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 潮湿粘腻的, 不停蠕动的小东西,在死者身上大剌剌爬过,宣告着这是它们的地盘,得意洋洋的苍蝇四处飞舞,留下蛹壳满地。
曾经一个鲜活的人……
现在是它们的食物。
让人头疼的嗡嗡声,让人恶心的浓烈尸臭,内脏暴露消失的强烈视觉效果——
难怪别人不愿意近前看,也不愿意和别人详细描述。
做为验尸官,这种情况并不鲜见,宋采唐没有像别人一样呕吐难忍,继续往前,一直走到尸体身边,蹲下。
注意力快速集中,她迅速看了几眼尸体,就朝身后赵挚点了点头:“验吧。”
赵挚随手指了个手下:“你——来写验尸格目。”
案子再次被抢,无力回天,李刺史有点不甘心,腐尸恶心,但也着实让人好奇,几方原因相加,他没忍住,几步几步的蹭过来,捏着鼻子,拉着脸,不情不愿的看宋采唐验尸。
“验——”
宋采唐长眉如蝶翼斜飞,目光明亮而专注:“死者女,发乌,衣散,身长……约五尺三寸。”
“左胸第三根肋骨可见利器经过留下的白色痕迹。”
“腕骨骨折——残余皮肤可见极重淤痕,死者生前应该被绳类条状物品大力绑缚。”
“双脚有相同痕迹,不排除被悬挂的可能……”
宋采唐一样一样的看,越看心里越明晰,这个死者,生前曾被狠狠虐待过。
尸体腐败严重,以现有环境手段,内脏已没有价解剖价值,白骨化出现,大部分皮肤消失,仅有的部分,还是能看出来,死者生前经历过怎样的惨状。
几乎一瞬间,宋采唐就想到了月桃案。
月桃尸体发现也与水有关,生前受过虐待,尤其手腕,被绑缚痕迹太过明显。
再加上胸前一样的利器致命伤——
是巧合吗?
摇摇头,宋采唐摒开无关思绪,继续沉心案子,认真验尸。
月桃受过性虐,这具女尸却看不出来,应该是浸过水,又暴晒,蝇蛆污染现场,肉眼可以判断的痕迹几乎没有。死因倒是很明显,胸前心脏致命伤太显眼,关键是时间。
死者什么时候死的?
李刺史捂着鼻子,一脸嫌弃:“烂成这样,得死一两个月了吧。”
“不,”宋采唐摇了摇头,“刺史大人请看地上虫蝇痕迹——”
“一般夏季,新鲜尸体死后半个时辰,就会招来苍蝇,此具尸身经过水泡,这个过程要稍稍缓一些,但不会太久,死者身上残留皮肤并没有浸水过久留下的痕迹。”
“蝇虫发育有个时间段,尸体暴露半个时辰,苍蝇就会飞来,在尸体湿润部分产卵,比如口鼻,眼角,受伤的创口——大人请看,现在死者发间都有白色颗粒粘成的虫卵堆。”
李刺史没过去看,怕忍不住吐了。
“大约四个时辰,蝇卵会孵化为蛆,每天生长——”
宋采唐顿了顿,快速换算现代和古代的计量单位,每天0.24到0.3厘米,应该是——
“大约一分,或多一点,四到五日,蝇蛆成熟,在尸体及泥地里化蛹,再七日,成蝇破壳飞出。咱们面前的这具尸体,蝇蛆都有,蛹壳大家也能见到,很多,如此算来,死者一定死了十天以上。”
“而蝇类新鲜蛹壳颜色褐红,变黑需要至少十日,目前肉眼可见蛹壳范围,几乎没有黑色。”
“再考虑到今夏炎热,日久未雨,岛边又多蚊虫,这样的天气,野外尸体暴露半个月,完全可以腐烂到这种程度——”
如无意外,这具尸体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半个月,但具体哪一天,还是得根据现有线索分析。
她的一番话,又给在场众人打开一扇新大门。
这蝇蛆……竟然也能判断死亡时间么!
鬼手佛心宋姑娘,还有什么是她不懂的!
看着江风吹起发丝裙角,纤细腰身显露,曼妙多姿,本人却丝毫不觉,认真看着尸体的宋采唐……
赵挚粲亮眸色收回,眉间皱起,视线锋利的看向四周。
所有人:……
默默低下了头。
安静良久。
顺着宋采唐提到暴露二字,赵挚想了想,道:“我来时问过,这个岛,大约七夕前后浮露出来。”
七夕……
今天是七月二十一,十四天前!
宋采唐立刻看向赵挚:“当时可有人走近?”
