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告别翟琛不多久,翟羽便从马车里下来,蹭着林边,溜进林中,那里有夏风早备下的一匹良驹。马儿四蹄裹着厚重棉布,以减低踏步之声。翟羽抚了抚这匹马的鬃毛,便弯腰解开它被拴在树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先缓步而行,待出了树林后,再下马用匕首去了马蹄束缚,上马扬鞭疾驰而去。

此举翟琛当然不知,而在后来赶至又被他派去跟踪的暗卫当然也不知道。

翟羽对夏风说,自己决心要与翟琛彻底撇清关系,怕翟琛找人跟踪于他们,更怕翟琛那些属下会想要加害于自己,便想悄悄与夏风分开而行,待一月后,夏风再凭借高超武功甩掉所有人,与她在澹州青石镇相聚。

夏风也有着让她永远脱离翟琛的私心,而后发觉暗卫跟随,更是证实了翟羽想法般,毫无担忧地越发卖力,载着车中被他偷放假死药的墨涟一路朝西北方向而去。

墨涟吃了假死药,最初没有呼吸,降低了被翟琛发现的危险,而随后,又因为他和翟羽身量相似,又一路围着披风,便瞒住了跟踪的暗卫。

直到胡将军抓着小谢前去找夏风,夏风为救小谢,又一人敌多,战的颇为费力,而马车中的墨涟一露身形,胡将军走神大惊,一时不敌被夏风斩于刀下,可夏风也已接近力竭,无力再顾那暗处的暗卫。

暗卫将消息带回主帐,翟琛当时便摔了一个茶碗,一面找人去将夏风请回,一面催着急马直奔红叶城,亲自一个个询问此次所来的朝廷使者,终于从主使身上寻到破绽。

原来,在那个翟羽失踪的下午,她是真的曾潜入红叶城,见了主使曲季宪,与曲季宪说担忧他会杀她,请曲季宪装作从未见过她,也只做她失踪配合着他一起寻她,再另找人护送她回京。

她密见曲季宪商量好了一切事宜,再装作一下午只是因太过伤心混乱想寻地静静,然后回到他身边。

他见她回来,便首先放宽了心,认为她并未被朝廷之人绑走,更以为她若自己要走早便走了…

何况晚上她又对他说了那些话,一点点卸了他的防备。她毫不避讳地提及翟珏和庄楠对她的所言所语,使他安心其中并无什么不该有的话,便忽略了她会自行回京的可能。而她之后的流泪、怒怪、酒醉、撒娇,那一幕幕她和他以后各自安好的场景,也让他以为她只是不肯原谅他,只是因为过往诸多仇怨,才赌性子决绝离去…

而最后,最绝的一招便是夏风。他想,夏风一定能看住她护住她,却不防就连夏风也中了她的计,被她设计成了圈套中的一环。

夏风闻讯带着小谢匆匆赶了回来,一进来听他说了翟羽已必然无法和他在澹州相会,便是呆若木鸡,也将翟羽对他说的一一交待。

话音甫落,拔剑声与拔刀声同时响起,两人对视时,显然都是恨不得杀了对方。

可两人相决又有什么用呢?此时还能不能将翟羽救回更要紧。

夏风先收了刀,冲了出去,险些撞倒了帐门口站着的小谢。

而翟琛望着他一阵风似的背影和追随那背影一同消失的小谢,缓缓跌坐回椅子。

扶着额头,翟琛觉得胸口空去的那块,极疼。

白天从红叶城出来,他便曾纵马疾行充当发泄,可无论马行的怎么快,眼前还是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几乎是要当即发兵回京。若不是安池拦着他说翟羽落入敬帝之手,他若造反,翟羽只会死得更快,他立时便反了。

她什么都猜到了,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安排妥当了。

而他看尽天下事,看透天下人,自筹能将一切握于掌中,却偏偏错看了她。

看他一手教出来的好徒弟,什么都学不好,最后倒将他的心思与习惯摸的这么透彻。

她早支好了一张网,柔情为丝,密密织就,百转千回,步步为营,终是一点点将他收进了网里,让他无能为力。

“翟羽,你以为这是对一切人都好么?可笑至极。”翟琛神色如冰地望着帐中跳跃的烛火,喃喃自语,“你让我忘了你…让我娶后、纳妃、生子,一切与你无关…可若你这般出事,我定不如你所愿…我怎么如你所愿?”

