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雅莉,你发什么疯?!”

周围零零散散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侍应赶紧过来,小声而礼貌地叫他们安静一些。

“真烦人,男人情商低起来真是无趣透了。”申雅莉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同时,她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毫不遮掩地露出悲痛的神情。他父亲死后他曾经在她面前流过泪,不曾嚎啕大哭,但这一刻,这一年所有的痛苦累积起来,令他的表情只剩了完全崩溃前的脆弱。

“是我从来没了解过你,还是你变了?”他的声音颤抖,几近哽咽,“你喜欢的根本不是我家里的钱,也可以和我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到现在就……”

他看见她眼中闪烁着泪光。但那些眼泪很快被她硬生生地逼了回去。

“没错,刚开始我喜欢你是和你的家庭没有关系,毕竟那时候我也不了解你。可是和你熟悉以后……怎么说,你要我真心喜欢上你,而不是你的钱,你的家庭。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喜欢啊?尤其是现在,你看你窝囊的样子。”

希城呆住了。他将脸埋入右手的掌心。刘海从指缝间落出,像是临冬奄奄一息的草叶。趁着这个瞬间,她赶紧擦拭掉眼角的泪水,把钱包里的现金取出来扔在桌子上。

“酒钱算我的。我还有事,先走了。”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到餐厅门外。

雨没有停过,从高空坠落,从屋檐上成串滑下,打在她价格不菲的丝巾上,顺着后颈流淌进衣领,就像是死神冰冷的手掐在脖子上。这时有脚步声加快靠近,有人从身后紧紧地、无言地抱住了她。她身体僵直,指甲掐入手心的肌理。他低下头,贴着她的脸颊,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然后,陌生的滚烫液体沾在她的脸上。那不是她的泪。

她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她宁可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让他难过,所以才用这样无耻的形象来终结这一段恋情,让他讨厌自己,从而认定这个女人不值得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哭了。

“放手。”她嘴唇发抖,浓厚眼妆下有水光闪烁。

他依然静默着,用嘴唇贴在她的脸颊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等她第二次开口,他已放开了她。然后背对着她,朝相反的方向离去。那一瞬间,城市里所有的喧哗声似乎都消失了。世界像是变成了一幅浩大的黑白画,只剩下了静默移动的车辆、行人,以及灰色的雨雾。

原来这个世界是冰冷的,以后也不会再有他温暖的拥抱。

她把借条写好,到邮局寄给了白风杰。然后,坐在出租车里机械地翻看手机里的短信。

有一条是前一个晚上发给爸爸的。

——老爸老爸,你身体要赶快好起来哦!我刚才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觉得写得真好,你看看啊:SomedayImayfindmyprincecharming,butdaddywillalwaysbemyking.它的意思是:有一天,我或许会找到我的白马王子,但爸爸永远会是我的国王。

距离那条短信的发送日子,已经快要十年。

那之后爸爸的手术很成功,顺利出院,只是没过两年就因脑血栓半身不遂了。而她的白马王子,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十座城

日本的禅学著作中记载了一个“哭婆”和“笑婆”的故事。

一个寺庙里住着一个“哭婆”,方丈见她每天以泪洗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鞋匠,一个嫁给了伞贩,晴天她会担心嫁给伞贩的女儿伞卖不出去,雨天她会担心嫁给鞋匠的女儿鞋卖不出去。所以,她每天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方丈听后笑了,说这件事其实你可以反过来想,晴天嫁给鞋匠的女儿生意会变好,雨天嫁给伞贩的女儿生意会变好。“哭婆”听后觉得很有道理,就照着他的说法去思考,结果没过多久,寺庙里的“哭婆”就变成了“笑婆”。

人类从出生形成生命的开始,追求的就不该是对世界的厌弃或自我放逐。悲伤的记忆和巨大的压力令人忘却这一点,从而选择了摒弃尊严。用笑容面对绝望,坚持前进的人并不是大多数,但他们知道,他们追逐的是灵魂的潜力与高贵的梦。这个过程或许是苦涩的,但等待他们的终点,却会令他们品味到放弃者失之交臂的甜。

