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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豳风·七月》
(上)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很多人看到“七月流火”四个字,会很自然地认为是用来形容天气炎热的。据说有一位知名高校的中文系教授某年夏日在作演讲时,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感慨:“真是七月流火啊!”其实正好相反。所谓“流火”,《辞海》释义:“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历五月间黄昏时心宿在中天,六月以后,就渐渐偏西。时暑热开始减退。”另孔颖达疏:“于七月之中有西流者,是火之星也,知是将寒之渐。”由此可见,“七月流火”虽与节气、气候有关,但绝不是形容暑热之词。余冠英《诗经选译》对此说得更为简洁明了:“秋季黄昏后大火星向西而下,就叫做‘流火’。”《诗经》中的“七月流火”描写的是将近4000年前的景象,由于岁差,我们今天看到的天象与我们的前辈所看到的已经不一样了,那时的“七月”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公历8、9月。
西周的太阳,或炽烈或柔亮,照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觉呢?那时空气清甜,土地空旷,风在原野中来去自由,像飞鸟一样。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是豳地的采诗官记录下来的《七月》的第一句。采诗官们驾着马车,走过豳地的田园山野,有农夫和奴隶在耕作,有男有女。不错。他们都很勤快,这当中还有些庄园主,国朝建立初期,他们不改朴素的本性,和农奴们一起工作。到了午饭的时间,庄园主的妻女们带着饭来了,他们非常守礼地把饭菜送到了田官面前。大家一起吃得其乐融融。采诗官们觉得既开心又自豪:这是他们繁荣兴盛的大周朝才有的景象啊,早在数十年前,残暴的子辛先生(商纣王)在位时,哪有这样温馨和睦的画面呢?那时候仿佛连太阳都是灰色的,大地了无生机,民不聊生啊!
采诗官忙记下了:“馌彼南亩。田畯至喜。”你瞧,这些温文有礼的百姓们都是有赖伟大的周公训导而成,这是必须让后世知道的功绩。
孔子说,周公是除了周文王外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周公的名字叫姬旦,他的父亲就是周文王姬昌。他的哥哥叫姬发,也就是推翻商纣的周武王,而难得的是姬旦与姬发是同一个娘生的。周武王死时,继位的周成王姬诵还太小,于是,周公便责无旁贷地摄政天下。
摄政后,伟大的周公又完成了三件大事:第一件便是大名鼎鼎的周公东征,平定了武庚领导的殷商遗民的大规模叛乱;第二件是营建东都,迁商的遗民于此便于监视,奠定周朝八百年的基业;第三件是分封制,与欧洲中世纪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自己封于鲁国,却终身不就国,尽心辅佐成王,成就了“成康盛世”的伟业。于是五百年后有一个鲁国的老人,坐在牛车上进行漫长的旅行,反复向他的学生们讲述着伟大的周公一生的丰功伟绩。
毫无疑问。采诗也是繁复而浩大的周礼的一部分。它严格地要求着采诗官们记录下民间的一切,你的眼睛看见的,耳朵听到的,心也必须了解。
于是,采诗官们继续往前走,他路过桑园。道路边没有手挎桑篮的女子,桑园里已经没有女奴在采桑,现在不是春日,可是她们的歌声好像还回旋在空中久久不散——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当时春昼时长,女子们可以慢慢地边采边歌,轻松采够白蒿子。采白蒿子是因为蚕子尚未孵化,煮白蒿水浇之容易出来。难得有采桑这样优雅的劳动,不急不缓地展示人世华丽深重的风光。
采诗官回想起这些女子的风致,一时间亦有些迷醉,脑中晃过一些紧颦的眉,忧虑的回眸,那是他的马车经过时惊起的。那些女子如水上的鸥鹭,惊慌地望着他。
