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太过专注,她没注意到有人来。

宋采唐看到,除了她手上的杯子,地上还有一个,已经倒满了酒。白瓷酒盅边,有几个碟子,放了瓜果栗米,还有十分惹眼的卤猪头肉。

一双崭新竹筷,就摆在那放猪头肉的碟子边。

酒很烈,离的远远就能闻到酒香。

宋采唐有些不合时宜的想,廖星剑这个胃口喜好,倒像足了江湖人。

“堡里的事情……好烦好乱……以前你是怎么做的?”

“为什么……从不教我?”

“做了那么多,却从来不和我说,我每每问起,你只会轻松的哄我开心……”

夜楠喝一口酒,就和地上的酒杯碰一下,抱着膝靠着墓碑坐着,就好像和某个人背靠着背。

“大夫说……我爹没有几天了……”

说着说着,夜楠突然哽咽,放下酒盅大哭。

“我才明白,原来我被这般疼爱着……我爹惯着我,你也疼着我,什么都替我撑,什么都替我扛……我从未考虑过我爹伤不伤心失不失望,你又累不累……一直停留在十多岁,从未长大……辛永望是我爹给我立的磨刀石,夜圣堡是你全力给我打造维持的家,我之前还怪爹和你过分,不给我太多自由……现在我都明白了,都懂了,以后会乖的……可为什么,你们却都要离开!”

“我真的……会乖的……”

泪水滴到石面,很快湿了一片,还有继续湿的迹象。

死者已矣,生者悲痛绵长。

风势突然增大,拂起夜楠衣角,拂过她的长发,却很温柔的并不让人难受,就像……

有个谁,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星剑……星剑……”

夜楠身体一颤,头埋在膝盖里,不肯起来。

“我知道是你……我不抬头,你不要走好不好……”

风却停了。

和来时一样突然。

夜楠大哭。

但这一次,她哭的时间并不长。

她咬着下唇,狠狠擦干眼泪,拿起地上酒盅,一口干了。

转过身,侧靠着墓碑,指尖轻轻抚过碑角,就像拂着爱人的脸。

“你放心……我会学着自己撑起一片天,虽然每天事情都很多,但我会学着处理,都能处理……咱们的孩子很乖,很像你,虽然话不多,但很温柔,很坚强,也很聪明。等我把他养大,能撑家,接手夜圣堡了,我就来陪你,好不好?”

她声音也极尽温柔,像在跟爱人撒娇。

“什么?你说娶妻生子?那我可管不了,咱们互相喜欢,不也是你我自己选的?我只愿咱们的孩子人生路顺遂,找到彼此相知的那个人……我可管不了太多。他的人生路啊,还是得他自己走。我才不要像你似的,什么都护的严严实实,最后再养的跟我一样傻,二十多岁了还没出息。”

“你等我……最多十五年,好不好?奈何桥上,我来找你。”

黄纸烟气模糊了夜楠的脸,也模糊了她的泪。

她似乎在笑,整个人却弥漫着悲伤。

灿灿红叶在四周随风轻舞,就像谁……跳动燃烧的生命。

宋采唐看着,突然怔住。

她一直对夜楠和廖星剑的爱情感触不深,哪怕最初进入案子,枫林偶遇夜楠的聊天,她都只是因为尊重,所以聆听,并不觉得那些话有多入心入肠,直到这一刻。

夜楠说,喜欢一个人,人生才会完整。

执着的,倔强的,非他不行的,付出所有勇气与心力的……那种喜欢。

这个人的出现很难得,可能轮回几世,才能遇到一次,遇到了,就再也不存在什么别的人,所以两个人相遇,彼此钟情,是一件了不起的,很奢侈的事。

人生会因为他的出现而丰富多彩,波澜壮阔,他带给你的东西可能并不都是美好,可能有痛苦……但人生中没有这个人,才是遗憾。

宋采唐眼睛有点酸。

注意到她很久没说话,赵挚看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宋采唐侧脸避开赵挚视线,“我只是在想,那杯中的酒,是什么味道。”

夜楠说过,和廖星剑经历奔劳,或是坎坷险境,或是或是生死一瞬,夜晚一起对坐赏月时的酒,才最美味。那日偶遇闲聊,夜楠说不请她喝酒,因为心情不好,那时的酒一定不好喝。

那现在呢……

夜楠杯里的酒,是不是仍然涩口味苦?

