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德王往嘴里扔了颗花生米,思忖着岳父的话,嘴里则道:“我不纳妾,小五没说什么。”
宋韧吐了口气,给他夹了筷菜,“家里还是听她的?”
“不是,”德王的脸因喝酒喝得有些红,朝宋韧那边靠近了一点,“爹听说我怕媳妇了?没事,这两天底下人正在寻人,回头跟我提事的家家送两个去。”
“唉,”宋韧这两天正为这事发愁,女婿新婚过了,世子也有了,现在下面想靠近他的人就想送个家里人到他身边,这样帮他帮得心里也有底些,宋韧明知他把人收了皆大欢喜,但劝女婿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憋了几天等到女婿来听到女婿这话,他没有释怀反而更愁了,“这是你的主意?你就不怕他们认为是小五给他们在添堵?”
“那就不用那些诟病她的,哪能什么人都用,”德王琢磨着岳父被他王妃收买了的可能性,思索着时,他看宋大人眉头紧蹙,便拍了拍手板,道:“人我是不会收的,小五回都替我笼络了宗室,现在是旧部将兵,但我有晏城,我回来也是因为我有没办完的事,办完了我就走,用不着太多势力,至于爹你们,我相信没有我你们也能行,爹,你说她急于替我铺陈是怎么回事?你最宠她,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啊?”跟不上他的宋韧愣住了。
宋韧跟三郎四郎面面相觑了一眼,还不等他们说话,就又听德王道:“今天早上过来见你们,她还跟承儿说你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承儿多大?她为何要跟我们世子说这个话?”
德王说到这,挥了挥腿上的锦袍,淡道:“是我没用。”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直视着宋韧道:“岳父大人,我就是个浑的,等会我王妃要是来见你,麻烦你跟她说一声,她要是敢弃我们父子而去,她前脚一走我就敢带着周承后脚就去找她。”
“胡说八道!”宋韧震怒,一掌拍向桌子,拍得碗盘跳起咚咚作响。
“她要是因我皇侄而死,你们说我会不会揭竿而起?”德王懒懒地打了个酒嗝,像在对宋家父子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肯定会的嘛,到时候我是不用替大侄子操心了,她也不用替我操心了,他们都好了,我呢?我当个好皇帝左拥右抱,后宫粉黛三千,她是不是很骄傲她夫君给她戴几千顶绿帽子啊?”
宋韧气绝,一把夺过了他面前的酒杯,正要说话,就见德王咬着牙看着桌子恨恨地道:“我才不中她的计,我知道她是嫌我烦了要摆脱我!”
说罢他抬了头,突然号啕大哭:“爹,你帮帮我,我舍不得她,她太狠了,我斗不过她,我在她面前连句重话都不敢说她,就怕她不要我,我多可怜啊,承儿多可怜啊,她比我们爷俩加起来还横,我们横不过她。”
宋韧又气又怒,见这没用的女婿哭得连鼻涕都出来了,惨不忍睹,他别过脸抚着头,头疼地叹了口气。
宋小五在后院用完午膳,正跟宋祖母和母亲还有作陪的几个嫂子喝茶说话,前面就来人说宋爹书房有请,她正好也打算要去见见父兄,然后和小鬼回去,没作它想就去了书房,没成想她进去后家里的萝卜条不在,就宋爹一个人,她不由看向了宋大人。
自女儿回来后,宋韧时不时见她,但这次见到在他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娘子,他突然觉得女儿早在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已经离他远了。
“爹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宋小五眼睛看着宋大人,脑袋朝旁微颔了一下首,跟随的杨柳见状,带着身后的丫鬟退了下去。
“过来坐。”宋韧出了书桌,亲自搬来了另一张凳子,跟书桌前的那张凳子并排摆着,掀袍先坐了下去。
宋小五过去对着他坐了下来。
“吾儿。”
“老爹。”
宋韧哂然,“爹是老了。”
对他的态度,她一直在变,他亦如此,但宋韧知道她其实从未改变过,他家小娘子就像一块从不被风吹日晒磨化的顽石,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她的本性不移。
她不为任何人改变,她说她承担得起她要的日子,多勇敢。
现在连她最在乎的母亲也有了已经长大了的大郎他们照顾,她就没什么怕的了吧?
