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义别过头去,不看她,严肃的说:“若不是娘子拦着,我今天非给你报仇不可。”
九念无所谓的笑了笑:“报什么仇,你若是真的为我好,就答应我一件事。”
“娘子但说无妨。”
“今日你我在姒华言处受伤的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你主人?”
九念不希望,今日这场无端的矛盾,会引起来俊臣对姒华言的不满,要知道,来俊臣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姒华言伤了他的人,来俊臣就算不即刻报复,也定会伺机陷害。
他舍得杀她,而她又怎么舍得他有危险?
秦义是个憨人,哪里懂这个中缘由,只是见九念恳求的望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软,又有些受宠若惊。
秦义别过脸去,嘟囔了一声:“一点小伤有什么好说的,你放心吧,我这阵子连跟我哥洗澡都不在一起了。”
九念“扑哧”笑了一声:“你都这么大了,还跟你哥一起洗澡呐?”
秦义脸一红,尴尬的说:“就...就搓搓背啥的...”
“哈哈哈!”九念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一声,仿佛对待朋友一样随意。
秦义见她这样大笑,不禁问:“你方才受的委屈都不在意吗?”
九念似是想通了一般,回答:“这对我来说,已经算不得委屈了,若是这点小伤都承受不住,那我真的会憋闷而死。”
秦义道:“也对,就像我上街买东西,人家有时候也会偷偷瞪我,但我也不能被瞪一眼就去砍了人家,那我得杀多少人?”
九念忽然用手弹了弹他眉心的黑痣,道:“你这个人还真有意思,比你哥强。你说得对,做人切忌活在别人眼中,你只需要知道你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
王孝杰回朝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圣上以军功拜他为左卫大将军,果然不出所料,王孝杰一回朝,便首先翻出了他被诬陷谋反一事向圣上讨说法,而此时,伺机而动的大臣们也趁此纷纷向圣上上书,告发侯思止以重刑审案,致官员枉死。
就在侯思止出事的前一天,一切都还很平静,九念亲自到侯府,探望了他一次。
侯思止已经病了多日,恹恹的坐在空荡荡的酒桌前,就着几张炉饼,自斟自灼。
本是备了一桌好菜请他平日里私交甚好的一些同党们吃饭,可现在大家都知道侯思止在风口浪尖之上,皆都避之不及,竟没有一个来探望他的。
侯思止咳嗽着,一杯酒下肚,喉咙辣得难受,一抬头,九念便站在了他的面前。
“一个人喝酒啊?”九念问。
侯思止苦笑了一下,示意她坐,也给她倒了一杯。
“我正想着你呢,你便来了,我真高兴。”侯思止道。
九念拿起一张炉饼咬了一口,问:“这是你做的?”
侯思止答:“我就这点能耐,不再多用几次,怕也没机会了。”
九念也没安慰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九念很平静的看着他,叫了声“侯大哥”。
侯思止点点头,好久也没说出来一句话,黑黝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舍。
良久,他用中指在酒杯里占了一些酒水,在桌子上歪歪扭扭的写下了一个字,九念细细看去,竟是一个“法”字。
“这是我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侯思止苦笑了一声,叹息道:“也是我这辈子永远也学不会的一个字。”
九念的心立刻如刀绞一般疼痛,往日一起欢乐的时日历历在目,然而如今却是形同陌路。
九念忽然站了起来,她没法再面对这样绝望的侯思止,没法面对自己朋友的绝望。
这绝望还是她赐予的。
她走了,侯思止却也没叫她,可走了几步九念终究是不舍的转回身来,三步两步走到他的酒桌前去,双手撑着桌沿看着他的眼睛,再次叫了一声“侯大哥”。
“侯大哥...你...还有什么要跟我交待的吗?”
侯思止一怔,目光中忽然多了几分期望:“我可以吗?”
他在这偌大的帝都,九念是他唯一的朋友。
“当然。”九念有些哽咽了。
侯思止站起来,慢慢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了桌子上,颤颤巍巍的,目光里再没有了往日的野心,剩下的只有诚挚和请求,他说:
“九念,若是我死了,你就拿着这些钱,给我买一身进城时穿的青布衣裳...”
“再买一辆牛车,随意将我拉到那个树林里埋了,再立块碑...等到你找到了...红笺,就带她来看看我...”
“墓碑不要木头的,要石碑,不然我的名字会看不清楚...就认不出了...”
侯思止说了,眼泪便掉了下来,他用袖子一抿,便坐了下去。
九念的眼睛和喉咙刺痛着,然而她早已患上了无泪症,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难受极了。
她用力的抓住说上的那一串钱,逃命一般跑出了侯府。
...
