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晶亮的眼睛往药帐内鼓起的床榻张望,不久便匆匆离去。

如若他走近细看,便知隆起的被里,除了几个草枕,一片凉意。

一条黑影早已离开药营,谨慎地移向日前与钱大夫提及的小营帐。

帐内。

取下面上的灰布后,在他手上飞快地写上一个“斐”字,低声说道。

“袁杰,是我。”

袁杰眨眨眼表示明白,没有说话。

她有些奇怪,三指搭上他的手腕,把起脉来。半晌,秀眉越蹙越深,贝齿紧咬着下唇,低低喝叱道。

“他们实在欺人太甚!竟用药封了你的声音,甚至是四肢的行动力。”

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衣襟,满身的伤口,有些甚至开始流脓。难怪刚才会闻到一股腐肉的味道。一看便知受伤多日,却只是做了最简单地紧急处理。

“难道就这样放任你的伤口溃烂?”

袁杰看着她,眼神有些无奈,又有一丝担忧。

“没事,”从怀里掏出一瓶,她道。“我如今是幽军的军医若然。”

将一颗药丸放在他嘴边,袁杰想也不想便吞了下去,她微微笑道。

“你都不问是什么药就吃下去了?如果是毒药呢?”

他又眨了眨眼,眸里只有一片坦然。

她无奈地叹息道,“这是止痛的药,能抵个四五天,而今为了避免他们怀疑,暂时不能救治你,只好出此下策了。”

见他这般坦然,视死如归,她有些难以理解。

父帅明知幽王不是明君,却仍旧对其宣誓效忠。即使幽王对他的兵权虎视眈眈,处处束缚于他,父帅还是死战直到最后一刻。

父帅曾说,他效忠的是幽国,为的也是幽国,而不是现今坐在王座上之人。因而,他常年驻守边关,仍甘之如饴。

人之死,若死的其所,便是他最大的宽慰。

然,她并不是这样想。父帅、斐然哥哥、如儿,他们每一个死去之时,都让她伤痛欲绝。更何况袁家军千千万万的将士,他们的亲人收到他们战亡的消息时,又是何等悲痛?

“袁杰,你一定要坚持下去,直到我将你救出为止!否则,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他直直地看着她,眼角微湿,睫毛轻轻颤动。

若盈知道,袁杰明白她的意思。

“费尽心思用不少珍贵药材吊着你的性命,究竟为了什么?”

艰难地发出“呜”的一声,似是想要对她说什么。

若盈安抚地朝他点点头,“别着急。我若猜测得对,你眨一次眼,不对则眨两次眼,好吗?”

袁杰听罢,眨了一次眼。

她微一思忖,问道。

“留下你,是为了稳定军心?”

“王蒙知晓你不是真正的袁斐然?”

“欲引我来的陷阱?”

每一问袁杰皆是眨一次眼,表示同意。

“但是,无论你是真是假,只要有袁斐然这个人在军营之中便能稳定军心,为何要特地寻我回来?”若盈不解,转而蹙起眉,黯然道。“难道他们真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

却见袁杰眨了两次眼,她愈加疑惑。

“既不是要杀我,却设下陷阱,究竟是何意?”

突然明眸一凛,“难道…”

“有人!”尚未说完,警觉到陌生的气息,她快速地把面上的灰布一拉,匆忙留下一句。

“我会再来的。”

说完,便俯身跃出营帐,消失在黑夜中。

“小若大夫,钱大夫让我来拿药?”一名士兵憨厚笑道,“他快顾不上来了,知道小若大夫擅长配制伤药,就请你帮忙多配些。”

“好,你也过来帮忙,兴许会快些。”若然指点他搬来所需的药材,两人一起。那名小兵负责碾碎部分药材,若然则快手地把药材分成均等的分量。

“这位兵爷,怎么称呼?”手上动作不停,若然微笑问道。

“叫我虎子就好。”他“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小若大夫就别取笑我了,兵爷我可不敢当。”

边说着,一指默然地在地上写下一个“孙”字。

若然神色不变,问。“虎子是哪地方的?”

微不可见地朝他颔首。

“幽国北边的小村庄,不远。”一面写到“人”。

“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地上迅速划出一个“伤”字。

“父母仍健在,有个妹妹和弟弟。”眼神随着她的视线飘向远处的小营帐,点头。

“那虎子何时从军的?”在衣袖的遮挡下,伸出四指。

“这个月才来的,年纪小,如今就在帮大夫们打打下手什么的。”

他轻轻点头,若然顿住了手上的忙活,惊道。

“瞧我这记性,昨天配制好的伤药还没用完。虎子先拿过去,用完了再寻我要吧。”

虎子感激地笑笑,“小若大夫真是个好人!可是,也要注意休息,而今营里的大夫可不多了。”

知孙利在关心她,在军营多日的若盈难得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

“我会的,虎子,你也不要忙坏了。”

