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成亲计划是到了蕃坊后,以本地海商的名义正式和泉州城的海商们往来。为坊民们溶入泉州城做准备。如此,她也能和陈文昌互相摸措性情,看看适合不适合。
然后再写婚书订亲。
总不至于让她和陈文昌一见面就订亲,到了泉州城就成亲?
那不是她的规矩。
也不能因为王世强悔婚,她就闭着眼睛瞎嫁了。婚前不谨慎。成亲后突然爆出互不能让的矛盾,那对她而言极是麻烦。
和离她当然做出得出。但万一离婚代价极大、时间极长的情况下,陈文昌还能养小-妾自娱自乐呢,她怎么办?
不甘示弱地养奸-夫?
与其如此,成婚前小心岂不是更应该?
至少也能问心无愧。
所以她也愿意花时间相处,仔细听听陈文昌对婚后的生活如何打算。他在成婚前对妻室有什么话要说清,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提出明确要求。
“三郎他…”
她犹豫一瞬,迎着他渐渐坦然的微笑,她也把这些天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小声道:“三郎刚才问你的话。你不用当真。他就是故意气陈纲首。”
“你放心,我明白的。不会计较。”
陈文昌的神情显然也带着些苦恼。
他叔叔陈洪,还有她弟弟季辰虎,显然都让他觉得为难。
她不由得有些歉然。
刚才在舱堂里,陈洪和季辰虎商量订亲的细节,她和陈文昌坐着旁听。
她之所以不开口,是因为还没有摸清陈文昌的性情。
没必要一开始就因为财产的事情和他有了误会。
结果,陈洪不过是问了一句她在两浙路押宝的那段内河工程。季辰虎就一拍桌子,瞪着陈文昌,问他知道不知道季家的家规。
她几乎是眼角抽筋地阻止了季辰虎的胡说八道。
他这一路上时不时就发作。要给新女婿陈文昌几个下马威,实在让她疲于奔命。
更是让她不明所以的,还有楼云对他们这桩婚事的态度。
脚步声响起,她和陈文昌同时侧目看去。
被楼云留下的骏墨走正过来,当即被他们的视线看得一怔。他顿时止步。
眼见得她与他站在上二楼船厅的拐角处,女子是白衣粉裙。明媚可人,男子是白绢墨影。笼纱飘飘。
他当然明白,他们这是订亲的男女在说私房话。
公子离开前。留了个市舶司的老练张孔目,说是襄助陈纲首,也帮着季坊主在泉州蕃坊里入籍。
还把他也留了下来,
——还不就是怕季辰虎和陈洪没办法谈妥,让他在一边盯着的意思?
公子答应要保媒。
眼见着眼前成双成对的一男一女,他再是替他们家公子不值,也只能缩了头。
他转头阻着身后张孔目张学礼,道:
“张大人,陈纲首应该在二楼舱厅里,我们从那边走。”
季青辰听着刚上船的两人上了另一条楼梯,去二楼找陈洪去了,心里却是完全不明白:
楼云留了这丙个人下来,根本是给她的亲事使绊子。
楼云当初在鼓楼上答应过保媒的事,到底算数还是不算数?
就连陈文昌也开了口,咳了一咳,摇头道:
“这位张孔目,他实在是…”
她也苦笑了起来。
离那天她与楼云等人下山回坊,已经过了一个冬天。
虽说是几个月也算得上是大半年,四月里季风起来之前,整个唐坊都忙着应付扶桑内乱。
小国主只有三岁,平氏实在又穷又少兵马,眼看着又连败着两场。
平氏女眷把驻马寺都塞满,不少已经逃到了唐坊西坊里避难。
眼见着兵败如山倒,季辰虎一面拒绝着向平氏提供唐坊物资,一面也觉得现在不是插手的好时机。
他只是为了让坊丁抢到老婆,可没打算让他们去为小国主卖命。
她已经下定决心马上迁走,趁着季辰虎好说话的时候,很顺利地决定了最初她和阿池谈妥的内容:
南、北两坊再加上她内库的人,各挑一百户人家跟着她过回大宋。
如今季辰虎押着船。一边亲自送她去泉州城。一边也是送第一批三百户坊民到台湾岛的海港边暂时居住。
按大宋律,为了防备金国从海上派来的奸国,没有办妥官府确认的入境手续前,海船私自搭外国人进港是要被处罚的。
所以这三百户和十条船只能先停驻在台湾。
其余的人继续守住唐坊,至少还要等待斯通奴的消息。
虾夷部族到底如何打算?
