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阿姆那边,神色欣喜。阡陌一愣,忙起身来,跑到阿姆身边去。摸摸她的额头,的确,没哟发烫也没有发凉,体温正常了。阿姆沉睡着,神色安稳,呼吸已经不像昨天那样起伏不定。
真的有效。阡陌打心底舒一口气,与阿离对视而笑。
阿姆病情好转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芒首先赶来,仔细查看了阿姆的状况,再看向阡陌时,目光已经很不一样。众人又是惊奇又是高兴,立刻将阡陌围住,有的人问她是不是会巫术,有的人请她为自己的亲人治一治,叽叽呱呱。阡陌却听得半懂不懂,只得看着他们傻笑。
最后,还是芒来解围,让人立刻报告工尹,又组织更多的人去采药,让病人服用。
艾叶和黄花蒿的味道,在矿场里飘荡了整整几日。虽然也有病重的人死去,但是更多的人活了下来。
工尹喜出望外。
工隶虽如蝼蚁,但活都是要干的。每次大疫,工隶都会折损许多,不但影响出矿,工尹向郢都要人,还会招来令尹问责,哪件都不是好事。
伍举听闻此事时,正随着楚王在沂地巡视。
铜山工尹很以为功,疫病过去之后,立刻派人去向楚王禀报此事。伍举听着来者洋洋洒洒地赞扬工尹,却忽而想到那个眼眸似墨晶般美丽的女子。
“那治病之人,可是个女子?”他问。
来人愣了愣,道:“正是。”
“可知其名?”
来人道,“小人只听别人叫她陌。”
陌?伍举含笑,点点头。原来,她叫陌。
“什么女子?”楚王瞥瞥伍举。
伍举忙道:“禀大王,这以药驱疫之人,是一名工妾。”
“哦?”楚王想了想,“为何从前的疫病未见她来治?”
来人禀道:“那工妾刚刚自舒而来。”
楚王颔首。
伍举道:“大王,小臣以为,这工妾有这般才能,用来凿矿可着实浪费。”
“嗯?”楚王看看他,忽而一笑,“仲擎如此挂心,莫非曾见过?寡人赐与你便是。”
伍举面红,忙道:“小臣不过实言,并无私心!”
楚王道:“寡人从郢都出来时,你兄长还说起你对婚事不闻不问,唯恐你喜欢男子。如今看来倒是大喜,不若你明日就随我去铜山,成全一番。”
伍举啼笑皆非,正要辩解,来人却道:“禀大王,工尹还遣小人报知大王,铜山附近泽中鳄鱼为患,若大王往铜山,不可行水路。”
楚王讶然。
“鳄?”他目光一闪,饶有兴趣,“铜山附近泽中,鳄鱼十分多么?”
“正是,乡人皆以为患,正要联合诸乡捕杀。”
楚王莞尔,道:“鳄鱼有何可惧,你即刻回去告知工尹,我明日就去铜山。”
来人应下,正要走开,楚王忽而想起一事,将他叫住。
“那会用药的工妾,”他看一眼伍举,说:“赐些布帛与她,也让工尹平日照顾些,日后再有疫病,用得着。”
来人领命而去。
阡陌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得到赏赐。
当监工领着她去见工尹的时候,看着工尹将一匹布给她,她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工尹看看阡陌,脸和身上的衣物又脏又黑,头发披着,几乎看不到脸。原本想着一个工妾居然也得了楚王的赏赐,他有些不高兴,但看到阡陌这个样子,心情又好了许多。
“你叫陌?”工尹和气地问。
阡陌勉强听得明白,答道:“是。”
“这驱疫的药,是从何处学到的?”