“虎子晓得的。”言罢,拿起药匆匆离开。

雪白的鸽子“扑哧”着翅膀飞入窗台上,歪着头,尖尖的小嘴一琢一琢,打理着有些凌乱的羽毛。

苍白的掌心温柔地托起它,一手抽出颈项中细长的纸条,琥珀色的双眸一扫,扬手将纸片丢入烛火中,看着它瞬间被红焰吞噬殆尽。

“哑奴,去请霍将军过来。”

晶莹饱满的米粒顺着指尖散在白鸽面前,豆大的黑眸瞅了瞅他,慢慢食了起来。

“…不必了。”片刻,霍明推门而入,目光迎向安坐在窗旁的银发男子。

“霍将军的消息果真灵通,欧阳这才收到信,下一刻将军便来了。”噙着一抹浅笑,欧阳宇淡淡道。

“欧阳公子,少主的情况如何?”不理会他揶揄的语气,霍明单刀直入地问道。

“潜入很顺利,暂时无碍。袁杰伤重,四日内行动。”手一抬,哑奴默默地把木椅推至桌侧。欧阳宇修长的双臂优美纯熟地冲彻、洗杯、倒茶,顿时茶香飘逸,清新怡人。

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他笑道。“这是今年的新茶,霍将军不妨一同品尝。”

霍明眉头一皱,神色有些不耐,追问道。

“欧阳公子,‘暂时’无碍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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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四十一章 偷袭

霍明眉头一皱,神色有些不耐,追问道。

“欧阳公子,‘暂时’无碍是何意?”

欧阳宇不紧不慢地端起瓷杯,鼻尖萦绕着茶香,轻轻放在唇边啜了一口。

“王蒙的戒心比你我想象中要深得多,袁公子费劲心机,怕是还不能完全清除掉他的疑心。如今王蒙寻不着袁公子的不是,暂时是无碍的。”

霍明听罢,惊讶不已。与王蒙常年一起在军中,即使彼此没有多少来往,却从未发现他会是如此小心谨慎之人,甚至是机心极重。但欧阳宇这个外人,长居玉泉山上,对王蒙此人却了解颇深。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悠闲品茶之人。

“四日之内救出袁杰,欧阳公子有何见解?”

琥珀色的眼眸淡淡地飘向他,问道。

“霍将军原本的计划?”

霍明微微颔首,应道。

“在下欲在军营制造一场小火灾,以期混乱之际救出袁杰。”

放下茶杯,欧阳宇粉白的唇一扬,道。

“霍将军想要从何处开始点火?粮草处,药营,伤兵营,还是主营帐?”

霍明一时语塞,欧阳宇一眼便看出他顾忌之处。无论哪里都是烧不得,毕竟那是他幽国之师,他怎能忍心在这关键之时让其有所损伤!

“那欧阳公子有何良策?”思虑片刻,他反问道。

“欧阳倒是有一计,只是有些凶险,亦需要霍将军以及弟兄们的配合。”

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欧阳公子不妨直说,霍明是个粗人,一向直来直去,不懂什么曲曲直直的。”

欧阳宇微一挑眉,这言下之意是说他的花花肠子很多么。

“霍将军注意到临军这次的攻势了吗?”

不明他为何突然转移话题,霍明依旧应道。

“临军左右翼很不对称,一面很强,一面却很弱。临王忽然起用两个默默无名之辈,兴许是这两人之间的差距罢了。”

“原来将军的想法是如此,”无视霍明眉宇间的恼意,他慢吞吞地说道。

“临王座下没有无用之人,如今他定是静观其变,坐收渔人之利,倒不如让我们早一步掌握主动权。”

霍明被他牵着鼻子走,如今更是一头雾水,愣愣地看着欧阳宇。

“此事欧阳已经交代严容、张信去办了,霍将军若不放心,亦可以跟着去。不过动作得快些了,他们怕是准备出发了吧。”

“什么!出发!”愕然地看向窗台上吃得欢快的白鸽,霍明无暇理会他,掉头就走。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少主上次说的话猛地在霍明脑海中闪过,欧阳宇此人实在深不可测。待少主回来,他得提醒她好好小心提防…

“你说什么!公孙瓒提议带兵进攻临军!”王蒙皱眉来回踱步,忿忿说道。“荒唐!真是荒唐之极!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们,就这么急着去送死!”

“主帅,慕军几乎所有的将领都赞成此举,正商量部署,势在必行啊!”那名士兵身穿慕军的盔甲,着急地说道。“主帅一定要想办法劝阻他们。”

“你以为王某不想阻止他们吗?但是,公孙瓒此人对在下有成见,我王蒙说什么都没用!”

顿住脚步,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在下去看看,希望事情会有转机。”

那人一脸欣喜,与王蒙快步朝慕国主营帐走去。

“…既然大家都无异议,那么明晚入夜后,进攻临军,将他们再打个落花流水!哈哈!”

