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刺史把的紧,温元思和张府尹没机会看,她知道,想找个熟悉案情的人,只有赵挚。
赵挚笑着看了李刺史一眼:“接过案子时迅速过了一遍,宋姑娘可是有问题?”
“是。”宋采唐看着赵挚,一双眼睛似墨琉璃,清透纯净,“我想知道,当日死者可有不适?比如恶心,呕吐,腹痛,嗜睡,下体少量出血等类似症状?”
“你知道是哪种毒物了?”
赵挚剑眉扬起,语带惊艳,虽是疑问句,却透出肯定之意。
宋采唐摇摇头:“只是有些猜测,未有确切证据。”
赵挚颌首:“没错,案件卷宗记载,死者婢女供言,死者白日曾多次犯恶心,呕吐,因此没有食欲,总是昏昏欲睡,偶尔有腹痛,确也有见红。”
孙仵作冷嗤:“这些都是孕妇常见表现,并不可疑!”
宋采唐没理他,走到尸台中间:“我要去衣了。”
这句话,大半是对着齐兆远和高卓所说。
死者是年轻女人,齐兆远的妻子,虽已去世,再无生命迹象,裸身相见,做丈夫的心里肯定还是不舒服。
还有高卓,从刚才起,看到死者身下紫黑胎胞的瞬间,整个人就像灵魂出窍,丢了魂似的,如果看到死者裸身——
实难想象他会是个什么样子。
赵挚一手一个,把两个人扔了出去:“这里不是你们该呆的地方。”
齐兆远明白,他有些高估了自己,方才的确失态了。
高卓直接靠墙蹲下,再也掩不住眼泪,竟哭了起来。
现场没有捣乱的,宋采唐不再迟疑,轻轻褪去了死者衣裳。
再次认真检验,除正常尸斑外,尸体身上可有异常创伤。
她检查的很仔细,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速度就有些慢。
孙仵作撇撇嘴:“死者身上没任何外伤,我与众仵作全部细心检查过,你不用多费工夫了。”
他话音未落,宋采唐就定住了,眯眼看着死者腋下,五息后,方才再动。
“热醋,酒糟!”
她直接问琴秀要这两样东西。
准备工作做的充足,热过的醋好好放在瓶中,炒过的酒糟温度正好,已不烫手,听小姐要,琴秀立刻麻烦的把东西递了过来——
宋采唐先用热醋漆在死者腋下,再手捏热酒糟成饼状,往其腋下一按,整理好,覆衣。
“稍等片刻。”
一柱香后,去酒糟饼,所有人都看到,死者腋下有红痕!
酒糟饼敷前并不明显,几乎没痕迹,敷后看的很清楚,两个腋下都有,不像打伤,不像拉伤,倒像是有人以胳膊绕过死者腋下,架着或拖着死者走过。
宋采唐:“死者本身有重量,这里能留下痕迹,想必承力不小,死者起码被强制移动过——多半间屋子的距离。这么重的痕迹,血荫却不明显,细看有轻微破口,长条状,哆开小,无痂皮或血荫,很明显,这是死后伤。”
“死者死后被移动过。”
宋采唐眯眼看着死者的脚:“脚跟没痕迹,不是凶手架的太高,就是死者当时穿着鞋子。死者的鞋呢?”
没有人应答。
包括孙仵作。
被狠狠打了脸,孙仵作无暇它顾,黑着脸死死盯着死者腋下痕迹,恨自己怎么忽略了,没发现!
赵挚剑眉微凝:“我立即命人去现场看看。”
宋采唐点了点头:“那我继续?”
