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惹她生气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赵挚眼梢紧绷,挑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等所有人走远,赵挚直接切入正题:“你是不是插手了盐运,这些年一直在做生意?”

赵忠再怎么能,也是个管家,有些事,尤其是大面上,不算太机密,瞒不过利益相关者的,必须得有主子吩咐才能做。

怎么看,都绕不过平王妃。

平王妃左右翻看着手中花枝,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你在同谁说话?”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这样的问题却并不显多余,她是在提醒赵挚:注意你的态度礼仪。

赵挚才懒的注意仪态,直接一脚踹翻了旁边椅子:“我问你是不是!”

脆弱的椅子经不起他一脚,直接原地拔起,重重撞向地面,瞬间四分五裂,有那么一小截木段,蹦到了平王妃的脚边,还滚了几滚。

气氛很修罗场了。

平王妃却仍然垂着眼摆弄花枝,神情无半分波动。

赵挚眸底寒意森森:“连环命案,牵扯重大,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你竟还有心思瞒么!”

平王妃淡淡扫了他一眼:“同你无关。”

话说的冷淡,却没有反对,这意思……就是承认了!

她还真就同盐司的事有关!

赵挚冷笑一声:“你可知,这样的事沾多了,皇上会不容?”

“怎么,他难道还要杀了我么?”平王妃也笑了,眸底带着冷意,“杀了我这个功臣勋贵之妻,可怜的寡妇?”

先平王是怎么死的,她心里清楚,赵挚心里清楚,别人心里更清楚。

若不是为了保护龙椅上那位,他怎么可能英年早逝,丢下这一大摊子,寡的寡,幼的幼,连能看护的长辈都没有,一步步战战兢兢走到现在!

赵挚捏紧拳,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一口,不愿纠结在这些往事上:“王府短了你什么?你是缺衣少穿,还是钱不够用,非要如此?”

“王府给了我什么?”

平王妃声音更冷了:“靠的住的长辈没有,男人没有,孩子没有,儿子如你——”她斜睨了赵挚一眼,“也不贴心。我不追求这个,还能追求什么?”

赵挚被她噎的一顿:“我因为什么不贴心,你会不知道?那碗药,可是你亲手给我灌的!”

他们当年,也曾母慈子孝,气氛融洽的,他真心孝敬平王妃,心下发了愿,一定要争气,让她能顺心的过好日子,如果没有那碗药……没有那碗药!

那件事是所有一切的转折点,至今他都不能释怀。

平王妃却释然的很,不管哪一次,赵挚提到,她都能不当一回事,反讽回来:“那是你不听话。”

“我做这一切苦口婆心,都是为你好,你却不听,不愿意,处处同我对着干,现在看,我当时的想法果然没错。你就是个无法无天的,越长越歪,身份礼仪全然不顾,而今脸也不要了,连个抛头露面的贱籍仵作都想娶了!”

“我在你心中,可有一点地位!没生过你就是原罪,养也白养了么!”

平王妃越说越气,最后柳眉倒竖,直接拍了桌子:“赵挚,你有没有良心!”

赵挚气势凛凛而来,平王妃却比她更加理直气壮,这一刻,她一点也不像个优雅贵妇……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吵架气氛。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吵架的次数太多,每每皆是如此,连接下来如何发展,他都知道。

他会讽刺平王妃仪态,说你的端雅气质哪去了?平王妃就会阴阳怪气的反问,让王爷你失望了是不是?

话题越来越歪,最后为了吵架而吵架。

每回都是这套。

今天,赵挚却是带着正事来的,不得不压下火气。

“赵忠有秘密,被我看到了,你那时喂我一枕黄粱,让我失忆,是不是为了我好,想保护我?”

他直接问了出来。

平王妃看了他一眼,眼角挑出一抹弧度,意味深长:“我真是没想到,你自恋到了这种地步……”转瞬,她眸底冷笑更甚,“你想多了,我喂你药,只想折腾你。”

“这个家,这座王府,永远都是我最大,我说了算!你听话,咱们母子一心,合乐融融,你不听话,咱们就一拍两散,看谁熬得过谁,老天爷又向着谁!”

