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子里种了许多园林树,我能认出来的是刺槐和凤凰木,正值花期,花簇从绿得鲜亮的叶子里冒出来,像一盏盏宫灯挂在树间。园林深处,露出一座极有古意的仿唐代木造式建筑,照刚才那高个美女的说法,这就是香居塔。
门口没半个人影,长长一排屋子只有居中的一间开着门,我脱了鞋打那道门走进去。入眼的首先是副五色帘, 帘子是个小巧的外间,又有一道帘子,隔开内里的茶室。透过帘子能看到茶案上搁着个银制风炉,咕嘟咕嘟煮着水,茶案后穿深色亚麻衬衫的男人席地而坐,正低头翻看着一本什么书。
我咳了一声边说打扰了边 隔断茶室的五色帘,男人从书上抬起头来。
我手里还握着一大把琉璃珠帘,毫无征兆地就愣在了那里。
这是一个怎样的相遇。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理解了我妈从前说过的那个关于心是一个玻璃房子的比喻。
那张做我电脑桌面做了好几年的英俊面孔蓦然跳进眼中,就像是一束阳光突然照进我心中的玻璃房子。有一颗种子奋力挣脱土壤的束缚,揪得心脏一疼,种子在一刹那长出小芽、长出花茎、长出叶子,然后在最高最高的顶上,开出了一朵巨大的、雪白的、美丽无比的花。
心上蓦然盛开的这朵花让我整个人都木了,我喃喃说:“我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男人合上书道:“你没走错。”小小的空间一时静极,能听到风炉上煮水的茶釜里发出轻微的响声。男人抬手从一只折枝花形状的银制盐盒子里取出些盐花来,边往茶釜中加盐花边说:“我是聂亦,聂小姐,我们昨晚见过。”
在最好的梦里我也不敢想这个。
我曾经和康素萝说,这辈子能再见一次活的聂亦已经心满意足,这是真话。
我最奢侈的梦想,是哪天聂亦能去某个大学再做一次讲座,然后我能搞到个第一排的座位安安静静坐那儿听他讲俩小时报告,连在他的报告上录像这个事儿我都不敢肖想。
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就坐在我的面前,还和我说话,还准确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我做了起码三十秒的心理建设,跟自己说,聂非非,不能因为相亲碰上男神你就 你就紧张,放轻松点,就当商场抽奖抽中和男神共喝下午茶了,enjoy过程就好,结果其实不重要。你看,你都和男神说上话了,这辈子关于男神的人生梦想已经不知道翻了多少番地实现了,你要知足啊聂非非。
做完这套心理建设,我就淡定了。
我放下帘子走过去盘腿坐在茶案对面空置的软垫子上,特别镇定地接着聂亦刚才的话说:“我们昨晚见过?可我在你们家客厅逗留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伯母说你在楼上休息,没等到你下楼我们就告辞了。”
茶釜里的水又开始沸腾,聂亦取了一勺出来,边往水中添茶末边道:“如果没有爱,就给你钱,如果没有钱,有健康你也会觉得幸福。你说这是你对婚姻的看法。”说这话时他微微低着头,手上添茶的动作老道又漂亮。
我愣道:“昨晚玻璃房子里那人原来是你?”
他将茶筒放到一边,答非所问道:“聂小姐,冒昧问一句,你对你未来的丈夫有什么要求?”
我才想起来这是个相亲。
我从十八岁开始相亲过无数次,简直阅人无数,但从没有哪个相亲对象这样直接,最直白的也会花十多分钟先和我谈谈人文艺术暖一下场。
我一想反正这也是场不抱什么希望的相亲,就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妄想全说了,我说:“长得好看,聪明,有钱,爱我,性格好,还忠贞。”
他拿了两只浅腹碗来分茶,说:“除了第四点,我想我都可以满足。”
我说:“……什么?”
他将一只茶碗递给我,用谈生意的口吻问我:“聂小姐,你有没有兴趣做聂家的儿媳?”
我几乎是木愣着从他手里接过茶碗,接过来之后赶紧放在茶案上,生怕让他看出我手在抖。我说:“除了第四点,第四点什么来着?”