祸来如狂潮。
就在见过侯思止第二天,李昭德便率领一伙人,围住了侯思止的御史府。
有人密谋高发侯思止贪赃枉法,私藏锦缎,李昭德受皇命委托彻查此事,遍搜了侯府果然搜出无数箱锦缎丝绸,积压如山。
侯思止望着那一箱箱锦缎被抬走,双眼空洞的坐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当所有证据全都呈到圣上武曌那里时,圣上沉思片刻,叹了口气,沉静而威严的吐出几个字。
“仗杀于市,以儆效尤。”
什么叫“仗杀于市,以儆效尤”?就是让侯思止公开受刑,尸体不必收起,任百姓处置。
这是对某些贪赃枉法的御史们的一种警示,也是对死者的一种惩戒,一般来说,像侯思止这样臭名在外的御史,定会被百姓分尸泄愤,死无葬身之地。
而侯思止行刑的当天,左卫将军王孝杰、洛国公姒华言、辅国大将军吉云战、凤阁侍郎李昭德皆出席了这一次声势浩大的行刑,洛阳城的百姓也是纷至沓来,如同一场手刃酷吏的庆功大会。
侯思止躺在刑床上被那一杖杖痛打的时候,所有人都跟着欢呼起来,很多百姓根本不知道被打得是谁,只不过被这气愤煽动着,也就跟着起哄。
那行刑的人都已经是满头大汗,侯思止也已皮开肉绽,血液不停地流下刑床,然而他却依然不断气。
王孝杰将军看不下去了,三步两步上了法场,将那行刑者手中的杖子一夺,狠狠地朝他砸去!
“狗杂种!臭卖饼的!老子杀了你!你害死我的向城!害死了我的老哥哥!我打死你!”
一下两下,那王孝杰的力气实在大,没一会的功夫,侯思止便闷哼一声,咽了气。
死了。
侯思止直到死也没有一句求饶的话。
这一场平步青云的梦折了他的阳寿,他那疯狂攒下的箱箱丝绸也都空了。
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都空了。
…
那王孝杰终于撂下棒子,喘着粗气下了法场。
李昭德大手一挥,对百姓们道:“酷吏已死,暴尸市上,任由百姓处置!”
有几个好事的男人凑上来,踢了侯思止的尸体一脚,一些百姓便像是疯了一般连连叫好。
这么多位高权重的官员在场,惩治贪官酷吏,百姓们不能不兴奋,有些人围了上来,就要扒侯思止衣服,还有人抢着往他那尚还完整的脸颊上吐口水,一时间人声鼎沸气氛高涨。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声音自围观百姓身后传出,那声音极其尖利,霎时间便喝止住了百姓的动作。
“我看谁敢动那尸体——”
第45章
【吉云战很快便松开了她的手,眉宇之间有些恍惚:“曾九念,你若是按照这个路数闹下去,恐怕会活不成。”】
其实有时候九念真的捉摸不透自己这个义父。
他并不是完全信任自己,但有时候却会无条件的宠惯着她的一些要求。
比如说昨日她提出想去法场接回侯思止的尸首,他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九念知道,如今来俊臣深知自己子在风口浪尖上,不宜再生事端,可最后他竟是站了起来,对她说:
“明日我陪你去。”
法场周围混乱的扰攘声因为一句尖利霸气的声音而变得鸦雀无声,踢打尸体的人们皆停住了动作,回头一看,人群中自动分出一条路来,那路的尽头,赫然站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穿了一身孝白布衣,头上簪着一柄白玉簪子,素丽的容颜如悲伤的工匠精心雕琢出来的一般,清丽动人,她深邃的眼窝蓄含着悲伤,两道锋利的细眉却拧出一个霸气的弧度,步步威逼的朝侯思止的尸身走来。
一时间,百十来人皆成了布景。
姒华言望着她缓缓靠近的身影,手掌不禁握住了扶手。
他在担心什么?
担心她不应该来这样的场合吗?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错的。
她早已不是那个他印象中会因为一条蛇被吓哭的女子,她强大的气场凌驾着众人,甚至使台上这几位坐着的重臣都变成了摆设。
而她身后则跟着许多人,其中一张面孔是洛阳百姓无人不晓的魔鬼,来俊臣。
来俊臣带着王弘义、卫遂忠、万国俊等五六个朝中友人,像是后盾一样站在九念的身后,而他们的对面则坐着李昭德、姒华言、王孝杰、吉云战等朝中重臣,霎时间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仿佛他们的头顶上空顶着一团乌云,而李昭德他们那里却还是青天白日。
一黑一白两个阵营,如此诡异而兴师动众的对峙,让百姓们都吓得不敢说话了。
“我看谁敢动那尸体——”来俊臣尖利的声音穿透在场的每一个人耳里,仿佛一道最有威慑力的刑具,摆在了百姓们的面前。
那几个踢踹尸体的人即刻便停了下来,缩手缩脚的躲到一旁去了。
来俊臣在朝廷兴风作浪这么些年,官职虽不是最高的,阴沉慑人的气场却是难寻第二,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就连法场上坐着的几位位高权重的当朝重臣也都讶然吃惊。
人群中分开的路越来越宽,九念在众目睽睽之下端庄的走过去,脚步在侯思止的尸首边停了下来。
侯思止已经咽气了,尸首被百姓们撕扯踢踹到了行刑的台子下面,仰躺在地上污浊不堪,他的眼痛苦的长着,眼珠似乎要冒出来,腿上,背上,正缓慢的渗出血来。
九念异常平静的望着他,缓缓地蹲下来,伸出手将他的眼睛合上,目光闪烁,又再次站了起来。
她一眼便望进了姒华言的眼里,因为他也正在看着她。
李昭德站起来,走到九念身边去,问道:“圣上有令,侯思止的尸体归百姓处置,你们想干什么?”