但不管那杯酒味道如何,宋采唐都知道了夜楠决定。

她将负重前行,永不言弃。

如若今日场面换一换,天人两隔的变成廖星剑,他大概也会如此。

不知何里,盆里燃烧的不再是黄纸,而是白纸黑字的手迹。

风中飘来纸字残骸。

宋采唐看过手迹,只一眼,几个残字,就能知道那上写本来写的是什么。

你等着我,等我把一切事情做完,再好好爱你。

我一定把你保护好,再不会把你弄丢了。

我心悦你,想必你亦如是。

我只愿你一生安康,福寿绵长。

宋采唐鼻子一酸。

夜楠并没有答应廖星剑,等他死后,几年好歹去看他一次,她把他葬在了身边,夜圣堡的后山。只要想见,每天都能见到。

这些手记对于夜楠来说应该很珍贵,为什么烧……大概是因为她心里的话和廖星剑一样,这些不必细表,她都知道,因为随着这一起烧的,是她的承诺,她的决心。

宋采唐微微阖眸,右手不由自主抚住左胸。

那里,心跳很快。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种……类似感同身受的感觉。

就像曾经亲自经历过。

可是不可能。

她应该……只是有感而发。

赵挚和宋采唐一起看过手记,看到残纸,自然也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心悦你,想必你亦如是……

我只愿你一生安康,福寿绵长……

这两句话刺痛了他的眼。

他大手张了又握,眉眼里闪过克制,看向宋采唐:“你想不想也——”

不用他说太多,宋采唐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这样的感情,刻骨铭心,你……想不想也有?

“我对——”

赵挚一句话还没说完,宋采唐已经摇头。

十分干脆。

“不想。”

她仍在想刚刚的心跳:“太痛,太难受,我一点也不想有。”

“我还是喜欢平静一点的心脏。”

她回头看赵挚,齿如瓠犀,巧笑倩兮。

赵挚心中一痛。

196.害怕吗

从后山回来, 用过饭,东西也收拾的差不多,宋采唐和赵挚准备离开。

她们昨晚和夜楠喝过道别酒, 说近日会走,不必相送。夜楠大概也讨厌透了别离, 十分洒脱, 约定互通信件后, 就把事情全权交给了堡里管家,本人并没有出现。

管家非常贴心,准备了很多东西并程仪,派人一路相送。

派来的小厮十分活泼, 极会活跃气氛,热热闹闹的说着话,从不冷场尴尬。

说着说着,不知话题怎么转的,他提起了庄擎宇。

“那混蛋疯了!真是大快人心!”

“疯了?”宋采唐看看赵挚, 赵挚正好也看过来, 二人眸底情绪相似, 很有些惊讶。

这事并不机密, 再者宋采唐是堡中贵客, 案子全靠她帮忙才破,有关案子的一切, 夜楠不避讳, 堡里众人自然不会隐瞒。

小厮抬着下巴, 傲气十足:“可不是怎的?不过也不是完全疯了,时疯时好……”

于是宋采唐就知道,最后事实对庄擎宇打击颇大,他真的疯了,但又不是随时都在疯,请过大夫,大夫确诊,这病好不了,他将终其一生,在疯狂与清醒中轮换。

疯时,他不会记得自己是谁,像个真正的疯子一样,万事不讲究,吃穿不讲究,被人诓骗侮辱全然不觉;不疯时,回归正常人,知事知理,知荣知辱,和以前一样。

赵挚听完,唇角弯起的弧度有些残酷:“如此于他来说,大概比下狱问斩都要痛苦。”

宋采唐点头,十分认可。

庄擎宇是一个孤独又自傲的人,看平时习惯,爱洁,还颇有品味,吃穿用物可以不深究其价格,但一定要合他的讲究,比如环境,比如天时。

疯癫时自己无知无觉,和疯子傻子无异,清醒过来,看到脏污甚至散发着不佳气味的自己,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颜面扫地,自尊崩溃,一定很难受。

然而这还不够,他还要面临信仰的崩塌。

因为特殊经历,他把夜楠当成了生命中唯一温暖的存在,他对夜楠的感情不一定是喜欢或爱情,但一定是特殊的,不可以失去的,但这个人,被他亲手推开,这份温暖,被他亲自打碎了。

