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吧,”他瞥了瞥眼前的纸杯,“很好吃的,不骗你。”

“我不要。”她还是不看他。

他没有说话,用另一只手揭开纸杯的盖子,舀了一勺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放到她嘴边。

她惊讶地斜过眼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袁祖耘露出一个微笑:“你自己好好吃…还是要我喂你?”

她尴尬而羞怯地垂下眼睛,不情愿地说:“我自己…”

他又微微一笑,放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抚了抚刚才被他抓着的手臂,然后迟疑地从他手里接过勺子,送到嘴里。尽管开始融化了,但是那种熟悉的奶精混合着可可的味道却一下子传到她舌头上每一颗味蕾。

她就这样慢慢地吃起来,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坐着,没有看她,眼睛只是定定的,象在注视着空气。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他们也是像这样坐着,他的T恤上满是刚才打球留下的污渍。喂,这个很好吃,他说,不骗你。

那个场景距离现在已经有多少年了?她茫然地舔着勺子上的冰淇淋,记不清了…十年?十一年?十二年?

时间就是这样悄悄地流逝着,有一天忽然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离一些东西已经太远太远,甚至于,早就失去了。

她沉默地吃完最后一口冰淇淋,把纸杯和勺子都摆在桌上,轻声地说:“我吃完了,谢谢。”

他原本注视着空气的双眼转过来看着她,没有说话,那对常常带着一点点冷漠和忧郁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含着笑,让她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他们就这样互望着,直到他突然凑到她面前,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嘴角。

那里有她,没吃干净的冰淇淋。

世纭怔了几秒,接着像触电般地跳起来,椅子被她翻倒在地上,她一个踉跄,差点被绊倒。

“你…”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印着他那张没有表情,却带着一点点奇怪的温柔的脸,“我讨厌你!”

说完,她拿起背包冲了出去。

她跑到那条种满了高大梧桐的街上,漫无目的。整个晚上她都在奔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究竟,这一切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那可笑的执着?

世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墙上的时钟指着在十二的位置。她关上门,倒在床上,然后就睡着了。

这天晚上,她又做梦了,梦见了世纷。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对她说,连一句简单的“再见”,也没有。

第二天早晨,世纭精神恍惚地去了公司,整个上午都闷闷不乐,中午Carol来通知她一点钟开会,她迟疑地问:“开什么会?”

“好像是内部行政人事方面的吧。”

“哦…”那么,那家伙应该就不会参加了。

“怎么无精打采的?”Carol忽然把脸凑过来,她不禁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没什么。”

“打起精神来,说不定马上会有好事发生。”

“好事?”她看着Carol神秘的笑脸,觉得有点不安。

果然,下午一进会议室,就看到那个坐在一堆人事部女同事中间的,不是袁祖耘又是谁?

他看了她一眼,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

会议开始后,大部分是关于内部人事方面的内容,就在世纭疑惑着他为什么要来的时候,人事部经理忽然说:“另外,Shelly因为待产的关系,从今天开始休假,因为休假只是暂时的,所以我们综合了各种意见后决定,在此期间,由袁世纭暂代她的职务。”

“我?…”她错愕地看着人事经理,那句话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

“是,因为Shelly是上周五忽然提出休假的,所以还没来得及告知你,但是我们已经跟你老板沟通过,他觉得既然他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里,所以请你暂时兼一下也没问题。”

“…”她不禁又看了看袁祖耘,他仍然面无表情,好像那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但为什么,她总觉得他那漠然的嘴角…有一丝可恨的微笑?

四(上)

“那么说…”子默歪了歪头,依旧一脸的木讷,“袁祖耘变成了你的上司?”

“…”世纭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那就麻烦了…”子默一声叹息。

世纭看着手里的酒杯,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连子默这么迟钝的人也觉得事情麻烦了,那就真的是…很麻烦吧。

“这样一来,”木讷的声音又说,“以后打牌你只能跟他分在一组…不然的话,你会不好意思压他的牌…毕竟是上司。”

“…”原来,只是打牌不方便啊…

她拿起茶几上的酒瓶一阵乱倒,然后“咕咚咕咚”地喝起来,才喝了几口就被人抓住了手臂。

“少喝点…这次不是厂家送的,是我自己买的。”子默一脸严肃。

“…施子默,你绕了我吧。”她哀叫。

“为什么你们总是要针对袁祖耘呢,”项屿从子默的厨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酒杯以及一盒冰块,“我觉得他人不坏啊。”