这些话太复杂,阡陌听不懂了。
工尹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皱皱眉。
监工在一旁看着,对工尹道:“这工妾自群舒而来,不太晓得楚语。”
工尹了然,也没什么再多说,挥挥手,让阡陌退下了。
阡陌带着一匹新布回来,奴隶们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众人纷纷来围观,几乎把棚子挤塌了。
当阡陌把布交给阿姆的时候,她连忙去将手洗净,才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看着他们眼冒金光的神色,阡陌忽然想起来,这个时代,钱币没有普及,布匹才是能当钱用的硬通货。自己竟是相当于得了一笔钱。
当那布匹展开的时候,众人啧啧称赞。阡陌看着上面细致柔软的纹路和天然的淡米色,亦觉得好奇。她曾在博物馆里看过修复后的楚国织物,精美高贵,却已经成残片。而眼前这一匹,虽然看着普通,但能够亲眼看到崭新的实物,那种奇妙的感觉还是十分令人兴奋。
有钱了呢。
阡陌心底暗自谋划着。这样宝贵的东西,当然不能拿去做衣服,如果自己能够逃跑,把它带着简直是再好不过…
但这件事并没有让阡陌高兴太久。
第二天,她正准备跟着阿姆她们去割草,芒却将她拦住。他笑嘻嘻地告诉她,上面的人说了,她不必再干重活。
阡陌十分震惊,看着众人离去,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去割草是走出铜山唯一的机会,不能出去,她逃跑的路子就被封死了。
她十分懊悔,过去那些日子,她一直顾忌这监工和士兵,畏首畏尾。早知道这样,她就应该放手一搏。
工尹知道楚王过两天就要来到,暗自高兴,命人将官署收拾整洁,又亲自巡视国工隶们新造的草屋,力求让楚王看到的时候能够满意。
小臣符作为楚王的先遣来到,准备猎鳄之事。他看了看工尹准备的事务,点点头,但看看伺候的仆人,却皱眉。
“你这矿中,就没有些长得好看的人?”他问。
工尹讶然:“你不是说,大王最恨玩乐误事?我上回说要女乐,你…”
“说了要你动脑子。”小臣符叹口气,教训道,“此番为玩乐而来,兴头正好,虽无女乐,但婢女何妨?有美人伺候,谁人不喜?”
工尹了然,可又犯愁:“大王就要到来,这附近皆是乡野,何来美人?”
小臣符鄙视地看他:“这我也无法,铜山中你是主事,好自为之。”
…
阡陌不用割草,只能在矿区里跟着别人做些零碎的事。
大概是治病的原因,许多人知道了她,对她也十分友善。阡陌并不想闲着,她想再铜山里多转转,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所以,当几个女人去坑道里送食物的时候,阡陌忙跟了过去。
她上次看到采矿区的时候,不过匆匆路过,真正深入其中,是第一次。这里繁忙而嘈杂,到处是搬运矿石的人。太阳下,汗水的味道混着灰尘,空气浑浊。
食物可以像打水一样,从竖井送下去。
一个与阡陌相熟的女人想去看看丈夫,她见阡陌好奇地盯着那些矿井,便扯扯她,打手势问她去不去。
阡陌笑笑,欣然同往。
原木支撑的矿洞不大,要低着头。才进去,阡陌就赶到了周身的凉意,好像进了空调房。四壁湿漉漉的,坑道里又湿又滑,再往深些,水汽凝在壁上,往下滴水。
走了一段,女人回头,指指坑道里的一口井,让阡陌小心。阡陌点点头,路过那井时,看了看,只见里面盛着水,不知道多深。
阡陌知道,那是蓄水井。铜绿山地处水量丰沛的地区,矿井里的渗水问题一直是困扰。蓄水井就是用来对付渗水的,原始而有效。
矿井四通八达,却窄□□仄,有些地方,要爬着才能过去。不仅如此,有的矿道里渗水严重,排水不好的话,里面的人就要浸在泥水里挖矿,更不用说一旦突发状况,逃跑都来不及。
看着工匠们手里挥得钝响的工具,阡陌又回忆起了从前。
她曾见过爷爷和考古学教授们一起参加学术会议,在一个小型学术厅里面,灯光温和,桌面锃亮,教授们对着投影幕的上的出土文物图片分析,在优雅安逸的环境里,一边喝着咖啡喝茶,一边满怀思古幽情。阡陌相信,那些教授们要是跟她现在一样,必定恨不得把这些曾经视如宝物的蚌镰石斧狠狠砸碎,在心里狂骂一万遍“□□的统治阶级他妈的不是人”!
