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采唐再次让小宫女出去答,快了上。
每半个时辰,这人来一次,宋采唐这边快了,马上,就好,所有推脱的词全换了一遍。
连小宫女都跟着忧心忡忡:“宋姑娘,您真的……没半点收获?”
这样下去怕是不好,真惹恼了皇后娘娘,后果不堪设想!
“无碍,”宋采唐仍然微笑问小宫女,“你再来同我说一说,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什么时候,死者近些日子忙的事,除了你们,还有哪些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
小宫女只得把看着门边的视线收回来,重新回想:“最后一次见,是二十多天前……”
宋采唐坐在桌边,微微阖眸,安安静静的听。
解剖尸检已经进行完毕,尸体缝合好,清理干净,放回木架并盖上覆尸布,房间也有两个小宫女勤快的收拾过,看起来干净清爽,一如往昔。
大概和尸体共处一屋时间久了,两个小宫女也不再害怕,说话也不会总时不时看向尸体。
宋采唐一边听小宫女讲说往事,心里一边过着自己的思虑。
这一次次的推诿,除了拖延时间,也为理顺事实和思路。
案子当然是要破的,死者尸身既然到了她面前,她就会全力以赴,找出凶手。案情真相,自然也要公布,但公布的时间……她需要好好想清楚。
所有这一切有个前提,是她能好好活着。
而她能活着,和案子真相,在这个局里,其实没有必然的联系。
政斗艰险,一句话说错,就会引火烧身,结果难看,她不喜欢,不愿意靠近,并非不会。拜前世经历所赐,办公室政治,她学会了很多东西,举一返三,再行扩大,好像也不是那么难。
此时此刻,这个案子的真相好像并不重要,或者说,没她想的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陈皇后,这个人想要什么真相。
你说的正好对应她的心理,很好,接下来的事还能谈;你说的真相与她的想法大相径庭,她不但更怀疑心中的那个人,还会怀疑你。
宋采唐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现在她必须要运用她最讨厌的方法,先顺着上位者心意,把这局盘活,再按自己想法,为死者申冤。
她必须要猜中陈皇后想法,对方以为,这杀人的叛徒,是谁呢?
如果她能更自信,表现得更好,还可以顺便试探出更多东西,对自己,对赵挚有利的东西……
宋采唐微微眯眼。
这想法很大胆,做起来也很危险,一旦被发现,没第二种结果,就是个死字。
可她既然被绑到了这里,已是九死一生,反正都要死,这样,更好玩!
宋采唐理了理裙角,眼睫微垂,掩住眸底光彩。
赵挚,我要任性了,如果运气不好……你可要撑住!
……
再一次,陈皇后来到了关宋采唐的房间。
还是一样的排场,屏风,清茶,香炉,宫女跪迎,端庄肃穆。
只是这一次,屏风没有隔在中间,用来隔开死者。
“说吧。”
陈皇后亲自过来,宋采唐当然不能再用对付宫女的那一套,按照自己想法,绽了个微笑,神情笃定:“恕我斗胆猜测,太监李启,并不是第一个遇害者吧。”
陈皇后凤眼微眯,有淡淡威压:“嗯?”