“我没有针对他…”木讷的小脸上有一对木讷的眼睛。

“我也没有…”世纭连忙附和。

项屿把冰块悉数倒进不锈钢的桶里,挑眉看着她们,忽然摇摇头:“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死鸭子嘴硬’。”

“但袁祖耘这个人…真的很恶劣…”世纭嘀咕着,想起他靠过来,伸出舌头舔她的场景,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回过神的时候,子默和项屿都举着酒杯一脸关注地看着她,她灿灿地笑了笑,装作若无其事地喝起来。

也许因为喝了太多的缘故,第二天早晨世纭睁开眼睛的时候,床头柜上的那只闹钟安静地躺着,时针指在“8”的位置,她努力睁大眼睛,长长的分针由模糊变得清晰,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真的是指在“45”吗?

于是这个周一,世纭第一次迟到了,而且迟得很离谱,足足有四十分钟。

她踩着微微发软的脚步走进办公室,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她是不是应该出现在袁祖耘门外的那张桌子上啊?!

她连忙冲出去,远远的,已经看到袁祖耘一脸铁青地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像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为什么呢?不会因为她吧…

“你迟到了…”温度丝毫没有降低的九月,他还是一身衬衫西装,双手抱胸。

“嗯,对不起。”世纭低着头走到座位上坐下来。

“十点开会,通知我已经发出去了,要复印的文件在你桌上的黄色文件夹里,印十份装订起来。提前十分钟去会议室调投影仪,PPT在我电脑里,你一道拿过去。”他语速很快,说完以后,不自觉地噘了噘嘴。

“哦。”做他的秘书可真辛苦,她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是去申请一只录音笔,把他交代的话全部录下来。不过,最后那个噘嘴是什么意思…

袁祖耘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又折回来丢了几包速溶咖啡在她桌上。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脸看上去就像是8点45分才从床上爬起来的。”说完,他走回去,再也没出来。

“…”世纭悄悄地吸了一口冷气,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面真的刻着“我8点45分才起床”这几个字吗?

不会吧!

于是,整个上午,她就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总是不自觉地透过一切可以反射的物体观察自己的脸,像是玻璃幕墙、擦得光亮的桌面、印着花纹的大理石墙面…等等等等,但这张看了二十九年的脸上,除了黑眼圈和疲倦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的讯息。

一叠文件被“砰”地丢到她面前,走神的她被吓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会议已经结束了。”袁祖耘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他正在收拾投影仪的各种电线,大概因为会议室冷气不足的缘故,衬衫袖口已经被卷起,露出一截晒得很黑的手臂,但奇怪的是,他的脸上却没有那么黑…

“你还真是会开小差,我很怀疑当我说到在泰国新建仓库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神游了。”

世纭不自觉地在脑中搜索刚才开会的内容——好像真的是…被他说中了。

“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无奈还是钦佩——”

“?”

“——对你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自得其乐的‘本领’。”

世纭张嘴想说什么,他却已经捧着文件转身走掉了。

不知道该无奈还是该钦佩的人是她吧——对他这种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开始恶劣的个性!

下班的时间,袁祖耘正好走开了,世纭连忙收拾了细软准备离开,才站起身,桌上的电话就响了。那个铃声像是特地被调整过似的,急促而响亮,还没走的同事不禁疑惑地瞥了瞥她。

她迟疑地接起来,电话那头是袁祖耘的的声音:“我订好位子了。”

“…啊?”她心想,他该不会是拨错号码了吧。

“你还欠我一顿饭。”他的声音镇定而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

“那是你自己说的吧,我没答应过。”说完,她打算挂电话。

“那你今天留下来加班吧,我有很多文件要打。”他的威胁听上去是那么单纯。

“…”她不说话,悄悄地磨牙齿。

“我订了七点的位子,你先去吧——老地方。”他的口吻是得逞后的不动声色。

世纭“砰”地放下电话,谁跟你老地方!

她背起包,跟陆续下班的同事一起搭电梯下楼,互相告了别之后,她拐到办公楼后面的小路上,沿着这条小路走了二十分钟,再向南走三个路口,就远远看到一块黄色的招牌。

那就是袁祖耘所说的“老地方”的招牌。

当初不知道子默为什么要推荐这间餐厅,她不禁想,如果她没有来的话,就不会在这里遇见袁祖耘,那么他们之间会不会仍然只是普通的、见了面仅仅互相点头示意的老同学?也许吧…

但也许,有些事情是注定的。

她忽然惊醒般地看着眼前的餐牌,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们两个——她和袁祖耘——不是早就不该有任何交集了么?