赵挚却摇了摇头:“这岛很浅,又偏僻,于别人并没有什么用处。”
也就是说,没人来过。
直到今天,没有人走近过,也没有人能证明,这尸体什么时候出现。
但是七夕……
这个时间点了宋采唐一些灵感。
推断死亡时间,有时候并不只看死者身体表现,衣着,季节也是很好的辅助。
“红菱,衣裙上繁复华丽刺绣,腰间互相绊结的五色彩缕,裙角上的流苏……”宋采唐一样一样低声念出,甚至凑过死者衣服头发闻了一下,“还有香味!”
七夕,乞巧节,古代女人们很重视的节日。在这一天,织女要会牛郎,必郑重梳妆打扮,脂粉涂香,用最好的妆品香料,使香味数日不散,很多姑娘期待遇到心仪情郎,会如此效仿。
巧果肯定是摆的,红菱就是其中一味。
七月又称兰月,七夕便称兰夜,民间有很多斗巧活动,巧手结五色彩缕就是其中之一,穿针游戏更是流行。
死者身上每一样,似乎都有七夕的点。
衣服可以被凶手换,但特点,凶手转移不了。
这里每一样每一样,都有女子的巧思,所以这衣服就是死者本人的,死亡时间很可能就是七夕夜!
“啊啊蛆!爬爬到你脚上了!”
明明爬的是宋采唐的脚,李刺史一个大男人看到,却比女人还娇羞惊恐,跳脚尖叫的样子十分可笑。
“哦,没关系,它们只对死物感兴趣。”
宋采唐踢踢腿,甩开了白色小东西。
白色小东西咻一下,在空中划出弧度,好死不死,正好落在李刺史腿上。
“啊啊啊——”
李刺史都不会蹦了,双眼瞪着那白色蠕动的东西,声音都细了:“救命——给我把它拿下来——”
赵挚嫌吵,一把抓住他后领扔到远处。
“啊啊啊被我压死了啊——”
李刺史声音在远处飘,赵挚拍拍手,蹲在宋采唐身边,眸色微沉:“七夕夜?”
宋采唐点点头,指着死者耳边耳坠:“这个——似乎和其它首饰不成套。”
水滴形状的水晶,璀璨生辉,阳光照射下更加通透清澈,十分漂亮,和腐烂的尸体现场对比,效果简直触目惊心,十分残忍。
只耳坠是水晶质地,其它头饰则是以金为主,点缀了些翡翠红宝石。
“不仅如此——”赵挚伸出手,露出一样东西,“我在水边还发现了这个。”
宽大手掌中,是一枚精致小巧的蝴蝶发梳。
蝶翼伸展,触须微动。
做工精美,少有人用的起不提,只说这形状,它是蝴蝶!
月桃被发现的时候,发间也有一枚蝴蝶!
越来越多的相似点,宋采唐不敢再忽略,难道真是连环杀人案?
凶手喜欢蝴蝶,这是他的标志?
代表了什么?
“至少确定两桩以上,才能被列为连环凶手作案……”
宋采唐默念规则,不是很希望这种判断作实。
因为一旦是这样,那死者数量可能就不只两具,有个危害性极大的凶手正在暗中潜伏。
破案,她从来不怕,但她并不想看到太多人遇害。
赵挚听到她的话,目光更加幽深,像风雨欲来的海面,蕴掩着极大的戾气:“不只两桩。”
宋采唐有些愣:“嗯?”
赵挚闭眼片刻,方才平静着声音,道:“我最近在忙一些事,其中一件公务,沿着线索往下查,找到了一个人——名唤青怜,女人,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一年前。”赵挚看着宋采唐,“尸骸入的是乱葬岗,今已无痕迹可查,走访其生前关系得到的消息有限,但蝴蝶……”
宋采唐立刻明白:“那青怜死时也佩戴有蝴蝶发饰?”
赵挚点了点头。
“青怜手上有个东西,于我很重要,但她死后,怎么都找不着,我查到她生前曾给一个朋友写过信,正好在栾泽……”
宋采唐于是明白,所以赵挚就回来了。
“那这个人呢,你找到没有?”
赵挚摇了摇头,眸底划过一道异光:“这个人名唤问香。”
问香……
妙音坊红牌!
和之前死者月桃是对头的问香!
事到如今,三个死者,月桃,青怜,今天发现的不知名死者,有两个和问香有关系,这问香,在案子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知情人吗?还是帮凶!
宋采唐长眉微蹙:“青怜的尸检格目,是怎样的?”
