩子取叠名,本来就是为了有个好听可爱的称呼,没有掺杂太多江山社稷、招财进宝的希望;还有呢,有叠名的人性格都比较开朗…”
有叠名的苗盼盼果然合乎杨双双的描述,开朗直率,一点儿没有老学姐的架子。苦莲茶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个红木盒子,苗盼盼拿出其中的一枚骨珠仔细端详。我以为她会拿进某个实验室,仔细做一番鉴定,不料,两分钟后,她就下了结论。“这是米砻坡文化的骨珠,应该有八千年的历史,和我们考古队前不久发掘出的一些骨珠如出一辙。”她好奇地看着苦莲茶,“你是从哪儿捡到这两颗骨珠的?”
苦莲茶皱皱鼻子说:“亏你还是搞考古的,听说过满地可以捡到八千年前骨珠的吗?”
苗盼盼一愣,脸挂不悦,直冲冲地说:“我只是猜,你不像搞考古的;何况,米砻坡文化的挖掘是江大和省社科院考古所共同组织的,外人不可能…”她突然猜到了什么,警惕地看着苦莲茶。
苦莲茶更警惕,一把拿过骨珠,又飞快将红木盒盖上,责备地望着我们,说:“瞧,几句话就讲到敏感话题了。讨论结束!”
我心里感叹,今天这里是针尖麦芒大聚会,忙打圆场说:“这骨珠怎么来的不重要,只是它们的出处和一个人的生命安危相关。你看出来它们是米什么坡的产物,就是帮了我们大忙呢。我们这就去看看。”
苗盼盼又一愣:“看看?看什么?”
我说:“看看那个人在不在那个米什么坡附近。”
苗盼盼摇头:“你们别开玩笑了,米砻坡文化的挖掘现场是‘闲人莫入’的,四周都被铁丝网围起来,只有考古队的人可以进出。上个月刚有一期发掘工作结束,目前挖掘现场也没有任何工作人员…”
这正是顾志豪需要的机会!我几乎可以肯定,顾志豪那天晚上正是去了米砻坡进行“独立考古工作”。但是,他为什么去而复回,给苦莲茶留下了两颗骨珠,又消失了呢?
看着苗盼盼一脸认真的样子,我灵光闪现:“你是考古专家,一定可以去的吧。要不,你带我们去看看吧,就算是参观。”同时心里祷告,千万别说“凭什么?!”
“凭什么?!”苗盼盼显然和我一样觉得这条建议很过分,“你们又不是…”
“带我们去吧,”苦莲茶突然开口了,而且一开口,就带出了苦莲茶的味道。“算是帮帮我…给我这两个骨珠的人,是我老公,他已经有十天没回来了,可能就是去了你们的挖掘现场以后…我想他…我有不祥的感觉…”
泪水盈盈,是最有力的说服。
苗盼盼一边从书桌上抽纸巾给苦莲茶,一边咬着嘴唇想心思,最终还是被说服了:“好吧,我带你们去看看,但答应我,你们到挖掘现场后,一定不要轻举妄动。”
趁苗盼盼去找工具包的时候,杨双双轻轻对苦莲茶说:“真佩服你,不愧是江戏的,表演真给力,说哭就哭了。”我想阻止这个缺心眼儿的孩子,但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苦莲茶愤懑地说:“你以为我是装出来的?我是真的在哭…你的老公如果十天不回家,你会不会难过?!”