几日后,天还未亮《巴塞罗那的时廊》剧组就从马德里出发,经过四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抵达目的地。容导拿着陈晓的道具喇叭对一车睡死的人大吼着“到了到了都起来了”,那气势简直就像火车硬座中查票的列车员。一车的人都生如梦似幻地呻吟着,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爬起来伸懒腰。申雅莉从玻璃窗上抬起头,揉了揉被磕碰得有些发痛的前额右侧,然后看向窗外的世界:薄晨微明,阳光从蓝天中浸出,把街道两旁的热带植物照得几乎冒出油来,同时将地中海风情建筑衬托得熠熠生辉。巴士在路上缓缓行驶,与换上夏装的懒散行人擦肩而过。高大的浅棕色哥特式教堂也随着缓缓靠近,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申雅莉呆了一呆,不禁挺直了背脊,伸长脖子想将那座建筑看仔细。然后,心跳开始加快,手心也隐约渗出汗水。

“顾希城,你在房间里吗?……顾希城?”

高中时被老师叫去为顾希城补课的时候,她曾经像个保姆一样把抄好的笔记本送到他家里。他父母经常不在家,法兰西风格的宅院里也只有园丁和菲佣的身影。佣人说他应该在房间里,所以她又专程把笔记本送到他卧房门口。可是,敲了敲希城房间的门,却没有回答,她等了一会儿就把门推开一个小缝,然后走进去。

“顾希城,你没在吗?”

她左顾右盼,没看到半条人影,却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一堆厚厚的书,还有一个大本子。原本以为他有认真念功课,她还有些开心。谁知走过去一看,那居然根本不是教科书,而是一堆名家建筑摄影集。桌面上的本子似乎是一个写生美术本而非作业本。平时顾希城都是一副冷冰冰对人爱理不理的样子,没想过他也会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她一时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把本子翻开了一个角。

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顾家后院正对一个幽绿的山谷,那里开满了杜鹃花。雨后的杜鹃花香比平时更加浓郁,花香夹在风里,抖动着美术本薄薄的白色纸张。没想到的是,本子看上去保养得不错,里面却画满了几乎一个本子的建筑写生:有的是照着名建筑临摹的,有卡拉特拉瓦的火车站、伍重的悉尼歌剧院、皮亚诺的文化中心,等等。除去这些,大部分图一看就知道是自己画着玩的,因为构图并不严谨。但是……

“你在做什么?”顾希城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害她回头时差点打了个哆嗦。他一看见她手里的本子,立即快步走过去把它抢回来,眼中有着浓浓的尴尬:“你怎么随便偷看别人的东西!”

她眨眨眼:“很……很漂亮啊。虽然不专业,但这些设计都太棒了!”

他看上去更窘迫了,脸蛋偏向一边,皱着眉说:“这些又不是我画的,是我爸爸画的,和我没关系。”

“啊?”她本来想说“别撒谎了我知道是你”,但想了想又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你爸真厉害,让他一定要尝试搞建筑设计,因为他真的很有天赋啊,他如果真的去做这个,一定会一举成名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别扭。他垂下长长的睫毛,向下的嘴角有着少年人独有的倔强。他把美术本合上放在书桌里,用一块羊绒把建筑书盖住。

她一向不是喜欢勉强别人的人。所以,这一天过后,她没再在他面前提过他的建筑构图。等他们在一起后,原本以为他总有一天会跟自己聊起这件事,可他却一直绝口不提。明明画得这么好,为什么要害羞呢?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他新买小提琴大师裴绍的CD被他父亲砸得粉碎,她才隐约有些明白其中的理由。后来他们一起聊到未来,他用听去骄傲的语气说着自己要继承父业,她从他眼中读出了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遗憾。

“你继承家业,不错啊。我喜欢建筑,以后要当建筑师。”

她这么说着,却真的开始钻研建筑,想要用自己的勇敢给他一些鼓励。可是对建筑了解越多,她发现自己也对建筑真正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久而久之,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最初学建筑是为了希城。当年高考前夕,她在试卷中挣扎到生不如死的时刻,后台强硬的他被保送大学,居然在百日冲刺的时候跑到西班牙去玩。他回来以后,带给了她很多南欧建筑的照片。