“……若只是疯狂倒也罢了,越清醒,越痛苦。”

“可不是怎的?”小厮甩甩头,“昨天有值夜的人听到姓庄的哭了,大半夜的,捂在被窝里嗷嗷的哭,那个瘆人……你说你早干什么去了,别干那些坏事,也不会有这一天不是……”

一路往外走,一路看到夜圣堡的欣欣向荣。

似乎随着廖星剑的案子告破,整个堡恢复了生机活力,变得鲜活有颜色,连下人们的脚步都变的欢快,干什么都有劲。

大管事辛永望死了,有新的主管站出来,新主管个子很高,肤色很黑,但整个人透着江湖人的豪放,干什么都很爽快。

有一批药材进了山,车队长长。

小厮看到,开心的挥了挥手:“是华公子的药材车!咱们大小姐认的这个干弟弟着实好,好说话还好脾气,可人疼!”

华容远远的也看到了宋采唐,笑眯眯的冲她挥手打招呼。

宋采唐笑了下,也跟着挥手致意。

这段路终于走到尽头,即将看到渡口时,宋采唐看到了析蕊。

只几天工夫,这个女人就完全变了样,差点让人认不出来。

她正在倒泔水,腰身还是细,还是美人颜,可惜穿着过大过不合身的衣服,风流体态被掩了严严实实,手指脏污,脸色也不好,像是没洗干净,头发油的一缕缕贴在头皮……

不管怎样的美人,脏成这个样子,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析蕊是真的自己在讨生活,但也真的,很想男人怜惜。

她对每一个经过的男人都抛媚眼,想要他们帮忙,如果能勾搭一番最好,她不求别的,只要离开这恶心的糟心的下人日子,多丑穷男人也都能忍了!

可惜看到她的人无不避眼躲开,生怕沾上什么麻烦。有哪个男人敢看上她一眼,立刻被自家婆娘揪着耳朵吼,不想要命了?

夜圣堡的实力也是非凡。

可想而知,析蕊如若不改,不知错在何处,不想自立自强,只打着委身男人吃香喝辣的主意,怕不会有好结果。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执着了十几二十年的道理,哪那么容易改?

析蕊大概……后半生没什么好活。

宋采唐只是经过,看到了这一幕,并不想改变什么。

与她无关。

跟她有关系的是前路。

夜圣堡背后靠山,山路难行,出来靠河,四通八达,不管去哪里,最好都是走水路。

但是水路……

宋采唐看向赵挚:“你行么?”

这个人可是怕水。

赵挚毫不犹豫的颌首,十分坚定:“当然。”

宋采唐:……

还是不要逞强的好吧……心理病也是病,发作起来会要命的。

赵挚却已经越过她,顾自稳稳的上了船,见她没跟上,还不满回头:“你还在等什么?”

眉目微凛,霸道桀骜,周身弥漫贵人之姿。

宋采唐:……

好吧。

她拉着关婉上了船。

关婉杏眼睁的圆圆,看看表姐,再看看观察使,觉得现在气氛有些奇怪,但好像……不是她能问的?

不能问,不好问,就干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吧。

关婉四处跑着,观察了下船上情况,尤其小厨房——很满意。

她开始摩拳擦掌,给表姐做好吃的。

在堡里殚精竭虑,表姐都瘦了!

检查过都有什么食材,关婉颠颠跑过来问宋采唐想吃什么。

宋采唐……摇了摇头。

吃饱饭没多久,又上了船,一摇一摇的,她真没什么想吃。

关婉有点着急,但她也知道,胃口这东西就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但做为厨子,你不能因为别人说不想吃,就不做,做出令别人开胃想吃的东西,才是实力。

可一点方向都没有……她要怎么使劲?

关键时候还是观察使稳得住,他随便一想,就定了:“来点甜的吧。”

关婉小眉毛就皱了起来:“甜的?”

不会腻么?现在本来就没胃口,再加上甜味……

“不要太甜,清爽的那种,不要糯米做。”

三个要求提出来,关婉就懂了。

就是低糖,口感不能浓郁,也不能不好消化——

莲子……糕?

关婉瞬间有了方向,不再继续问,提着裙子跑去了厨房。

等她回来时,宋采唐和赵挚正在下棋。

大概船晃的太厉害,表姐没注意,打翻了喝空的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