他平静地说:“爱你。”
日光照进窗户,落在花梨木的茶案上,落在青瓷茶碗上,落在聂亦挽起的袖子上,宽阔的肩膀上,落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是漆黑的颜色,像是去年生日时我妈送我的黑宝石,有冷色的光,安静又漂亮。他坐在那个地方,和这古意盎然的茶室浑然一体,在我看来,他自身就是一件艺术品。
这件艺术品五秒钟之前跟我求婚来着。
我静了好一会儿才从一种浪漫的情绪里自拔出来。
我喝了口茶,跟他说:“聂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如性取向之类的问题?或者你其实有一个深爱的女性,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在一起,但你家里人又逼你结婚,你不得已要找一个代替品?”
聂亦看了我好半天,良久才道:“我没有那些问题。”
我正松一口气,他突然道:“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苯基乙胺、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我认为爱情由这些东西组成,被这些东西操控显然很愚蠢。”他握着茶碗摇了摇:“但婚姻是一种契约关系,彼此都有义务和责任,我没法给的是需要爱的婚姻,其他的所有义务和责任我都能尽到,而你想象中的婚姻也不是非爱不可,给你钱买潜水器你就会觉得幸福,我认为我们很合适。”
我有一瞬间被他关于爱情的论点震惊到,但转念一想科学家看这个世界是和我们普通人不太一样,要不怎么是科学家。对方可是聂亦,被军事级安保系统供在珠穆朗玛峰的高岭之花,邀我假结婚,我简直撞了大运。
我说:“假结婚现在其实也很……”流行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聂亦打断。他皱眉:“假结婚?不,我们会有小孩,通过试管培育。我知道你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
我试想了一下我竟然可能会和聂亦有小孩,心里的那朵花一瞬间盛开得更为巨大,就快要 开来。聂亦不懂爱情,一定不知道我看他的目光是怎样的,我从前也不懂,但这真是一件无师自通的事,就像我妈所说的那样,只要你心中盛开了一朵花。
我问聂亦:“你真的会给我买潜水器?”
他点头:“真的。”
我说:“好啊。”
他愣了:“你说什么?”
我欣然说:“好啊,我们结婚。我叫聂非非,你不用再叫我聂小姐。”
他搁下茶碗,探究地看了我两秒钟,道:“为你好,你再考虑两天回答我也没关系。”
我生怕他变卦,赶紧说:“不用再考虑了,你看我这淡定的表情像是一时冲动吗?潜水器就是我人生的究极奥义,你给我买潜水器,我跟你结婚,我觉着挺公平挺和谐的,赶紧跟你父母报告这个好消息吧,你奶奶不是还等着?我也得回家和我妈说一声。”
他说:“你母亲好像不太喜欢我。”
我听出来他的潜台词。
我眯着眼睛看他,这个角度真好,如果这么来拍一张照片,一定比我电脑桌面上那张好看。我跟他说:“所以聂亦,你不能和我妈说你是因为我喜欢钱才想和我结婚,你必须跟我妈说你对我一见钟情,她是个诗人。”
离开香居塔的那一刻,我回头隔着两层珠帘看仍坐在那儿等秘书的聂亦。他爱喝茶,喝团茶,用唐时的旧法煎煮;他爱收集茶器,花梨木茶案上的茶具大多是古董拍卖品,我在拍卖行寄给我爸的拍品杂志上看到过。他原来对这个感兴趣。我牢牢记在心里。
聂亦真倒霉,怎么就找上我了,他一定不知道我对他的企图心。
我希望我的婚姻里能有很多很多爱,最好是两个人的爱,如果聂亦不能给,我就多爱他一点,反正我感情特丰富,我也不觉得爱情是激素。
那是2017年5月22日,我和聂亦就是这样开始。
回到市区给康素萝电话,她还在美容院,我开车过去找她,和她讲述了这番奇遇。
康素箩裹着毛巾泡在药浴盆子里和我说:“非非,这的确是一番奇遇,堪比爱丽丝梦游仙境,不过聂亦他既然在S市,家里又是开公司的,那和你们家有交集是很正常的事,你要见他一面应该也不是特别困难,他相亲相上你这也在逻辑可接受的范围内,怎么你以前说起他,活像他是住在冥王星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