九念镇定的对着他,施了施礼:“小女子难道不是百姓么?这尸身若是无人处置,我来处置又有何妨?”
来俊臣上前一步,大笑一声,对李昭德说:“李侍郎何必较真,不过是一具尸身罢了,我女儿要,就给她算了。”
“荒谬。”说这话的人,是姒华言,他今日竟穿了一身的黑衣,身上一处修饰的花纹也没有,神色肃穆,不可逼视,仿佛在参加一场重要的祭奠。
他本不是爱热闹的人,也从来没参观过什么法场,可今日行刑的是害死向城的侯思止死,他不能不来。
他坐在台上,动也没动,手里抚着一盏茶,原本担忧的眼睛遮上了一层轻蔑。
九念不看他,谁也不理,轻轻的朝身后一挥手,秦义便将一头牛拉来,那牛身后拉着一辆简陋的木板车,停在了侯思止身旁。
没错,她就是荒谬。
她越是这样荒谬,越是兴风作浪,来俊臣便越会将来俊臣等人推向风口浪尖,而她曾九念如今谁也不怕,大不了就一死,赎了向城的罪,葬了侯大哥的尸,最好再拉一个酷吏下马,她便也算没有白活。
她说过,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便是这世间的强者。
来俊臣见姒华言讥笑他,便背着手走上台去,靠近姒华言,嚣张的的说道:“凡事讲究礼尚往来,当初权向城的尸身还是我女儿哭着求我我才肯归还洛国公的,如今我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不提向城还好,一提向城,姒华言锋利的眼神似乎要将来俊臣刺穿!
而一项暴躁的王孝杰此时可坐不住了!抽出刀来便指着来俊臣大喝一声:“你今日自己送上门来!就让本将军割了你的头一同祭奠我的城儿!”
来俊臣竟躲也没躲,故意上前凑了一步,皮笑肉不笑的气他:“王将军当中杀了侯思止,现在还想杀了我吗?我是皇上的人,我看王将军现在是功高震主了!”
他之所以这样不惧,是因为身旁还跟着秦正,王军就算再强壮,功夫也是不敌秦正的,若是他真的下了刀,秦正也不会看着来俊臣受伤。
姒华言一听“功高震主”四个字,眼眸一紧,立刻握住了王孝杰的手臂!
“将军!”姒华言用眼神示意王孝杰要冷静。
而台下这边,秦义已经将侯思止的尸首抬到了牛车上。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九念虽没落泪,却在暗暗的哭泣,心痛难当,她望着侯思止凄惨的样子,拿出手帕替他细心的擦拭着脸上的尘土。
侯大哥,九念来接你了。
这辈子你走错了路,来生就做个简单的人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能在街坊里有个诨名,能在家里有个爱你的妻。
“侯大哥,安心上路吧,九念不会让你暴尸街头的...”她低低柔柔的说。
这两派人因一具尸身对峙着,百姓都被驱散到一旁,而这些人之中,唯有一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言语,这个人,便是吉云战。
吉云战坐在高台之上,在这尚寒冷的正月居然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他的手死死的扣住那座榻的扶手,直勾勾的望着九念的牛车,胸口不停地起伏着,那张绝色的俊美面孔泛起了痛苦的涟漪。
他微张的瞳孔仿佛看到了某个晚上,他焦躁不安的守在魏王府的门口,大门一开,姐姐衣衫不整的被放在一辆牛车上拉出来时,已经断了气。
那牛车,那月亮,是他这一生都难以剐掉的耻辱。
吉云战望着九念满目怜惜的替侯思止擦拭脸颊的样子,忽然心头一动,仿佛看到了为姐姐尸首擦拭脸颊的自己。
“明日戌时,用牛车将你姐姐拉来陪我睡一晚,本王便可以考虑考虑。”魏王武承嗣的嘴脸再次出现在吉云战的眼前,令他冷汗涔涔。
再说台上,王孝杰这边正握着刀与来俊臣僵持着,姒华言夺过他的刀□□了刀鞘之中,而李昭德也走了过来,对王孝杰小声劝道:
“他今日明显是来将你的军,你何苦中了他的计?他要侯思止的尸体,给他便是,你放心,他也猖狂不了多时了!将军,快放下刀莫冲动。”
王孝杰气得不发话,官兵们便一直围着九念不放人。而正在此时,吉云战便起身走向了九念。
他此刻已是另一番的云淡风轻,若不是额角有些许薄汗,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的人并不是他。
九念一见到他的这张脸,有一刻的恍惚,仿佛还停留在去年他搂着她同骑一匹马走在油菜花田时的情景,可是一听到他的声音,九念便觉得通体冰寒,似乎喉咙都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这大概就是无形之中对他的恐惧吧...
很快,这种恐惧便化成了恨意。
九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转身要拉侯思止走,却忽然被吉云战扼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