赵挚:“继续。”
“尸体表面检验,结果就这么多,接下来,我要解剖了。”
宋采唐做过预告,直接命令一旁琴秀:“刀。”
琴秀心头微凛,不敢迟疑,举着摆刀的盘子过去,让宋采唐选。
刀锋寒光掠过宋采唐的眉眼,衬的她整个人都有些凛冽。
她动作很快,纤指轻动,迅速选出一支,握住手柄,刀锋放在死者肩头。
这一次,她从死者两肩往下,汇于一点后直划中线,划出一个“Y”字形。
她不仅会取胃,还要打开胸腔,看一看肺和心脏……
48.循环系统崩溃
刀锋接触到人体皮肤的瞬间, 血就流了出来。
暗红色,略粘稠,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不详味道, 与死者惨白肤色一映衬, 视觉效果相当醒目,瞬间, 整个房间下降几度, 似乎更冷了。
旁观众人无不后背发寒,盯着宋采唐手中小刀, 眼瞳微缩。
谁能想到,这样的细长小刀, 精巧有余,宽韧不足,连刀刃都很短,一点也不像正经武器, 姑娘家纤长小手才能把玩的东西, 竟能这般锋利,这般无情……
主刀者宋采唐从容不迫, 持刀柄的手非常稳,没半分停顿迟疑。
她从死者两肩开始,斜内侧下划, 汇于一处后直直往下, 在众人心理尚未准备充足的时候, 已经换了剪镊, 迅速分割肌理,揭开了死者胸部大半皮肤。
“呕——”
几乎是瞬间,郭推官就顶不住了,捂着嘴往外冲。
孙仵作面色青白,紧紧捏拳,指甲扣进肉里,咬着牙根,说服自己还能扛!
不过是尸体血肉,他十三岁入行,至今近四十年,什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这点血,这点味道怎能把他吓退?他才不怕!
他要亲眼看着宋采唐什么都找不出来,认不得毒,辨不出死因,一败涂地!
仵作一行是男人的,女人就该低眉识趣滚远点,少想有的没的,这里没她插手的地方!
然而心理活动再丰富,眼前的镜像还是挥之不去。
不一样……
剖尸,和他见过的,哪怕最血腥的凶杀场面,都不一样!
肠穿肚烂,残肢断臂,甚至腐败生蛆的尸体,他见惯了,能忍,无非就是恶心,气味冲人,可拿刀剖尸,血液是流动的,气味是逐渐增强的,刀剪割肉的声音,是实打实的。
那女人手上,罩衣上,越来越红,被血色染过的地方越来越多。
孙仵作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正经仵作验尸,而是屠夫杀人!
宋采唐不但手指纤细精巧,脑中似能透视人体,好像类似的活儿干了多少遍,她分割人体皮肤,组织,肌肉层的手法熟练之至,根本不用多想,多看,行云流水般,就把人体打开了!
“观察使大人请近前看,”那女人还让人上前仔细看,指着翻开的肌肉层,“死者皮下组织,肌理层有出血现象。”
赵挚凑近观察,果然有。
他品着宋采唐略凝的眉眼,冒出个想法:“不应该有此现象?”
“肌肉层有血,皮肤外表却无表征,确实少见。”
孙仵作很想怼一句‘不知道是你见识少’,‘不知道剖什么尸’,可他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他突然觉得宋采唐很可怕。
这个女人,剖尸不害怕,剖活人是不是也不害怕?死人和活人身体构造没什么不同,她能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料理尸体,对上活人,是不是也能瞬间直指要害,杀人于无形,还能叫人瞧不出来?