宋采唐笑容更加自信,笃定中还夹杂有一股神秘,心说要是李启是第一个人,你怎么会这么重视?肯定是之前出现过,没重视,接二连三出事,你才发现事情大条,不得不紧张,想要速速解决。
猜到了这点,话却不能这么说,她安静站立,笑若春风轻暖:“凶手的杀人方式,非常熟练。”
陈皇后眼神微缓。
“见血封喉的剧毒,无色无味,起效极快,身体遗留痕迹却并不很重,我在外面见过不少尸体,认过不少毒,这种毒却是从没见过,只见书上写过。”宋采唐眼梢微扬,视线滑过房间里的人,“我听闻宫中有秘毒,名千烈,用来处置犯了死罪的宫妃,留最后一点颜面——”
她这话的意思,重点是‘宫中之毒’,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只有宫里人才能弄得到的毒。
陈皇后眉梢微敛:“皇宫内务,本宫不敢怠懈,千烈毒性剧烈,不会随便批条让人领。”
宋采唐:“也就是说,弄到这种毒,很有难度,没几个人有机会和本事。”
仔细注意着陈皇后神情变化,尤其视线流转,都看了谁,这个话题就戛然而止,宋采唐没再继续,转而说起别的:“说凶手下手熟练,依据却不是毒,而是死者胸口的刀伤。”
“用完毒,死者已经必死,凶手多此一举制造刀伤,是为转移视线,或者说,混淆视线,让别人猜不到他身上。刀伤是短匕首,造成了死者大量出血,解剖发现其创口偏离心脏,没有重复犹豫痕迹——也就是说,凶手对人体要害认知不全,不能精准把控,不是专业杀手;下手不犹豫,不害怕,显然,凶手干这种事,绝对不是第一次。”
宋采唐一边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的观察陈皇后神情,心内做出估量。
顿了顿,给出让对方思考的时间,她才又继续:“千烈一毒,并不好拿,匕首伤人,会有血迹,凶手一定要对环境状况熟悉并自信。而且,凶手自己的时间上,一定有足够的自由度,才能做下这么多安排。”
宫里,什么样的人时间有自由度?
绝对不是底下的宫人,这些人每天的活都干不完,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被罚,怎么会时间自由敢乱跑?
一定是有位份的主子,或者——地位高,在主子面前有脸面的宫人。
当你全心全意注意一个人时,这个人每个动作,每个微表情,都会在你心中无限放大,你会感受到很多不知道的信息,哪怕之前,你对她并不熟悉。
宋采唐发现陈皇后的视线,频频在一个人身上停留。
做的动作很小,很微妙,旁人难以察觉,但还是没逃过她的眼睛。
跟自己想的刚好对的上,宋采唐对接下来更有信心了。
“而且,这个刀伤,角度由下及上,也就是说,凶手的身高,比死者矮。”
陈皇后眼梢一眯。
宋采唐往前一步,总结:“不是一般的小宫人,能弄到千烈,时间上有很大的自由性,对环境,尤其是李启常出入的环境,宫里,以及宫外办事常去的场所,凶手都很熟悉。或者,凶手也曾出宫,在外面办过事——”
她视线似有似无滑过孙嬷嬷,微笑一笑。
陈皇后眸色更深,面沉如水,目光越发犀利。
宋采唐并不知道外边的事,也不知道赵挚那边进展,关于陆语雪的招供,孙嬷嬷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但她有脑子,会猜啊。
她不用知道外面的事,只要看陈皇后的脸色就好。
从最初见面,孙嬷嬷就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显然在主子面前相当得脸,该是个用了很久的心腹。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陈皇后是个心思极深之人,没认定的事,一定不会表现出来,孙嬷嬷没意识到,她却看明白了,陈皇后对孙嬷嬷,已经有些疏远。
当时茶盏脆响,申斥孙嬷嬷,并不是想敲打她,说的就是孙嬷嬷。
可惜孙嬷嬷得脸一辈子,大概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这样什么都知道的心腹,一定来来往往到处帮着办事,有问题时,也是最容易怀疑的一个。且一些作案条件,能同时满足的,非常有限。
宋采唐:“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嫌疑者并不多,我对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不大熟悉,但娘娘仔细想一想,心里应该会有人选。”
“你很好。”
陈皇后深深看了宋采唐一眼,倏的站起来就要走。
宋采唐就高声喊:“娘娘留步,你答应我破了案就放我走的!”