利剑出鞘,烛火为剑风所熄,一片黑暗中,主帐正中上方议事的长桌从中间断裂,轰然倒下。

69 得失

现如今下,野鬼坡上的整个军营即使不知道出了何事,但也因胡将军之死而备感惊惶。环顾方圆百里,最得意之人当属安池。

虽未能成功杀掉翟羽,但翟羽如今的情况,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关键是此事与他彻底撇清关系,不会被翟琛迁怒。

他站在主帐外,忍住想哼小调的冲动,脑中渐渐浮现翟羽那张堪称完美的脸。

祸水一般的东西,自然是不该久留的。自从快三年前,他催促着翟琛用翟羽的身世来给当时便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太子最后一击,却被翟琛断然否决时,他便察觉到这个最初翟琛口中的“棋子”已经不是那么简单。而这次在军营,翟琛几度的心绪起伏都缘于翟羽,就连他儿子安平都红着脸来问他“王爷是不是喜欢皇长孙”时,他便下了决心一定要将翟羽杀之而后快。

却不想这祸水最后倒是自觉,省了他几分力气。

身后主帐突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安池回首看了看,只见灯火已熄,其余倒没了动静。

如今他所要做的所有事便是不顾一切拦住翟琛,只要他不冲动地冲回京便可。其他的放消息和找人去寻去拦,沿途打探什么的,他倒是可以帮着做好,只要低调些不太惹人注目便罢了。反正能寻回来什么消息呢?即使寻回来,晚了这么多天,也拦不住了。

野鬼坡昼夜温差大,夜风吹的安池搓了搓手。望着无边无际的夜色,和逐渐寥落的灯火,他倒也想起许久不曾想起的往事来——

那年也是夜深,西里的草原长的比野鬼坡更要好上许多,他想趁着夜里离家,去南朝找高人学武,想有朝一日变得强大,改变族人世代受欺的命运。可刚走了没多远,就听有人打马追来,是那丫头,哭得眼睛红肿,拽住他衣角说:“哥哥是不要阿敏了么?为什么不告而别?”

他给她讲了许多大道理,又信誓旦旦地哄她,说有一天一定衣锦还乡,将她娶回帐中,与她死生不弃。她红着脸,依依不舍地,终是放开了他的衣角,在夜色中目送他远去。

许多年,他吃了数倍于普通人的苦,终于凭着过人的天资和一定的机缘,学得一身绝世武功,可回去西里,却不过得到她当年不幸被选去做了上供南朝的奴役,后来一朝得幸,育有皇子,却因不守妇德与人私通,已经被赐死。

那是西里最后一批如同进献牲口般向南朝进贡年轻劳力,之后因为多种原因,敬帝暂止奴仆上贡,改为加倍收贡牛羊。而其实,这最后一批中,本来也不该有她,毕竟她是族中长老之女,也算颇有身份。只是在劳力将要启程被押往南朝的最后一天,有一名女族人自了尽;而她,在他走后,一直在当初他们分手的地方等他回来。那地方,恰好是族里通往南朝的必经之路,押人的官差怕少了人被上面降罪,见到守在那里的她,不由分说拖上她就走…

那样活泼骄傲的小女孩,笑容比阳光更灿烂。十二岁时,整个草原就再无女子马术能赢过她了,何况,她还精通箭术,穿着红色骑装,在马上变幻各种好看姿势,将箭稳稳射入靶心。她是草原上的一颗明珠,许许多多好男儿望着她,都觉自惭形秽,却又跃跃欲试,纷纷在她面前讨好,她却只是喜欢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他。