袁祖耘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眼前,那么安静、那么理所当然,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在这里。

“点菜了没?”他放下公文包,看着她。

她茫然地摇摇头。

他一脸的不意外:“你还真能开小差。”

说完,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几个菜。他并没有翻来覆去地看餐牌,而是直接翻到某一页,把菜式指出来,像是很熟悉这里。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吗?”服务生离开以后,世纭忍不住问。

“想不到要吃什么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他回答。

“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想不到要吃什么?”她看着他,想起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他的场景。

他眯起眼睛看着她,想了一会儿,说:“某些…我不确定的情况下。”

“那么今天你也不确定么?”她一边问,一边想起那个将要远嫁意大利的女孩。

他笑了笑,表情有冷:“当然,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

可是,他刚才“威胁”她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笃定。

“干吗要我做你秘书?”她直直地看着他,想要从那对善于掩藏的眼睛里看出什么。

“不管你信不信,不是我提出来的。”他掏出烟盒,拿在手里玩起来。

世纭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等着上菜,她越来越不懂他在想什么——不过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懂得过。

“还在生气?”他忽然问。

她别过头去,还是没有说话。

“为什么生气?因为当了我的秘书?还是…”他没有说下去,可是那个结束的音拖得很长,带着些暧昧。

她还是没有说话,倔强地不看他,一脸别扭。

“好了…算我投降,这顿我请,好吧?”他举起手示意,脸上的表情真的像一个惹恼了同桌的少年。

世纭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当那个声音从她鼻腔里发出来的时候,她就有点后悔,因为那像是一个撒娇的声音。

“你这样我当你不生气喽?”他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一个…可以容忍她任何事的男人。

她还是没有说话,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再那么别扭。

“哎,早知道就不点这么多菜了。”

世纭很想笑,可是碍于这样的气氛,只能忍住。她强迫自己看着桌上的牙签筒,那是一个白瓷的兔子造型的筒,在兔子的脑袋上有一个个的小洞,牙签就从那里面冒出来。她忽然觉得很残忍,牙签…为什么要从那里跑出来。

“笑一笑。”他说。

她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去捏她的脸,他的手指很粗糙,也许是以前打球打出来的,但捏在她脸上,却有点痒——异样的痒。好像不是在捏她的脸,而是她的心。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一个傍晚,天也是像这样半黑不亮的,有人在路灯下拍了拍她的肩,生硬地说:“喂,你这样我就当你不生气喽…”

他的口气像是不确定,那是一个少年叛逆自负却也疑惑不安的声音,这声音一句一句地敲打在她脑海里,她忽然有种快乐——难以言语的快乐。

路灯那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脸上,看不清脸庞,但轮廓却是熟悉的,还有他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噘嘴的习惯。

不知道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被袁祖耘捏得痒了,她不禁咧了咧嘴。

他放开手,看着她,一脸无奈地说:“算了,你以后还是生气吧,生气的时候比较好看。”

周末的晚上,子默破天荒地约世纭去酒吧。她按照子默传来的地址找到那里,那是一条衡山路附近幽静的马路,酒吧门口的招牌既没有霓虹闪烁也没有鬼鬼祟祟,而是安静地散发着金色的灯光,像是马路边上的某户人家。

世纭推门进去,头顶发出清脆的铃声,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伦敦Wardour Street上那些传统式的酒吧,可是…又跟那里不同。正对着大门的地方是一排长长的吧台,沿着墙的地方摆满了小圆桌和高脚凳,墙上是一个超大型的液晶电视——她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同,就是这个价值不菲的电视吧。

Wardour Street那些传统式的酒吧里很少有电视机,即使有,也只是孤单而不显眼地摆放在墙角,人们通常不会去看,不像这里,所有的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像是Piccadilly Circus附近那些聚集着疯狂足球迷的运动酒吧。

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的子默远远看去就跟男生没什么两样,她翘着腿,和一个笑容亲切的男人坐在一起,看到她来了就挥挥手,转头跟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世纭走过去,不禁觉得那个男人的轮廓很熟悉。

“你来了,”子默的语气是一贯的木讷,“这个是,项峰——项屿的哥哥。”

世纭恍然大悟地看着他,点头示意。

“你好,”他没有殷勤地伸出手,也没有带着审视的目光,而是亲切地举了举手里的啤酒杯,好像老朋友那样问,“要不要也来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