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寿答道:“陛下气色很不好,我时常规劝他注意身体,他却总是不置可否,一笑了之。自从开始呕血之后,心慌脉快,且伴有晕厥和便血…”
君浣溪猝然一惊,指甲陷进肉里,强自镇定道:“他呕出的血是什么颜色?”
“这个说不准,有时是鲜红,有时是墨黑…”吴寿看着她蹙眉沉思的神态,颤声道:“君大夫,陛下可是中了毒?”
君浣溪沉吟道:“现在还不能确定,须得诊断之后方才知晓。”
这症状,似是而非,又像是中毒,又像是十分严重的胃出血--
若是中毒,那是谁,谁敢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对一国之君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若是胃出血,就算他夜以继日,操劳国事,以那风华正茂的年纪,强健非常的身体根基,又怎么可能!
一颗心悬在空中,飘来荡去,伴着丝丝的灼痛,只能深深呼吸,努力平复那躁乱不安的心神。
过后,又细细询问天子衣食住行情况,吴寿详尽回答,并无不妥之处。
安抚吴寿睡下,君浣溪掀开车帘,默默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致。
吴寿离京已近三月,不知他现在到底怎样,是否继续恶化,还是…
而天子重病,无法亲自临朝问政,权力出现真空状态,会不会被有心人趁机利用加害--趁他之危,意欲谋权!
甩了甩头,不敢去深思这个问题,可是却又不能不想。
那丹陛之上,九鼎尊位,洒尽血泪,堆满白骨,是天下至高,却也是时间最危险之所…
--陛下逐渐衰败,终日呕血,宫中频频换防,形势不明…
那黑衣近卫的话,反复思量,始终觉得迷雾罩面,不得化解。
此地离京城宛都,尚有千里之遥,此时却恨不能身化双翼,径直飞去,立时寻到那人儿,解除他的痛苦和危难!
“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一条薄毯搭在肩上,身心都是一暖,面对那张温柔似水的俊脸,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愧疚。
“沈弈安,我明白,只是委屈你了…”
沈弈安微微一笑,缓缓地道:“别这样说,阿略他也是我的兄弟,昔日结义之情,是做不得假的。”
君浣溪垂下头,缓缓地道:“婚礼…我们过后再补办,可好?”
沈弈安没有没有说话,只是揽过她的肩膀,轻拥入怀。
君浣溪微微闭眼,心中酸涩,脑子里一片凌乱。
近在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愧疚,是重生,是承诺。
而远在天边之人,是自己的痴念,是魔障,是毒药…
日夜赶路,每一天都是在煎熬中度过,夜里噩梦不断,清晨总是在冷汗涔涔中醒来,只记得那一声接近一声的呼唤:“溪…”
眼望正东,痴然而立,一时泪流满面。
梦里还能听到他的呼唤,而现实中他却是否鲜活如昔?
又赶了数日,终于,远远的见得宛都城巍峨的城墙。
进城之前,君浣溪已寻了僻静的地方,由沈弈安在外守护,换装易容,出来之时,面目一新,直把吴寿看得满目疑惑。
“沈公子,这位是…”
君浣溪上前一步,手里捏着尚未吞咽的变声药丸,淡淡一笑:“我便是南医公子君浣溪的师兄,林楚。”
“原来如此…林楚…林…楚…”吴寿喃喃念着,心有所悟,却是面露欣慰,期间光芒闪现,悠然叹道:“君大夫,你信不信,这冥冥之中定有天意,你与陛下…你们…”
君浣溪看了一眼旁边静默的男子,平声而笑:“只是个化名而已,吴常侍不比认真,歇一下吧,我们这就进城了。”
吴寿眼神闪耀不定,低沉道:“其实,陛下这几年过的并不好…”
“吴常侍!”
君浣溪拔高嗓音,硬声一句:“他不好,那也是你的失职,与我无关!”
“是,是我没把陛下照顾好…”
吴寿黯然长叹,再不言语。
君浣溪走出两步,回头言道:“明日一早你想个理由,找人带我进宫吧。”
马车渐渐驶近城门,高耸的城墙在夕阳照耀下不见温暖,只觉凄然幽深,心底莫名打了一个颤,忽热忽冷。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明日就要见到他了吗?