至少。她和斯通奴都清楚,扶一扶小国主,维持东、西日本对峙的局面,这对虾夷部族很有利。
但有人反对。
“我叔叔,他这几个月一直反对唐坊与虾夷人联手…”
陈文昌何尝不知道她在烦恼什么,眼中歉然。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他是个生意人。他只是觉得对虾夷有利,却未必对唐坊的生意一定有利。”
所以陈洪又跳出来搅和。
自从江北边境上金宋交战了一回的消息传来,她担心的是季辰龙下落不明,陈洪却顺口问起了那段内河工程。
他可不是今天才问。而是天天上船都问她,惹得季辰虎也是每天拍桌子逼问陈文昌。
“我叔叔听着江北边境起了战事,晚上已经睡不着,全想着你投了钱的那段河道上。”
陈文昌摇了摇头,她也听说了他这几天在陈家船上一直在和他叔叔争论,恨得陈洪直骂他老婆还没进门就忘记祖宗。他却也没提,只是道:
“你不用理他。他往日里听到这内河工程时,半点也不以为然。觉得投下去的钱都打了水漂。现在再想捡现成的便宜参一份股进去——哪里有这样不讲理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沉吟思索,“只是有江浙几位纲首助着他。张孔目也是暗地里支持,我暂时没办法说服他。”
她明白他的意思,更明白陈洪的小心机。
因为王世强谋到了一个幕职参军的职务,为了赶去西南边军而匆匆离开。
楼云却是走得更早。
领头的都不在,陈洪不仅能代表福建海商,留下的江浙海商居然也聪明地愿意推他出来和唐坊打交道。
谁叫楼云临走前已经让两家草定了婚书。商量好了最重要的嫁妆和聘礼?
她的嫁妆里带走四份唐坊河道的控制权,将来由她的儿女继承。
但她如果没有为陈文昌生下儿女。这份嫁妆就要还给唐坊。
而陈文昌所在的陈家二房,拿出二份八珍斋股份。再加上陈洪拿出来二份,四份一起作了聘礼。
在她活着的时候,就由唐坊所有。
尽管季辰虎手一挥,让她放在了嫁妆里,带到泉州城去坐收入息。她却是知道在扶桑内乱没安定下来前,这些财产也就是空架子。
尽管如此,尽管两家的聘礼和嫁妆还有无数关于工匠、坊民、海船、海商名额和琉球开荒的事件要商量。
但谁都知道,她和陈文昌的婚事在大面上就算是谈妥了。
但接下来的事情仍然没完。
这一年季风开始时,唐坊这才接到了消息:
金宋边境的战事出人意料地由金国开始后,大宋先就败了一战。
那段内河工程正是适逢其会,紧急送了兵船到达江北边境,才把金军重新赶回了宋金边境的北侧。
如此一来,王世强公忠体国,勇于任事的大名一时间传遍朝野上下。
而那段河段畅通无阻,开始运送江北椎场的货物来往后,她在江浙海商中的声望也是腾然暴涨。
人人都觉得她眼光独具,魄力非常。
就连黄七郎也捶胸顿足,后悔当初没有胆子再大一些,说服几个老兄弟押上这个宝。
他虽然掏净私房钱给王世强,但和她一年一万五千两的倾财相比,毕竟只有十分之一。(未完待续)
115 细水长流
陈兴想参股的态度,季青辰并不意外,但楼云留下的那位张孔目才让她头痛。
“陈世兄,京城中的情势你想必也是清楚。楼大人一力举荐,官家已经下旨让台州谢家的叔老爷夺情起复。如今谢老大人在政事堂中,已经是五位参知政事之一,和韩参政平起平坐。可惜韩参政在官家面前也更被看重了三分,你道为的什么?”
这些话,都是代表着楼云的张孔目私下和陈洪说的。
唐坊十条船和陈家五条船一起驶回大宋,随行的还有回舫的几十条宋船。
四年前官家登基时,台州谢家的叔祖老大人本来是托了老妻病逝,年老体弱而告老的。
如今他一朝起复重为参知政事,仅是这几十条船上的海商们就把谣言传得满天飞。
不知临安城里又是如何云翻波诡。
季洪一直跟在船上,所以他把这些打听来的私话传给瓦娘子。瓦娘子又传到她耳朵里。说话时还添由加醋,连那位张孔目三个字就一顿的习惯都学了过来。
他先向陈洪暗示了楼云如今朝中有人了。
而且官家留着楼云在京城,必定也是因为江北边境上的宋军先败了一阵的原因。官家后悔以前没有听信他所说“缺少训练,兵源不佳”的建言。
楼大人当然是前途大好,陈家的靠山千万不能丢了。
然后这位张孔目继续道:
“官家本就看重韩参政,如今更是看重韩参政主政时修复的这段运兵河道。觉得他并不是虚言空谈之辈。陈纲首被楼大人倚为手足,大人为陈家不惜远来东海,促成这门亲事。陈纲首也需为大人考量一二。更何况…”
更何况,借着婚事在内河工程上参股。对他陈家只有好处,半点坏处都没有!