放当然是不可能放的,既然关起来了,就不会放,陈皇后声音冰冷:“锁上。”
这一次,没给宋采唐留一个人,小宫女叫走了,连尸体都抬走了,房间再一次只剩她一人。
宋采唐高声喊了好一会儿,再也听不见人声,拍拍胸口坐下,倒了杯茶,慢慢饮来润喉。
她就知道,陈皇后不会放她走,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演,不然反倒可疑。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关,她应该是过了,还不错。
从陈皇后方才的表情看,孙嬷嬷大概过不了这一关,铲除一个心腹,感觉不要太美。
这个案子,她其实第一个怀疑的,就孙嬷嬷。但很多时候,往往最像的凶手,结果不一定是……
凶手有二心,杀的都是陈皇后心腹,可让皇家祭礼出错,让陈皇后丢脸,他能得到什么好处?
陈皇后这么着急,难道是要干什么大事?这个凶手知道,所以想趁机占便宜,掳取这胜利果实?可若他想踩着陈皇后上位,不应该先帮忙?
宋采唐有些头大,想不清。
等等!
她突然眉梢一跳,皇家祭礼……
难道要干坏事的是陈皇后?
一个心里有鬼的坏人,干好事时不一定会害怕,出错也没关系,解决就是,可要干坏事露馅问题就大了,一定会着急!
而且以陈皇后之稳,本性不缺乏耐心,否则肯定走不到今天这一步,着急,就是问题。
这件事里,不知道藏着几个牛鬼蛇神斗法,水特别深!
而且照这架式,皇家祭陵大典一定会出事!
偏封建社会,皇族威信大于一切,别的都可以出事,偏这件事不能,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动摇国本!
大安好不容易边关安稳,得以休养生息,经不起这么折腾……
宋采唐唇角紧抿,赵挚,你可千万要发现点什么!
别老想着来救我了,我死不了!
321.来晚了
皇城, 中宫。
暮色起,一道脚步匆匆的宫女身影避着人, 熟练又轻巧的拐过宫巷, 看看左右无人,轻轻叩响侧门的铜环。三长两短,停顿片刻后, 门打开, 内里的人看了来人一眼, 放她进来。
宫女规矩的侯在边厅, 待前头建安帝走了, 整座宫殿慢慢恢复平静, 她才应召转去内里中厅, 规矩的磕头行礼:“娘娘, 妥了。”
陈皇后刚刚净完手,在宫女伺候下擦着香脂,闻言淡淡看了这宫女一眼:“她可曾说了什么?”
“回娘娘, 没有。”
宫女回想起孙嬷嬷的死心里就寒。
孙嬷嬷和之前的梁嬷嬷周嬷嬷一样, 是皇后进宫前就伺候在身边的, 比起后两位,她年纪略资历略浅,前些年没太出头,直到几个老人死完, 才上了位。
这么多年, 孙嬷嬷一直忠心耿耿, 万事以皇后为先,尽心尽力伺候,大概对此也很有自信,从不觉得皇后会怀疑她,到死,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
孙嬷嬷不知道,执刑宫女更不知道!
宫女不敢看皇后金面,头垂得低低,额头直接抵在手背,皇后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多的话,一句都不敢说。
这些年下来,谁都不敢说自己看透了皇后娘娘,连孙嬷嬷那样的老人都随手就能赐死,何况别人?
皇后娘娘的心思,越来摸不清了,每每面对,都要提十二万分小心。
陈皇后见宫女如此,眼梢浅浅一勾,又转回来:“你在害怕?”
宫女额角冷汗都渗出来了:“回娘娘,奴婢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有任何吩咐,娘娘尽管使唤!”
上面顿了一顿,才传来陈皇后的声音:“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本宫这里,要的只有两个字,忠心,只要忠,笨点蠢点都没关系,不忠,再有本事本宫都不会留。这中宫,没有什么‘必须保住’,一切东西,都可折损,懂么?”
宫女磕头:“谢皇后娘娘教诲,奴婢懂了!必日日谨记心间!”