如果,他早早地娶了她,必定能免她后来灾祸,不会有她之后无尽悲苦、被人冤枉、草草结束的一生。

可他不允许自己那样想,如果他早早娶了她,而放弃了自己的梦想,那他和她,最终也不过是一对庸庸碌碌的平凡夫妻,还是要继续与其他族民一起,想着每年往南朝进贡的牛羊马匹,担心自己的儿女会不会到南朝给人为奴为婢受尽□,稍有不慎便是死无全尸。

夜空里有星星闪烁,一如当年明媚少女的多情眼眸。

安池渐渐平息了情绪,当年失去她,的确是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可也不过如此。再多的痛悔,终究也过来了,他后来还不是娶亲生子,有了安平。翟琛与他一样,心中有大业者,最后都是能明白的。有些痛不过一时,凌云壮志才是一生的事。

这里有十数万大军,其中七千还是他亲训的玄衣骑,有刚被夏风杀了的胡将军,有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梦想,那梦想和着仇恨,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安池相信,翟琛能想通的。

**

接下来的日子,一切倒如安池所想般,所有传回来的消息不是说没有朝廷中人过路,就是没发现可疑人士,或者模模糊糊说什么想起来的确有人看上去诸多秘密惹人怀疑,没有一个可靠的。而翟琛,几日没有出帐,倒像是做到了他最初说的“静观其变”。

翟琛处没有动静,而夏风在得知消息的当晚,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往京城赶,小谢也不发一言地追随其后。

一整天后,夏风终是无法忽视小谢的存在,停下来,等着大约百米外的小谢。

小谢见他停下,便缓下马速,试探着再多往前行了一段,看他黑着脸面色不豫,她僵硬地勾勾唇角,挪开目光后,拍着胸口夸张地说:“师父您终于停下来了,我都快要憋死了,这就找地小解去,师父您可别趁机逃跑啊,您知道要是那啥时受了惊吓,对身体伤害很大的!”

夏风原本是想让吼她让她立马回去,可她这番话一说,他竟懵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翻下马来,却因为体力不支,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她脸色惨白,跪在那里,却还念着不断摆手,一面试着站起来,一面喘着气说,“没事没事,师父我没事的,就是长久没吃东西,有些头晕…”

夏风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纵往她面前,将她一把拉了起来,手按在她脉搏上:“胡闹,你已经不只是这一天没吃东西了!”

小谢趴在他怀里,借着他力气站稳,此时听他这样说,一撅嘴便回道:“之前那什么胡将军给的东西不好吃。”

“也不止这样,”夏风盯着她,神情严肃,“小谢,你这段时间忧思太重,悲伤过度,饮食更不自律,小小年纪,自己又为医者,怎可这般不注意?”

小谢将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甚至推了他一把,摇摇晃晃后退一步,垂下眸,自嘲一笑,“师父你也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硬是要我再提姐姐去世之事?”

夏风也是叹息,闭了闭眼,才说:“此时的你身体极虚,更不适合长途跋涉,快些回去好好休息调理。”

小谢瘪了瘪嘴,不屑说,“我才不要。”

夏风拿她没有办法,又挂念着翟羽,更是没了耐性:“你若不听我的话,便就此将你逐出师门!”

小谢一听,仰首看他,眸中已是闪烁泪花,咬着唇半晌便狠狠说:“逐啊!你逐啊!我知道你早就想逐我出师门…不,从一开始你就不想收我的!”

“你知道便好,像你这样的丫头,从最开始我就知道是大麻烦。”夏风退了几步,冷冷丢下一句,便转身往自己马边行去。

小谢见状,咬紧了牙,又翻身上马,稳住身形,一扬马鞭便继续往前赶。

她从夏风边上拍马而过,夏风愣了一瞬,眼睛蓦地圆睁,立即上马,打马追去。距离稍近,他便腾身而起,跃至她马背上,护住已经摇摇晃晃要从马背上跌下去的她,紧收马缰将也是疲累非常的马停下,然后狠狠问她:“庄小榭,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谢缓了口气,也狠狠地说:“我去救大哥哥啊!只允许你救便不允许我救了么!?天机阁还没散呢!说不定我还能比你早知道京中消息,伸手援救,凭什么不能去?”