其中有一张,就和此时不远处的浅棕大教堂重合了。

随着巴士挪动,教堂的角度微微变换,金光从四座高耸入云的钟塔间隙中射出,因为过于耀眼而让人无法直视。即便是坐在车里也会不由用手背挡住眼上的阳光。周围有三架庞大的塔吊同时在修筑这座教堂,它们和钟塔并列在一起,比周围所有的楼房都要高出上百米,像是巨人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央建立了神灵的住所。1925年11月30日第一座钟塔修建完毕,安东尼奥?高迪曾经激动地说:“看,那根长矛把天空与大地连在一起了。”遗憾的是,这之后一年,高迪就逝世于有轨电车撞车事故,并没有看见它们全部竣工的样子。从1882年开始动工到现在,这座建筑仍未完工,但人们已经可以想象未来中央170最高钟塔完工后的宏伟景观。

这是圣家堂,是这座城市的圣殿,它身上每一个细节都刻满了人类文明灿烂的遗产,它的钟塔象征了耶稣诞生,耶稣受难,耶稣升天以及十二信徒。它的庞大令人震撼。因为有了它和安东尼奥?高迪其它的伟大建筑,这座城市才会被人们称为“高迪的城市”。

这里是她从小到大一直最想到的地方。

它的名字是巴塞罗那。

这里果然和当年希城所说的一样,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人山人海,游客如蚁。而圣家堂,实际上比她想的还要大,完全超出她的期望。教堂正门前站着一个男人,他正背对着她,抬头望着耶稣受难雕像的方向。圣家堂遮天蔽日,让蓝天都仿佛变成了苍白的灰。听见容芬的呼唤声,那个男人回过头来,第一个看见的却是她。

她不会忘记自己对这里寄托过怎样的梦想。

想要成为建筑师的梦。想要看高迪毕生代表作的愿望。想要在家乡为盖一栋充满自己风格的楼房。想要和希城一起来到这个地方。

看见他朝自己投来温和的笑。她心里终于明白,梦想和现实的差距,很多时候就像是她和希城之间的距离一样。可是,这又何尝不算是另一种方式的重逢呢?

她也朝他友善地笑了笑,然后看他向自己走过来。

“你们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他穿着白衬衫、卡其色短版风衣,涤纶和羊毛混织的黑色长裤。裤子是流线型剪裁,黑皮鞋却像商业人士一样擦得锃亮。上半身是浅色的休闲俊逸,下半身是黑色的时尚严谨,这一身穿着哪怕给李真看,她应该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或许擅长设计和颜色搭配的人都很会穿衣。可圣家堂太过高大,遮天蔽日地拦截了所有明媚的阳光。短暂的惊艳后,进入视野的男人脸部轮廓又一次唤醒过去的记忆,将画面洗涤成了灰色。

“是啊是啊,巴塞罗那真漂亮,就是有点热。真不知道这里夏天会变成什么样。”

有经验的演员都知道,真笑和假笑的区别不在于嘴角的弧度,而在于眼睛周围肌肉的利用率。演戏实在演不出开心表情时,只需要把眼睛周围的肌肉都堆在一起。她这时就笑得几乎没了眼睛。

他大约有两三秒的停顿,忽然说:“西班牙的南部是很热,因为离非洲很近。关于南部的天气,我这里有个小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她摇摇头:“你说。”

“有一个西班牙大学生主修历史系,做了一个关于欧洲殖民和非洲移民影响的论文。他专门去机场,打算找黑人做采访调查。然后,他看见一群黑人正在托运行李。因为欧洲人对种族问题比较敏感,他生怕选到了皮肤较黑的混血得罪别人,所以,就挑了一个最黑最非洲的黑人问道:‘先生,我可以采访你一下吗?’黑人同意了。他说,请问你对西班牙是怎么看的。黑人说,热。他又说,非洲和西班牙哪里热。黑人说,西班牙热。他说,可以问问你的年纪吗。黑人被热得不行了,直接把护照摊开说你自己看。他一看,说不对啊先生,这照片上的人明明是个中国人。然后,那个黑人愤怒了:‘老子本来就是中国人,是来了你们西班牙以后才晒黑的!’”

听到最后申雅莉“噗”的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原本看你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她笑得不行了,他还是很严肃地说:“白人的色素很淡,吸收紫外线只会让他们皮肤变红,脱皮然后又变白。即便这样西班牙人都比英法德的人皮肤黑,你就知道这里紫外线有多强了。晒多的话,真的会变成黑人。”

她吓了一跳,圣家堂下面没阳光她就没带伞,这时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真的假的!我现在就去拿伞!”