卷四 咫尺天涯 第十二章 置之死地
落日余晖,马车缓缓驶进城门,一路朝南行进。
几年不见,宛都城繁华依旧,人声鼎沸,上层的动荡似乎还没影响到百姓的生活中来。
途中经过昔日府邸,君浣溪端坐不动,黄芩却是忍不住掀帘,悄然看去。
“姑姑,府门上贴了管家的封条,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别…”
吴寿睁开眼,阻止道:“我们已经离京太久,现时局不明,君大夫还是不要在人前露面为好,进宫之事我会安排。”
君浣溪点头:“就按吴常侍说的办吧,我们先去城南奕安的宅子落脚,再从长计议。”
沈奕安当初在南市购置的宅子,一直有人打理,时隔几年,却是整洁如昔。
安顿下来之后,那几名天子近卫就换装出门,暗地打探消息,联络人手。
君浣溪给吴寿换了药,又问了下宫中情况,便是回房歇下。
次日一早,却有人上门求见,确定身份之后,直接带去了吴寿房间,来人一进门,便是直奔吴寿榻前,神色焦急,满目懊悔。
“常侍,我有负重托,罪该万死!”
吴寿大惊,挣扎着坐起身来,声音发抖:“是不是陛下…”
那人垂头道:“陛下病情恶化,太医署大夫们束手无策,皇后大怒,罢黜了好几名医官,将陛下交由月诏医士来诊治,而后孟丞相怀疑有人在陛下饮食中下毒,责令宫中戒严,调整戎卫,好些资历老道的郎将士都被撤换了…”
“这个时候调整宫卫,却是有利有弊啊!”
君浣溪忍不住插口一句,引得那人抬眸一瞥,顿住不说。
吴寿见状解释道:“这位是林先生,是昔日南医公子的师兄,王奇,你有什么消息,但说无妨。”
那王奇应了一声,继续汇报:“宫中内侍也是大批换血,长青宫的老宫人都离任了,我被调到了建章宫,已经整整半月没见过陛下了,音讯全无!”
吴寿原本脸色就憔悴,一听此言,更是血色全无,嗫嚅道:“半…半个月…”
半个月,足以发生太多事情,天翻地覆!
君浣溪一把抓住那王奇的手腕,厉声道:“你以为,内宫现在实况如何?天子…是否还健在?”
这句话喊得又急又响,直把屋中之人吓了一跳。
黄芩跳起来关门闭窗,沈奕安急急过劳按住她的肩膀,低喝道:“浣溪,你冷静些!”
君浣溪摇头道:“没事,我很冷静。”
如果是一路上还在妄自猜测,那么现在已经大致明了时局--
有人趁天子病重,起了祸心,企图颠覆皇权圣位,改朝换代!
如此一来,他便是处在了极其危险的地步,步步惊心。
这个天宇王朝,谁人为皇,谁人称帝,原本并不重要,跟自己也没有任何关系,但偏偏是他在此高位,自己避无可避,只能任凭自己卷入这一场风暴当中。
冷静,必须冷静,只要他未死,自己就是拼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他于苦痛危难!
但是,万一他…
不敢深入去想,越想脑经越是混乱,越想内心越是惶急,眼前最重要的,却是设法入宫一见!
“溪…”
梦里的呼唤,犹在耳边回响,却不知是否天赐怜悯,还能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见面,一定要见面!
掐紧掌心,收敛心神,又听王奇继续说下去:“不仅如此,陛下在长青宫养病之时,还颁布了几条匪夷所思的政令,其中最震动人心的,便是加重赋税,责令各州郡大肆上缴财帛,用以大兴土木,扩建京郊行宫…“
“不可能!“
君浣溪攥紧拳头,硬声道:“天子一向节俭,不思享受,怎么可能颁下如此荒唐的政令?!”
那个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将仅有的一点干饼清粥都给予沿途不识的老弱妇孺的人;那个从小在忧患逆境中成长,将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视为己任的人;那个宽厚善良,仁德无私,情愿伤己也不愿伤人的人,怎么可能违背本性,收刮民脂民膏,充实后宫只用?!
思想间,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眼望吴寿,后者亦是如此。
如若这不是天子的本意,就是有人假借天子之名,抹黑天子清誉,意在…敛财。
换血与敛财同时进行,除开这事件本身,其中隐含的意义却是不容忽视!
“我还听说,陛下还下旨收拢各州郡的军队,归为现任京师卫尉统领。”
君浣溪朝向吴寿,微怔道:“这位卫尉是何人?我认识吗?”
