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答:“我听传闻说,是个绍兴的郎中啊!”
“呵!”老姜嫌弃的笑了,道:“那你知道为何圣上将洛国公捧到一个万人敬仰的位子上,像个神像一样供着吗?”
二师兄突然压低了声音,贱兮兮的笑了:“我听说呀,是因为这洛国公皮相好,先前不是有个防火烧明堂的薛怀义吗?那薛怀义风光的时候,不比这个洛国公差。”
“呵呵,”老姜又笑了,摆出一副你愚钝你肤浅的姿态来,道:“我给你说一段,你听着啊,别打断我。”
二师兄一个骨碌坐起来:“老姜你说!”
九念一听,眼睛翻了上去,完了,老姜要是讲起故事来,那是长篇大论没完没了,不比街头那些说书的差。
...
老姜做了一辈子捕快,街头巷尾,坊间市间,他是耳听八方,见闻颇多,官场里的趣闻,民间的传说,没有他不知道的。
老姜道:“我就给你讲讲这姒华言,到底厉害在哪里!”
老姜这样一说,就连九念都开始好奇起来,她与姒华言萍水相逢之时,他便被风火教追杀,后来进了洛阳,他扶摇直上成了洛国公,可每每与他接触,九念都只觉得他再寻常不过,除了医术不错,并没有任何稀奇,唯一特别的,也只有他姓姒,说是大禹的后人。
九念听着老姜神乎其神的讲述,竟也入了其中情景。
.“相传啊,大禹的母亲,因为吞食了薏苡而生了大禹,
苡同姒,所以大禹姓姒,叫姒文命,后来姒文命治水有功,人们便称他为大禹。”
“大禹治水你听过吧?”
“听过听过!”二师兄答。
“你想想啊,这黄河的水患,多少部落首领都没办法解除,为何大禹去了,就给治住了?”老姜故意停顿了一下,二师兄已经听得入迷了,九念也悄悄地听着,却还是听不出和姒华言到底有什么关系。
老姜又道:“发大水,和什么有关?龙!龙王要是不给你面子,这水谁也治不好。直到现在,每年各地有水患的时候,圣上都要亲自祭天,祭龙。那你想想,为何大禹的父亲治了九年的水患,都没能成功,大禹去了,水患便解除了?”
“你看大禹的出生和死去的地方:出生在北川,死去葬在会稽,这北川与会稽山相连,便是一条盘着的龙,正是龙脉所在!而大禹生在龙头葬在龙尾,恰恰说明了大禹是这条真龙的使者,是龙派他来到人间治水,消灾解难。”
“几千年来,有这么一群姓姒的人,他们划姓为族,世世代代隐居在浙江绍兴的会稽山一代,他们是大禹的后人,生来的职责便是为大禹守灵,而这姒华言呢,便是姒氏一族最有威望的宗主也就是姒仲华唯一的嫡子。”
“大禹是真龙的使者,那么如果连大禹的后人也要向当今圣上俯首称臣,做她的使者,你想想,咱们圣上,是什么?”
二师兄听得瞠目结舌:“那圣上就是...是真龙天子啊!”
“哎!”老姜在精彩的停顿了一下,点点头。
...
老姜又绘声绘色的讲了许多,什么姒家掌握着龙脉的秘密,什么大禹留下了治水时用的神器就在药王府,这些九念便没有听到了。
她越听,觉得的心惊。
这些神乎其神的传闻,既在老姜的口中说出,那必定是坊间传开了的,姒华言入京时圣上刚刚登基不久,正需要舆论造势,姒家父子便成了她取代男子掌控天下、自诩为真龙天子的一杆幡旗,难怪...
难怪姒华言会成为众人瞩目高高在上的国公,也成了反武党徒的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九念的心像是被人揪了起来。
当初在药王府前,阿言送走了圣上的轿撵,于辉煌灯火之下对她投过来的那一瞥黯然,像个寂寞的傀儡。
他拿着剑指着她时探寻过来的目光,质疑、伤心,满目的疮痍,看她与看那些处心积虑接近他的人并无两样。
还有他来寺院时被迫要做仪式,他木然倦怠的神情。
以及脸上的那道长长的疤痕...
九念这样想着,眼睛忽然一片温热,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
夜色如沼,众人在洛国公的故事中渐渐入睡。
九念听到了二师兄和老姜的呼噜声,慢慢的坐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这些安静沉睡的男人们,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大通铺,本想穿鞋出去,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又转回身来,低头看了看秦义。
秦义背对着她,似乎已经睡着的样子,然而她知道,他没睡。
她方才穿鞋的动静,足够将他吵醒。
她低下头去,唇靠近秦义耳边,小声说:“我去找姒华言。”
果然,秦义的喉间很快便发出了一声回应:
“嗯。”
.