宋爹的态度不对,宋小五不再多言,沉默地看着他,静待他说话。
“你啊你,”宋韧一看她一副静待他说话的样子,她那专注的脸庞当真是美极,哪怕她不苟言笑,也能从她身上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她对你的重视。这是当初她一个小古板,哪怕他在族里受人排挤,只要带她上青州就有族人喜欢她的原因;也是她的祖母当初想把她抓在手心不放的原因;也是她的丈夫宁肯什么都不要也只要她的原因,她是人心里最大的那根软肋的最后依靠,她如此可靠,好像你就是破破烂烂浑身是洞也能从她这里得到依靠,这叫人怎么撒手?“从小就一副别人怎么说,你也能听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他以前以为她是不在乎,后来才发现她是深谙人心。
世人絮絮叨叨,谁都缺一个耐心听他们说话的人,她只要静静听着人说话,就能把人从头到脚全都看穿。
宋小五没想大过年的,宋爹跟她说这话,便以静待动,抬了下头,示意他接着说。
宋韧被她的举动逗笑,问她:“是不是听别人说的多了,你自己反而没什么跟我们说的了啊?”
宋爹这是铁了心要跟她谈心?宋小五张了口,“我过的很好,你不要操心,娘要是多想的话,就让她多带带孙子。”
“你是不是觉得你娘有了孙儿要操心,有他们就有了指望,你没了也没关系啊?”宋韧淡淡地问。
宋小五因他的话不自禁地拢起了眉。
女儿了解他,宋韧也知道她,他们是父女,也曾是战友,在她决定认不认他这个父亲的时间里,宋韧也在判断着她值不值得他去相信,看她皱完眉随即又扬开脸朝他笑来转移视线的样子,宋韧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真的。
她是真的认为,她娘以后没有了她也没关系,她娘有足够的依靠活下去。
“宋大人…”宋小五微笑着,但没等她接着说,宋大人就打断了她的话。
宋韧让语气尽量温和,“你是觉得到最后没有谁会因为你的死而难过到底吧?你母亲有了孙儿承欢膝下,就是因着你没了伤心也伤心不了几时;承儿长大了,会娶妻生子,终有一天会忘了你;你的德王会有续房新欢,会有更年轻鲜艳的丽色为人生添彩,就是想起你伤心也顶多只会掉几滴泪;至于我们,你的父兄,你帮过我,教养过你的兄长,我们欠你的多过于抚养你之责,我们又是男人,怎么可能不替你好好关爱你娘,而是老为着你伤心呢?儿,为父说的是不是?”
宋韧说罢,闭上了眼,老泪纵横,“你当你娘是傻的啊?你这是在要她的命啊。”
他们这些她不看重的就罢了,她怎么就舍得那个她出嫁了也在天天惦记她可有吃好睡饱的老母亲呢?她战战兢兢把女儿养大,不是为着看着女儿死在她前头的啊。
宋小五的脸因她父亲的渐渐僵凝了起来,等到宋大人说罢,她抬起眼,看到了一个哀哀沉痛着,涕泗横流,满头白发的老父亲。
不知不觉,当年那个身在低谷也斗志昂扬,会因一点成功的小手段躲在家里偷偷窃喜的宋大人老了。
他以一己之身承担起了这个家族的兴旺。
是不是越是能力大的,就越该承担得多点?宋小五站了起来,站到他的背后抱住了老父亲的头,闭眼道:“是我错了,对不住了。”
是她错了,她以为她对这个家问心无愧的时候,这个家也竭尽全力用尽所有在包容着她,她以为她要比他们聪明,要比他们看得更深刻长远,但是他们真看不明白吗?不,他们看的明白,他们只是在用他们的方式在包容着她的自以为是,在用他们的方式爱着她。
他们会因失去她伤心欲绝,她会成为他们永世难忘最大的痛苦,更会因她没有为他们学会珍惜自己而痛不欲生。
是她魔障了。
她还当她还是前世那个走在孤独的独木桥上,连死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自己。
第143章
女儿的不怕,到如今宋韧总算都明白过来,她是真没打算活下去。
宋韧拉着她的手到身边坐下:“你是真知错了?”
他还哭着,宋小五“嗯”了一声,拿出帕子给他。
帕子还有奶味,宋韧接过,心头更是一疼,恨不得打她一顿狠的,“你也舍得承儿,那是你亲骨肉,你怎么就能如此之狠?”
宋小五看他咬牙切齿,默默把那句我活着他未必活得更痛快强咽了下去。
罢,不能欺负他年纪小,总得让人为他喊冤。
“圣上那你有何打算?”宋韧说到这也是不明白了,“为何得你死啊?”
宋小五默然不语。
宋韧一巴掌打了她的背一下,气得哆嗦,“说!”
