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楼大人难道还不明白:
顺昌县主去了蕃商大会是没错,但她平生没出过泉州城,她家兄弟们只顾着在海上盘剥蕃商,哪里能有心思去打听内河工程上的事?
更何况,王纲首主持的内河工程,工地上根本就是闲人免进。没有韩参政府发下的通行证,就算是朝官也不容易走近。
知道这件事的女子只会是季坊主。
“…毕竟是要与文昌公子订亲的女眷,不方便与她客室相待。”
当时他谢药头在旁边听着楼大人的话,比公子还要目瞪口呆:
楼大人简直是变了个人。
三年多前,公子第一次到泉州楼府中拜访,这位楼大人还曾经大摆宴席。
在席上,他唤出几名府中绝色夷女见客于公子面前,以美人献酒的酬劳换取了公子当场亲画的美人图。
而后,那几副美人画被挂在了泉州城云仙居的酒楼上,请士人们作诗以赞。
楼大人也因为这桩风流艳事,在泉州城就名声大燥。
就算他顺势而来,和福建纲首们顺利结交起来,他也因为这件事被朝官再三弹劾…
如陈文昌那般的泉州士林文人。对这位楼大人本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更不要提,他在楼府里接待蕃坊里的女蕃商,这都是极平常的事情。
“去和她说,松子露昨天她已经吃完了。是我待客不周。我这里还藏着几两福建的团凤茶,她要是觉得还能入口。就让她留着慢慢吃。”
谢药头听得公子如此吩咐,心里也是痛得刀割一般。
福建武夷山的团凤团龙茶,那是进贡的珍品。家里叔祖老爷说起前朝逸事,就提起过:
哲宗皇帝赐团凤茶给苏东坡时,还是偷偷单独召见他,悄悄塞给他几两。免得叫别的大臣看着嫉恨。
“和她说。山居简陋。等驻马寺解围之后,回到唐坊我再向她赔罪。”
这十天驻马寺被外敌围住,无法离开,传来的消息是平家小国主已经在濑户内海惨败。
太宰府的平氏族人,全都连夜向驻马寺逃来避难了。
驻马寺外的武士们。却是来自邻近的封国。
他们已经投靠了新国主,围寺就是来索要平氏族人的。
“是。”
听得谢国运让他去向季坊主陪小心的吩咐,谢药头只能应了。
这几天公子和楼大人的议事,他也听了几耳朵,知道平家的惨败事出有因。
北方虾夷人突然与平安京城议和。
现在能知道虾夷消息的,就只有季坊主了。
他想要提醒他一声:楼大人住在松风居东廊屋,季坊主住在北廊屋。季坊主现在不能得罪,但楼大人今日也吃不上好茶了。
不能太厚此薄彼。
季坊主一泡茶。楼大人马上就能嗅到茶香。
但看到谢国运的神色,就知道他话里的意思。
楼云自己府里还有*个绝色夷女呢,他谢国运在外面改了姓。纳了十二个小妾的事,他当然不会向家里的叔祖老爷告黑状。
但季青辰,那就是等着他出错,非要告黑状不可。
空明大师不在了,没人能治得住她了。
谢药头苦着脸要离开,却又想起了楼国使那边一直在找那两个失踪家将的事情。
“公子。楼大人手下的楼铃和楼叶,小人亲眼见着他们在寺奴寮附近被阿池寮主捉走了。您看。要不要和楼大人说上一说…”
谢国运没有出声,转过去继续画画。半晌才出声,
“不是逃回来两个吗?楼大人不是说,他的家将是被围寺的扶桑人拿走的?楼大人难道不知道这事是寺奴干的,是季坊主指使?他都没有去开口要人,我们急什么?”