“小谢…”夏风望着她的眼神亮了些许,在如此黑夜山林,看上去远胜夜空明星高悬。

可这样的明亮,却只刺得小谢心中生疼,她冷冷一笑,“怎么?听到天机阁便允许我去了?对她有益,你便动了心是不是?”

夏风也意识到不该,双目阖了又开,“我只是担心你身体罢了。”

“担心我身体?逐我出师门?师父,你说我不爱惜身体,不配为医者,可你现在敢不敢把一把你自己的脉,看一看你究竟伤的有多么严重?师父,你有资格说我么?”小谢闭上眼,唇边却有笑,“大概为了她,你是什么也顾不得的…可是师父,大哥哥心里没有你啊,你难道就不知道吗?她那样固执的人,认定了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再有改变了,师父您就想不透么?”

夏风闻言,没有立即回答,只是从小谢的马背上下来,又拍了拍自己的马的马颈后,才说,“为她,不用求回报,我心无悔。”

小谢细细凝视着他侧脸,一个笑容,绽到极致,“那我也是一样的呀。”

夏风闻言,身上一震,侧过眸去看她,却只见得月光下她坦白笑容和坚定目光,喉中不知怎地就有些发堵,匆匆挪开目光,开口极凶:“胡闹至极!”

“我怎么胡闹了?”小谢也从马上慢慢下来,脸上又复是极娇蛮的笑容,“女孩子大了总要嫁人的,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如何是胡闹呀,师父?而且,我都还没说我喜欢的是谁,师父您干嘛急着训我?莫非您未卜先知猜到我喜欢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夏风无言以对,将马匹腹边所背的水囊递给她,“匆忙之间没有干粮,这里还有些水,先喝了罢。”

“师父您先喝。”小谢递回给他,见他要发表疑义,便伸出两根手指,“一是尊师重道,二是怕师父您下了啥徒弟还我还分辨不出的迷药。”

夏风没好气地接过水囊,拧开,喝了一口,再重新递给她,又说了句:“安心,老子没空将你丢回去,这里荒郊野外,迷晕了你只能喂野兽了。”

小谢笑嘻嘻地喝了几口,然后走回自己马边,翻翻又找找,嘀咕了一句,“其实我抢的这匹马好像有些馒头,我刚刚觉得这马鞍颠的我屁股疼,就试图找些东西来垫垫的…”结果找出一堆粗面屑,她举着那小包袱,笑得天真无邪,“嘻嘻,被我压碎啦。”

自从收了小谢当徒弟,夏风头疼的毛病就没医好过,何况是本该万分焦虑的现在?

但想了想,他却说,“今晚就在这休息一下吧,我去捡些干枝生篝火,再想办法弄些吃的。”

“那我负责联系天机阁!”小谢眨眨眼,表忠心,“干枝的事儿也交给我!”

夏风多看了她两眼,背转身走了,几步便隐入荒林之中,小谢看着他离开的方向,收了笑容,揉了揉鼻子,从荷包中拿出一个小盒,盒中分为许多小格,每格上加盖,小谢打开中间的一小格,里面是一些白色香粉状的固体。执起盒中一个精巧的挖勺小心翼翼挖了些许,小谢蹲下来,抖在地上,又在荷包中取出一张小巧纸笺,咬破指尖,用挖勺尖端沾着鲜血匆匆写了几个字在纸笺上。

她刚一写完,便见一老鼠从林中窜出,直直跑到她面前,十分贪恋与享受般嗅着她方才所洒的香粉。待它嗅着,小谢将纸笺折的更小,塞进了它后脚所绑的轻巧竹枝。戳了戳那老鼠的头,小谢笑道:“你要小心正在林中找吃的那位啊,我可不想吃老鼠呢!”