第61章
【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那个师父,不该再带回洛阳城。】
从下等房出来的时候,正是夜半。
一轮明月当空,前方是秋雨积蓄的小水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九念路过那小水坑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蹲在地上看看倒影中的自己。
男冠、荒眉、不施粉黛、唇上因为干燥的天气有些干裂,她舔了舔唇站起来,有些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随身带一点胭脂,起码能在见阿言的时候涂上一抹,不至于这样狼狈。
姒华言大概是早已吩咐了侍卫,以至于九念走上这二楼的上等房,侍卫们都恭敬地施礼,并未阻拦。
他的房间里还点着灯火。
九念轻轻的敲了两声门,房间里便很快传来了一个温润的声音。
“进。”
九念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房间实在是大,好几个套间,他穿过了正厅来到侧室,才看见姒华言正走过来。
他穿着布料微薄的白色长袍,外罩银灰色皂纱衫,干净素雅,浑身散发着低调却华丽的气质。他看到她,寂寥的眼眸猝然亮起一抹星火,随即亲和的笑了笑,说了句: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九念有些尴尬,站在那里搓了搓手,这样一来姒华言倒像个深闺里的大家闺秀,而她却像个愣头青,性别都调换过来了。
九念道:“哦,他们总是闲谈不肯睡,好不容易等到他们都睡了,就溜出来了。”
说话间,姒华言已经信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拉起了她的手,柔声说:“随我来。”
九念任由他牵着,他的房间里充满着甜腻的味道,丝丝缕缕飘进九念的鼻息里。
侧室是一张雕花大床,几盏落地烛台,窗棂前挂着金丝钩边的纱帘,一张双人座榻中间摆着檀木矮几。矮几上有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正煨着一只小砂锅,袅袅热气从锅盖的孔里冒出来,九念猜想,这屋子里甜腻的味道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团儿呢?”九念脱了鞋子,在座榻上跪坐下,有些拘谨的问道。
“在隔壁的房间,已经睡下了。”姒华言见她跪直坐着,像桩木头一般,便挑了挑眉,道:“你紧张什么?”
九念眨了眨眼睛,将跪坐着的腿换成盘坐的姿势,手伏在矮几上:“没有啊,我才没有紧张...”
跪坐是一种礼仪,盘腿坐着便是不拘小节了。
姒华言也在榻子上坐下,两人面对面坐着。
他将桌上摆着的一只青花瓷碗拿在手里,打开了炉上煨着的盖子,舀出一勺晶莹剔透的羹来放入其中。
空气中甜腻的香味占据了她整个神经,九念眼看着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一勺一勺的舀着汤羹,一声不发。
自从重逢后,她与姒华言便鲜少这样平静的独处过,在军营里第一次见他,便是那样的酒醉迷乱,恍若南柯一梦,天亮她便匆匆离去。后来也有几天她是在他帐内度过的,可姒华言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九念也不知该和他说什么。
久而久之,她和他之间,仿佛有一道难以逾越的生疏,竟比见陌生人还要尴尬。
而自从她冒死将俘虏了孙万荣归来,姒华言对她的态度似乎一下子好了起来。仿佛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那些事情。
“这是什么啊...”九念眼见着他将瓷碗推过来,问道。
姒华言说:“曲驿丞送我的桃胶,煨了些桂花银耳桃胶羹给你。晚上可吃东西的习惯?”
九念以前在冀州的时候,每年都会有求曾家办事的百姓送来这种桃树上分泌出来的桃脂,家里又只有她一个女子,父亲便命人熬给她喝,有滋补美容的功效。
算起来,已经好些年都没有尝过这样上好的东西了,近年来的日子清苦,饮食上多半也是对付。
九念竟真的有些馋了,道:“有时候晚上也会饿,但也找不到东西吃,你竟然会做这个?”
姒华言见她不好意思动手,便将碗拿回来,放在手心里舀了舀,去掉热烫,将勺子递过来。
九念看了一眼他清俊的面孔,再看了看他脸上的疤,乖乖的将嘴凑过去,尝了一口。
姒华言定定的睥着她因为汤羹而氤湿的唇,喉结滚动了一下,将空空的羹匙又收了回来。
九念吞咽下那剔透的桃胶羹,嘴里嚼着银耳,眼巴巴的望着他。
“甜么?”他问。
九念点了点头,一双乌黑的眸子望着他,弯了弯:“甜...”