他突然明白了,她们是担心他是领主的家臣,来带她们走的。采桑女们都很害怕那些到野外来打猎、祭祀,或者干脆就是寻欢作乐的贵族公子们突然坐着马车飞驰而来,将她们中的一个掳去,或者是被女公子选中,作了陪嫁。
无论那种情况都不好。有道是人离乡贱,何况身为奴隶?她们情愿留在家里,即使每天需要不停的劳作,人在家里,心里总是塌实温暖些。
采诗官吟着“春日迟迟,女心伤悲”渐渐地远去了。他仿佛窥到了什么,又窥不破,只得摇摇头,驾着他的马车走了。怪不得他,生于彼时,死于彼时的人,思想很难拔节而出超越那个时代。就是超越了,一己之力,又能起多大用处呢?太清醒的人,徒然自己痛苦而已。
在采诗官的心里,还记下了这歌谣的另外一半。马车颠簸并没有颠散掉他鲜明的记忆。这些歌谣必须由他尽责地带回去,如实地唱给国君听,接着由史官刻在竹简上,这,伟大的周公交予的任务。再辛苦他也不敢忘。
为了驱除疲劳加深记忆,他学着那些人唱起来,一会儿是女人们唱的内容,一会儿又是男人,这样交替扮演角色倒也自得其乐——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这些人是在唱:
七月火星向西沉,八月苇秆好收成。三月里修桑条,拿起斧和斨,太长的枝儿都砍掉,拉着枝条采嫩桑。七月里伯劳还在嚷,八月里绩麻更要忙。染出丝来有黑也有黄,我染的红丝最漂亮,献给那公子做衣裳。
四月里远志把子结,五月里知了叫不歇。八月里收谷,十月里落。冬月里打貉子,还得捉狐狸,就取那狐貉的细毛,去给公子做皮衣。腊月里大伙又聚齐,到野外去打猎,小兽儿归自己,大的野兽献公爷。
劳动人民其实一直都是很安稳、挺好商量的,只要不压迫得太过分,别把人逼到走投无路,他们一般都习惯性地承受下来,就像鲁迅先生笔下闰土那样,安意如大地,内心并没有多少愤恨的心思。经常惹是生非不安于室的,反而是那些读饱了书,吃饱了饭没事干,想着在功名富贵上博一博,“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野心人士。
(下)
西周的采诗官看见的是一些寻常生活的画面:露宿在场上的农夫一家在忙着熏鼠堵洞,塞窗糊门,这时快到年终了,天凉了,要搬到室内居住。这副情景正是歌里所唱的: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一年的食物,自然比不得君王或领主精致丰美,可是农家人自有农家乐,贫者有贫者的活法,顺应天命而活,倒也清新自在,有采诗官采到的诗为证: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那是在说:(我们)六月里吃郁李和山葡萄,七月里煮葵菜豆角。八月里打枣,十月里收稻,做些甜酒,为的是喝了健康长寿。七月里把瓜采,八月里把葫芦摘。九月里收麻子,掐些苦菜打些柴,农夫的日子照样过起来。
农事,千年以来没有大的改变,如今的农夫依然是:九月垫好打谷场,十月谷上仓。早谷晚谷黄米高粱,芝麻豆麦满满装。咱们真可叹!地里庄稼才收起,城里差事又要当。白天割得茅草多,夜里打得草索长,赶紧盖好房,耕田撒种又要忙。
除了不用为官家修理房屋服劳役外,其他的发自四千年前的感慨,怎么听怎么似曾相识!连做的事都差不多,连我这不通农事的人都知道。因为家里来了个在农村种田的亲戚,谈起来的,也说,哎哟,我们哪能跟你们比,一年到头哪得闲咯,趁着今年天托相,回去就要种稻子。
——有时候真觉得时间在跟我们开大玩笑,包裹着我们的时间和历史,是一条壮阔河流,上面滔滔逝水,急急流年,看得人眼花缭乱,下面的河床却是多年毫无变化。或者,万事总在有无间经历着巨大的析变,只是有意不让苍生觉察,以免不必要的惊动。必得要千百年过后,才蓦然发现沧海已三次变了桑田。
我不喜欢将一首好的诗歌人为地定性,将《七月》看作是“农奴抗议奴隶主剥削,或是农奴凄惨生活的缩影”。这样除了无谓地在思想上套个箍之外没有任何意义。生活本就是忧乐并存的,像季节有寒有暖,任何时代亦然。烦恼与生俱来,忧苦随生而至。不是某天剥削制度消失了,世界大同了,人的痛苦根苗也就此连根拔除,然后全世界人民同登极乐了。