“当然是假的。”她刚跑两步,他就在后面说道。见她一脸狐疑地转过头来,他才终于忍不住笑了:“怎么说什么你都信,真傻。傻女人。”

完全被耍的感觉。她咬牙切齿地冲过去,打算在他胳膊上乱捶一通。如果是希城,看见她那哥斯拉一般的气势,肯定会提前溜掉了,或者躲在朋友的背后继续挑衅她。可Dante就这样站着没动。他这样稳重,反倒让她不好继续前进。然后,他微微笑着说:“有精神就好。刚才看你好像挺不开心的。”

被戳穿心事,她有些尴尬,但还是以成年人的交谈模式礼貌地回笑:“我没有不开心,只是有点心事。”

“是吗,那就是我的错觉。”他也不继续坚持,指了指身后的圣家堂,“也是,你这么喜欢建筑,没道理说看见这个还不开心。”

她抬头看了看因背光显得有些阴森的哥特式教堂。现在它还没有完工,没有最高钟塔的点缀,从远处不经意地看向它,它就像是一个被雨淋过的,下垂泥泞的负伤巨兽。但真正仔细看才会发现,那些坑坑洼洼的密集之处,其实都是由无数精雕细琢的艺术品构成:主教的象征,音乐天使,塔尖上印有HosannaExcelsis的六角石块,三位一体的柏树装饰,象征永恒生民的白鹈鹕雕刻,六只脚趾的屠杀者,罗马士兵的头盔,等等。

如今的建筑大多都很短命。它们像是杂志一样被批量打印出来,撒遍全球各地,盖在每一个现代化都市的角落,但总是在一个时代中昙花一现。只要有新更高的楼出现,较矮的那一栋往往就会渐渐被人们忽视,在不久的将来被拆成千万块废砖。这种修了一百多年还未完工的建筑,恐怕以后不会再有。

她拿出相机,想要把眼前伟大的一幕记录下来。可举起镜头才发现能拍下来的不过是十分之一都不到的部分。

“要不要我帮你拍?”他问道。

平时出去旅游,并不喜欢把人和景框在一起。因为觉得这种“本人到此一游有此照片为证”的行为有点傻。可是他提出了这个要求,她居然想都没想就点头了。只不过他还没接过相机,就有路过的热心游客说要不要我帮你们两个拍。他怔了怔,转而看向她。

“好啊。”她爽快地把相机递给对方。

然后,他们并排站在圣家堂前面。游客朝他们挥挥手:“来,靠近一点。小姐,你往右边再挪一点。”

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脚跟,朝他的方向挪了挪。

“还是有点站太远了,再靠近一点哦。开心一点,笑一个。”

察觉到周围一些游客因为他们拍照而特意停下来,她觉得这样反而会更尴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贴着他的手臂站直。他很自然地轻搂住她的肩,她立刻配合地绽开灿烂的笑容。拍完照片后,他过去拿相机并且道谢。一个人走过,朝她伸了个大拇指:“Perfectcouple!”

这两个字让她到吃饭时都还在走神。

因为下午主要拍摄陈晓和佐伯南的对手戏,所以连到餐厅吃饭时,容芬都让她和Dante坐在一起,说是要他们沟通交流。心不在焉地和他聊了几句,总算在他点菜的时候,找到机会低头翻相机,找到了那张和他的合照。

照片上,她的头顶高度和他的下巴差不多在一条水平线上。她穿着陈晓学生时代的衣服,化着很清纯的妆容,头发也散了下来,看上去还有几分紧张,真的就像是个大学生;他眼神温柔深邃,笑容沉稳文雅,虽然身穿浅色的衣服,却是连细节都驾驭得如鱼得水的穿着……看上去就真的像是她和希城多年前的一张合照。只是,照片上的她还停留在青涩的十八岁,原本还有几分孩子气的“希城”却早已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

“申小姐,你要喝点什么?”