七
米砻坡在江京北郊,慧山山脉的重峦叠嶂和蜿蜒的清安江之间,是一片高出水平面不超过百米的高坡。我们坐出租车到达坡脚下的时候,天边最后一道霞光已经转为深青色,清安江水的粼粼波光似乎还意犹未尽地滞留着不久前落日的瑰紫橙红,但旋即成一片灰蓝。
一路上,苗盼盼已经向我们灌输了米砻坡文化的伟大意义,此刻杨双双有感而发:“哇,你说八千年前那些老祖宗多有情调,住的地方,前面是江景,背后是山景。”
苗盼盼没叹气,但她的话里完全可以听出叹气声:“等会儿见到老祖宗们住的联体别墅,你就不会羡慕他们了。”
“联体别墅”当然早已坍塌千年,现在已经被罩在四个长条形的硕大帐篷下面。苗盼盼向门卫出示了考古队的工作证,领着我们进了挖掘现场的大门,走向其中的一个帐篷,又像导游、又像老师地介绍说,米砻坡的“原住民”们,房屋结构类似半坡村的半地穴式结构,冬天可以保暖、避风;同时,在屋址里又发现过吊床,有可能是在雨季或者清安江汛期时的防护措施。
“这个是一期挖掘工程的旧址,你们看看吧,看看有没有在里面乘凉。”苗盼盼也是说话不大顾忌的人,黑暗中,更不可能看见苦莲茶皱眉头。我还是听见身后苦莲茶轻微而不满地哼声。
苗盼盼的手电筒亮起来,照着一期工程的两个坑,黄土和一些隐隐的白色石灰粉标记、一些施工现场经常会见到的手掌大小的旗子。
一个念头冒出来,我问苗盼盼:“你刚才说,整个考古工作已经到了三期,三期是最新的一期?”
苗盼盼说:“是啊,第三期的挖掘是收获最大的,目前刚结束了一轮,挖出了很多宝贝,我们最近着重对它们进行整理和研究,国庆后准备下一轮挖掘。”
如果我是“独立考古工作者”顾志豪,一定会趁着官方考古部队动手前,捷足先登。
于是我建议:“要不,你带我们去第三期的挖掘地址看看吧。”
三期工程的三个挖掘坑在另一个帐篷下,每个坑都有小半个球场那么大。手电筒再次亮起来,照样是黄土和标记。
还有阴冷和疼痛!
就在进入帐篷的一刹那,似乎有根冰锥突然刺入我的胸膛,似乎有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脏!我的五官失去了正常的功能,一瞬间,我看不见,听不见,叫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依稀传来苦莲茶的声音:“这里真够闷热的。”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我在冰窟里挣扎、颤抖,即便她们看见了,也会看见我额头因为剧痛冒出的冷汗,也会以为我只不过是受着闷热的煎熬。
她们更不会看见,我的眼前,现出了一双脚。
一双脚,鞋底向天,脚踝在土面,没有腿,没有身体,或者说,腿和身体,已经被土掩没!
我知道她们肯定看不见,因为那双脚露出土面的画面,就像那天晚上在苗圃看到墓碑的画面一样,像是黑白黯淡的照片。
我忽然发现自己可以说话了,轻声问苦莲茶:“顾志豪穿的鞋子,有什么特征?比如说…鞋底是不是很光滑,像特意被磨平了?”
苦莲茶惊声轻呼:“你怎么知道?!他出门一般备两双鞋,一双穿在脚上,通常是运动鞋,但鞋底被他磨平了,这样可以避免留下有特征的脚印,还有一双鞋底齿纹多的,专门用来爬山路爬墙什么的。”
我不知该怎么对苦莲茶说出我的猜测,也不知该怎么告诉她那转瞬即逝的黑白影像,这一路来,我已经能感觉到她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在一点点地破碎,被不祥之感裹得越来越紧,难道我要再为她雪上加霜?
我只好暂时不回答苦莲茶的问题,对苗盼盼说:“能不能借你的手电用用?”
可惜刚才转瞬即逝的影像是平面的,我怎么也判断不出那双脚所在的方位,只好任手电的光圈在地上逡巡,低着头,仔细看土石间被翻动的痕迹。可是,看来看去都是徒劳,因为满地都是土石被翻动的痕迹——我忘了这里是个考古的挖掘地。
偏偏这个时候,阴冷疼痛的感觉再次侵入我的骨髓。我忍不住惊叫——甚至可以称为惨叫,手电摔落。当光线暗下去的刹那,黑暗中有双冰冷有力的手,钢钳般箍住了我的脖颈。惨叫变为惨哼哼,紧接着,所有的感官再次消失。
确切说,这个时候消失的,是现实世界的感官,我看不见眼前的九号坑、看不见倒在地上的电筒、看不见身后的三个女孩。
但我能看见一个画面,几棵枯树,一座锥型旧屋,一只背包,和一个模糊的身影,近在眼前,但看不清面目,一头长发几乎要垂到腰间,伸着双手…紧紧攫着我脖颈的一双手!
