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藻早已听婢女回报了这件事,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虽说她曾经设想过这个结果,却没想到恰如所料的发生了,而且发生的这样仓促。婢女见她呆坐在那里,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什么都不敢说,悄悄退了下去。

紫苏有孕的消息令齐王府上下都很高兴,众人纷纷恭喜宇文逸风。为了更好的照顾紫苏,宇文逸风把最得力的婢女雪雁拨给紫苏,让雪雁照顾紫苏的饮食起居。紫苏见众人都对自己格外照顾,心情也好了很多,思量着放下所有心事,安心把孩子生下来,抚养他成人。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转眼到了腊月里,府里处处生了炭盆,室内暖烘烘的。一日午后,紫苏想起大夫吩咐过她不要总是呆在屋里,要到处走动走动,便往菊夫人房里去了。

趁着天气晴好,菊夫人正看着婢女晾晒被褥,看到紫苏,忙招呼她屋里坐。“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打发人过去送东西给你。”菊夫人扶着紫苏坐下。紫苏好奇道:“难为姨娘惦记,什么好东西?”菊夫人吩咐婢女取出一幅褥子,摆在一旁道:“天气冷了,我让她们把这虎皮褥子找出来晒过了。你身子重,经不得冷,拿回去垫在床铺底下,又保暖又软和。”

说话间,菊夫人把虎皮褥子展开给紫苏看,那是张白老虎皮,毛绒绒的,一看就非常珍贵。紫苏感激道:“姨娘真是有心人,紫苏怎么敢受此厚礼。”菊夫人淡然一笑道:“你我相知,送你这物件也算不得什么。这虎皮褥子原是王爷赏赐,我一回没用过,你拿回去便是。”

“父王何时猎得白老虎?我听说,白老虎世所罕有,猎得者也非凡人。”紫苏随口问了一句。菊夫人笑道:“哪是他猎的,是那时他去中山国平乱,在那中山王府搜刮来的。回府就赏给我了。”她只顾说笑,哪里注意到紫苏的情绪在瞬间大变。

“父王去过中山国?”紫苏拼命压抑着,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菊夫人见她情绪有点不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关切的问了一句。“姨娘,父王何时去过中山国?”紫苏仍是这句话。菊夫人不明就里,解释道:“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了,我也记不清啦。紫苏啊,是不是身上不好,怎么脸色都变了?”紫苏勉强一笑,说她没事。

从菊夫人处出来,紫苏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要站立不稳。她终于忍不住,靠在一棵树旁凄惨的哭泣起来。事情的真相让她难以承受,她一直以为是恩人的人,原来竟是仇人。杀了她全家,令她颠沛流离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丈夫的父亲。而她,不但对这一切懵然不知,肚子里还怀着仇家的后代。

紫苏泣不成声,轻抚着腹部,有一种想死的冲动。难道宇文逸风对她的情意都是假的么,难道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如果真是骗局,那么她被骗得好惨。紫苏想不出来,这家人有什么理由要骗她这样一个弱女子,除非和她的身世有关。她忽然想起老陶提到过的中山王印信,难道那就是玄机?

可是她此时脑子里乱哄哄,根本无力思考。她只要一想到宇文逸风也有可能骗她,就心痛如刀绞。她一心一意爱着的人,要是别有用心,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接受。认识他之后,对他的爱就是让她觉得人生还有希望的力量,如今这个支柱坍塌的话,面对她的将是永无止境的沉沦。

紫苏回到住处,正遇到凤藻和婢女要往外面走。“夫人——”她心不在焉的向凤藻拜了一拜,没等凤藻说话,她就往自己房里去了。凤藻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本就不高兴,又见她只顾往房里去,连句话也不消听她说,更加窝火,对婢女道:“你看她这是什么态度?见了我连句话也没有。”

“还不是仗着公子宠她,她如今又有了身孕。”婢女和凤藻自幼一起长大,自然看不惯紫苏。凤藻心中忿忿,觉得好生无趣,没有心情再出屋,转身回房去了。

紫苏回到房里,疲倦的坐在梳妆台前。一抬眼看到镜匣里放着那把碧玉梳,取出来轻轻梳理着长发。眼泪潸然而下。他送这把梳子给她时,何等情深意切,碧玉梳就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如今睹物思人,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怨念。

“小夫人——”雪雁的声音忽然响起。紫苏正想着心事,不期然被她一惊,手里的梳子顿时跌落在地,跌碎了一角。“那么大嗓门干什么?”紫苏见玉梳跌碎了,心中油然升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奴婢一向这样。”雪雁不满的嘟囔了一句。

紫苏心里正烦恼,见了她这态度,一改往日的好脾气,斥责道:“在我这里,你就得把规矩改改,说话要细声慢语,不要高声大嗓的。”雪雁被宠惯了,并不把紫苏放在眼里,眼珠一转,没有理她。紫苏被气得没办法,只得以袖拭泪。

雪雁本是来告诉紫苏,颖夫人来了,谁知惹得紫苏哭泣,而这一幕恰好被颖夫人看到,颖夫人不禁怒火中烧,转脸向身边的仆妇道:“给我掌嘴,教训教训这没规矩的奴婢。”那仆妇立刻上前,给了雪雁两耳光。雪雁轻抚着脸,抽泣着向紫苏道歉,含泪退了下去。

婢女们都退下去之后,颖夫人向紫苏道:“你如今是小夫人,性子不要太软了。今天这事,也有你的责任,平日里疏于管教,让这些丫头无法无天。”紫苏没想到颖夫人会命人教训雪雁,心中有点无所适从。雪雁是宇文逸风最喜欢的丫头,要是在宇文逸风面前告一状,不定他会向着谁呢。