老鼠又是“嗖”一下的,便不见了。

小谢将所有东西一一收回荷包,站起身,搓了搓手。其实名扬天下的天机阁不过是源于之前有奇人传授训兽之法,而后,因鼠类处处皆有且性好打洞,方便消息传递,便改为专训老鼠。这种平日再常见不过的动物,极易掩人耳目,不会被人发现,唯一缺点是天敌较多,好在,被训过的老鼠总胜于普通老鼠百倍。

但这也是小谢第一次用天机阁,心里也不是特别稳妥。

她抿抿唇,将两匹马一同拴在树上后,便在近旁收集干枯树枝…她也不知,夏风是不是为了天机阁,才同意让她留下和跟随的…但她所求不过也只是想他开心一些罢了,她也只是想陪着他罢了…

也许,当要求降低了,得失的计较也就自然减下来了。

**

几天后,有圣旨到翟琛营地:让翟琛将大军分为两批,分别调往西里和夜国边境,翟琛随军往焰城驻守。

翟琛面色平静地从营中出来,接了旨,第二天便拔营往与夜国比邻的焰城去了。

又是几天后,小谢收到天机阁密报,翟羽已经入了京,直接便入了宫。

此时小谢和夏风距京城已不到五百里,可算算消息过来所需的最短时间,翟羽的命运,在他们赶到京城前,多半已经是定了。

70 维护

到了京城,翟羽就换掉一身的伪装,坐了马车入宫。

这一路而来,所有护卫都待她十分恭敬有礼,如同当初在红叶城见到曲季宪当初那样。但曲季宪当初出京来到红叶城时,敬帝也或许还没得知她的身世,只是给了曲季宪很多大内高手,吩咐他一定要护住皇长孙,将他从琛王手中平安护送回宫。

可如今一路行来,这些侍卫的确在不断和京中取得联络,却依旧视她如真正的皇长孙,而不是一个囚徒。所有险路都由他们先试探,而且也力保了她的舒适。翟羽想,他们这样的对待,或许是因为敬帝即使真知道了她是女的,也不会愿意所有人都知道这样一个大笑话。

那如果其实敬帝根本不知道呢?

可能吗?

翟羽想了想,即使顾清澄没受庄楠的挑拨去告诉敬帝,庄楠也会想其他方法让敬帝心生怀疑。

再退一万步讲,即使庄楠压根没办法告知敬帝,只是那样对她说了,不过是想看她因抉而痛苦…她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

庄楠点醒了她,也许最开始翟琛悄无声息让她“死”了也就罢了,可她任性一路追随而去,虽是心中关怀担忧作祟,也给他添上许多麻烦…她过去从没细想,即使是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翟琛依旧是举步维艰的。而她,便是其中很大的一个绊扣。

的确,如果她不爱他,那这一切本就是因他而起,本也是受害者的她,完全不用觉得自己应该有任何责任,即使他没要她的命,她也不该感恩戴德。

可谁让她爱他呢?

谁让她爱的这个人,也是因为爱她,才对她下不了手了呢?

但他对她不忍,却可以对万万千千人残忍。

她不一样,对他不忍心,对其余无辜的人更不忍心。

他们的感情,对他来说,也许不及他一直以来所求的江山和想报的仇恨;可对她而言,这份感情,也不能让她垫上其他所有人的性命。

这场叛乱本就因她的私欲而得以成全,她已经背了许多杀孽,如今更绝不能让他杀了那三万叛军伪装成她被叛军所杀,不能让他杀了小谢并用小谢的尸体来代替她,她甚至在庆幸小满已经被自己赶走,不然若是敬帝要审,她就又多牵连了一个人进来。

她甚至不能冒险说服自己敬帝不知道这事,不能自欺欺人说一切还可以瞒天过海。即使敬帝不知道又怎样呢?翟琛该做的掩饰一样会做,该杀的人一样会杀。这般将危险转移到别人身上的事,她做不到。