陈洪不用这位张孔目的支持,就早已经蹿上跳下。对这门婚事更是热情了十二分。
陈洪天天带着陈文昌过船来拉拢关系,这位陈家家主还和唐坊商量着,要把这段河段的股本归属在两家的婚书上写清楚。
看看到底是算她名下的私产,还是算唐坊的公产。
陈洪当然是恨不得把整条河段,全算进她的嫁妆里去。
或者让陈家参上一份。
而张孔目回去也好向楼云交代:
福建海商借着这门婚事。终于可以伸手到这项韩参政府主持的工程里了。
“你放心。”
陈文昌并不隐瞒。“等上了岸自然可以设法周旋。”
他看向了船外三四里海面上的舟山群岛,巨浪之间就能看到普陀寺高耸的天封塔。
“我虽然不知道楼大人心里到底如何打算。但也不是不能商量。叔叔已经向临安城传递消息,向楼大人禀告我回航的事情。”
唐坊的十条船已经进入明州港海面十里。
佛塔在此时。有着航标的作用。
海面来往的各国船只,都是以此为标志来确定方向。由此,路过的海船能暂时在舟山岛普陀港寄舶,补充食水。
而要进入大宋进行贸易的船只。会绕过舟山岛,沿着定海县入海口驶入。
沿着甬江河道二十五里。驶向三江口。
三江口,也是明州城所在之地。
“要在明州城停留几日吧。”
眼看着快要到岸,她也松了口气,暂时不提那政斗中的楼大人。含笑说着,“我听
说胡纲首的夫人正是这几日的生辰,胡纲首已经准备要把你们都请过去吃寿席了?”
陈文昌一听。就知道她也是要去的,也笑道:
“明州城南有一片湖水唤做月湖。风景极好。”
“原来你们家在月湖边置了一座不小的园林?”
她含笑反问,陈文昌眼中的欣喜,却不仅仅她闻音知意。
他看着季青辰,只觉得她容貌娇美,言语谨慎,神情极是柔和。
平常交谈时,她对泉州、明州甚至临安城的了解颇让他意外欣喜。
“都是几十年的老园子了。我以往游学时,住过两次——我叔叔往年倒是时常来往。”他笑着解释,“所以他对那段内河工程是早有耳闻的。”
“…陈纲首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
她轻声说着,倒也不是为了讨好陈文昌而拍陈洪的马屁。
比起疑惑楼云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她更在意的,却是陈文昌的心思。
她看不出,他是把那段内河工程当成一笔纯粹的风险生意,还是她和王世强旧情未断。
“扶桑国里,真正有钱来买宋货的,确实是东日本的领主们。
关东平原这几百年来开出的粮食土地,远远超过了九州、四国这些大岛上的物资出产。
如果东、西日本两位国主分立,钱货流通不畅,那陈家返回东海,大卖八珍斋正品的生意就绝不容易做。
成本太高,风险太大。
陈洪显然想再为陈家找一项生意,来弥补眼前的损失。
“虽说是这样。但我们家分了一份,江浙的谢家、胡家,刘家哪里能不分上一份?有张孔目在,只怕他还会替福建八大纲首都要上一份。”
陈文昌仍然摇头,居然也分外清醒。
韩参政如今的大功里,那条运兵内河工程是重要一项,日后再有开河运兵也以他为主。
楼云,必定是想让福建海商在其中占得越多越好,
“我也和王纲首有些交往。知道他是个威重之人。所以连江浙几位纲首都不敢和王纲首提现在参股的事,这才找上了你。他们和我叔叔突然间称兄道弟,打得火热,能有什么好事?就是想借着这门婚事,让我叔叔出头来欺负我们罢了。”
不仅他说的“我们”两字。她微微有些欢喜。
听得他直接提起王世强,并没有疑心她的意思,又在钱财上如此分得清,她在心中不能不说是安慰至极。
在鼓楼上,她请楼云保媒的决定,并没有错。
问题是,她支持的内河工程。现在是这位国使大人升官大道上的堵路石。
然而还没等她寻思着办法和楼云妥协。各退一步来个双赢,陈文昌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的心悬了起来。
“王纲首。在船上找过我说话。”
“…他说了什么?”
她实在觉得,不可能不开口问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