凤藻听说颖夫人为了紫苏打了雪雁两耳光,心中惊异不已。雪雁确实有点娇纵,平日里和宇文逸风也没少拌嘴,可不管是宇文逸风还是凤藻,都没有动过要罚她的念头,没想到这次一向待人温和的颖夫人会真的教训她。

凤藻叹息一声,隐隐觉得紫苏是个非常难缠的人物,不动声色,就能把宇文逸风身边最得宠的丫头给收拾了,将来要是对付她,只怕也是易如反掌。

宇文逸风回府后,也听说了这件事,往紫苏房里去,却见她颓然的坐在梳妆台前发愣。“什么事发那么大火?”宇文逸风以为紫苏和雪雁起了争执。紫苏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觉得我能对谁发火呢?这府里谁是我惹得起的。”她这话很重,带着情绪,宇文逸风眉头一皱。

“胖胖那丫头没坏心,就是脾气大了点,你别跟她当真。”宇文逸风哄着紫苏。她有孕在身,不能让她生气。紫苏表情如霜,仍是漠然道:“妻是妻,妾是妾,丫头就是丫头,我这个当妾室的没有逾越本分,丫头更该守丫头的本分,骑到众人头上,让大家都让着她,算什么?”

“紫苏……不要这样,我知道你一向……不要这样想。”他还能说什么,他知道紫苏一向隐忍,从不肯说别人半句不是,要不是气急了,也不会说这样的狠话。雪雁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必定是她言语有点过头,让紫苏终于忍不住了。

紫苏没有看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梳,觉得身边这个人非常陌生,陌生到让她非常害怕。他到底知道多少?要是他什么都知道,那么他娶她,是什么目的?紫苏不敢想,怕被事实伤了心。

宇文逸风看到她手里的梳子,奇道:“这是那时我送你的吧,怎么坏了一角?是不是胖胖跌碎的?难怪你要生气,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我再送你一把就是了。”他说来说去,仍是替雪雁开脱。紫苏从未像此刻这样不满,把梳子随手一扔,就站起来往床上躺着去了。

宇文逸风见她始终闹情绪,心里也有火,没有再劝她,径直往房门外走去,想着让她一个人消消气也好。他走到院子里,看到另一个婢女,问她:“胖胖呢?”那婢女向西北角指了指,示意他雪雁正在房里伤心。宇文逸风叹息一声:“吩咐厨房,做一笼紫芋糯米糕,给她送过去。”婢女依言而去。

赶走了宇文逸风,紫苏心痛更甚。她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和他闹别扭,心里始终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想要释放出来。知道了她的家族和齐王府的恩怨,她已经很难再坦然面对他。可是,心里对他始终有爱,这是她不能否认,也无法抹去的,更何况肚子里还怀着他的孩子。

对这个孩子,紫苏心情复杂。孩子是她盼望已久的,她一直想为他生个孩子,倒不仅仅是为了稳固她在这个家的地位。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共同拥有一个孩子,在紫苏看来,是件非常幸福的事。可假如,这孩子一出生就背负着母亲的仇恨,孩子怎么可能过得幸福呢。

紫苏自怨自怜,想着这件事,头痛无比。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却看到宇文逸风坐在床边。屋里已经处处上灯,夜晚来临。看到他,紫苏满腹的委屈和心痛顿时汹涌起来,扑在他怀里哭起来。

她的情绪一会儿一变,他渐渐也适应了,听大哥二哥说过,女人怀孕的时候特别情绪化,动不动就会使小性子,还不能跟她当真,跟她当真,她若是着急较起劲来,不小心就会影响胎气。本来男人对女人就应该谦让,更何况还有自己的骨肉呢。宇文逸风这么一想,就不觉得紫苏反常了。

他轻抚着她的秀发,劝道:“你晚上什么也没吃,这会儿想吃什么,我吩咐她们去做。”紫苏摇了摇头,她哪有心情吃饭。“你不吃,孩子怎么受得了?”他的手在她腹部轻抚,语气很温和,紫苏鼻子一酸,只得点了点头。

喝了点粥,像梗在喉咙里一样,难以下咽,又不能在宇文逸风面前表现出来,紫苏觉得这滋味如坐针毡,精神就要崩溃了。勉强吃完了,她实在撑不住,又回到房里躺着,宇文逸风一直陪在她身边。

凤藻在房里听婢女回报那边的情形,幽幽一叹。宇文逸风对紫苏的好真是没话说了,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对紫苏总是迁就的。即便是雪雁因为紫苏受了委屈,宇文逸风也是向着紫苏多一点。

他对自己呢?凤藻心中怅然,他刚对她好了一点,紫苏就怀孕了,这样一来,他不得不时常陪着紫苏,对她便疏远了许多。她还不能怨,怨了也没人会同情她,除了被众人讥为妒妇,只怕也不会讨婆婆喜欢。

婢女又悄悄告诉凤藻,菊夫人差仆妇送来白老虎皮褥子给紫苏铺在床上保暖。凤藻苦苦一笑,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心,都被紫苏收服的差不多了。她不仅和菊夫人关系甚佳,和溪月也时常走动,甚至连一向挑剔的青鸾,也对她谦恭的态度十分受用。

到底谁才是宇文逸风的夫人?凤藻越来越模糊。她心平气和的想过,紫苏若不是出身低,倒真是当夫人的材料。她在府里的人缘极佳,为人处事很有分寸,也难怪众人会对她刮目相看。可是不知为什么,凤藻心里总觉得不安,尤其是紫苏怀孕之后,她对待周围人的态度有些变了。

满月

青鸾在腊月里生了一个男孩儿,正月里孩子满月恰逢元宵节,齐王府众人相聚一堂。溪月带着月牙儿和紫苏坐在一边,月牙儿口齿已经十分伶俐,什么话都会说,不时的跟母亲问这问那,溪月耐心的哄着女儿。