吴寿犹在沉思,王奇抢先答道:“自从怀疑陛下被人下毒,原京师卫尉穆易被革职查办,下到了牢狱之中,新任卫尉姓风,是皇后推荐…”
姓风?难道是…
“不错,风厉作为月诏联姻随使,也跟着皇后进了宫--”吴寿轻叹一声,含糊道:
“陛下对皇后之言很是重视,皇后素日行事也极有主见,呃,陛下也一向任由她来,甚是恩宠…”
极有主见?
是很没分寸才对!
泠月,她若真是爱他顾他,就不该让外戚得权,惑乱朝纲!
“皇后无子啊,并无所持,不该是她,那么,到底是谁,是谁想害他…”
揉着额头,只觉得不堪负重,头痛欲裂,努力保持心底一丝清明:“吴常侍,据你所知,京师附近还有没有可以调动的军队?”
吴寿摇头道:“经过郑爽之变,陛下对此心怀忌惮,太尉之位一直空缺,军权则由陛下亲自掌控,军队动向我却是丝毫不知。”
君浣溪不甘心又问:“传国玉玺与虎符制印,如今却在何处?”
吴寿惭愧:“我离京之时甚是匆忙,也没料到事态会如此严重…玉玺与虎符,应该还在宫中…”
见她面色沉郁,赶紧又道:“君大夫放心,此二物事关重大,陛下定会妥善放置,不会让奸人有所乘!”
君浣溪摆了摆手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她却是担心,一旦玉玺虎符失落,他身无所持,对方便会毫无顾忌取他性命!
“对了,我要进宫面圣,依照现时形势,如何成形?”
王奇叹气道:“如今内宫不仅严控把控宫门防卫,还加强光禄勋的警卫职责,朝门卫与郎中三将须得同时检视准许,才予放行,着实不易啊!”
“要不,我今晚趁天黑进宫一趟,查探情形?”说话之人,是沈奕安。
吴寿看他一眼,摇头道:“沈公子,你以为宫廷防务真是任由你来去自如麻?当年你也谈牢狱,那是先帝抱着好玩的心思,随意防水,而陛下也是率宫卫隐在一旁,按兵不动,否则,你早被万千羽箭围攻,岂有清松进入全身而退之理!”
沈奕安面上一红,不再言语。
吴寿想了想,沉声道:“事不宜迟,王奇你这就回去部署,联络内宫,不管以什么办法,必须送林先生顺利进宫!”
“不行!”
君浣溪立时出言反对:“这一来一去,又耽误不少时间,救人如救火,须得当机立断,不能再等了!”
“这…”
吴寿正在踌躇,却听得外间有人叩门,声响急促。
“常侍,常侍…”
是那昨日出门打探消息的天子近卫!
黄芩赶紧过去把门打开,一名黑衣人跳了进来,劈头就道:“吴常侍,宫门处贴出了通缉令,说你盗窃国库宝物,畏罪潜逃,廷尉出千金要你的人头,所有与你交好的宫人都受牵连入狱!“
吴寿一怔,随即苦笑:“我原是告假出宫,宫廷登记一应俱全,不想他们还是察觉到了…”
吴寿的势力被制,这皇宫执行犹如盲人行路,更显艰辛。
君浣溪心头一紧,当即问道:“可有天子的消息?”
此言一出,屋中一片静默。
君浣溪抿紧嘴唇,在房间里不停踱步,心中明明已经烦闷狂乱得快要爆炸,面上却还要辛苦维持着一丝冷静。
“我还探到一个消息,那御史大夫张士也不知是否有所察觉,未等陛下下旨,便自作主张与太医署一干人等急急回京…”
不等他说完,吴寿便是抚额喟叹:“糊涂,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君浣溪心中一动道:“也不尽然,张士是三公之一,要想动他,并不是那么容易,再说这季回春为人谨慎,又都是防治瘟疫的功臣…对方要想有所作为,也必须拉拢朝臣,平息舆论,他们回京,行动会受限,但不至于有祸…”
或者,这却是自己的一个机会?
“我这就去拜访季回春,旧情加上新缘,向他谋求一份差事,应该不难吧?”
正在思索计划,那名近卫又道:“还要,安定侯丧家期满,也是随后返京复职,大概就这几日…”
安定候,卫临风?
君浣溪眼望几人,欣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