听见他的声音,她赶紧藏住相机,清了清嗓子:“水,水就好了。”

点好饮料,一桌人聊了没多久,西班牙海鲜饭就端上来了。看着盘子里的大虾、扇贝、柠檬、金色珍珠般的米饭,申雅莉不由食指大动,毫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每次吃饭她总会吓着那么几个人,这回也不例外。

“没想到申天后居然这么能吃……”

“食量真好,真羡慕啊。”

容芬赶紧递上水:“饿了是吧,来来,小心别噎着。”

申雅莉摆摆手,默不作声地吃完一盘饭,再次抬头发现大家也才刚动刀叉。她正在摇摆不定是否该加餐,Dante已经把服务生叫过来重新递给她菜单,并且为她解释菜名:“你看看要点哪个……看你这种速度,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容导虐待你了。”

“今天是真饿了。而且这海鲜饭很好吃啊。”

“这一路上我就没看你不喜欢吃什么。这种海鲜饭做起来多简单,你也太好养活了。”

她有些发窘:“我不会做饭啦。”

“猜到了。”他摇头笑了笑,“不过没事,我做饭还不错。回去以后厨师的饭如果你吃腻了,可以来我家蹭饭。”

“你会天天做饭?不是在微博上说你都叫外卖吗?”

“那是因为我一个人住,自己做饭自己吃多没意思。要多个人分享食物,我还是挺喜欢下厨的。”

“你一个人住?”

“嗯。”

那你的女朋友没和你住在一起吗,有其他女性来你家里蹭饭,她不会介意吗——本来想这样问,想了想还是觉得西方文化很讲究隐私和个人空间,他们也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程度,还是不问比较好。

“蹭饭就太麻烦你了,不过有机会一定要尝尝你的手艺。”只能如此说着客套的话。

心中却清楚,和他走向彼此的距离也就到此为止,一定不能再近了。

巴塞罗那的格拉西亚大道上,以白漆刷上大字“BarcelonaCityTour”的大红敞篷双重巴士因为交通灯停下,半掩着街道对面的巴约之家。大楼墙面采用了蒙缀特山上的沙石与陶瓷片、彩色玻璃和釉彩氧化工艺,立面充满印象画风格的质感。海蓝色的鱼鳞屋顶,神似骷髅面具的象牙金阳台,陶片与彩片玻璃混搭的漂亮烟囱,一切新颖的表现手法超越了建筑史上所有的楼房,迄今无出其右。

高迪四十岁以后,作品具有了革命性的特征。哪怕是在一群华美的楼房中,他的楼不是最高或占地最多的,却总能在第一时间中夺走人们的注意力。与那些冰冷刚硬的邻居比,巴约之家颜色协调如同揉入了玫瑰花香和草叶的自然生灵,曲线优美的支架如同神秘彩色动物骨骼。整体看上去,不像是人为建造的,像是从大自然中长出来的一般。

申雅莉和Dante坐在巴塞罗那的格拉西亚大道的树荫下,拍摄最后一场对手戏。

“毕业以后,我就要回国了。”

“……是吗。”

“你呢?”

“我不知道,可能回北海道吧。”

申雅莉看着对面的巴约之家出神许久,Dante也沉默地抱着书本,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终于,她往他的方向坐了一些,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入他的背心。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南,我会想你的。不想和你分开。”她眷恋地靠在他身上,声音细如蚊鸣。

他把书本放在身侧,转过身扶住她的双肩,异常认真地看着她:“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以后不分开。”

“嗯?”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准备。我不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是刚才想到的。”他显得有些局促,但还是坚定地说完了所有的话,“我们结婚吧。”

“……啊?!”她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恋爱过……你怎么就直接跳过这一步……”

“Cut!”

听见容芬的声音,申雅莉充满少女情怀的眼睛立刻横成两条长缝:“又是太刻意了对吗!”

“雅莉,你这哪里有一点惊喜的样子?你这满脸就写着一行字‘我好惊讶,所以观众们你们马上要看到我们亲亲了’,过度不能自然一点吗?”

“我也不想的,问题是你也要看是谁在跟我拍戏。Dante又不是演员,一想到他会觉得不自在,我也会不自在啊。”申雅莉耷拉着脑袋,很是无奈。

Dante原本只是笑而不语,这时也赶紧补充说:“我没有觉得不自在。可能还有点期待。”

“你……”

“得到申天后主动献吻,是大多数男影迷的梦想吧。”他说得很自然,丝毫不觉得尴尬,“我只是个普通男人,不要对我的道德感期待太高。”

“影迷?你明明说过不是我影迷,只是喜欢的电影刚好是我主演。”

“那明显是在撒谎。”

真不敢相信一个人可以如此理直气壮之地说此无耻的话。她的眼睛又一次眯了起来,一脸的无奈:“……这个有什么好撒谎的……”

他回望了她片刻,忽然嗤的一声笑了:“好笨。”

“又说我笨,你自己说话总是没点逻辑,怎么能怪我笨!”如果对方是浅辰,她已经扑过去掐着他的脖子摇晃了。

容芬像是挥舞大旗一样挥舞着剧本:“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可以打情骂俏,怎么演戏就演不好呢?再来再来!”