《七月》的基调是平和的,描写是客观的,所以内容真实而博大,耐得住时间雕琢。这是它能够高于其他诗的关键。诗的最后:“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农人们完成了手边最后的一点工作:十二月打冰冲冲响,正月抬冰窖里藏,二月上祭去早朝,献上韭菜和羔羊。然后高高兴兴带着酒肉去参加祭祀活动,聚集在公堂上进行年终宴饮,举杯祝福彼此长寿健康。
一年至此,一诗至此,都是非常善美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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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40 AM《思无邪》 2007.1和炎热无关的生活——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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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豳风·鸱鸮》
面对这一篇,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起笔。就取个巧,先引一段别人论着上的话来解释此诗:“这是一首寓言诗。全篇是一名受压迫的劳动者以一只母鸟的口吻哀诉,诉说她过去遭受的迫害,经营巢窠的辛劳和目前处境的艰苦危殆。”这诗止于描写鸟的生活还是别有寄托,很难断言。旧说以为是周公贻成王的诗,起自《尚书·金滕》,不足信。全诗都用兴法,为我国比兴诗之祖。
《鸱鸮》大约就是这样的寓言诗,没有什么异议,是一个受压迫的劳动者,他将自己化身成一只受害的鸟来向压迫他的人“鸱鸮”发出控诉——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已经抓走我的小鸟,就别再毁我的家。我辛辛苦苦劳劳碌碌,为养育孩子累得病倒。
趁着还没天阴下雨,赶紧剥些桑树皮,修补好门和窗。如今树下的人们,或许还会把我欺。
我的两手已疲劳,还得去捡茅草,再把草料来积聚,我的嘴巴磨坏了,我的巢儿还没修好。
我的羽毛渐渐稀少,我的尾巴又枯又焦。我的巢儿晃晃摇摇,雨打风吹要倒了。直吓得我喳喳乱叫。
然而控诉也就控诉了,除了深有同情心的人,台下看客与己无关唏嘘几声,地主老财仍是地主老财,佃户长工仍是佃户长工。黄世仁对杨白劳照样抵死压迫,毫不留情地盘剥。
剥削和欺凌不会因控诉而轻易消失,一直不会。否则就不需要武力来变革。
《诗经·小雅》里还有一首同样以鸟为比兴的诗《黄鸟》,“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此诗虽然是写背井离乡的人在异国遭受剥削和欺凌,困境之下更增添对本邦族的怀念,言辞之间,颇有点《鸱鸮》的可怜味道。可见受剥削受压迫的人心思情绪都差不多,控诉的内容也大同小异,只是表现的手法不同。
寓言,是智者同愚者的游戏,亦是弱者同强者的游戏。因为地位的不等,才需要有技巧的谈话方式,像《一千零一夜》里的皇后,她不可以直谏,要用讲故事的方法使残忍好杀的君王回心转意。被剥削的人敢怒不敢言,需要作歌来讽刺逼压自己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旧说《鸱鸮》是周公贻成王的诗,即周公旦向成王表明心迹,初闻这种解释,不禁使我始而失笑,继而失落。后世儒生心中的圣人,正气凛然邪气不侵的周公旦,竟然也会怕谗毁?他如果真是伟大到滴水不漏,干吗要怕?可见世上并没有圣人,无人可以完美无缺。所谓的圣人只是后人乱扣帽子,将自己达不到的理想标准硬性嫁接到古人头上,比如孔子,他需要宣传自己圣主贤臣的思想,所以就托古改制,选择了尧舜禹周公旦来塑造成政治偶像。
读《鸱鸮》,又想起了杜甫的《三吏》、《三别》。那也是反映人民生活苦痛创痍的诗,而且更清晰地点明了当时的社会环境——安史之乱。杜甫一生际遇坎坷,性格也沉稳,比不得太白任性纵情。李白的诗纵使是咏史也飞流之下三千尺般飞扬跳脱,老杜却写实得很,一字一句的,读他的诗直如一个人在高台上站着,看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秋风旷野无人陪伴,你需要独自面对逼面而来的苍凉寥落。