最后,平王妃把话题拉到宋采唐身上:“我绝不允许这个女人进门,你且死了这条心!”

她扯到宋采唐,赵挚就是想稳重也稳重不了:“你看我敢不敢!”

他再次踹了一脚椅子,走了。

今日一来,有的问题得到了答案,有的……仍然不明。

男人的高大身影走远消失,平王妃垂眸看着一地狼藉的厅堂,久久没有说话。

她的心腹管事妈妈走过来:“主子,王爷走了。”

平王妃还是没动,闭了眼,掩去眸底疲累。

“老奴……将这里收拾了,打水来给主子净面。”

“先别动,”平王妃狠狠揉揉眼,再睁开,眸底一片血丝,说话时嗓子也沙哑了,“去把陆语雪叫来吧。”

“主子您……”

平王妃看了心腹妈妈一眼,语气不容拒绝:“去。”

妈妈只得福身行礼:“是。”

……

人类是很自私的物种,爱是,恨也是。

如果面临重大危机,一个人很想保护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想,那这个人肯定会做很多努力,做很多事,并且不愿意让另一个人知道,因为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承担很累,是责任,也是爱,有些人会甘之如饴。

宋采唐一边朝青楼的方向走,一边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学习经验总结,她觉得,这次的连环杀人案,如果凶手是为了保护谁,那么一定不会希望这个人知道太多。

如果这个被保护的人就是玲珑,那她一定被蒙在鼓里,如果她知道很多……感觉就微妙了。

想想父亲书房的那幅画,玲珑真不是画中人便罢,她若是画中人,知道的不可能少。

那她们可能起初就想错了,这个案子,并不是为了保护谁。

整理好思路,宋采唐穿着一身飒爽男装,进了青楼,请见玲珑。

她今日穿着一银白暗绣水波纹的圆领长袍,外面罩了一件浅青色纱衣,颜色极浅,极透,却能丰富衣服的颜色感层次感,再加上她比一般姑娘略高的亭亭身姿,合身的剪裁,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

楼里姐儿们爱俏,有几个已经拿着帕子哂笑:“哪来的玉面小郎君,奴家请你吃酒呀,不要钱——”

宋采唐侧身偏头一笑,长眉英慧,黑眸灵动,唇红齿白,姐儿们更激动了,差点把香包帕子甩过去:“小郎君,奴家叫小怜,这就去净榻沐身,你不来,奴家今儿个就不睡觉啦!”

宋采唐没想着撩动少女芳心,也没说话,拱了拱手,就去了玲珑房间。

玲珑跟外面的小姑娘不一样,她久在风月场,眼睛多尖,宋采唐男装再帅,她也一眼瞧出来,对方是个姑娘。再看两眼,又认出来,大家有过前缘啊!

“姑娘这是——”

“来看看你,”宋采唐微笑,“难道不行?”

她穿着这一身,着实扎眼,玲珑都忍不住脸红了:“自是……可以的。”

283.两个女人的较量

今日的男装, 话语里带出的气氛, 宋采唐是故意的。

问供讲究技巧, 不管是在严肃公堂, 还是敞开街巷。宋采唐非专业, 但她知道,今日在这烟花楼, 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让玲珑紧张提防。

而只要提到案情, 对方必定紧张, 几乎无可避免。

她只有在自己身上下工夫, 尽量减少生疏距离感。

宋采唐有意调节气氛,微笑看向玲珑:“一别数日, 无缘得见, 玲珑姑娘可还好?一切可还顺利?”

“好着呢, 多谢姑娘记挂。”

玲珑热情的上了茶, 亲自执壶给宋采唐倒:“未曾想到, 这样的地方, 姑娘也不嫌弃,愿意前来……奴房中杯盏都是亲自打理,很干净,姑娘尽可放心使用。”

干了这么多年红牌, 玲珑人如其名, 不仅身材玲珑, 心思也是玲珑。

她和宋采唐并没多少前缘, 一个干净的姑娘家跑到这地方找她,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什么——