紫苏有点心事重重,溪月见到她的神情,问了一句:“我瞧你的脸怎么一点没胖啊,这两个月是不是吃得不多?”紫苏嗯了一声:“胃口不大好,舌头是苦的,什么也吃不下。”溪月点头道:“我那时也这样,不怎么能吃,等胃口开了,就能吃了。你才四个月,日子还长着呢。”紫苏淡淡一笑。

齐王夫妇坐在厅堂正中,长公主抱着满月的孩子,宇文松坐在一旁欣喜的看着孙子,其他人则各自饮酒交谈。紫苏的视线越过众人,定定的看着宇文松,心中百感交集。

那个容貌清癯、气宇轩昂的人就是她的仇人,也是她丈夫的父亲,她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让她非常害怕。他似乎掌握着别人的生死大权,又似乎只是个和蔼的老人,紫苏完全混乱了。

月牙儿调皮,看到长公主只抱着孙子不放,向她跑过去。溪月正喂她吃饭,她冷不丁跑了,溪月只得快步追上去,以免她摔倒。月牙儿跑到长公主面前,张开小手:“祖母,抱抱!”长公主看到孙女,非常欢喜,忙把手中的婴孩交给身边的仆妇,抱起月牙儿坐在腿上。

月牙儿娇声呖呖,不知道和祖母说些什么悄悄话,惹得长公主笑声连连。溪月站立一旁,微笑着看着女儿可爱的样子。一抬眼,忽然瞥见青鸾有些恼怒的目光,顿时明白月牙儿的这个举动惹恼了她,觉得月牙儿抢了她儿子的风头。青鸾心里更恨的是溪月,女儿的举动难道不是母亲授意的?人要是多心,怎么想都觉得别人居心不良,青鸾正是这样的人。

溪月回房后和宇文长风说了这事,宇文长风笑道:“你们女人家就是爱计较这些。”溪月皱眉道:“不是我爱计较,是你大嫂计较。她一直看我不顺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宇文长风道:“看大哥的面子,你担待她一点就是了,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溪月嗯了一声,忽又想起一件事:“我看紫苏这些日子气色总不大好的样子,今天又有些没精打采。不是发愣就是垂着头,也不知道她和凤藻处的怎么样。我听说,她们都不怎么说话。紫苏刚嫁进来时可不是这样,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就算凤藻不理她,她也从不会缺了礼数。”

溪月说起紫苏的反常,倒让宇文长风有点起了疑。紫苏现在怀着身孕,正是上下得宠的时候,宇文逸风又格外疼她,照理说不会有什么烦心事,他和紫苏接触的虽然不多,却也知道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轻易不会把情绪带到脸上,除非遭遇重大事件。

难道她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了,不然怎么会忽然改变了态度?宇文长风思忖着找个机会和逸风好好商量一下,这件事不容忽视。

“长风……长风……干嘛呢,发什么愣啊,人家叫你呢,心不在焉的。”溪月嗔怪的推了下丈夫的肩。宇文长风这才回过神来,一脸茫然的看着她:“叫我干什么?”溪月撇了撇嘴:“我跟你说了好几句话,看来你是一句没听见,你耳朵不好使了。”她顽皮的拎着他耳朵。

宇文长风笑着捂住耳朵,求饶道:“疼!你别揪我耳朵。都是我的错行了吧,你说说,有什么事?”溪月这才道:“正月里一过,谢三哥的婚期就到了,咱们怎么着也得送份大礼啊,你说,送什么好?”“你看着办吧。”宇文长风随口说了一句,他从不愿为琐事操心。

“那我要是看着办,你给我多少银子呀?”溪月笑眯眯的说。宇文长风这才一笑:“绕了半天,原来你是跟我要银子。”“废话,我不跟你要银子,跟谁要去,难道要动我的嫁妆?”溪月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坐在妆台前卸妆。

宇文长风走到她身后,揽着她的肩,笑着讨好道:“夫人,你的嫁妆自己留着吧,留着当私房钱。明天我给你银子。”溪月从发间拔下步摇,轻轻往他脸上一戳,抿嘴笑道:“我的私房钱也是有去处的,妩儿和我陪嫁带来的两个仆妇的月钱都是从我嫁妆里出的,没花过你们宇文家一文钱。”

“你我还分什么彼此?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再说了,你这个人都是我的。”宇文长风笑道。溪月嘟着嘴,纠正了一句:“不对!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宇文长风轻轻用手指在她脸上弹了一下,两人笑得很愉快。

青鸾回房后越想越来气,孩子被奶娘抱去了,她有的是时间诅咒溪月和月牙儿。月牙儿那小丫头跟她娘一样,自小就会哄人,爱往人前显摆,一张小嘴巴巴的说个没完。长公主偏心自己亲孙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她不说,别人只好捡月牙儿玩剩下的。这也太不公平了。

宇文啸风走进屋来,见青鸾没个好脸色,皱眉道:“姑奶奶,又是谁惹你老人家不高兴了?”青鸾白了他一眼:“今天本是为孝儿办满月,为什么长公主一直抱着月牙儿不放?还不是你那弟媳妇怕咱们的孩子夺了她女儿的风头。有本事她自己也生个儿子呀。”

“你这又是扯哪儿去了?你们女人家怎么尽是这些小心眼,有时间你琢磨琢磨怎么把孩子带好,不要整天倒三不着两的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不顺眼。”宇文啸风挑着眉说了一句。他本是来换件衣服出门去,看到青鸾的样子,什么好心情都没有了。