谢药头便也不敢再问。
“反正现在是患难之时,他与师妹难得能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如果连两个家将都要不回来。他也是白担了在泉州城的风流之名了。”
谢国运悠然自得地笑语着,
“他不肯在顺昌县主家遭官司时退亲。回到大宋成亲之后,他可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见着师妹了。”
松风居并不及秋获院摆设精致,却占地不小。
中间的大屋是汉式结构,漆板平铺,四面开窗见绿,颇为宽阔。
因为是木制结构,大屋中间没有固定墙壁,只隔着可以收起的垂障和屏风。谢国运独居时,成了五六间用处不同的宽大房间。
大屋外是三尺高的廊板,屋檐横生,又长又阔。只要装上隔门就成了一间间的小廊屋。
十天前外敌围寺,季青辰本来被寮主阿池接到了秋获院暂住。
但前天晚上,平氏嫡孙所住的客居中了火箭,被烧毁了大半,波及了秋荻院。
不能再住。
其他的客居早就被逃来的平氏族人、平家神社的侍女们住满,反倒是松风居人最少。
阿池便又把她送回了松风居。
现在为了住下楼云的四十名家将,还有季青辰的二十名随从,松风居在院子里搭起了布帐。屋子里和屋外廊道也重新用格子板、纸门分开。
细细一算,屋里、廊上足足分成了四十几间小隔屋。
所以,楼云从自己屋里出来,穿过了楼春、楼已和三个家将的小屋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廊道前阶。
他抬头,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季青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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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一门之隔
“…”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人皆是无语。
此时的季青辰早已经换了衣裳。
秋荻院里备着女式宋服,更不缺首饰妆镜,失火时都被她带了过来。
既然松风居里也没有一个是落难倒霉的平氏族人,她理所当然地梳洗一新。
乌亮双缠螺,眉间悬着一枚细长玉坠,翠绿欲滴。衬出她鹅蛋小脸,肌肤似雪,眼眸如黑水晶剔透。
她手中的一支精致白绢长柄唐扇子,肩臂间缠着半透的白绢披帛,她一袭绿衣裙上的松叶绣纹透过白绢,在廊下阳光间抖落一地清凉。
也凉凉地漫进了楼云的心里。
他随即转开了眼。
檐上阳光散射,让他微微眯眼。
现在当然不是半夜,也不是在荒山祭场。
身后廊屋里住着的都是她和他的心腹亲信。廊下院子里也都是谢国运的小厮仆从。
他自然不能和那晚一样,因为觉得这女子美貌可爱,就肆无忌惮仔细打量她。
这十天,他当然是以楼大鹏的身份与家将们住在松风居。
“季坊主。”
侧目间,他客气斜斜拱手,先唤了她一声。
“…楼管带。”
她当然也不会和十天前一样,冷笑讥讽地打量他。
她更客气地敛袖回了一礼,唤了他的官称。
她现在知道,他的名字是楼大鹏,在泉州水师里做管带,现在是楼府里的家将头目。
但这绝不至于再让她上当。
“我属下的家将们粗鲁。想必打扰季坊主清静了。”
“…匆忙到此借住,却是劳动了楼管带和贵属下让出房间。时事如此,能有一处栖身之地已经是感激不尽。”
客气地你来我往间,双方都是斜斜站着,只用侧眼看对方。
跟着他们身后的亲信们。也觉得很是正常,,甚至都太拘谨了些。
最多有姬墨,他因为听说过这“楼管带”在月光树林里曾经与坊主相遇,所以每次都要多打量他一眼。
寒喧完毕后,她微顿了顿。还是提裙先走下了廊前三级木阶。
身为管带的楼云,当然站在廊边,让身为坊主兼女子的她先走。
行止间,她侧目看向他身后的宽板廊道。
廊道上七八步一隔,安半了细格子活动隔门。当眼的隔门后是一间小廊屋。仅能供一人睡下。
里面住着的楼府家将已经到院子里去了。
地板上只有一袭简单做盖被的旧衣裳。
那小廊屋后又是一张半开的推拉隔门,门后是另一间同样七八步方圆的小廊屋。
走过去第六间,到了东廊才是楼云的屋子。
与他的东廊屋隔着一道后阶,就是她的北廊屋。
——后阶本来就是单划出来,供他与她单独使用,免得他们出屋时要在别人屋子里穿行。