“就是,临军那群鼠辈,在下不过挥挥刀,便吓得屁滚尿流了,有什么好怕的!”一人猖狂地大笑道,众人不禁附和起来。

“不可!”王蒙大步跨入帐内,凛声道。

“哦?王将军特意过来,又有什么指教吗?”公孙瓒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

“指教不敢当,只是临军近日的举动不明,不应该草率行事。”环视了一周,王蒙劝说道。

“草率?王将军此话差异,众将士经过一番讨论后一致通过的,怎能说是草率行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道。

“前几日王将军行踪不明,如果不是慕军击退临军,幽军而今只怕没人幸免了。若王将军担心幽军的伤亡,不愿意加入此次进攻,大可以明说。我公孙又怎会强人所难呢,让幽军的虾兵蟹将上阵?”

“你!”讥讽的语气让王蒙脸色发青,勉强平息了怒意,咬牙切齿道。“上次幽军惨败,只因临军的那名新将,手执五尺大刀,一人可抵百人,难以对付。如若没办法制服他,必定伤亡惨重,所以…”

“好了,不必再说,公孙心意已决。慕军较之临军,势均力敌,临军有强将,我慕军的将领也不是吃素的。王将军,若没其它事,就请回罢。”

伸手作了个“请”的动作,王蒙心下急躁,却只得抬步离开。

不能劝阻,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谁知翌日一早,收到昨夜临国军营被夜袭的消息,让王蒙震惊不已。

“怎么回事?”

“属下不知,探子回报,昨晚入夜,营地四处突然起火。混乱之际,各处有人呼喊慕军来袭,让临军昏头转向,慌乱无措。”一人单跪在地上,恭敬地报告道。

“慕军?”摸摸下巴,眼珠一转,问道。“昨夜慕军没有什么行动?”

“是的,慕军收到此消息也莫名其妙。”那人顿了顿,迟疑地道。“因此,他们打算抓紧时机,提前行动。”

王蒙猛地跳起来,揪起那人的衣襟。

“如此重要的事怎么不早说!他们何时出发?”

“将军,”那人冷静地开口道,“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您的话,既然阻止不了,让慕军那群将领吃点苦头,以后事情不是好办得多么。”

缓缓松开手,王蒙拍拍那人的肩膀,歉意道。

“在下一时心急,失礼了…既已出发,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好。昨夜临军经过一场混乱,怕会有些疲意,慕军此次应是无碍的。不过,究竟是何人编排这么一出戏?这分明是引公孙瓒他们上钩。”

“属下曾听说边境有群盗匪,到处抢夺,连临军的军粮都敢据为己有。”

王蒙冷笑一声,“盗匪?普通的盗匪又怎会有如此胆量,那些人根本就是…”

见那人好奇地竖起耳朵,他立即止了话。

“还有其它事情吗?”

那人抬头瞅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军医长刚才来报,营帐里那人再这样拖下去怕是活不久了,要属下来问您意下如何。”

王蒙不甚在意地蹙起眉,“那人又怎么了?”

“照您的吩咐,用良药吊着他的性命。没有治愈他身上的伤,用药封了声音和麻痹了四肢。只是那伤口腐烂得厉害,所以…”

他抿抿唇,沉吟片刻后,说道。

“既然如此,就治治他的刀口。他还有用,现今死了可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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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纵使相逢应不识 第四十二章 败退

“将军,大事不好了!”刚过午时,一人跌跌撞撞地跑来,惊呼道。

王蒙立刻放下手中的兵书,急忙起身,问。

“可是慕军的战况有异?”

“不,不是。”那人急喘着,结结巴巴地答道。“是营帐里、里面那人的情况突然恶化了,这会儿军医长正匆忙救治他!”

“怎会这样,早上不是才吩咐要好好治疗他的么,怎么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

王蒙不由双眉皱起,着急地责问道。

“军医长也查不出因由,身上的刀口虽有些腐烂,但还不足致命。许是那封住声音与麻痹四肢的的药长期积累在内,药效发生变化了…”

“得了,甭管它是什么原因,让军医长使出浑身解数救人,人死了就找他陪葬!”连续两日的事情让他甚是烦躁,王蒙怒吼道。

“是、是,属下立刻去告诉他!”来人唯唯诺诺地应着,急急跑了出去。

“报!”

“又发生什么事了!”王蒙才刚坐下,帐外的传令兵急忙跑入,累得趴在地上,气喘如牛。

“主、主帅,不好了!慕军出师不利,遭到临军包围,如今传信来要求幽军增援!”接过王蒙的茶碗一口饮下,来人才开口报告道。

“怎会这样!”王蒙听罢,急得直跺脚。“慕军十五万大军,临军还不到十万人,竟然这般轻易被打败了?”

“慕军前进不久,遇到上回左翼的懦弱将领,便紧追不懈。谁知那人一扫先前的胆怯之势,不但剑术一流,还指挥大军将慕军引入峡谷口。公孙将军挥军直入,被埋伏的临军…”

“愚蠢!”王蒙咒骂一声,托着下巴沉思起来。

“主帅,要去救他们吗?”来人等了片刻,见王蒙没有回答,怯怯地问道。

“…他们这是咎由自取,救?幽军不过数万人,怎么救!此刻去到也不过是杯水车薪,既救不了慕军,我军也必定有更大的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