他怎么这般命苦,到老了还得为这个小妖怪操心。
“不死能翻脸吗?”宋小五无奈,不肯说更多。
她不死,小鬼成长不了,摆脱不了皇帝。
现在宋大人这反应,想来也知道是谁捅破的窗户纸了,现在她怕就是她死前把皇帝一起拉着去死,不用他解决,他也当不好皇帝了。
没用极了。
“你你你你你真要…”宋韧口吃了。
“好了,”见他吓得没泪可掉了,宋小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腿,“我会调整方向注意分寸的。”
不是威胁,而是造反!宋大人傻了,咕嘟一声咽了口口水,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他造了什么孽,跟他夫人生了这么个女儿啊!
“别怕,就是皇帝知道了也没事,他知道了,反而更不敢杀我不是?”想杀就真造反喽,到时候她一边活着一边带着小鬼造反,可能滋味更美妙。
“他怎么不敢!”宋大人怒了,“全部铲了你信不信!”
“不信,”宋小五淡淡道:“你当小鬼真一点防备都没有?他的晏军拉出来一个能打十个,养的马肥得我都想宰条吃吃。”
“你!”
“好好的天下不治理,非得逼皇叔皇婶造反,这样的皇帝想必天下人也…”
“住嘴!”宋韧吓得身上没哪处是好的,朝门外人吼:“都进来,都进来。”
都进来帮他说说她,看狂成什么样了!
门一推,宋家大郎和德王先进来,后面是四郎,他头朝后头的三郎招手:“三哥,快过来,爹有话要说。”
三郎正在书房门口跟师伯肖五说话,闻言跑了过来。
一家人都进来了,宋小五看着低着头不说话的小鬼,等他坐过来她低头看他,见他还抽鼻子,便皱眉拿帕子,没拿着,才想起给她爹用了,便从他衣襟里拿出了他那块给他擦鼻子。
“出息了。”她评价了他一句。
配合她抬脸的德王别着脸不看她。
宋小五拿他没什么办法。
他是全心信任着她,就是这时候了心中也不跟她存什么闲隙,一如既往地把他自己送到她手由她宰割。
就是因着如此,宋小五才想自己才是那把让他斩断软弱的武器,可惜他的聪明胜过他的软弱,且…
且他是真的爱她,换个男人,有所察觉就是不会装聋作哑顺手推舟,也会觉得她独断专行狠辣过度不可处罢?
“你还有脸说他!”宋大人见女儿还说女婿,怒不可遏,“你一个妇道人家,既然已经嫁了人生了孩子,就不能好好像你娘一样相夫教子,不能…”
“爹,你别说她,她对我们可好着呢,怎么就没好好相夫教子了?”宋大人口气很不好,德王不高兴了,撇过脸来朝岳父老子说了一句。
宋韧气绝,眼前发黑,宋鸿湛扶了老父亲坐下,他是从头到尾都知情的,坐在三郎搬来的凳子上,也是无语地朝之前痛诉妹妹不要他们了的姑爷看去。
这简直扶不起来,就是妹妹手里任意搓揉捏扁的圆团子嘛。
“你给我走!”宋韧受不了他这个女婿了。
德王转头就看向了宋小五。
宋小五替他做主,朝老爹看去:“爹我们还是以商量事情为主?”
“冤孽啊,我怎么就…”
“大郎?”宋小五怕了他,朝大萝卜条看去。
宋大郎无可奈何地看了妹妹一眼,张了口:“爹是叫我们进来说你的,不是商量事情,小五,你这次…”
“还是商量罢?”三郎笑了起来,插进来打哈哈圆场子。
妹妹有什么可说的?