但她为了不遇上楼云,刻意绕到了前阶。
结果…
楼云想必和她想得一样…
“给管带大人请安。”
脆脆的女声在身后传来,她知道是跟着她身边的小女寺奴。
“…免礼。”
楼云的视线落在了那小女寺奴身上。
她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忽闪着大眼,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寺奴的短僧袍。她知道是这位楼大人向阿池寮主要了她过来。侍候季坊主。
她极机灵地双手笼袖作了个揖,用宋语道:
“管带大人还请多带些随从大人们。寮主说,寺里并不安全,前殿好危险。”
他看着她弯弯的笑眼,他也知道,这小女孩子应该也是中土遗民的后代。
十年前。季氏想必也就是和她一模一样。
昨晚晚上,他睡在东廊屋里时。听到了季氏和她说话的声音。
就在隔壁屋子里。
季氏的北廊屋,在外面隔着后阶。在屋子里面和他只隔着这小寺奴的房间。
季青辰听了小女寺奴的童音,也是心中叹气。
前天匆忙搬过来时,谢国运还没有重新分配屋子,也没有这小寺奴。所以她和楼云的房间是紧挨着的。
她一晚没能睡着。
她也能听到,他在隔门那边的地板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还没开口,楼云就抢先出头说要重新分配房间,还要给她找个小女寺奴来照顾。
她在心中,也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重新分配屋子后,谢国运很仔细地在她的屋子四面都隔了一间空屋子,只留了这个小女寺奴住在隔壁照顾她。
要不是如此,她简直怀疑,前天谢国运安排她住在楼云隔壁完全是故意的。
他就和阿池一样,前几天还跑到了秋荻院,问她有没有和楼云结亲的意思。
她完全懒得和他废话。
平家惨败后,她急着向虾夷方面催着消息,打探他们突然和新国主议和的原因。
屋子本来就不够,法止、法显都把自己的僧房让出来,带着侍从一起住进了圆止佛斋。
阿池把她送到松风居来时,她没有话说。
她发现楼云和她都住在后阶旁边,共用一个通道时,她也觉得只要避开就好了。
但她今天辛苦穿过了十二间廊屋子,把手下的坊丁都惊动,连背通奴这生蕃都觉得她一个女人在男子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好烦人。
她为了什么?
她不就是要走前阶,避开见面时的尴尬?
裙锯声响,她已经踏上了松风居的碎石道,小寺奴连忙追了过去,接着就是姬墨等几个心腹坊丁。
楼云微一犹豫,在身边家将们奇怪前。他也只能跟着走下台阶,心里叹气:
他也是费功夫穿过了六间廊屋,才绕到前阶的…
七月天气晴郎,水面上倒映花红,风儿也吹得暖人心脾。
要不是四面客居里都是平氏族人的哭声不断。楼云觉得这次走出松风居,勉强也能当成是春日踏青。
虽然人算不及天算,但前面那女子身姿款款,透帛飘飘,倒映桥下红绿水面。
花树中随风吹来深山古寺的淡淡檀香,轻轻浅浅。让人心中惬意。
她脑后仅一只横插的镶珠金钗,钗身精美,斜斜上翘,雕刻成佛门飞天神女倒拨琵琶的姿态,迎风舒展的天衣便是钗尾。
在阳光下闪耀着。
他知道。她今天早上让那小女寺奴替她梳了三次头,才把这珠钗插得如此端正。
他甚至也知道,她早上是刻意等他起身去了谢国运的房间后,才开始悄悄地梳头穿衣。
然而她一身明绿色的衣裙,就像是去年蕃商大会上,妈祖正殿廊下站着的女子。
她戴着帷帽,披着一袭绿底荔枝花围纱。
这几天,谢国运两次三番地暗示劝他回大宋就去退亲。再加上他自己这半年来一直紧盯着的大理寺里铜镜案,他何尝不明白他让他退亲的原因?
去年的蕃商大会,他差了骏墨去跟踪她。
他认定了只有宗女才有如此见识。
然而细想起来。真正能深知内河工程,一口说出水力机械名字的女子,只可能是季氏。
但那又如何?
他与顺昌县主订亲,虽然是因为要远行出使,所以匆忙订下。
但他毕竟是诚心诚意,甚至连府中的九名夷女都已经准备好。只等他回朝成亲。顺昌县主嫁进来之前他就送她们出府了。
更何况,他一眼瞥过去。看到了她右腕上拴着一根旧荔枝花结绳。
摇摇荡荡的,一面是平安。一面是文昌。
他又不瞎。
陈文昌在船上戴着这妈祖庙的腕绳,他当然看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