除了近来的人命案,再无其它可能。

可宋采唐的态度让她很舒服,她也就笑的真诚。

宋采唐没有立刻说案子,随意和玲珑聊起了生活琐事,吃的,穿的,哪家楼里出了新点心样子,哪家绣院出了新的花样子,哪又开了乐呵的戏本子,哪又有新来的先生,说着新鲜逗人,才子佳人的故事……

总归是女人会感兴趣的东西。

宋采唐和玲珑未必性格相合,喜欢的东西都一样,但一个话题一个话题的来,总能找到点大家都喜欢的,照着这个方向去聊,自然越来越投机。

这种气氛,寻常姑娘家聚会里再正常不过,可是玲珑……心内长叹,温暖柔软。

她为一楼头牌,看起来热闹锦绣,什么都不缺,实则不管男女,都在心里瞧不起她,真正的尊重,从来没有过。

可从之前夜里狼狈偶遇,到今日上门相见,宋采唐从未流露出半点对她的轻视瞧不起。

她看得出来,对方纵然没有刻意亲近,同她交朋友的意思,但也没有仗着声势,随便对待的意思。

宋采唐很诚恳。

她若不回以同样的态度,折辱的不是宋采唐,而是自己。

纤纤柔荑停在釉青茶盏上,玲珑眼眸微垂,侧颜安静:“……是么?那改日可要去听一听这女先生的书。”

“只是可惜,赵忠死时的暗巷,正好离那女先生的书馆不远,东家怕事,这几日闭了馆。”

宋采唐微笑说着话,语音不怪不重,就像平常说话一样,没任何试探之意。

玲珑也面色不惊,微笑道:“如此,还真是可惜了。”

阳光顺着窗子洒进来,跳跃在茶盏边,花觚上,女子闺房气氛温柔又轻暖。

宋采唐垂眸笑了下:“听人说,玲珑姑娘……好像有些年岁了?”

玲珑就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惆怅:“风过花败,女子的年华总是易逝的。”

“过了二十,就是年华逝了?”宋采唐眨眨眼,似乎十分不赞同。

玲珑便又叹:“时光对女人总是尤为苛刻的。你还小,经历的还不多,不知这世间年龄有优势的姑娘总是气焰嚣张,有恃无恐,对着年纪大的各种大婶大娘都算好的了,当面唾骂鄙视更是常见,完全没想到她们也会有老的这一天。”

她这话似乎带着自己的体悟忧郁,宋采唐听着,也不是完全不理解。

她上辈子活到奔三,没谈恋爱,没结婚,是剩女行列,还是那种众人口中特立独行,脾气比较怪的剩女,外面会有怎样的议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很多时候,对女人言语刻薄的并不是男人,女人的敌意起来,完全没有理由。

玲珑身在青楼,处境特殊,不管恩客还是竞争者,利益相关人,不高兴了骂声肯定很大,而且理直气壮。

可这番对话,宋采唐想知道的是玲珑年龄,她没直接问,玲珑也没正面回答,反而提起‘年轻女人的不友好刻薄’,当然她说的不是宋采唐,但真就没一点故意堵人的意思,让宋采唐问不出口?

因为问了,宋采唐也就和别的小姑娘一样,刻薄了。

几句话说完,玲珑微笑着看宋采唐,一脸温柔:“你如今正值芳年,合该好好享受,别蹉跎岁月,误了真心待你的人。”

相当诚恳,还意味深长。

宋采唐品了品对方这前后话里的意思,眉眼弯弯,笑意更深。

“我倒是不怕这个,”赵挚不敢嫌弃她,而且,“实不相瞒,我虽活的粗糙的很,家中姐姐却不肯放过,一直在搜罗各种保养秘法,说要给我做压箱底的嫁妆,让我在合适的年纪用起来,效果定会不错。”

“说是秘法,其实并不多机密,花钱花心思就能得到,我听闻很多人都在用,怎么……玲珑姑娘难道不用?”

宋采唐说着话,把这个问题抛了过去。

几乎是直接在问:你到底有没有用保养秘法?

用了,这个年纪这个状态不正常,对方一定在年纪上说了谎,她的实际年龄一定比二十大很多;没用,年龄与皮肤状态相合,但跟心态不符。

青楼头牌,挣钱的时候,女子又多爱美,为什么不保养?