“是你看我不顺眼吧?别人都是对的,就你老婆我是错的,我倒三不着两,我小肚鸡肠。”青鸾没好气的哼哼。宇文啸风叹了口气,不欲和她争辩。“给谢三公子的贺礼,你都打点好了?”他想转移话题。

青鸾点点头,她料理家事一向不错,宇文啸风最放心的也是她这点。“我这些日子也没出过府,有点闷了,到了正日子那天,我跟你一道去谢家观礼。”青鸾走上前替丈夫整整衣冠。宇文啸风点点头。王家和谢家沾亲带故,她一同去倒也颇合礼数。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很快就到了谢三公子成婚的日子。宇文家的三位公子都带着夫人一同前往,溪月寻了个理由,带着璎璎一同去。

谢府中热闹无比,仪式结束后,男宾们在一处高谈阔论,女眷则聚在花园里闲话家常。惠芝和溪月有些日子不见,坐在凉亭中言谈甚欢。璎璎之前观礼时在人群中看到云飞扬,却只和他见了个礼,没有机会说话,此时有点怏怏的,提不起兴趣。

“云公子也来了,你看到他没有?”惠芝悄悄问溪月。溪月点点头:“见过。之前和我夫君去卫玠府上吊唁,就曾见过他。他和从前并无二致,还是那样豁达洒脱。”惠芝淡淡一笑。溪月瞥了璎璎一眼:“你看璎璎和他合适吗?”惠芝又是一笑,望着溪月的眼睛:“我看不合适。”

“哦,为什么?”溪月不禁有些好奇。

“这事不该你来管。就算你夫君表面上不说,你能保证他心里没有疙瘩?齐王府其他人会怎么想,就更不好说了。溪月,不要把人看得太表面化,尤其是男人。很多时候,他们心眼很小的,不见得比女人有肚量。”惠芝诚挚的说。溪月是天真烂漫的性子,作为她的好友,惠芝不得不提醒她。

溪月嗯了一声,可是心里并不怎么赞同惠芝的话。她觉得她丈夫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他不会吃这种不相干的醋。

“王青鸾看你我那眼神儿怎么那么怪?你和她还是处不来吧?”惠芝看到青鸾自花间信步而来,见了她俩和璎璎在亭中休憩,便转向另一边,有些疑惑的问溪月。溪月也注意到了青鸾的举动,轻描淡写的把青鸾对自己的不满说了一遍。

惠芝看了青鸾的背影一眼:“我看你得防她,这女人心术不正。”“我和我夫君说过这件事,他总是劝我看他大哥的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见识。他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着。”说起这事,溪月不无愁绪。想起那时因青鸾而被罚跪,兀自心有余悸。

宇文逸风从客房出来,正遇上郗子祈。郗子祈笑道:“我二妹呢,怎么不见她?”宇文逸风拍了拍他的肩,打趣道:“她不是跟尊夫人一道休息去了,怎么你反倒来问我。横竖你是她娘家人,她要是不见了,我就找你。”郗子祈并没有和夫人萧氏在一处,因此也就没有在意。

走到谢府花园里,宇文逸风看到璎璎和溪月坐在一处,忙向她招招手。璎璎看到他,有点扭捏,本不欲上前,但见他殷殷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过去。“找我什么事?”璎璎歪着脑袋问。“好事。”宇文逸风答了一句。

他俩并肩往谢府一处水榭去,远远看到云飞扬和郗子祈正在交谈,璎璎面上一红。宇文逸风向郗子祈使了个眼色,郗子祈会意,说话间和他一同往别处去了。云飞扬何等聪明,一见他们三人的样子,就知道这是宇文家的人有意安排,为的是他和璎璎有机会说话。

他并不介意,很客气的向璎璎问好:“程姑娘别来无恙?”璎璎斜了他一眼,淡然一笑:“自然是无恙,有恙就不会来这里了。听说你到了金陵,也没有请你到我们府上去做客,答谢从江陵到金陵相送之恩,倒是怠慢了。”云飞扬不以为意,只是一笑。

“你的话我也给你带到了,她很高兴。”璎璎有意这么说,看他有什么反应。云飞扬的表情却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璎璎心里哼了一声,这人真是无趣的很,不管跟他说什么,他总是这副云淡风轻、看透世情的神情,必须刺激他一下才行。

她从袖中取出溪月所赠的荷包,交给云飞扬:“她让我有机会把这个还你。”云飞扬微一愣神,不知道她手里的荷包是什么意思。“里面是你的头发,她说还给你。”璎璎带着一缕笑意。云飞扬果然有点呆,没有立刻去接。璎璎见他脸上终于有了些动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解恨,虽然刺激到他,可也让自己的心莫名的抽痛。

“她不是给我,而是给你的吧。”云飞扬恢复了原先的表情,话语却是一针见血。果然,他们彼此相当了解,云飞扬知道溪月不会有意托人把他的头发还给他,她把头发装在荷包里送给璎璎,那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璎璎脸上一红,像是被他说中心事。云飞扬莞尔一笑,看着她道:“既然她送给你,你就收着吧,也不枉她一翻心意。”说完,他从容的而去。璎璎望着他的背影,有点琢磨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他是在暗示这是给她的一个信物?哼,这家伙,总是这副闲散的德行。

作者有话要说:很喜欢梁朝伟跟记者说的那句:我的钱就是她(嘉玲)的钱,她的钱还是她的钱。

\(^o^)/ JP男人

挑唆

溪月看到璎璎和宇文逸风一同走了,以为她不久就会回来,谁知左等右等不来,谢府的家人来请各位女眷去花厅饮宴。惠芝要去前厅照顾各府的客人,早已先走一步,溪月只得独自往花厅去。这么一上午,她都没见到丈夫宇文长风,不知道他和那些男宾们去哪儿谈天论地去了。不管他,总归会有人去请他到前厅去。

