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悄悄投去佩服的目光。

他看着先太子从年少到而立,愣是没有一次看到先太子敢当面置喙皇上的话。先太子唯一硬气犯了一次蠢,还把自己给作死了。

燕王这是自幼在宫外长大,不懂帝王威严为何物吧?

无数文武百官若是知道潘海这个想法,定会呸一声。

他们还都是在宫外长大的呢,哪一个不懂帝王威严?燕王天生胆肥,可别扯到宫外长大上头去。

景明帝扫郁谨一眼,沉声道:“说。”

他倒要看看这混账准备说什么。

郁谨适时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小心翼翼道:“要不您多罚儿子闭门思过一段时日吧。”

“嗯?”景明帝意外扬了扬眉梢。

还有嫌罚轻了的?

见景明帝没有暴怒的迹象,郁谨觍着脸道:“只不过能不能别罚俸禄了?”

“嗯?”这一次,景明帝鼻音就加重了,已经有了暴怒的迹象。

郁谨忙道:“先前父皇罚儿子一年俸禄,而今才刚过去不久,后面该发的薪俸还没下来呢。”

景明帝这才想起来眼前这混账早被罚过薪俸了。

“你就缺那点银子?”

郁谨暗暗翻了个白眼。

看皇帝老子这话说的,谁不缺银钱啊?

他又不像那几个有母妃管着的,时不时能补贴点,这么多年加上各种赏赐也有不少了。他自从开府娶妻生女,银钱如流水花出去,若不是在南边攒了点老婆本,眼下早就喝西北风了。

这么一想,郁谨脸上委屈就真切起来:“父皇有所不知,儿子这一年多来都是靠着王妃的嫁妆,二牛的俸禄还有和姝的爵禄度日的…”

他说着重重叹口气:“儿子好歹是皇子,您的儿子,结果却要让媳妇、闺女和一只狗养活——”

景明帝听不下去了。

这混账居然说得有点道理,堂堂皇子用媳妇嫁妆,吃闺女与二牛的爵禄,这也太丢人了,真要计较起来,岂不笑话他这个当皇上的老子刻薄?

他好歹是一国之君,儿子有这么惨吗?

“看你那出息,除了俸禄就没点别的来路?”

郁谨叹气:“儿子不是才开府没多久嘛,娶妻生女都是大开销,不比其他兄弟们开府多年,庄子都有进项了…”

景明帝一想也对,老七在这方面确实与其他兄弟比不了。

“儿子不该让父皇为难,罚俸就罚俸吧,大不了再让王妃笑几句——”

“你媳妇笑你了?”

郁谨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是啊,本来儿子还没想这么多,王妃提起来才意识到儿子居然一直在吃软饭呐。”

景明帝尴尬了。

自己的儿子怎么罚都不为过,可让儿媳妇看笑话就脸上无光了。

“罢了,这一次就免了罚俸,滚回府中好好思过。”

“是!”

景明帝犹豫一下,又道:“潘海,从内帑取五百…不,一千两银子给燕王带回去。”

潘海都服了。

怎么着,弄到最后燕王不但没挨罚,还从皇上私房钱里弄了一千两银子走?

等到郁谨走了,景明帝才回过味来,想要与潘海讨论一下是不是被老七忽悠了,又觉得丢人,忿忿翻出蒙尘的话本子看起来。

郁谨带着一千两银子欢欢喜喜回了王府。

“父皇叫你进宫有何事?”郁谨突然被叫进宫去,姜似有些担心。

太子的事才过去没多久,皇上心情差着呢,阿谨又是个不吃亏的性子,万一哪句话惹怒了父皇,说不定就有麻烦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叮嘱我安分守己罢了。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少理会老四那些人。”

姜似抿了抿唇,道:“不掺和固然好,可齐王如今占尽优势,总不能眼瞅着他顺顺当当得到储君之位。”

她早就说过,这大周的太子谁都可以做,唯独齐王不成。

齐王妃前世要了她的性命,她要是看着对方风风光光当上太子妃,那就白白重活一世了。

放下仇恨?等干掉仇人自然就放下了,在此之前强装大度让自己放下,有损身心康健。

郁谨笑了:“太子才死,父皇一时半会儿兴不起立储之心,谁蹦跶得厉害反而招他的烦。老四自以为机会来了,有他哭的时候。阿似你放心,倘若父皇一时想不开真有立老四的意思,咱们再扯他后腿不迟。”

咳咳,他也想现在扯老四后腿啊,这不是才被罚闭门思过嘛。

当然,这种小事就没必要让阿似知道了烦心了,不过另一件事必须让阿似知晓。

“阿似,我这次进宫,带回来一千两银子。”

姜似都愣了:“一千两?怎么来的?”