于是,便只好对自己残忍。也只有让翟琛认定她不识抬举…

她想的很清楚。从出生开始,背负着这样的身世和秘密,她或许迟早是要死的。只是本该翟琛狠心结果的事,由她自己动手罢了。

马车在乾门前停下,翟羽下车,先抬头看了看晴朗无云的天色,才将视线缓缓落在前方高耸的辉煌宫殿——皇极殿上。

那里坐着南朝至高无上的帝王。

她瞒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么久,敬帝过往待她更是不薄,她该去请罪,并承担他的怒气。

阳光下,青白玉砖与汉白玉阶上的一步步都走得十分平稳,只是在大殿门前,传报之后,她还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迈步进入空旷殿中,宫人又将殿门关上。她看向殿中央金座上的老人。近一年未见,敬帝又是苍老了许多,半垂眼皮看着她,似是面无表情,却又分明是情绪复杂。

翟羽垂眼,跪了下去,没有自称“孙儿”,甚至没有说话,而是叩下头去,额头印上地下沁凉金砖。

甫一进门,她便看清了殿内还坐着的两人,一名是已经出嫁许久了的长公主翟佩,另一名是琰王侧妃顾清澄,再分明不过的局面,何况敬帝是选在这里见她…

翟羽心里最后一点侥幸或犹疑被消灭干净,泛起苦涩的同时,又是强烈的庆幸,觉得自己又多押对了一次宝。

“羽儿,为何这么久不见朕,却不见你开心?谁给你委屈受了吗?”敬帝缓缓开口,声音极低哑,却又是上位者惯有的威严,他对翟佩示意了一下,又道,“你长姑姑有话要问你,你受了什么委屈,也可在那里告诉你长姑姑。”

翟佩从圆凳上起身,领了命,向翟羽走来。

“不用了,”翟羽半直起腰,摇摇头,“皇爷爷所怀疑的事,确有其事,不用验身。”

“大胆!”敬帝离座,指着殿下翟羽,气得只喘粗气,可几下之后又瘫坐回去,却依旧是呼吸不畅,半仰着头任翟佩替他拍背顺气。

顾清澄此时在一边冷笑一声:“殿下可得说清楚,你认的是什么事?我向父皇检举的可不止一事。你认的,是你女扮男装十多年的欺君之罪呢?还是你连太子殿下的骨肉也不是,乃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野种,乱了皇家血脉之罪呢?”

翟羽也觉眼睛有些酸涩,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埋下头去:“我的确生为女儿身,但也生于东宫,长于东宫,六婶所说的‘野种’二字,恕翟羽担当不起…”有些罪她可以认,但有些,她却不能。不然,怕是她母妃地下之灵也无法得以安息。

“你还敢狡辩么?你以为杀人灭口之后,当初太子妃在行宫被劫一事就已经真的无人知晓?已有当年之事幸存目击者证实太子妃其实在行宫就已被山贼劫走,而非后来的上山祈福途中被劫!亦有前丹阳寨山贼指证咱们这位太子妃在山寨中,可是与当时的寨主齐丹青夫妻相称,共居一室。而齐丹青,据当年攻上丹阳寨的兵将指证,却是齐鸣福之子齐源,自齐家谋逆抄家问斩一案中逃脱,上山落草为寇的。齐源和太子妃曾是青梅竹马,本要互许婚配的,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殿下你是皇室血脉呢?”

“这种但凭口说的证据,随便就可栽污,哪里可信?父王、母妃恩爱甚笃,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母妃真被劫走那么长时间,我父王为何要替母妃掩藏这一事实,”翟羽抬头看着顾清澄,牙齿咬的唇内血肉生疼,“何况我母妃回宫后,可是足月而生!”