到了花厅一看,找了半天却不见璎璎。难道是迷路了?溪月有些着急,璎璎对这府里道路不熟,万一迷路了,倒是件麻烦事。谢府的人忙于招待客人,无暇□,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溪月无奈之下只有自己去找璎璎了。

谢府花园非常大,是多位匠人的精心设计,地形复杂,溪月一路往花园深处走去,始终不见璎璎的影子。转过一处假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云飞扬恰好也转过脸看到她,两人沉默片刻,溪月主动道:“我来找璎璎小姐,你看到她没有?”云飞扬道:“刚才见过她。这会儿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

“前厅就要开宴了,她却不见了。”溪月的神色中有一丝着急。云飞扬看了她一眼,思忖道:“刚才我瞧见她和宇文三公子一道来,想必是找他去了。他们和王家、萧家的公子之前在后堂谢府书房谈论国事,这会儿说不定还在那里。”

溪月嗯了一声,心中却还是有点放不下。云飞扬瞥了她一眼,才道:“她刚才把你送给她的荷包给我看,说是你要还给我。”溪月暗笑一声,这分明是璎璎在试探他,她一猜便能猜到。“不是还给你,是送给她。你们早就认识了,不是吗?”溪月抿嘴一笑。

“我并没有……你们都误会了吧。”云飞扬费力的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他说的你们,自然是指宇文逸风和溪月。溪月看着他,笑道:“没什么误会不误会,你也不要和我解释。我只说一句,我觉得很好,但将来会如何,没有人能料想得到,看你的造化。”她这么说,云飞扬也就不再多说。

两人正欲一同去找璎璎,转过假山却遇见青鸾、凤藻和璎璎三人,乍见之下,那三个女人都有些惊讶。还是璎璎脑子快,一见到此种情形,马上迎上去:“溪月,我正找你呢,我和三风遇到云公子,和他说了几句话,一转眼三风就不见了。我只好回去找你,谁知谢府的人说你去了前厅,正好遇到青鸾和凤藻,便和她们一起去前厅和你们碰面。”

溪月会意,笑道:“我等了你半天,没等到你,只好先去了前厅,谁知大家都还没去,怕你迷路,我只好又出来找你。云公子说见过你,我猜你大概去找三弟他们了。”璎璎点点头,向云飞扬道:“云公子,三风他们都在书房,你要是去的话,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四人在花厅等他们。”云飞扬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向众人施了个礼,就往一边走了。

等云飞扬走远了,凤藻打量他一眼,笑道:“这是哪家的公子,风度真好。姨小姐,莫不是你的朋友?”她故意取笑,璎璎不便解释,只得赔了笑脸。青鸾却是目光如炬,她只暗中瞧着溪月的神情。溪月的表情淡淡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四人一同去往前厅,和各府女眷一道坐了。青鸾看到她的堂弟、谢惠芝的丈夫王公子和自己几个兄弟坐在一起,走上前坐到他身侧,笑问:“今日是你妻舅小登科,你怎么也不去招呼宾客?”王公子见是堂姐,忙道:“谢府有的是人张罗,何须我去添乱。”

青鸾装作无意的看了邻座的云飞扬一眼,问王公子:“那位公子你认识吗,和郗子祈坐在一处那位。”王公子看了云飞扬一眼,笑道:“认识啊,再熟不过了。他姓云,是琅琊云氏的后人。我那时拜在惠芝的叔叔谢安门下,常去谢家走动。那位云公子也是谢府常客,溪月小姐和惠芝是闺中密友。”

他忽然想起来,溪月已经是宇文家的儿媳妇,有些话倒是不便提起,哪怕问话的是他堂姐。青鸾心细,听他忽然提起溪月,觉得有些蹊跷,不动声色试探道:“刚才我在花园里遇到这位云公子和溪月,却不知云公子身份,见他二人态度亲密,以为他是溪月的亲戚呢。”

王公子淡淡一笑:“他俩并不是亲戚,云公子曾跟着溪月小姐的父亲南阳太守石俊学过两年书法,因他两家一向是世交,故此云公子也没有正式拜师。”青鸾见她堂弟始终不肯深说,也就不再细问,脑袋里飞快的思索着。

若是如堂弟所说,那位云公子和溪月显然是旧相识,记得那时依稀听宇文啸风提过,长公主亲自到幽州去为宇文长风向石家求婚。依着长公主的个性,那石俊官职不高,何须劳动她亲自登门?就算是为儿子求婚,以齐王府这样的门第,打发管家去也就够了。由此可见,长公主是怕管家去不够分量,才自己亲自出马。

从宇文长风婚后对溪月的态度看,多半是他先瞧上了她,因此才不把金陵、洛阳那些名门淑女放在眼里。石俊的官职低微,能攀上齐王府这门亲家,定然是喜不自胜,哪有让长公主亲自登门求婚的道理?除非是石家那时并不愿答应这门婚事,长公主为了儿子才不得不豁出面子去求。想到这里,青鸾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难怪长公主总看不惯溪月这儿媳妇,不是打耳光就是罚跪,连女儿也不让她自己带,原来是因为她当初并不是自愿嫁到齐王府来。而她之所以不愿,多半是为了那个云公子。冷眼旁观,那云公子品貌出众,和宇文长风不相上下,如果没猜错,他和溪月是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青鸾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自己高明,怎么就这么聪明呢?她不无得意的瞥了溪月一眼,却见她和璎璎、凤藻坐在一处,微有些笑意,计上心头。

回府路上,青鸾有意和凤藻同乘一辆马车。青鸾装作无意道:“三弟妹,今天你看到公子襄没有?我好像看到他也在谢府。”凤藻点头:“好像是看见了,但是他只观了礼就走了,没有留下来饮宴。我听我夫君说公子襄的父亲梁王身体每况愈下,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青鸾假意叹息一声:“想那时他和璎璎的婚事,真是怪可惜的,璎璎怎么就不答应呢?公子襄要人才有人才、要文才有文才,家世也是一等一,哪里不合她的意了?”