于是,刚才那一幕又重演。佐伯南求婚以后,又到了之前NG的地方。奇怪的是,从Dante说了那句“有点期待”以后,她居然再也不觉得害怕了,演得更投入了一些:“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有恋爱过……你怎么就直接跳过这一步开始求婚了?”

“我们结婚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恋爱。”

阳光中的他微微一笑,就好像温柔的眼角都糅合了光线。她的惊讶是明显的,但这样也无法藏住眼底的喜悦。看见他握住自己的手,满腔的幸福终于溢了出来。她抬起头,凑过去吻住了他。他把手指插入她的发中,浅浅地回应着她。

“NG!”

两个人被这一声叫唤分开。容芬对Dante摇晃着剧本,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Dante,这次是你的问题,你回吻得太快了。佐伯南是第一次被陈晓亲,按理说是应该惊讶一下的,记得,还要反应青涩一点……”

看了一眼在容芬指导下点头的Dante,申雅莉借掏镜子的动作把头埋了下去,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变成了什么样。第一次与Dante接吻时的紧张原来并不是错觉,也不是因为才醒过来被吓着了。这一次也一样,刚才碰到嘴唇的瞬间,她又明显感到浑身发麻。他回吻她的时候,那种感觉变得更加剧烈。这种融合了害怕、紧张,却又令人有所期盼的触动,已经太多年没有过。

“大概要几秒呢?”她听见他在身边问容芬。

“这种事都是水到渠成,不要太快就好了。”容芬无语地擦擦汗。

看见他一脸迷茫,申雅莉忍不住笑了。然后看他回头朝她点点头:“等下演的时候我怕拖太久了,该轮到我出击的时候,你掐我一下。”

“好。”她笑得更欢乐了。

再一次开拍,他念完了台词,她又一次抬起头,轻轻吻住他的唇瓣。大约等了两三秒,她还没来得及捏他,却因为阳光灿烂想起了他之前讲的笑话,贴着他的嘴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容芬撑着额头,已经做好了重演雅莉和浅辰的无限NG夜。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想到好玩的事情就……再来吧。我会小心的。”申雅莉心想这样真的很棘手,毕竟他嘴上说客套话,心里实际上并不乐意演这种戏。

“没事,慢慢来。”

看见他温和的笑容,她总有一种他也很享受拍戏的错觉。不过没太多时间思考,就又一次打板了。照例念完对白,他握住她的手,两人的唇再一次贴在一起。大概是因为这一次亲吻之前,他的表情认真了很多,导致她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别的,只细细地呼吸着,闻到了他身上清淡的香气。

这一回他略微睁大眼,也没有等她掐自己,就在短暂的错愕后微张开口,吸咬着她的唇瓣,虽然动作温柔,轻轻啮咬的动作也像是有些急不可耐了。心脏有规律地高速跳动,全身的力气都快被抽空了,她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颈项,稍微偏了偏头,试探一般小心地回应着他。然后,腰被对方强力地搂住。但因为导演说过,这场吻戏是不可以太激情的,一定要保留青涩感,所以他即便深深吻了下去,动作也很缓慢,带着压抑的侵略性,一丝一丝,一寸一寸地夺走她所有的呼吸……

拍完以后,剧组们全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摄影师摸了摸下巴,异常严肃地说:“我觉得Dante在亲女孩子的时候,那感觉,啧……怎么说呢,说不上来……”

容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场吻戏回放,一脸的不可思议:“太深情了。”

剧组人员全部围过去重放吻戏的时候,申雅莉为了避免气氛尴尬,已经溜到一边想要去找Cheryl看娱乐杂志。但刚坐下来,面前突然多了一捧淡粉色的花。是怒放的、鲜艳的、没有一点枯萎迹象的风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