玲珑面色仍然不变,还是一派温柔微笑:“说起来,我倒也是有钱有闲,可……我难有心。”说到难有心这两个字,她神色可见的落寞下去,“敷粉给郎看,倚窗斜画眉。女为悦己者容。我不比宋姑娘有福气,身边不存在这么一个人,做这些保养,有什么意思? ”

“烟花之地夜夜笙箫,热闹放纵,看起来花团锦簇,不识孤寂愁滋味,但我,不想再这样继续了。”

竟是直接明了志!

玲珑玲珑,果真心思玲珑,好聪明的女人!

宋采唐心下赞叹,警惕却更高了,这样的女人,不好糊弄,她糊弄别人还差不多。

“玲珑姑娘谦虚了,我可是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奉你为人生唯一知己,只盼姑娘能垂眼一见,给一段缘。”

玲珑直接帕子掩唇,笑了:“男人的话,你也信?”

“还是在这温柔粉乡岁月场?”

宋采唐:……

玲珑素手轻捋袖子,姿态优美的给她续茶:“我知你今日来,肯定对对案件感兴趣,不是我的年龄,这女人哪,年纪越大,越不喜欢这个问题,也越不愿意说出那个数字。你想知道其它的什么?问我我都说,只是若想问江绍元——”

她眼梢微垂:“便要原谅我了。他对我很好,我并不愿相信他是那样的人,也不愿往他身上任何抹黑。关于他,我对你同平王爷一样,没别的想说的。”

年龄问题,先避再直接说,显的诚恳果断,直接挑明场面,表态不说江绍元,又直白可爱,让人不得不欣赏其风骨。

太会做人了。

难道她会成为青楼头牌,无往不利。

宋采唐很少佩服谁,但玲珑这个姑娘,的确很厉害。

“好,那咱们就说说别的。”宋采唐也不是手段单一的人,而且很喜欢挑战,难度越高,她越兴奋,“这命案里别的受害者,你可有印象?”

玲珑想了想,道:“有的有,有的没有。两个女受害人跟我们这行有点关系,之前不认识,后来听得多了,也就算熟悉了。男的有点多,常来我这里,花钱比较多的,我还算知道,花钱少,或者人很安静,不爱闹的,我就没什么印象了……”

她认真回想,把自己能想到的全部说了出来。

宋采唐静静听着,时而闭眸时而捻指,可见听的也很认真了。

待玲珑说完,房间内安静片刻,她才方又问:“那玲珑姑娘对我这个姓氏——可有特别记忆?”

她的姓氏。

宋。

玲珑愣了下,忽的眼梢紧了下,片刻恢复。

她这表情变化非常快,几乎是眨眼间,就是谁看到了,也可能以为是个错觉,但宋采唐不是。

她一直集中全副精神观察玲珑。

之前所有一切,都是铺垫,都是顺着气氛,她所有目的里,最紧要的就是这个!

玲珑是不是父亲书房中画中的人!

她认不认识宋义,认不认识姓宋的男人!

过往背负在身,每个人好像都有很多秘密,压得喘不过气,宋采唐坚定,如果玲珑就是这个人,一定对他父亲记忆深刻,提起来就会敏感。

果然,玲珑神色变了一瞬。

这一刻,宋采唐心中激动,几乎已经确定,玲珑一定有问题。若如此,她的年龄定然不只二十出头,刚刚所有回答,都是故意云山雾罩,事后说起来也有理由:你看我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没有骗你呀。

好厉害的女人。

“宋姑娘此话何意?”玲珑捂着胸口,“说命案,又说你的姓氏,难道——我有点吓到了呢。”

她找补的非常快,话也非常合适。

宋采唐心里有数,这事不能直接问,玲珑不会说。

她眉眼展开,微笑道:“我们查这次连环命案,有个叫宋明礼的死者,稍稍有些特殊,若是玲珑姑娘不记得,也不打紧。”

其实并没有,宋明礼这个名字,是宋采唐编的。

“我这里并没有这位客人,一点也不记得,”玲珑有些好奇,“这个人好像没听说过呢,他是哪里人?朝中为官还是在外经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