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随从也吓得向后退:“那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回去了!”

“都给我闭嘴!”九念尖厉的喝止住了两个人的喋喋不休。

曾九念眼眶微红,死死地攥着缰绳,努力使自己从惊慌失措中镇定下来,对侯思止说:“侯大哥...我知道你是不会骗我的...我父亲他,到底怎么了...”

若论事情的原委,侯思止还真的是了解,因为那日他恰好在场。

九念刚走的那天,冀州驿迎来了两拨人,一波是卢龄卢右丞的人马,浩浩荡荡,排场甚大,曾泓立刻给卢右丞安排了上一等的房间住宿,而另一波则是一对姒姓父子,父亲四十几岁,儿子刚刚及冠,轻车简从,据说是被诏进京为皇上治病的郎中,曾泓便给两人安排了二等房间住宿。

卢龄的到来提前了半月,这让曾泓有些措手不及,而九念离家之前便告诉过他,竹鸡的事交给市上卖饼的侯思止就可以,于是曾泓赶紧差人将侯思止请来,偷偷的杀掉了那几只特地为卢右丞准备的竹鸡宴客。

那日因为禁屠令而许久没有开荤的后厨肉香四溢,庖厨将那几只竹鸡煎炒烹炸各做出四大盘菜,就连焯鸡肉的汤水也没放过,焖炖在青菜里另成菜品。所有人都在为卢右丞的提前到来而忙碌着,谁也没有顾得上那对姓似的郎中。

宴席摆上,卢龄卢右丞、曾泓、冀州刺史吉懋以及一些地方官员大约有□□人围坐在桌上,谈天说地,桌上香气四溢,那卢右丞的眼珠子时不时的往那竹鸡肉上瞄一眼,恨不得拆骨入腹,大开荤腥。

桌上有竹鸡肉煎炒烹炸各一盘,时令蔬菜素炒四样,还有从波斯进口的三勒浆,从大食进口的马朗酒,尽是上等的酒菜,生怕怠慢了这位卢右丞。

侯思止扮成曾家疱工的样子,把一盘刚出锅的醪糟竹鸡端上桌,香气弥漫。

卢右丞看看桌上的竹鸡,转头对曾泓道:“曾公盛宴款待卢某,卢某感激不尽,可是你可知道,圣神陛下已经下达赦令,天下禁屠,你这可是公然违抗圣令啊?”

曾泓给侯思止使了个眼色,侯思止立刻放下菜,跪在堂下。

侯思止一介粗人,言辞简短声大:“我乃冀州市集卖肉小贩,常从山野间捡来被野兽咬死的飞禽贩卖,这竹鸡非曾公所杀,是小人捡来的!

卢龄冷哼一声:“你说捡的就是捡的?若照你这么说,百姓都不用种田耕地,每天去山上捡几只‘被猛兽咬死’的飞禽来吃,岂不乐哉?”

冀州刺史吉懋赶紧接过话来,谄媚道:“卢右丞,捡来被野兽咬死的飞禽确实不是常事,我觉得,那山间野兽一定是知道卢右丞大驾光临,向您献殷勤呢!”

曾泓也文邹邹道:“卢右丞,陛下潜心礼佛,然,佛家有三净肉,连和尚都可以吃:一是不为我所杀,二是没有亲眼看见其被杀,三是没有听见其被杀时的哀鸣,是为三净肉,这肉于您就是三净肉,您又担心什么呢?”

卢右丞装作勉强的点点头,拿起筷子伸向面前的竹鸡肉,忽然又撂下筷子,说道:“肉是可以吃,不过这个小贩说辞未必可信,来人呐,杖责二十,就在这儿打!”

侯思止万万没想到这个卢右丞如此蛮横,但也没辙,他欠九念一条命,心想着只要帮了曾家的忙,挨几个板子不在话下。几个人把侯思止架起来,按在地上使劲打,侯思止健壮,被打之时闷哼了两声,却没有叫,黝黑的额头上斗大的汗珠簌簌地往下落。

那心狠手辣的卢龄坐看着侯思止一下一下的被打完二十大板,才拿起筷子假惺惺的念了句“圣上万岁”,遂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大快朵颐起来。

曾泓和吉懋也在一旁一边擦汗一边陪笑。

晚宴结束后,曾泓知道侯思止挨了板子,特地叫人安排了食宿,让他暂住曾家,等到伤好了再送他回去,没想到就在当晚,那个卢龄卢右丞,突然就不行了。

侯思止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房门便被一伙人踢开了,正是卢右丞的手下,那几个人凶神恶煞,将侯思止架到了卢龄的房里,而曾泓和几个庖厨早已跪在卢龄的床前,只见卢龄身体僵直,面如白纸,浑身不停的抽搐着,脸上有几颗脓包冒出,喉间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口水不停地从嘴角涌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了气一般。