“你刚才站得远,”大郎朝四郎侧了下首,“兴祖你跟兴盛说说。”
四郎赶紧在三郎耳朵边嘀咕了起来,三郎听完,神色居然也没变,朝父兄看去:“妹妹不是知道悔过了?就算了罢。”
“你看她是悔过的样子吗?”宋大人真想抄起棍子把三儿子的腿打折。
“她知错了不是?再则,没有她,我也回不来,死了就是死了。为国尽忠是我等的本份,说来为了大局去死儿子愿意,但明明还能活着,却还得被戏耍一番才能回都,儿子如今都没把这口气顺过来。”于是也就懒得去吏部领职。
那不是明君所为。
三郎的话让宋韧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
他们宋家全家都担当得起国家砥柱的名声,如小娘子在家时老说的不要花花肠子,多做事一样,他们家四个儿郎所立之功已绝不是一般臣子所能,光是大郎一个暂代青州太守之位,就守住了整个青州,青州是去年呈报过来的还能向朝廷上贡税粮的一个州,神州大地,独一个青州还能向朝廷正常上税,为了替家里压住风,大郎和他都没有说青州上了税,只是把税押到了军囤镇,亲自交到了皇帝手中。
这是能养活圣上军囤镇十万大兵一年的税粮,也是他们宋家的忠心,为此他们家只换取他们家一个小娘子的安宁。
但皇帝收不收这情,宋韧不知道,他也没跟小娘子说过大郎四郎为她所图的私心。
逼到那个份上了,真要反,他们家也反得起。
宋韧不是德王,他爬到这个位置,人当过,鬼也做过,他儿子刚起来,孙子还没大,底下教养的族里族人刚初出茅庐,他把他们带进了燕都,他要对他们负责,如有一天真面临抄家大祸,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罢,”末了,宋韧叹了口气,“见机行事罢。”
天下大兴,他们宋家也能再尽棉薄之力,但圣上要是觉得这个天下不需要他们宋家,那到时候再看罢。
几人在书房里又说了会儿话,德王在,宋家人很多事都不便说,不过宋韧也没让女儿再去见夫人,而是让夫人过来跟女儿送了几句话,就送了他们夫妻俩带着小世子回了。
宋张氏带着小外孙过来移步前院,送了女儿走后才从宋韧嘴里知道女儿的事情,听罢她静静掉眼泪,宋韧听得心疼,扶住老妻的头发叹道:“当初就没拦住啊,都怪我。”
德王不是良配啊,要是换个平常人,依小女儿不爱冒尖的性子,再有他们家的打算,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天赋。
“哪能怪你,”张氏总算清明了一回,哭道:“她心里孤孤冷冷的,没有康康缠着她她一辈子都得这样,没人进得了她的心,唉,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当初我就想啊她喜欢就由她了,左右有你们替她撑着她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可我哪想她都这么大了还是这么糊涂啊,我把她捧在心尖上爱着,她就是我的心肝儿啊,她要是没了,我就算活着,跟死了又有何差?她怎么就连娘都不要呢?”
“唉。”宋韧只能叹气听她哭着,知道回头见着小女儿了,他这夫人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口,她老记着的就是她辛苦的时候,她小女儿给她端的一碗糖水;她身上不舒服的时候,她小女儿给她腰间塞的那个汤婆子。
在她这里,小女儿有千般万般好,以前家中再艰难,只要小娘子朝她伸过手牵她她就能笑,那是直到现在她都能历历皆数的往事,人要是真没了,宋韧是怕她一天都熬不下去。
“你要管好她,你不要不管她,”张氏末了还是帮着女儿,哭着朝丈夫求道:“她要是没了,我也不活了。”
“傻子,哪可能不管她。”宋韧见她泣不成声,心里酸涩至极,眼角发红。
这大年初三的宋宅看着一如往常,宋张氏掩了眼泪出来主持了晚上全家的用饭,家里还有族人在,她不能让人看了去。
等到膳毕,由着大媳妇带着两个弟媳妥理后面的事,她去了家里的小祠堂,刚上完香,就听外面站着的丫鬟道老太太来了。
张氏忙出去扶了婆婆。
老太太跟张氏现在也不一起住,宋宅很大,老太太要了一角去,平时两家也有来往,张氏两三天就往那边走一趟,说几句话问过老太太那边的短缺就会回来,也就过年的时候因着要面对一族的亲人,省得他们两边跑,又落别人嘴舌,老太太才会带着宋青晗过来住几天。
“出什么事了?”老太太进了祠堂。
“什么事?没什么事,媳妇就是想过来给祖宗们上三柱敬香,毕竟是过年,跑得勤一点,祖宗们也看在眼里不是?”张氏笑道。
老太太不吭声,由着媳妇点香,等上了她手上过香后出了祠堂的门,她朝张氏道:“我也不要你什么事都告诉我,但要是我孙女出了事你瞒着我,仔细我剥你一层皮。”
“哪能啊,”张氏笑了起来,“我扶您回。”
她不介意老太太的恶言恶语,家中有个人能陪她一起长长久久惦记着女儿就好。
第144章
初三从宋家回来,初四宫里就有请,宋小五思索了些许时间,也不再像前几次去的那般硬邦邦,叫闻杏挑捡了些家里温室种的新鲜菜,还拿了坛酒。
东西都是好东西,皆是自己享用的。
皇帝视她如妖孽,一大半来自他的身份和本性,还有点也是因为宋小五那态度,宋小五深谙人心,更懂把人怎么惹毛。
现在情况稍微有点不一样,那法子就得变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