想着,她被自己逗乐了,脸上浮起笑容,心情好了许多。
…
女人一路打听,在矿井的深处找到了丈夫。那男人正在凿矿石,见到女人,十分高兴,脏污的脸倏尔光采绽放。二人说了好一会话,直到监工来赶人。
阡陌看着女人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禁微笑。她曾经也有过挂在心上,恨不得时时都能见到的人。虽然后来因为考上的大学太远而分手,但是每每想起,阡陌还是会感到温暖。
当然,现在来想,那都是像在外星一样遥远的事。如果她没记错,自己的生日就快到了,也许包括前男友在内的好些人会给她打电话。
当他们发现自己不见了,会不会着急?
阡陌有些伤感,却又觉得滑稽。他们大概万万想不到,自己被抓去挖矿了吧…
…
探视结束,女人带着阡陌往回走。没走多远,忽然听到一阵喧哗的声音。
望去,只见好些人朝这边走来,是士兵,后面跟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人。那人阡陌见过,是那天赏赐自己布匹的大官。
坑道本来就不宽,士兵们走过来,坑道里的人都要往旁边让着,顿时变得拥挤。近处有一处废弃的坑道,阡陌和女人就退到那里去,暂避人潮。
突然,身后“扑通”一声水响,传来女人的惊叫。阡陌忙回头,借着微光,这才发现里面竟有一口溢满了水的蓄水井。女人不留意掉了下去,许是井口太宽,她一时摸不到边沿,在井里挣扎着。
阡陌忙伸手去拉,才够到,脚下却是一滑,自己也跌了进去。幸好她水性不错,旁人也赶紧来帮忙,将她们二人拉了出来。
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水很凉,阡陌抹开脸上的水,才站起来,却发现灯火通明。
面前站着许多人,工尹就在当中,盯着阡陌的脸,目中放光。
第5章
阡陌又被带走了。不过这次,并不是有什么赏赐。
他们把她领到铜山边上的大房子里,一个老妇人带着她去清洗,当看到她露出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神色惊讶。
身上的衣服都被拿走,他们让她换上一套崭新衣物,宽袍大袖,正宗的古人一般。
工尹对这个意外的收获很高兴,当这个叫陌的工妾被打扮整齐领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露出惊喜之色,满意地点头。
“可惜话说不好。”领阡陌来的仆人道。
“说不好何妨。”工尹笑笑,吩咐道,“大王行猎之后,定要行宴,入寝之时,你领她去伺候。”
仆人应下。
…
这个地方,是阡陌看到的第一处真正意义上的古代建筑。
这座屋宅依山而建,对比奴隶们的草棚,可谓宏伟。造型优美的屋檐,被一根根立柱举着,典型的楚地干阑式房屋,爷爷要是看到,大概会高兴坏了。
但是阡陌并不高兴,她很着急。她从那个大腹便便的工尹和周围人的言语里,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心里暴躁得要命。她不知道他们要她给谁,只觉得不可理喻。
不过,这不完全是坏事。
大约因为不需要像矿区里那样时刻看守着奴隶,这宅子里的卫士并不多。阡陌留心观察了半日,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逃跑的机会——这宅子里的饮用水,都是从外面用牛车运来的。牛车上载着大桶,可以藏人。而且,出去的时候,卫士们不会仔细检查。
忐忑地过了一夜之后,阡陌早早起来。她把布匹做成包袱,背在身上,又在庖厨的角落里找到一把蚌镰,权当防身。
四周还没什么人,她盯着运水的车来到,趁着仆人们往屋里倒水的功夫,立刻藏到一只空桶里面。
她的动作十分轻快,就连拉车的牛也没有惊动,一直低头嚼着草。