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被掐断气,伸手去扒开那双手,如枯槁、森森白骨的手。
冰冷、致命的手,毫无生气的森森白骨,触上去的感觉有如噩梦。
我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不再是平面的黑白照片,而是立体的三维世界;枯树是立体的,古怪形状的旧房子是立体的,双肩背包是立体的,想扼杀我的手也毋庸置疑是立体的——我也不再是旁观者,我成为了画中人、剧中人。
甚至,画面已不完全是黑白,我似乎能看清地上那个双肩背包是草绿色。
这感觉是如此让我震惊,竟让我在短短一刻间丢失了求生的本能反应,停止了挣扎。
那双手,乘势箍得更紧,我恢复了争斗的专注,却怎么也掰不开那双白骨手。
于是我只好围魏救赵,用剩下不多的力气,一拳击在那人的脸上。
一声尖叫,女人的尖叫。那双手松开了。
“欧阳菲,你怎么了?”杨双双的声音、苗盼盼的声音、苦莲茶的声音。
我又回到了属于我的世界。
刺骨的疼痛渐渐离去,我大声咳嗽了一阵,手撑着地,定了会儿神,轻轻说:“没…没什么,大概是晚饭没怎么吃,有点儿低血糖反应。”
杨双双用手摸我的额头:“真是吓死我了!我这里有口香糖,你要不要吃点?”
我暂时没有力气告诉她,吃口香糖基本上起不到果腹的作用,还是苦莲茶帮我说:“你想粘她的肠子吗?我包包里有巧克力!”
其实我的喉咙口仍阵阵发痛,吃巧克力肯定会噎着,忙转换话题:“不用担心我啦…顾志豪的背包,是不是草绿色,比较深的那种草绿色?”
杨双双的手没拿出巧克力,却在惊诧之下捂住了嘴:“你怎么知道!”
我努力回忆着,刚才画面上背包在地上的方位,好像是右前方,五米左右。我按照脑中存留的印象走上前,开始用手翻动着地上的土石。
“不要用手!”苗盼盼在我身后阻止着,“地上土里很可能会有尖利的东西,你这样很快就会伤到手,甚至中毒。而且,这里是考古工作点,你也不能…”
她走上前,手里已经多出一把短小的铲子,一定是早就带在她包里的工具之一。她蹲下来,轻声问我:“难道你认为…”
我也轻声说:“这里可能会有一个背包。苦莲茶老公的背包。”
苗盼盼开始用小铲子一点点地划拉着地面上的土,有规律地左右划,与其说是在挖掘,更像在筛选,她说:“这里是重点文物挖掘点,所以我们不能就这么莽莽撞撞地往下深挖,否则容易破坏现场。我们毕竟不是那些盗墓的、探宝的,感觉哪儿有宝贝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来一洛阳铲。”
苦莲茶颤声问:“你们…你们在挖什么?”我知道,她想问,你们难道认为他…但她问不出口。
“我们在挖…我们只是随便挖挖。”苗盼盼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你不要担心,我们可能什么都找不到…也可能…找到一个…手机。”
手电光下,苗盼盼的手里,是一个灰头土脸的手机,确切说,是一只iPhone。
“这是…是…他的手机。”苦莲茶的声音在颤抖,手也在颤抖——颤抖的手将手机翻转过来,在手机背壳上,贴着一对彩蝶。“我亲手做的、亲手贴上的,这两只蝴蝶。”
十天过去,iPhone臭名昭著的超短电池寿命注定这手机早就油尽灯枯,但苦莲茶仍在疯狂地揿着它的开关,仿佛手机里留着顾志豪去向的线索。当她终于绝望地停手,泪水一点一滴,落在蒙尘的屏幕上,在手电光下晶莹得让人心碎。
“他一定就在附近!他一定就在附近!这手机,他从不离身的!”
我拉住她的手,柔声说:“我们出去,你陪我透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