姒华言原本绷直的嘴角瞬间漾起一抹笑意,整齐白皙的牙齿露了出来,随即又舀了一勺给她。
九念将脑袋往前凑了凑,在勺子是吹了吹,一口喝了下去,咀嚼着。
姒华言道:“唇干肤躁,以后多喝一点桃胶羹。”
“哦...果然是郎中啊...你这样,让我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场景。”九念调皮的笑了笑,终于放松了一些。
“什么场景?”姒华言又喂了她一勺。
“以后若是谁嫁给了你,你会不会经常要给她煨各种滋补养颜的汤羹?”
姒华言的手顿了顿,又舀了一勺给贪吃的她,盯着她的眼睛说:
“那你要不要嫁我?”
九念脖子一僵,心跳骤停了一拍。
他竟然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如此自然地将这句话说出了口,接着凝视着她,看得她心如鹿撞。
九念不说话,沉默,心事重重。
姒华言的目光又在她僵硬的笑容上停留片刻,眼底划过一丝受伤,但很快便若无其事的再次拿起勺子,温柔的喂她饮羹,也不再谈论这暧昧的话题。
九念低头看着他干净的指尖,乖巧的喝下一口又一口。
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温柔的照顾过她了,他的平静与温柔,似乎让九念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动物。
终于喝完了一碗,姒华言将汤碗放在桌子上。
见姒华言的面色有些冷然,九念忽然有些心疼,弯了弯眼睛:“还要喝...”
她是贪恋这温暖的甜蜜的,忽然很想任性一次,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没有资格对他任性。
姒华言把碗又拿起来,衣袖浮动,又舀了一碗晶莹剔透的桃胶羹,将勺子递到她唇边去。
“在那个小小的宝应寺,粗茶淡饭,吃不到好东西?”姒华言问道。
九念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在宝应寺...”
姒华言冷笑了一声:“来俊臣居然以为自己能够藏得住你。”
九念错愕,难怪,他见到她的头发一点都不惊讶,难怪那一夜他醉酒的时候,他便说什么“我本以为你死了”...
原来她在宝应寺的这三年,他一直都知道?
九念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来俊臣明明买通了那个住持。”
姒华言喂给她桃胶羹,她却不喝了。
他把勺子放进碗里,沉了沉:“这不重要,但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的那个师父,不该再带回洛阳城。”
“我师父...为什么不能带他?他不跟着我和师兄,他无处可去啊!”九念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明白为什么姒华言会这么说。
姒华言见她站起来,怕她要走,便伸手拉了拉她的袖子:“阿九,坐下。”
九念听话的坐了下来,这一次她的心里像是生了火一样,不安起来。
“阿言,我在寺里与师父相处了三年,师父待我很好,我很尊敬他。”
姒华言打断她:“可你知道他在出家之前,是谁吗?”
九念摇了摇头,这个她怎么会知道。
姒华言叹了口气,将汤羹又拿起来,喂给她,九念机械的张开嘴,已经无法察觉这汤的味道了。
姒华言娓娓道:“十二年前,武后临朝称制,独断朝纲,激起了唐室大臣的愤怒,李敬业起兵反叛,一呼百应,掀起了一场动荡。”
九念点点头,李敬业反叛后来又被镇压的事,天下皆知。
姒华言将碗放下,炉火里热气袅袅。
他继续说道:“当时有一篇震惊天下的檄文,出自一文人之手,叫《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此檄文慷慨陈词,长篇大论,历数当今圣上伪临篡位,罪不容诛,你今日所听闻的风火教教义,皆摘取自该檄文。而你的师父,正是这檄文的著者。”
檄文...反武...风火教...
九念猛然间抽上一口气!
不可能!师父怎么会是...
心底一直压制着的疑惑忽然间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他们逃出寺内的那一天...
大火吞噬着寺庙,火光冲天...
她和几个师兄去劝师父逃走,可师父的表情十分诡异,手边放着一封展开的信。
后来在山下的土地庙里,借着熹微的晨光,九念拿出那封信,无论如何都读不懂。
“阿言,你有笔墨吗?”她猛然回过神来,脸色一片苍白。
“有。”姒华言起身将笔墨拿来,探寻的望着她。
那封书信虽然九念还留着,却没带在身上,她凭着记忆草草的在纸上写了几行,最后一笔勾画完,皱起眉头看着这首诗:
战马各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