凤藻抿嘴一笑,思忖道:“大嫂,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开始也觉得纳闷,后来我夫君告诉我,梁王只同意公子襄纳璎璎为妾,而不是正妻的名分。你想啊,璎璎在咱们府里,上上下下谁不是宠着她,跟郡主也差不多了,她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份委屈。将来梁王百年之后,王妃的头衔是别人的。”

“说的也是,名分对女人来说非常要紧,男人的恩情靠不住时,起码还有名分握在手里。”青鸾赞同的点点头。她暗中打量了凤藻一眼,见她神情轻松,适时道:“之前在谢府花园里,我看那位云公子和璎璎像是相识,如果有可能的话,也是桩好姻缘。”

凤藻眼前一亮,笑道:“大嫂,你也这么想?我正是这么想呢。”宇文逸风无意中跟她提起过,要给璎璎做个媒,对方人才非常好,看那情形,倒好象正是那位云公子。可是转念一想,凤藻心里又好生奇怪,溪月似乎也和那位云公子相熟。

凤藻想起这点,心里有点郁闷。虽说宇文逸风和溪月一直以来都是以礼相待,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可他们之间,是不是太默契了一点?凡是宇文逸风参与的事,就没有溪月不知道的,甚至都有她的参与。上回送璎璎走,就是他们商量好的,这回给璎璎做媒又是。

相反,宇文长风倒不大搭理这些事,除非事情牵扯到溪月,要他来收拾残局。等他们弄出了难以收拾的局面,他才会出面帮他们善后。凤藻不禁掩口一笑,她倒很想看看这回怎么热闹。

青鸾见她有点走神,叫了她一声。凤藻才道:“璎璎是菊夫人的妹子,王爷和长公主又偏疼她,将来她出嫁,一定会给她选个好人家。”“你不觉得溪月这回很古怪吗?”青鸾有意挑起话题。“怎么了?”凤藻不解。

青鸾颇有深意的一笑,媚然道:“你啊,还是太单纯了。你知道溪月和那云公子是什么关系吗?溪月未嫁时,云公子曾是她父亲的弟子,而且两家还是世交。你好好想想!”她凝视着凤藻的眼睛,像是要等着看穿她的想法。

凤藻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意思,眼珠一转,笑道:“嫂子,你想哪儿去了。二哥和二嫂的事我知道的虽然不多,可多少也知道一点。他们没有成亲以前,二哥跟随皇后凤驾去往洛阳,皇后在洛阳行宫招待名媛淑女,二嫂也去了,他俩那次邂逅时就彼此倾心了。刚好那次我和我姐姐也在,算是他俩的见证人。”

凤藻笑颜如花,心里却在想,好你个王青鸾,你这是给我下套呢,你自己跟溪月有过节,想造她的谣,却引着我把闲话说出去。切,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凤藻思忖着:造谣是损阴鸷的,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要是传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齐王府这样的大家族,传出去还得了?自己和溪月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虽知道宇文逸风对溪月有点暧昧,可毕竟没摆到明面上,她除了装聋作哑,也没别的办法。王青鸾是个狠角色,自己也没必要得罪她,总归这件事,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袖手旁观,不然得罪了这个好,还是得罪那个好?头痛得很。

跟宇文逸风也不能说,不然他又要误会,以为自己不定怎么嫉恨溪月呢。一个紫苏已经非常难缠,她哪有闲工夫再去盘算溪月?只是男人才不会明白这一点,男人总是按着他们的思维去判断女人,凤藻可不想和宇文逸风为这件事着恼。紫苏倒也罢了,若为了溪月起争执,只怕两人会产生难以愈合的裂纹。宇文家的儿媳妇,可真是不好当啊。凤藻叹了口气。

下了马车,凤藻和宇文逸风一起往他们的住处走。宇文逸风走在前头,凤藻走在后头。她心里想:都是你!这些令人头疼的事,哪一样也少不了你。看到宇文逸风要往紫苏的房里去,凤藻忽然在他后背打了一拳。

宇文逸风不解的看着她,皱眉道:“你抽什么风?打我干什么?”凤藻白了他一眼,拍拍手道:“我手痒,蹭蹭!”她竭力忍住笑,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往厢房去了。宇文逸风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女人一定是故意的。回头再收拾她,哼!

凤藻回到房里才笑出声,早知道他挨了一拳也没怎么发火,刚才就该再打两拳,也算是出出这些日子以来的恶气。

宇文逸风走到紫苏房里,却看到服侍她的婢女正在擦拭梳妆台,问了一句:“小夫人呢?”那婢女看到他,忙回话:“回公子,小夫人说去花园里走走,已经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宇文逸风点点头,也就没有在意。

齐王府剑庐旁的石室里,紫苏正和老陶讲起中山王印信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这么清水的文里居然也有口口,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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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信

自那次紫苏听老陶说起她的身世,老陶又找过紫苏一次,紫苏推说身上不舒服,没有和他深说。这次,她主动来找老陶,告诉他,她想起十四岁那年有个男人到韶音坊找她,说是陶家的一个故人,路过金陵特意来探望紫苏。