卢龄的手下一口咬定是曾泓和侯思止下了毒,尽管两人一再解释都无济于事,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侯思止吓坏了,心说若是这个卢龄真的暴毙,那么曾家和他定脱不了干系。

正当屋内争执声不断之时,门口进来两个人,一个粗布衣裳的老头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左右岁的男子,手提药箱,五官英俊,面容白皙,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穿得白色薄衫,大概是救人心切。

“什么人!”卢右丞的手下用刀拦住了两父子。

那老头和和气气的:“在下是浙江来的郎中,姓姒,住在这驿店里。”

老头身后的年轻男子一言不发,目光始终盯着床上抽搐的卢龄,似乎在瞧看病情。

曾泓赶紧站起来,对卢龄的手下道:“这可是专程进京给皇上瞧病的神医!快放他过去给卢右丞瞧瞧吧!”

那老头围着卢龄瞧了瞧,转身对儿子讲:“言儿,像是中毒之症。”

那男子点了点头,上前用两指按在卢龄的喉咙处,压了压,回身问众人:“病人晚饭吃了什么?”

曾泓赶紧说:“就吃了些鸡呀...菜呀,哦对了,吃得最多的当属竹鸡,四盘鸡肉我们谁也没动筷子,全可着他吃呢!”

“竹鸡?”青年男子思忖片刻当机立断,立刻对曾泓道:“要生姜汁一大碗,给患者灌服!”

曾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手臂一样:“快去!快去给我捣一大碗生姜汁来!”

片刻的功夫,下人已经拿来生姜汁,给卢龄灌服,说来也神奇,几碗生姜下肚,流涎和抽搐的症状消失了,没多久,那看起来将死的卢龄竟奇迹般的开口说话了!

“我怎么了?怎么突然发起病来...咳咳...”卢龄惜命,抓住青年郎中的手问道。

那俊俏的郎中面色如霜,淡淡道:“中食毒所致。”

卢龄立刻怒指曾泓:“好你个曾泓...竟敢...竟敢给本官的饭菜里下毒!”

不止曾泓,侯思止、和厨房里做饭的庖工们纷纷跪了下来,齐呼冤枉。

曾泓跪在床前,抓了抓那青年郎中的衣袖,慌张道:“小郎中!你可不要胡说啊!我没有下毒!没有下毒啊!”

那青年郎中坐在床前替卢龄摸了摸脉,确认再无大碍,便站起来,顺手将曾泓扶了起来,掸了掸白衣素袖,目光中有几分飘逸萧散,对卢龄说:“卢右丞所中之毒乃是生半夏的毒性,这竹鸡喜食半夏,宰杀之前定食用了大量半夏,而卢右丞又食用了大量竹鸡肉,遂中了生半夏之毒。服用生姜水绿豆水皆可,切忌动气。”

那日,卢龄虽放了侯思止和曾泓,却是怀恨在心,次日便动身返京,带着一身怒气离开了。

回到洛阳,怀恨在心的卢龄在圣上面前诬告曾泓谋反蓄意杀人,并查到了曾泓的父亲当年写谋反诗词的证据,圣上对谋反的态度,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掉一个,便下令将曾泓押送进京,交由酷吏来俊臣审理。

九念听完侯思止的讲述,复又听到来俊臣的名字,吓得双腿发软,一下子靠在了马上。

她喃喃自语道:“来俊臣...来俊臣...来俊臣擅于酷刑逼供,到了他手上的人,明明没有罪,也会被凭空罗织出各种罪名,父亲他岂不是...必死无疑!”

侯思止见她热泪盈眶失了主意,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事已至此,娘子快逃命吧!被官府的人抓到就坏了!还有,红笺还被困在曾家,她让我把这个交给娘子。”

侯思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九念拿到手里一看,那信封是红色的,中间是两个行云流水的大字——婚书。

拆开信封,白纸上并不是曾泓的字体,而是几行极其苍劲老练的文字,上方写道:

二月二日夜,与曾兄倾杯畅谈,废寝忘食。

吾等心怀忠直之志,皆身在清平乐闲。

今相见恨晚矣,叹吾将独行。

愿来日方长,曾兄切莫相忘。

忽闻曾兄有艳淑女,待字闺中,

犬子今年及冠,幸得兄赏识入眼。

仲华借酒与兄缔结良缘,亲上加亲,

三月三日,待仲华安顿于洛阳,定来迎亲。

立此为据,姒仲华。

这封信里短短几句,却表达得非常清楚,姓姒的郎中救了卢右丞一命后,曾泓设宴答谢,两人对饮一夜,相见恨晚。

而九念不知道的是,她顶替崔仙芝上了吉云战花车的这件事,被一个姓张的媒婆听了去,不消三日,就传遍了整个冀州。

之前有意向曾九念提亲的名门望族,也都打消了这个念头,倒是还有几户小户人家不顾声誉想要高攀,一概被曾泓拒绝了。

那日曾泓一见姒家之子相貌堂堂,医术精湛,便知日后必成大器,遂借酒兴将女儿许给了姒仲华之子,姒仲华也敬重曾泓人品,便泼墨写下了一封婚书,立字结媒。

没有想到,姒家父子刚刚离开冀州,曾家,便出事了。

而九念,连自己未来夫君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姓姒,是个郎中。

作者有话要说:姒为什么变成了似这个字,后面小爱会写道。

感谢读者小沐沐的手榴弹打赏,有钱也要省点花~~

第 9 章

【他阖目而睡,淡淡道:“不要自己溜走,你的病,只有我能治。”】

九念做了一个梦。

梦里黑漆漆的,曾家的大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守门官兵,她悄悄的来到曾家西院的院墙边上,如猫一般小心翼翼的唤着红笺的名字。

她清楚的知道这是梦,差点醒来,可她实在是太想念红笺了和爹爹了,便用意念控制着梦境维续下去。

“红笺!阿爹!”

漆黑一片的梦境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下一刻,她便看到了红笺从院墙根下的狗洞里钻出了半个身子,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

“娘子...娘子...”

九念赶紧跑到那狗洞旁,蹲下身子,拉住了红笺的手!

红笺的脸上站满了灰土,只泪汪汪的望着她,不说话。

“我会想办法救你和阿爹的!”九念紧紧攥住她的手,也落泪,一时间,梦变成了真的,真的又变成了梦境,叫人揪心。

红笺忽然止住了哭声,拿出一个红信封来,正要递给她,却被一双大手夺了去!

九念回头一看,一个尖嘴獠牙的怪人穿着官兵的衣服,拿着一把大刀向她砍来!

“啊!”

她猛然睁眼,冷不防惊出一身冷汗。

双手撑着坐在床上,好半天才苏醒过来。她抬起头看到了茅草屋棚顶垂下的干草,再转头看看正在挑拨灯芯的侯思止和三个随从,这才回到现实之中。

她今晚暂住侯思止家,明日一早动身去洛阳。

九念下意识的掏了掏里怀,那封婚书还在,并没有如梦中一样被人夺去,她顿时舒了一口气。

三个家奴已经睡了,马也被栓在了门外,只有侯思止醒着,正在拨弄着灯芯,独自把玩着手中的一个锦缎缝制的香囊。

“你梦见什么了?”侯思止静静的问道。

九念感叹一声,心事重重:“红笺。”

侯思止的手一滞。

这样细枝末节的一个动作,恰好撞进了九念的眼,她不经意的朝那香囊看去,当即便认出了那是红笺的贴身之物。

“这个香囊是她送你的吗?”九念问。

“嗯。”侯思止的喉间发出一声闷响。

那日街上相见,红笺便与侯思止有了来往。

情这物,来容易,去却难。

也不知是哪一个眼神,哪一抹微笑,就像是吹开了遍地花草的微风。

让粗俗如他一般的男子,夜夜心头点起一盏难眠的灯。

九念不再说话,又重新躺下,转过身去,眼泪静静的、顺着眼角趟到枕头上。

她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哪怕是天塌了,亲人死在一起,也好过她孑然一身,在这世上独活。

侯思止的声音低低的传来,带着几分歉意:“明天一早,娘子就要动身去洛阳了,思止怕是不会护送,莫要怪我。”

九念点点头,虽泪眼婆娑,声音却是平静无痕的:“你是要留下来,救红笺吗?”

侯思止道:“我要救她,她说过,待我攒够了一箱绸缎,就嫁我。”

九念闭上眼,答应了一声。

红笺那丫头,比她还能臭美,素日最爱的就是绸缎的衣裳,过年的时候,九念送过她一件庶人穿的黄色锦半臂,还有一条罗裤,红笺高兴坏了,无奈身份低贱怕惹人笑话,她都压在箱子底下半夜才敢偷偷的穿。

九念闭着眼睛,默默的流着泪,泪水如同心事一般浑浊不堪,就这样浑浑噩噩的睡了一夜,天际便开始擦亮了...