杜甫这样的男人,会让人想去拥抱他,陪在他的身边什么也不说,做他身旁那个可以并肩观望世间风月的人。
越绝望的东西越温情,越温暖的人,越寂寞。
在多年以后,仍会记得,他由洛阳经过潼关,赶回华州任所。夜行至某战乱荒僻的小村,求宿于民家,有吏夜来捉人。其时是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春,郭子仪等九节度使六十万大军包围安庆绪于邺城,由于指挥不统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军溃败。唐王朝为补充兵力,便在洛阳以西至潼关一带,强行抓人当兵,人民苦不堪言。
那家有老夫妇两个人,还有一个寡媳带着幼孙。老妇人叫老翁快翻墙躲出去,她出门去应付。家中男丁尽去,如果被前来抓差的官吏看见老翁,也是一定被抓走的。老妇人开门去跟小吏周旋,哀言求告但没有用,为保住家中唯一的后代,让孙子的母亲能够喂养孩子,她说:“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老妇之言让我心里难过得要死。设若我是小吏,一定徇情放过她了。我对年轻人没有怜惜,年轻人受苦只当积福,但是老者,我见不得他们哀苦,见不得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悲伤绝望。看到他们就好像看见人生的尽处,人生尽处是荒凉。一个人老来就应该平安喜乐,反过来被人疼爱照顾。一生波折起伏,如果到老还不能获得一点想要的平静美满的话,那这一生劳碌就真不知所谓了。
不喜欢《鸱鸮》,虽然引领了后世诗文中一种以禽为言的风尚,但它太多比兴不无烦琐,遮遮掩掩,实在不好相与。要喜欢也只喜欢一句:“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够真实够悲切。
更喜欢平实的《石壕吏》。
隔了近十年再读这首诗,心里大痛。我遗憾少时懵懂,也庆幸那时懵懂,不必过早看清人间疾苦。而今那些模糊的影象,藏在字句后面的斑斑血泪,忽然之间非常清楚了。我像解剖尸体的法医,突然能够看清隐藏多年的真相,是心痛大过喜悦的。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四句诗,二十个字,像冰雹一样砸在心上,生疼生疼。这无疑也是一种屈从,一种哀求。老妇的哀求,她的心愿一如《诗经·鸱鸮》里那只孱弱小鸟的呼告:“既取我子,无毁我室。”不同的是更现实、更真实罢了。
现实世界永远比寓言里比拟的更冷漠,更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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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45 AM《思无邪》 2007.1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取我子,无毁我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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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的是孤洁,不是孤绝——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小雅·鸿雁之什·鹤鸣》
听见朋友抱怨辛苦,生计艰难,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晓得为了什么,而有些人可以不劳而获,生活优渥。自然是同情的,可是有时候想想,不但同人不同命,就是同鸟也不同命。就拿仙鹤和猫头鹰来说吧,简直一个是不劳而获,一个是劳而不获。鹤生就优雅的外表,出尘的气质,摆摆pose,走走秀就有人趋之若骛;猫头鹰累死累活夜不能寐还不招人待见,古有恶名鸱鸮,认为它是恶鸟,攫鸟子而食。真是比窦娥还冤。