老陶心里一动,问道:“那人什么模样?”紫苏思忖片刻:“穿着很普通,面皮白净,像是读书人,说的是官话,听不出他的籍贯。他说和我父亲是故友,交情深厚,听说我家里蒙难,便来寻我,问我愿不愿跟他走。我那时被贬入贱籍还不满三年,官司和教头都不许我赎身,因此那人在金陵盘亘了几日之后也就走了,从此再没见过。”紫苏说起陶家,还是以自家相称。

她说这话时语气淡淡的,表情也很正常,老陶就没有起疑,追问了些细节,紫苏一一作答,皆是天衣无缝。老陶心想,这人必定是受了陶氏夫妇所托,将中山王印信的秘密告诉紫苏,因中山王叛乱一事陶家受了牵连,众人都陷在牢狱之中,眼看着紫苏流落韶音坊,他们也无能为力。

“他和你说起什么没有?比如他来金陵前住在什么地方,或是将来你去什么地方找他?”老陶的眼神中透着少有的精光。紫苏暗中观察他,见他神色间动容,却故意装作轻松,就猜到他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话,于是道:“他说他从洛阳来,本想把我带回去,谁知官司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我再在韶音坊呆几年。他急着要去河间府,不能在金陵久留。”

“你怎么相信他就是你养父母的朋友呢?”老陶忽然问。紫苏愣了一愣,才道:“我家里的情况,他都能说上来,还有我父亲当年送给他的一个玉狮子镇纸,他拿给我看,我曾在父亲书房见过,所以是认得的。”

老陶点点头,像是在思索。紫苏走到石室外看看日头,知道时辰不早,宇文逸风该回府了,也就没有再和老陶多说,和他道别后离开了石室。走了没几步,迎面遇上宇文长风,宇文长风非常意外,她怎么会从剑庐的方向过来?府里除了宇文松和他,一般是不会有人到这里来的。

紫苏向宇文长风拜了拜,叫了声二公子,宇文长风回了个礼,让路给她。她走远后,老陶看到宇文长风,招呼他:“二公子,王爷等候多时了。”宇文长风跟着他走进剑庐里的密室。

剑庐里,老陶向宇文松回报了和紫苏谈话的细节,宇文长风一直站在旁边听着,越听越心惊,紫苏的真实身世原来这样曲折,和他之前料想的不错,这一切都是他父亲一手安排的。

宇文松负手而立,问老陶:“依你看,她的话可信吗?”老陶如实道:“小人觉得可信。那中山靖王墓在满城,离河间府不远。如果小人没有猜错,这个来金陵寻访小夫人的人正是中山王府当年派去满城的守陵人之一,事变之后,他们退避到河间府,但一直也没有离开陵墓多远。那印信多半藏在河间府。”

宇文松微微颔首,看了宇文长风一眼,目光锐利,问:“长风,为父找你过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想必你也能猜到,紫苏的身世大有蹊跷,为父同意逸风娶她进府,是有一番思量。”宇文长风点了点头,告诉宇文松,他和宇文逸风商量过这件事。老陶见他父子有要事相谈,知趣的退了出去。

宇文松见密室门关上,才对宇文长风道:“为父和你姐姐也说过这件事。如今朝廷内忧外患,北方各族蠢蠢欲动,兵驻洛阳,对我朝虎视眈眈,朝廷势必要派兵北伐。”宇文长风颇为赞同的嗯了一声。“这些年司马氏一族挥霍无度,国库早已虚悬多时,若是派兵北伐,粮草和军饷都是大问题,因此,为父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宇文松叹息了一声。

听他说出这番话,宇文长风才道:“父王,您想过没有,紫苏若是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她会怎么想?只怕三弟心里也不会好受。”宇文松瞧了儿子一眼,峻然道:“等我们找到印信,开启了靖王墓,取得宝藏出师北伐,她怎么想有什么要紧。是一个妇人重要还是国家社稷重要?长风,男人是要做大事的,做大事的人必须懂得取舍。”宇文长风心里一怔,没有说话。

也许是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宇文松缓了缓语气,又道:“你母亲之前劝说你纳妾,你考虑好了没有?”“我不纳妾。”宇文长风答道。

宇文松当然知道儿子的脾气,也知道这件事必然有溪月在背后出主意,微有些笑意:“溪月那小丫头是挺有趣,为父也很喜欢她,长得漂亮又聪明伶俐,但说到将来正位王府、当王妃还是欠缺了度量。男人身边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呢,她若是连你身边多个妾室都容不下,将来如何料理王府内外事务?”

见儿子没有答话,宇文松拍了怕他的肩,语重心长道:“为父准备过两年就传位给你,和你母亲、姨娘们享几年清福。为将来考虑,你一直没有儿子的话,就只能从你大哥或者三弟的儿子里过继一个继承人了。这样的局面,我想你和你母亲都不愿看到。”

“我跟母亲说过了,以三年为限。”面对父亲的句句紧逼,宇文长风只得和他如实说出自己和长公主的约定。他太了解父亲宇文松这个人了,虽然表面上不动神色,和颜悦色,但如果他做了什么决定,是任何人都不容置喙的。父亲和母亲不同,母亲虽然严厉,却不像父亲这般决绝,在母亲那里还可以商量,在父亲这里却不行。

“也罢,既然你们母子已经商量好,为父也不再做强求。长风,你到底还年轻,等你到了为父这般年纪,就会知道情爱不过是云烟,抓在手里的权势才是最要紧的。女人再重要,也没有你的前程重要。”宇文松忽然忆起往事,心中徒生感慨,说到最后几个字,竟像是喃喃自语。

“我不愿令溪月失望。”宇文长风忽然说了一句。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话到嘴边,就说了出来。宇文松眉头一皱,半晌才有莞尔一笑:“将来她是王妃,又不会委屈她,有什么好失望的。”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宇文长风主动打破沉默,转移话题道:“父王,收养紫苏的陶家是个,为什么紫苏识字却不多?照理说,幼儿三四岁便要启蒙,紫苏虽是女子,但在陶家人眼里却是身份尊贵的郡主,哪有不让她读书识字的道理?”