翌日,侯思止为九念送行,将之前九念赠送给他的一副蹀躞七事①拿出来,给九念佩戴在腰间,以作防身用。

至于那三个随从,如果继续让他们三个跟在她身边,万一三个家奴在路上歹心一起,偷了她的钱财再逃走,那便是隐患了。出门在外,尤其是亡命,哪里信得过别人?

于是主仆一场,九念把来时拉着的一辆车,一匹马,和一些小钱都分给了家奴,便放他们走了。而她只随身带了防身的七事,和一些钱,着一身布衣男装,骑着“奔宵”独自上路了。

从冀州到洛阳,少说要半个月,她只能快马加鞭的赶路,到了洛阳,除了父亲定下婚事的这个不知能不能发达的姒家,还有父亲这些年结交的一些高官权贵,到时候她一一去求他们,只要父亲能够捱到那个时候,九念定要竭尽全力救他出来!

一个人的路途,寂寞而凶险,白天还好,走山道,过河滩,偶尔停下飞奔歇歇脚,和奔宵说说话,饮两口水,再接着赶路。

可是到了晚上,她骨子里属于女人天生的胆小便展露无遗,那种孤独和恐惧如同脊背后面的幽灵,与她形影不离,九念时不时的会猛然回头,望去只是一条空无尽头的夜路,偶尔响起几声乌鸦的鸣叫,都会叫她惊出一身冷汗。

赶上阴天没有星月的时候,夜路漆黑不见五指,她只能停下来找个地方暂歇,等天明。

这些天来,她的神经绷成了一根弦,救父心切令她不敢有一日怠慢,以至于行至滑州的时候,她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头痛欲裂,四肢无力,像是生了病。

九念抬头看了看夜空,今夜有月亮出来,本适合赶路的,可她实在太困了,长期在马上坐着使她肩酸腿麻,必须停下来歇一歇了。

九念拍了拍马的脖子,问:“奔宵,你是不是也累了?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我们歇一歇吧!”

奔宵的蹄子渐渐停下来,大眼睛在月光下发着光。

九念踩镫下马,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她的左手旁是一条小河,右边是一片林子,而脚下正是一条四人宽的土路,若想歇息的话,就要在林子边上找棵树倚靠。

九念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她把马拴在树上,然后走到小河边,从怀里掏出一包盐面来,用清亮的河水漱了漱口,拿绢帕蘸着盐面擦了擦齿,又洗了一把脸,顿觉气清神清,精神许多,可是头还是很疼,隐约感到有些发热。

出门在外,怕是染了风寒,九念又往脑门上拍了拍水,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生病。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有马叫。

“咴儿——”

九念立刻警觉地转回身去,就看见不远处的树林里,奔宵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了,一个老头正骑在它的身上,拼命地想要驾驭它,可“奔宵”是匹聪明的马,只在原地打转不肯动,不停地发出嘶鸣像是在召唤九念。

九念狂跑过去,边跑边将腰间的刀子拿出来,壮着胆子大喊:“偷马贼!从我的马上下来!”

偷马的人一惊,立刻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放到奔宵的鼻子下一闻,奔宵像是疯了一般,带着那人飞驰而去!

“驾!”

“言儿!父亲会回来救你的!”马上的人驾着九念的马飞驰而去,奔向了夜色之中,而九念一急,刚想拔腿去追,脚踝却被一双手给死死地握住了!

她头皮一麻,立刻警觉地抽出腰间的匕首来,低头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倒在自己的脚下!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薄衫,腰间宽松只对襟系了一个细带,看来是贴身的睡衣,而那白色的薄衫上星星点点的浸着血渍,鲜红色,该是正在流血的缘故,如同雪地里的寒梅,黑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背上,发梢随着夜风飘动着。

若不是听见了他的声音,差一点,九念就把他看成了女子。

“求你...”那人固执的趴在地上,攒足了他虚弱的力气握住九念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

九念眼看着坐骑被偷,已经不见了踪影,气得怒火中烧,握着匕首怒指地上的男子,大喝一声:“求我什么!你这个偷马贼!你这个偷马贼!你们是一伙的!是不是!”

她抬脚挣开他的手,狠狠地将他踹开!那男子吃痛的哼了一声,也顾不得那么多,用胳膊扒着地,拖着不能动的双腿艰难的往九念脚下爬,再次用尽全力抱住她的腿:“求你...救救我父亲...让他走...让他走...”

九念浑身一滞,听见他说父亲两个字,不禁又气又恼,使劲跺了跺脚,眼泪便已经打了转:“你有父亲我也有父亲啊!他偷了我的马带走了我的钱!坏了我的大事啊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