美丽有时候是一种罪一种灾殃,不过更多时候是一种幸福,受人垂怜。美人虽也有色衰爱弛的忧惧,但比起一个丑妇连期待的权利也被剥夺,还是幸福的。鹤,有了出尘脱俗的美,不但告别了恶名,告别了昼伏夜出的辛苦,连她带来的死亡,人们也觉得容易接受。鹤顶红,成为世界上最美的毒药。
鹤在佛道两家的玉宇仙境中时时出现,载着仙人离去,孤洁的身影隐没在云间水际。“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的那一瞬,哪怕是亡国的罪孽也被人轻易忘却。它不是妖媚女子,一如纯真的孩童,带着仙家的逍遥,有幸避过历史的当头一刀。
《诗经》里仍愿以它作贤臣,以它起兴。《鹤鸣》即如是。
告别了那宠溺它们、不知所谓的亡国之君,它依然是清洁到白衣如雪,像于大富大贵繁花艳锦之中孑然抽身的人,不再回望前生。即使是栖息于水泽之间也不显颓丧,声音仍是清越嘹亮,可以直入九霄云外。
所以它的淡泊又被隐逸之士看中。鹤应该是离中国历代隐士最近的鸟,它看着他们烹茶煮酒,落花为棋,无限潇洒,无限落寞。它认得钟子期、嵇叔夜、陶渊明、孟浩然、林君复、王冕的脸。他们是真隐士;而还有些,像范蠡、曹操、诸葛亮,他们或者“隐居以求其志”,或者“去危以图其安”,是介于隐士与朝士之间的士,身隐了,心未隐。
范晔在《后汉书·逸民列传》序中,将隐士区分为六个类型:
一、隐居以求其志
二、回避以全其道
三、静己以镇其躁
四、去危以图其安
五、垢俗以动其概
六、癖物以激其清
诸葛亮自不必说,典型的奇货可居,堪称最早有广告意识的人。曹操是隐士,这个论断恐怕会让很多人疑惑不已,然而事实上确实如此。曹操早年曾做过“洛阳北部令”这样的小京官,但不久便辞官在家乡的山后筑屋闲居了,在这期间,他一方面隐居在家乡的木屋里读书,一方面密切关注着朝廷里的一举一动,对时局了若指掌,伺机出山。果然当外戚何进掌权时,他再度受朝廷征召,便一跃成为军队中枢的“西园八校尉”之一,其显赫已不复是“洛阳北部令”之类的小京官可比的了。他的隐居看似退避,其实是一种看透时局、以退为进的手段。曹操的隐居为“隐居以求其志”做了最好的诠释。
以“隐居以求其志”为目的的一类士人,他们以隐邀名,工于心计甚至近乎诡道,且往往能赢得广泛的社会声誉,但在我看来,这类士人名为归隐,而走得却是与隐士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路,他们归隐的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隐,而是为了仕,为了更为显赫的仕,因此他们实际上早就不能归于隐士这一范畴了,他们是士,是参杂了权术的士。
东晋的谢安也是如此。简文帝时期内乱频繁,强敌压境,司马家族山河风雨飘摇。出家高门的谢安被公认为雅量足以镇安内外,可是,谢安本人却“无处世意”,高卧东山坚不出仕。谢安隐居东山,只为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可笑当时的士大夫还担心:“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反而不如简文帝有见识。
简文帝虽是个窝囊皇帝,在位两年一直战战兢兢,害怕被独揽大权的桓温废黜。可是他虽无济世之略,却有知人之明。谢安虽放情于丘壑,纵意于林泉,泛舟于沧海,似乎真的“去伯夷叔齐不远”,但其每次外出游赏,总要携妓相陪,据此简文帝断言:“安石必出。”理由是:“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
一个纵情声色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归隐的,即便你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的感慨,如果不放弃你的激情与冲动,不甘心平淡的生活,如孔明的“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也就成了空谈。
真正的隐士,隐的不是形,隐的是心。但这不同于“佛教”中讲求的修心,因为隐士首先是士,在他们的骨子里流淌着“儒”家的血液,他们是文化人,他们有自己的文化人格,因此他们的心不可能空,他们成不了佛,他们是在追求,追求一种纯粹的文化氛围。在上述的六类隐士中“回避以全其道”,“静己以镇其躁”,“垢俗以动其概”,“癖物以激其清”这四类人走的就是这条路。他们才是隐士,真正的隐士,纯粹的隐士。