孙仵作牙齿有点打颤,决定永远,永远也不要和这个女人有单纯相处的机会……
宋采唐把皮下组织,肌肉层分解完毕,仔细观察,言说所有异状,由温元思书写在格目上后,开始着手分离肋骨,暴露胸腔。
人的肋骨并不是整根硬梆梆,刀切不动,必须上锯锯,大钳子撬的,脊柱出发的肋骨多半段是坚硬的骨头,至胸前会变成软骨,随着年龄增加,肋软骨会慢慢骨化,坚硬部分变长增多。
本案死者云念瑶不到三十岁,软骨骨化并不明显,身体也未受损害,连咬骨钳都不用上。
宋采唐只是换了把硬度更高的解剖刀,从肋骨与肋软骨交界半厘米处,刀口微微向外倾斜,很轻易的就切断了肋软骨……
她动作很小心,干净利落的切断肋间肌与膈肌,左手伸过去,提起与胸骨相连的肋骨端,右手从下往上行刀,将胸骨纵隔分离,保证不伤及肺脏。
之后分离胸锁关节,剪断第一肋骨……
暴露整个胸腔。
红红白白掺着淡黄的内脏布满视野,孙仵作再也忍不住,吐了。
他以为自己能扛,毕竟尸体见的太多,可眼前一幕,着实超乎他的想象……
充满动态感的剖尸和静态的死亡现场,给人的冲击感觉委实差太多!
怪不得那些试图研究这方面的仵作没一个能继续下去,除了知识资料缺失,没有足够勇气支撑也是很大的原因!
目送孙仵作狂奔出门,张府尹不动如山,心内哼笑。
呵,还说自己是州府内最好的仵作,师出名门,领着一票仵作跟他斗,结果呢?这点小场面都经不住,还不如他呢!
目光触及眉眼英慧安静,稳的不行的宋采唐,张府尹忍不住就想笑。
还是宋姑娘靠谱!
他这眼光多少年就没输过!
转头时,看到一脸肃容,强撑着不动,实则脸色惨白,唇色发青的李刺史,张府尹笑眯眯,好心提醒:“这剖尸一事,虽说最为直观,效果出奇,多少也有点吓人,刺史大人若感觉不适,可在外面稍候。”
李刺史阴冷一笑,淡淡道:“不必,本官也有些年纪了,见惯世事,这点场面,还吓不倒我。”
不过见过一次宋采唐剖尸现场,比他只多一回经验而已,哪来的优越感?
呵,这回能撑到最后的,还不定是谁呢!
云念瑶一案,一力拿下,又一力送出,已经是狠狠打了回自己脸,之后的事,说什么他都得顶住!
张府尹见李刺史强撑,微微笑了下,没再继续劝。
这位既然丢脸,就丢呗,正好给他看笑话了!
不过观察使大人……
他看向赵挚,目光略有钦佩。
就算他和温元思经历过,也要悄悄朝宋采唐要药丸子吃,方能笔直站在这里,面不改色,这一位就是真难得了。
是真的没半点害怕,亦没半点排斥。
略想一想,这位混世魔王混出名号,就是因为军中锋芒,听说被辽人那个厉害王子当做宿敌,有‘阎王’之号,莫说类似尸体内脏暴露的形势,尸山血海,残肢断臂不知见过多少……
不怕也很正常。
赵挚:“这个肺……似乎有些不正常。”
不但不怕,人家还能看出不同。
宋采唐看了赵挚一眼,黑白分明的眼底透着些许讶异,不过片刻,就变成了笑意:“观察使说的不错,正常人的肺,不应该是这样。”
“肺部肿大,有充血现象,出血量这么多,似有溶血……”
宋采唐刚要说结论,赵挚已经先一步说出声:“是因为毒?”
宋采唐眸底有赞赏划过,点了点头:“应该是。”
她低头,将死者内脏全部仔细观察了一遍,得出结论。
“死者肺部肿大,充血,脾,肝等五脏皆有肿大,有溶血现象……她的循环系统,已经被毒物大肆破坏,不遭遇此次意外,没有良医为诊,也坚持不了不久。”
肝脏是解毒藏血器官,脾脏生血,心肺循环更是供氧供血,系统发生障碍,皮下出血就很正常了。这时候吐血,流鼻血,眼底出血都很正常,所以死者呕吐物内有血。
眼瞳虹膜出血……
宋采唐猜测,死者应该也伴有一定程序的颅内出血。
“毒理表现,外表不甚明显,实则影响已深,一时不会命丧,腹中胎儿却是肯定要流产的。”
还没流出来,死者先遭暗手离世,所以才有了之后,尸体尚未高度腐败,尚未产生多少腐败气体,不正常的死后分娩。
宋采唐看向李刺史:“死者分娩是否很早,尸体发现时就有了?”