盖上桶盖之后,四周漆黑一片。
阡陌缩着身体,听着外面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紧张不已。
过了许久,车子终于动了起来。木质车轮碾过路面的石子,硌硌乱响。阡陌竖着耳朵,只盼着快点逃出去。如她所愿,车子一路都没有停顿。她能感觉到车子走过了一段长长的坡路,结合昨天的经验,这就是离开那座宅子了。
心安稳了些。桶里又闷又热,阡陌汗湿衣背,却一点也不敢抱怨。经过了很长的一段路,车子停下来,阡陌听到了淙淙的水声。
没有别人的说话声,阡陌小心翼翼地顶着桶盖,露出眼睛。只见这是一处山林。石壁上有泉水,清澈如银。
赶车人把牛车拉到泉水前,将一根粗大的竹竿接着泉水,让它流进桶里。
他没有发现阡陌,站在泉水前等了一会,到附近解手去了。
阡陌抓住机会,立刻从桶里出来。虽然腿有些麻,但身体意外的灵活。她双脚落地的时候,赶车人还没回来,她盖好桶盖,立刻溜走。
这身衣裳宽袍宽袖,在灌木丛里行走很不方便。阡陌无比怀念她的牛仔裤和登山鞋,但是没办法,它们已经被收走,不知去向了。
阡陌靠太阳的位置辨别方向,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尽可能往远离铜山的方向走。
没多久,她听到了哗哗的声音。
绕开眼前的一片树丛,忽而出现了一片芦苇滩,再往前,是一条河。这时,阡陌听到些话语声传来,望去,却见一队奴隶正经过不远处,走向一个山坡——她割草的山坡。
…
风徐徐吹过,水边的苇草如楚舞一般,招摇着修长的叶片。
大舟引着十几艘小舟,在碧波粼粼的水面上如鱼儿般自在。
楚人都是水边长大的,乘舟出游,每个人都会自觉地换上短褐。
伍举主持猎鳄,立在船头,按剑临风。楚王则早已跃跃欲试,对着十几支样式不一的兵器,挑选着称手的工具。
郑国的公孙回,奉郑伯之命出使楚国,恰好到了沂地。楚王此番行猎,也邀他一同前往。他见楚王选了一柄鱼叉,恭维道:“大王骁勇。”
楚王道:“郑国无鳄,子可随寡人一试。”
公孙回忙道:“我不识水性,实不敢献丑。”
楚王一笑,又看向伍举:“你不去?”
伍举摇头:“小臣要坐镇。”
说话间,舟群已经行驶至水流平静处,领头的舟人打了一声长长的唿哨,楚人们兴奋起来,纷纷跃入水中。白色的水花此起彼伏,在木舟之间激起一片,船上的人看着哈哈大笑。
“猎鳄需新鲜鱼饵,众人故而下水去捕。”公孙回身旁的一名舟人笑嘻嘻地说。话音才落,一条鱼被人从水里扔上来,在甲板上生猛地跳。
楚王也笑起来,将短衣脱下,往舷上一搭。
“大王…”从人来不及阻拦,楚王已经跃入水中。淡淡的阳光照着水波,碧绿清澈,他修长健美的身体如同一尾江鲫,入水灵活,箭一样地从水下穿过,待得冒头,已经离船四五丈远。
“那真是楚王?”郑人皆惊愕,有些不可置信,“可水中到处都有鳄鱼!”
伍举望着楚王与众们游到一处,一抹脸上的水,将一条鱼扔到小船上,微微笑了笑。
“我们大王,什么都不怕。”一名侍从得意地对郑人说。
…
阡陌躲在灌木丛里,观察了一下视野里的士兵,她这边离得有点远,小心些,应该可以躲过那些人的视线。
更幸运的是,她留意的那只小船,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系在水边的木桩上。
阡陌猫着腰,慢慢把步子移向芦苇滩…
…
捕足了诱饵,舟群接着向前,水面渐渐平阔,岸边有许多浅滩,芦苇丛生。
船在水面上漂过,悄无声息。
鳄鱼生性警觉,与捕鱼相反,猎鳄讲究的是出其不意。
士卒们口中衔枚,盯着水面,铜制的矛头在天空下泛着锃亮的光,任凭渐渐变热的阳光把湿了水的头发和衣服慢慢晒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