作为一个隐士,只有“动其概”、“激其清”,才可能“镇其躁”,而只有“镇其躁”,才有可能“全其道”,这四点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要把它们完全地独立开来既不太可能,也不太现实。他们是一个群体,一个文化群体,他们的存在,代表了社会中的另类文化倾向,文化品格,他们是社会中的另类文化人。
有隐者,也必然会有招隐者,正常的好像商品的供求关系一样。《鹤鸣》就是我国的招隐诗之祖。通篇比兴,鹤、鱼、檀、石,皆以喻在野的贤人。
全诗译成白话是这样的:
鹤叫沼泽九曲弯,声音嘹亮传上天。鱼儿潜藏在深渊,有的游到浅滩前。我爱那个好林园,园中生长有香檀,还有枣树在下边。别的山上有美石,可做琢玉金刚钻。
鹤叫沼泽九曲弯,声音嘹亮传上天。鱼儿游至浅水滩,有的潜藏在深渊。我爱那个好林园,园中生长有香檀,还有楮树在下边。别的山上有美石,可做琢玉显璀璨。
喜欢这诗有陶渊明田园诗的意境,澹泊宁远,如果这理想中的小园建起来,绝对可以看作现实版私人桃花源。然而更叫我喜欢的是这诗的清朗大气,无论是开篇的“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还是结篇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都正直大气地使人起敬。
他山,是指异国。虽然在现代人看起来这国的概念极小,只是区区百里之地。但在彼时也是政治上一个明确的分野。可是,在《诗经》里,那么遥远的年代,就已经有贤人目光远大地提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观念,意思是,任用人才,求取贤能,不要在意外界的因素:他是什么人,他是哪里人。即使是别的山上的美玉,只要合用,我们也该把它雕琢出来。
这样的无私大气,在中国的文人诗章里是少见的,在中国人中也不多见。盖因国人习惯的是“私家重地,请勿践踏”,即使是“同桌吃饭,也要各自修行”,要联合起来结成派系也必得要有实际利益。合作真的是合作,比外国人更强经济意识,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是利用的成分多,没了最初的坦荡真诚。
武侠小说里常有禁地,擅入禁地的人如果没有死,通常都不会空手而归,盖因人会藏私,越是藏在禁地见不得光的越珍贵。
春秋战国时,国家的概念虽然有了,却因为战乱和局势的晦暗多变不得不模糊。士人的忠贞也被打碎。他们像失去家园的鸟一样四处迁徙,并不太在意后世读书人所谓的归属感和气节问题,而是哪里适合生存,那里有名主和机会就投哪里,像乐毅是赵人,却为燕昭王所用复兴燕国;张仪是魏国人,却跑到秦国为相;孔丘孟轲虽然口口声声维护王道正统,行动上却一点不落时代潮流,整天驾着牛车四处游说兜售自己的学识。他们绝不死心眼,玩什么忠贞节烈,相反却很识时务,这家不行转别家,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正是他们行为的写照。可怜后来的经生被故纸堆的灰尘圣人的光辉迷了眼,忽视了最明显的真相。
中国没有在野党,自古却多在野的贤士。历史一再证明了在位者,如果没有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气度,损失最大的仍是自己。
有句很俗的话,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我很认同。人心,人的情感都是可以买到的,只不过这买不是用金钱,而是用诚意。你想得到什么,就得以什么去换取。想获得仁人智士的誓死效忠,就要用同等甚至更多的信任理解去换取。
再淡泊的隐士,再无求的人,也希望得到真正的理解和认同,如鹤能自在的鸣于九皋,而声能够闻于野,闻于天。