这一点,宇文松倒未曾深入的想,此时听宇文长风提起,也是觉得有些诧异。当时朝中风气好学,很多名门大户的女子和男子一样读书识字、满腹经纶,宇文长风的两个姐姐宇文秀风和宇文乐风也都受过良好的教育,就算是璎璎,那也只是因为她自己不乐意读书,并不是齐王府没有请师傅教她。

“长风,你怎么想呢?”宇文松一向喜欢先听听别人的意见,再发表自己的看法。宇文长风思忖道:“我以为,紫苏并不会跟陶伯把什么话都说了,她必定会有所隐瞒。”宇文松点点头:“她在韶音坊时日不短,逢人只说三分话这种心计还是有的。”

宇文长风叹息一声,忧心道:“父王,这件事我总觉得不妥。中山靖王是汉室正统之后,若是动了他的墓,只怕政局更会动荡。”

“所以此事只能暗中行事。好了,天不早了,你先回房去吧。为父要好好想想这件事。”宇文松向儿子挥挥手,宇文长风退了出去。

儿子走后,宇文松独自思索了很久。他算算日子,想起不久就是清明了。一转眼,他亡妻去世已经二十多年。当年她为了不耽误他的前程,从容自尽,剩下他和宇文啸风父子俩,悲痛不已。那时宇文啸风才两三岁,尚不知人事,如今已经成家立业、有妻有子。数十年的岁月也就这样匆匆而过,不留一点痕迹。

宇文松叹息了一声,亡妻的相貌,他依然清晰的记得。她是江南女子,许多年以前,他第一次从北方到江南,在嘉兴南湖边看到她坐在船上采莲,对她一见钟情。围在她身边的那群女子讥笑他像个傻子一样,盯着姑娘家看,甚至讥笑他的北方异族口音,只有她没有笑话他,温婉的从篮子里拿了一个莲蓬给他吃。

那一年,她只有十五岁,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他去了洛阳。婚后,他们在一起七年,他从最底层的兵丁渐渐成为统帅,再到后来成为朝中名将。而他们分别的时刻很快接踵而至,皇帝最疼爱的女儿兰陵公主看上了他。

他想了很久,拿不定主意,让他休妻娶兰陵公主,他觉得对不起患难与共的发妻;让他舍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和权势,他也不甘心,且不说兰陵公主千娇百媚,他心里喜欢她,更重要的是公主为了嫁给他,推掉了原来的婚事,甚至不惜和皇室决裂。

丈夫的心事如何能瞒得过朝夕与共的妻子,没有多久她就自尽了,只为了不让他为难。妻子的牺牲,宇文松心知肚明,所以他没有犹豫就娶了兰陵公主。皇帝死了以后,公主的哥哥继承皇位,很快封自己的妹妹为长公主、妹夫为齐王。宇文松那时才真正觉得,权势对一个男人来说多么重要。

这些年,宇文松一直不怎么重用长子宇文啸风,正是依着亡妻临终前的遗愿,永远不要让他们的儿子卷入政治纷争。啸风那孩子,和他母亲一样,善良大度、恬淡隐忍,远离是非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而次子长风,他身为长公主所生的嫡子,命中注定摆脱不了陷入政治漩涡的宿命。

宇文松信步走在剑庐外幽静的竹林中,想起自己戎马倥偬的这一生,心中有些颓然,所付出和所得到的究竟值得不值得呢?好多事冥冥中自有天意,就像那一年他去嘉兴祭奠亡妻,遇到和亡妻同族的菊夫人、璎璎两姐妹。

那姐妹俩相依为命,和亡妻一样出身寒门、生活困顿,姐姐不过十七八岁,妹妹才三岁。也许是觉得菊夫人清秀的眉目和亡妻有几分相似,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说服了她们的叔叔婶子,把她们带回了金陵。为了让这姐妹俩在府里名正言顺的住下去,他纳了菊夫人为妾。然而这些年,他心里并不曾真正把她放在心上。

不知不觉走到了菊夫人所居的院落,菊夫人的婢女看到他,忙屈膝行礼:“王爷——”宇文松挥了挥手,那婢女退了下去。

他走到厢房里,看到菊夫人正坐在窗下刺绣。“王爷。”菊夫人看到他,放下手里的绣活,忙要站起来相迎。宇文松在她肩头一按,示意她不必拘谨。菊夫人只得坐了下去。他待她一直不错,可毕竟隔着岁数,彼此连真心的交谈都很少有,更别说柔情蜜意的恩爱。

“绣什么呢?”难得他有这份兴致,居然主动关心起她的绣活,之前他即便看到了,也当没看到,从不过问。菊夫人忙道:“给紫苏未出世的孩子绣一个肚兜儿。”“童子采莲?不错!你和紫苏走得很近啊。”宇文松捋须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菊夫人一怔,暗自揣摩他这话的意思。

“那天逸风跟我提璎璎的婚事,梁王府显然是不成了,就算梁王不久就要撒手归西,他儿子司马襄和璎璎的姻缘红线已断,想再挽回也是不大可能。”宇文松说起这事,叹了口气。

菊夫人常常为妹妹的婚事发愁,他知道,所以他此时提起,就是想和她再商量一下。“璎璎的婚事,有劳王爷和公主记挂,妾身和璎璎一切都听从王爷和公主的安排。”菊夫人谦和的说。

两人正说话,婢女进来告诉他们,晚膳已经摆好,请他们过去用膳。“走吧。”宇文松叫了菊夫人一声。他难得留在她房里用膳,她为此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