“很好,下去吧。”
随着宫女离开,大殿再次恢复安静,窗子半开,满殿烛火随风摇曳,看起来有些吵,陈皇后皱了眉:“都下去吧。”
近侍宫人俯身行礼,躬身后退,每一步都紧了心弦,连脚步声都尽量不发出来。
陈皇后坐在软榻上,静静盯了烛光很久。
任何时候,背叛二字,都决不能容忍。
计划已经开始,有人想浑水摸鱼趁火打劫,不若自己先下手为强。
事到如今——
陈皇后唇角微扬,长长呼了口气。
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惜天气总不随人愿,安静的夜晚,暴雨忽至,巨大间电撕破天际,巨雷滚滚如织,好似要把天给掀了。
陈皇后梦中惊醒,后背都是冷汗。
不对——
不对!
她犀利目光掠过窗外,直直扫向关押宋采唐的地方。
胆敢骗她的人,必须死!
“来人!”
……
赵挚几人不停奔波忙碌,几乎把整个汴梁城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出宋采唐的所在,急的头发都快白了。
仵作工具箱这个方向,几人最初没想到,后面也想到了。他们的分析里,陈皇后会掳走宋采唐,除了震慑威压,还有一点,就是宋采唐对她有用,而宋采唐最大的本事,就是剖尸检验。
不管陈皇后心里有什么迷团,一旦要求宋采唐剖尸,就一定会用到仵作工具箱。
而宋采唐的工具箱极为特殊,除了她没有人用,也没有人知道都有什么东西,仿出一模一样的很难……而转到关家后,发现宋采唐的箱子还在,没任何异常。
难道想错了?
几人怀疑片刻后,再次坚定了之前的猜测,不可能错。不拿走宋采唐的箱子,可能是因为没必要,对方已经准备好了!
所有人立刻想到同一个方向——打铁铺子!
工具只有宋采唐会用,图纸也只有宋采唐有,而她惯拿合作的几家,他们都知道!
盐铁都是国家大力管制的分项,铁具出品,不管大小,原料来处,买家是谁,全部都要有记录,顺着这条线往下,一定能查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皇宫的感觉,就越来越微妙了。
温元思修眉微敛,神色严峻:“如果对方把宋姑娘藏在宫里——”
就太难找了。
“可皇宫虽然地方大,却也规矩森严,想藏人怕是不容易吧!”
祁言下意识抵触这种可怕的想法,并且努力找理由。
如果陈皇后真敢这么干,他们怕是找不到宋采唐的人了!
皇宫内院,哪是他们能随便进的!
赵挚眼梢深遂如墨,眸底荡出血色恶意:“我会想办法。”
别人进不得,他却能进去,还同部分禁卫军有交情,能被卖个脸面。
进去是能进去,但他带不了别人,也不会有帮手,只能自己一个人。
偌大皇宫,想要翻完所有可能藏人的地点,危险是一方面,时间也是一方面!
“报——”
就在这时,赵挚的暗卫回来了,带来了太子递出的一个消息:孙嬷嬷死了。死相看起来像处刑。
处刑,很多时候是上位者对犯错人的处罚。
所以是……陈皇后赐死的?
为什么?
孙嬷嬷做错了什么事?
像她这样在主子身边多年,颇受倚重的心腹,不是了不得的大错,不会被处死。
他们只是查到了陆语雪这边的关系,多的还未深入,孙嬷嬷就死了,是不是太巧了点?而且这时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点。
赵挚眯了眼:“是不是宋采唐?”
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卡着这个点,宋采唐失踪,仵作箱子有了下文,她就突然死了?这中间一定有事!
祁言当即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可能!唐唐被掳走时,并不知道咱们现在掌握的消息,更加不知道陆语雪和孙嬷嬷的事,怎么可能杀了孙嬷嬷,为我们清除道路?就算知道也不可能,她现在的处境,怎么可能杀得了人?”
“你别忘了,宋姑娘很聪明。”温元思却同意赵挚的话,“她不知道我们这边经历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同样,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别处经历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或许,她有别的发现,并因此做出了一些判断,只是没想到,在这条路上,微妙的与我们有了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