李刺史目光有些飘乎,躲着尸台:“没错,一早发现尸体时还没有,移动时突然就出来了。”
当时吓的人们够呛,大白天的人人身上生层白毛汗,很久没人再敢动尸身。
可是死因呢?
李刺史眯眼看宋采唐,声调微高:“你的意思是,这毒物,可能会致死,但死者之死,却并不因为这个——还来不及。”
他在提醒宋采唐,话是你说的,你倒是把真正死因找出来啊!
宋采唐不等他催,已经在继续了。
她用剪刀自心头部将心句划出“Y”字形切口,将心脏完全暴露了出来。
“咦?”
她顿了一瞬:“心脏痉挛?”
死者的心脏是正常人健康的心脏,毒物作用尚不明显,可它目前的状态,非常不一般。
很紧,很硬,仍然保持着死前瞬间的状态。
赵挚近前来看了一眼,似也明白了:“这样子似乎有些不对。”
宋采唐垂眸,若有所思:“心肺是人体循环之本,心脏痉挛骤停,数息之内就能致人死亡。”
可怎样行为动作,会致人心脏痉挛骤停呢?
死者身上除了腋下死后扼痕,没任何外伤。
“是受了什么刺激?”
赵挚眉目沉沉,没有说话。
宋采唐沉吟片刻,道:“有种急死,归类为抑制死,指身体某些部分受到轻微刺激或外伤,通过神经抑制反射,在极短的时间内心跳停止死亡。”
这类死亡,尸体表征常常没有明确痕迹。
李刺史眸色阴沉:“所以还是……没任何收获?”
“怎么会没有?”宋采唐微笑,“不管怎样的刺激,凶手必须得给予死者,才能造成死亡。死者手脚,指甲没任何痕迹,说明这一刻来的很突然,死者根本来不及反应。凶手能至死者身边,距离很近,果断下手,起码说明了两点,一,死者对凶手并不设防,至少近一段时间内,她们有来往;二,凶手对死者非常熟悉,有过极深的了解认识,知道死者弱点在哪里,害怕什么。”
嫌疑人范围立刻圈定,那些只在外围经过,擦肩,或者只是匆匆与死者见过一面的,没证据显示与死者坐谈甚欢的,基本不用查了。
赵挚勾唇斜笑,哼了一声:“起码刺史大人怀疑的那些杀手,死士,仇人敌对者,都不用费心力问话了。”
张府尹也笑眯眯帮腔:“剖尸尚未结束,宋姑娘接下来有何发现,还未可知,刺史大人莫要着急啊。”说完,他又接了一句,直直扎心,“左右这案子如今也是赵观察使执掌,刺史大人自可稳坐高台,闲闲细看啦!”
李刺史气的胡子高高翘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几人打嘴皮子架的时候,宋采唐没闲着,刀尖继续往下,取下了死者胃部。
胃,能告诉人很多东西。
吃过什么,喝过什么,最后一餐是什么时候……
这具尸体保存的非常好,还用过冰,胃部情况,应该有很大帮助。
宋采唐打开死者胃的一瞬间,暗褐色粘乎乎的东西流出来,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味道,非常挑战神经。
张府尹经历过,早知道会有这一出,这一刻来临前,他谁都没看,直直盯着李刺史,觉得这老东西肯定要倒霉!
果不其然,李刺史终于受不了了。
张府尹以为李刺史最多和之前两个人一样,出去吐,可是李刺史不是,他……尿了。
不知是被熏的,还是被吓的。
张府尹:……
这画面太惨,他都有点不忍心挤兑了。
可能自知丢人太过,掩饰不过去,不如接受,李刺史这一刻竟然淡定了,板着脸站着,严肃非常,仿佛正沉浸在案情中,谁打扰就是谁不懂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