“不太明确,但是虐待,刀杀,蝴蝶发钗都有……”赵挚指节捏的咔咔响,眸色极为阴沉,“畜生!”
所以这个案子,是连环案。
宋采唐缓缓站起:“此类案件凶手,选择目标通常有一定偏好和特点,可能你要找的人正好具备这种特点,撞到了他面前,也可能——他选择的目标就是你那条线追查的人。”
这个案子破了,可能赵挚会找到需要的东西,也可能,找不到。
“前者机率一般比后者大。”
宋采唐提醒赵挚,他希望落空的可能性更高。
“无碍,能抓到这畜生就行,”赵挚眯了眼,眼梢翘起一抹嗜血肃杀弧度,“我自有方法让他开口。”
人死之前,尤其处于极度恐惧的时候,很可能泄露一些东西,凶手需要,太好了,他会得到更多,凶手不需要,忘记了……
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对方想起来!
哪怕一点点线索,他都不会放过。
宋采唐迎着江风,微微垂头,声音有些缥缈:“连环凶杀案的凶手危害性比其它人更大,他更擅于隐藏,很多时候和常人无异,甚至很有魅力,让人感觉亲切,愿意靠近。可凶手本性却并不友好,习惯物化目标,视生命如蝼蚁,没有基本道德观念,做出什么过分的事都不奇怪——接下来栾泽城内治安,还望观察使大人多多用心。”
赵挚颌首:“职责所在,宋姑娘放心。”
另外——
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具尸体的身份找出来。
腐烂程度严重,脸不能辨认,身体特征,衣服首饰,失踪的时间……总能找出来!
赵挚倏然转身,袖子在翻滚出猎猎风声:“给我查!”
132.震惊!尸体竟然是——
尸体身份出来,比想象中要快。
赵挚要找的青怜死了, 赶回栾泽, 直接去妙音坊找问香, 人没见着, 先听到了月桃命案, 还没听出个结果, 青陵江岛上发现尸体,他没歇着,直接转过去看,找问香的事就交给了祁言,让祁言务必把问香找到, 让他回来能问话。
结果祁言带来个非常不幸的消息。
“问香失踪了!”
他直接堵了赵挚和宋采唐的路,喘的很急:“那老鸨忽悠人呢!甭管谁去,捧大把银子利诱, 还是摆出声势威胁, 都说问香生了病,需要静养, 不能见客。撒谎惯了的人,水平高超, 借口多又精,一时这样一时那样,自己都能圆上, 哄的人听不出来, 其实问香早就生病了, 七夕过后就没再出来过了!那老鸨惦记着街上赌口,想多挣点银子,所以一直瞒着!”
七夕……
七夕……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难道刚刚那具尸体——
宋采唐和赵挚迅速对视一眼,眸底情绪出奇相似。
要是这样,案子就更难办了!
赵挚迅速开口:“可有人能认出问香尸身?”
“尸身?”祁言更惊讶,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问问问问香死了?”
“就是不确定才问。”
祁言看了看,发现两个人面色都挺急,弱弱开了口:“我……我吧。我来前打听过了,问香失踪前穿了什么戴了什么……没准能帮上忙?但不确定啊,你们最好派人去妙音坊拉个熟人。”
赵挚直接拎住他后领:“不用,就你了。”
宋采唐微笑:“看脸没用。这次只能靠你。”
祁言就乐了。
这话听着新鲜啊,“认尸不看脸看哪?难道看屁——”
股字还没出来,就被赵挚啪一声打了嘴。
祁言十分委屈,但眼角瞥瞥宋采唐,就知道自己话错哪了。
再大方,人家也是个姑娘,不能听粗话。
“挚哥……”
两个字喊的是曲婉转,情真意切,泪水涟涟。
温元思那货也就算了,见天装君子,可你赵挚是军中出来的人物啊,汴梁城顶着个混世魔王的名头,什么诨话没说过,什么调皮捣蛋事没干过,怎么现在突然讲究了?
难道这栾泽地气太好,专门调|教男人?
到了小岛,看到尸体,祁言完全没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只会一样——吐。
娘喂……
那烂了一地的肚肠,那白森森的肋骨,那从眼睛耳朵肚子里爬出来的蛆……
呕——
“衣服……发钗没错……但耳坠好像不对……老鸨说七夕那天问香接了大活,没准是谁赏的……再多的我也不知道,挚哥,我真的只能帮到这里了……”
祁言说的是真话,他不但帮不了,连路都走不了了。
他吐的脸青唇白,都要虚脱了,得靠人架着走。
赵挚摆摆手,让人把祁言送回去:“看来这回的案子,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