顾清澄站起身来,“呵,虽然当时太子殿下薨逝后,东宫内所有侍姬及其奴仆皆已殉主,无人出来指证。但在太子妃被劫前,太子殿□边可是一个侍姬都没有啊,为何偏偏之后,殿□边就多出这么多侍姬?这分明是感情不和的佐证!”

转向敬帝,顾清澄徐徐福□去,“儿媳之前也已向父皇推断过,太子殿下甚是爱护太子妃,因而太子妃被劫后,为免太子妃被世人诟病怀疑清白,才将此事掩了下来,后来只为上太平山营救太子妃,才重新找了人演出太子妃新遭劫的假象。说句大不敬的话,在太子妃回来并产下长孙殿下后,原本性子温和的太子殿下,却一日日变得糊涂起来,对朝政也再不如以前般上心。至于长孙殿下所说的足月而生,儿媳曾问过太医,只要用药施针,便可拖延瓜熟蒂落之期,只是对母体耗损巨大,这也可解释为何太子妃诞育长孙殿下后,就一直体虚病弱。最关键是,太子妃当年产子和后来长孙殿下的脉一直是由已经告老还乡的徐太医在请,从不假手他人。这是不是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其中有问题呢?”

翟羽捏住拳,尽力控住身上的颤抖,盯着顾清澄,一字一句地说:“六婶真是好推断,如今翟羽身处劣势,辩无可辩,自是只有由六婶从这些表象之中一步步将翟羽与母妃父王一道推入不忠不孝之地!六婶所说之人皆已去世,空口白话的,竟是要往逝去之人身上泼脏水么?若不是六婶已嫁入皇家,这样妄议皇族秘事怕真是居心叵测!”

“父皇,儿媳绝对不敢,”顾清澄身子福的更低,脸上是极无辜的慌乱,“父皇知道儿媳的推断都是在已有事实上稍作的猜想,即使无法保证可信度,可儿媳也只是怕乱了皇室血脉,不敢称是居心叵测啊,父皇!”

在顾清澄和翟羽争论期间,敬帝一直半仰着头,谁也没看,此时却突然将目光狠狠落在翟羽面上,站起身来,由长公主翟佩搀扶着,一步步自龙座高台上下来,走到翟羽身前。翟羽不由暂时住口,将头伏得低了些,看着敬帝那双绣有云纹盘龙并在前端缀有拇指大小的夜明珠的锦鞋。然后她就见到那脚抬起,劲风袭来,她不敢躲,只能由敬帝一脚重重踹在她左肩胛骨上,将她踢得往后跌去。

“孽障东西!还敢口口声声说你父王!朕的太子便是被你这个孽障和你母妃那个贱妇害至如此境地!”敬帝的怒吼似是从喉间深处咆哮而出,极哑而恨。

长公主忙搀扶住气得胡子都在不断抖着的敬帝,也恨恨地说,“太子妃如此不守妇道,秽乱宫闱,混杂皇室血脉,若不是在太子哥哥入葬时发现她的尸体居然被盗,怕是要拖出来鞭尸才能解恨!”

翟羽闻言,却如蒙大赦,感激地抬头看向长公主,果然翟佩面上虽是愤愤表情,看着她的眼中却是怜惜。这位早早下嫁大臣之子的长公主虽难得回宫一趟,往日待她却是极亲厚的。她此时这句话,虽然明着像是在责骂秦丹,实际却告诉了翟羽,秦丹并未葬入太子墓。且如今尸身不知踪迹,不会再被此事打扰,受敬帝的迁怒。

太子当初允她将母妃尸身迁出与齐丹青合葬,但她却在当日便被劫往战场,原本以为此事只能遗憾作罢,却不想有人代她做了…

想到可能替她做此事的那个人,翟羽心中狠狠一抽,却有勇气充盈全身,她浅浅吸了口气,又忍着肩上巨痛重新跪好,却又被敬帝抬脚踹来。这次比上次更重,只听“咔”一声脆响,翟羽直到自己肩胛骨被活活踹断了。而唇里泛起的浓重血腥却还告知她,内脏怕也因这两脚而受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