——高山亦要有流水来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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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1月31日 星期三 2:41:49 AM《思无邪》 2007.1我要的是孤洁,不是孤绝——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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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玁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小雅·鹿鸣之什·采薇》
(上)
江南的春天是衣食的春天,桑树涣涣,桃花灿灿,连槐树那样乡气的花,都有田间灶头的新意。野菜也是,绿汪汪的一片,像泻了的春水,叫人不忍践踏。乡下人当此季总是去田埂地头采来,新新鲜鲜地做了端上来。我生在城市,吃到的野菜都已经不野了,是成品,也不懂得认野菜挖野菜。偶尔到乡间,看到有人采撷,也不管喜不喜欢吃,就无端开心得不行,追着人屁股后面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第一次看见薇菜时,紫色的小花乍满眼帘,忙问是什么菜,告诉我是野豌豆。余冠英译《诗经》,将薇菜翻译成“大巢菜”,我就根本就没把这种小菜和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采薇西山”中那种雅物联系起来,也没想到这就是小雅《采薇》里吟的“薇”。想起有人说,我们这代人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虽然刻薄,却也恰当。
薇菜也叫薇霍,不算是稀奇的东西,历来为贫者所食。伯夷和叔齐在商亡后隐居首阳山,身无一技之长,又死倔着不吃周武王送来的粮食,采薇为食,终于饿死。临死前作了一首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与嗟徂兮,命之哀矣。”
这是关于采薇最早的记录。伯夷,叔齐是孤竹君的两个儿子。这是两个固执到头脑发僵的人,当年孤竹君想要立叔齐为国君。孤竹君死后,叔齐欲禅让伯夷,伯夷说:“这是父命啊。”于是逃走了。叔齐也不肯继位,也逃脱了。人们只好拥立孤竹君其他的儿子即位。伯夷和叔齐联袂潇洒逃亡以后,生计很成问题,听说西伯姬昌乐于赡养老人,商议好投奔他而去。当时西伯姬昌已死,伯夷和叔齐到了那里,正是西伯昌的儿子武王将东伐殷纣,伯夷和叔齐拉住了武王的马缰阻止,说:“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武王的随从上前要杀他们,太公吕尚虑其有贤名,为怕大战前夕影响民心,就阻止说:“此义人也。”并搀扶他们离去。武王推翻商纣,天下归顺了周朝。但是,伯夷和叔齐认为这是耻辱,仍坚持操守,不吃周王送来的粮食,隐居在首阳山,采集野菜充饥。某一天有个周人嘲笑他们,你们不是不吃周朝的粮食么,这首阳山也是周天子的领地啊,你们吃了这山上的薇菜,难道不是周朝的粮食么?这两老小子一合计,自觉别人说的有理,惭愧得不行,于是开始绝食计划,连薇菜也不吃了,这么着,挨了几天,成功饿死。
后世的读书人要么多粮食而少气节,要么多气节而少粮食。为了粉饰或者掩饰,他们多对伯夷和叔齐的行为击节而赞,认为这是有操守的人做的事。若是人各有志也就罢了,最可怕是中国人的操守节烈观多出于作秀的需要,前人做出种风潮,后人认为不追不好,也不管是不是真心认同就跟风。伦理观念由此衍生,并越来越稳固。反而是那个周人好,现实而敏锐,一句话问穿了伯夷叔齐。还有姜子牙,行事也妙,他接掌齐国的时候,胶东半岛上也有两个欲效仿伯夷叔齐的隐士,自耕自足,人称贤人。姜子牙就杀了他们。周王问起来,对曰,这样不为国计民生做贡献,只图保全自己虚名的人,留之何用?就因为他有影响力,反而会有民众跟从造成不利于经济发展的风气,不如杀了。
呵呵,这才是姜尚真正的心思和观点,之前对伯夷叔齐与其说尊重,不如说是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