“自然是父皇赏的。好了,你把银钱收好就是,回头说不定父皇赏赐更多。”

姜似虽不看重这一千两银子,可得了赏赐总比得了处罚要好,笑吟吟把银钱交由阿巧收到钱库中去了。

之后果然如郁谨所言,景明帝只字不提立储的事,冷眼观察着几个儿子的言行。

老大向来与世无争,可以忽略。

老五一个郡王能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怎么滴?

老七最近都老实呆在王府里,还算让他省心。

老八略过不提。

老四自己倒没什么动静,可那些食君之禄的大臣频频对老四示好是什么意思?

还有老六,这小子进宫见他母妃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了。

景明帝暗搓搓记了一本账,任日子流水般淌过。

这一日,南边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第619章 噩耗

大周军与南兰军在济水一带交战,战况异常惨烈,双方皆伤亡惨重。

在阵亡将士的名册上,景明帝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东平伯之子姜湛。

景明帝啪的把长长的名册一合,眼前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模样。

俊朗的面庞,明亮的眸子,还有那灿然的笑容。

当他在大殿问那年轻人想要什么奖赏时,那个年轻人说男儿当不惜己身,护卫大周国土。

也是因为这个打动了他,他才点头允了那个年轻人的请求。

可现在,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将士的名册上,而他是东平伯的独子,燕王妃的兄长…景明帝头疼起来,闭目沉吟良久才睁开,看向潘海。

潘海微微躬身:“皇上有什么吩咐?”

景明帝沉默了一下开口:“先把燕王叫进宫来。”

“是。”

郁谨接到传召,颇有些莫名其妙。

最近他什么都没干啊,好好的又被叫进宫里干什么?

因为猜不透,这一次见到景明帝时,郁谨显得格外老实。

“儿子见过父皇。”

景明帝深深瞥了郁谨一眼,声音微沉:“来了。”

郁谨一听,越发觉得不对劲,垂眸问道:“不知父皇叫儿子前来,有什么吩咐?”

景明帝视线往摆在桌案上的名册上落了落,半晌,把那名册递给郁谨:“看看吧。”

接过名册,郁谨心中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快速翻看起那些名字,很快就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

那普普通通几个字却好似利刃刺入身体,令他的脸色猛然白了。

那只握着刀剑无比坚定的手颤抖起来。

景明帝一言不发,默默看着郁谨。

许久后,郁谨目光才从名册上移开,望向景明帝。

景明帝开了口:“东平伯府那边,朕会派潘海前去安抚,至于你媳妇那里,你对她说吧。”

郁谨动了动唇,有种留在宫中不走的冲动。

他说什么?

要他对阿似说姜湛战死了?

“嗯?”

郁谨用力握了握拳,坦言道:“儿子开不了这个口。”

景明帝认同叹口气。

人家的独子,谁开得了这个口啊。

爷俩大眼瞪小眼,谁都不吭声了。

气氛一时无比凝滞,潘海暗暗擦了擦汗。

燕王妃的兄长战死了,这可真是要命喽。

景明帝虽然对此深感遗憾,毕竟经历的风雨多,前不久还把亲儿子赐死了呢,比起来这又差了一层,于是先开口道:“去吧,你对你媳妇说,总比她接到东平伯府那边的信儿要好。”

郁谨咬了咬唇,把名册轻轻交给潘海:“儿子告退。”

他转身走到门口,突然又转回来。

景明帝微惊:“怎么?”

“父皇,儿子想知道详细经过,还有舅兄的遗体什么时候能运回京城。”

要他就这么回去干巴巴对阿似说姜湛死了,别说阿似无法接受,他也无法接受。

那个心无城府、眼里都是好人的笨蛋怎么就死了呢?

这十分不对劲,明明他暗中派了人保护…

景明帝听了郁谨的话,看了潘海一眼。

潘海道:“目前报上来的只有这些,具体情况恐怕还要等两日才有消息传来。”

景明帝重新看向郁谨,缓缓道:“回去吧,南边一有消息就知会你。”

郁谨沉默良久,拱手:“儿子告退了。”

出了宫门,寒风袭来,吹得郁谨脸颊冰凉。

已经入冬了,天一日冷过一日,却不及他此刻冰凉的心。

他回去后该如何对阿似说?

太阳只露出半边脸,另半边被厚重的云遮住,明明是上午,天色却发沉,好似夜幕要降临。

回到王府,郁谨没有第一时间去毓合苑,而是叫来冷影。

“主子有何吩咐?”

“跟去南边暗中保护姜湛的人,是你的手下吧。”

“嗯。”

“南边传来急报,姜湛战死,你可收到什么消息?”

冷影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几分震惊,好一会儿才道:“卑职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你亲自带人过去查,看暗中保护姜湛的人是死是活。”郁谨咬牙道。

“是。”

郁谨起身,这才向毓合苑走去。

往日从前院书房通往毓合苑的路他总嫌太长,可这一次却觉得太短了。

在门口驻足,郁谨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正巧阿蛮出来,纳闷道:“王爷怎么不进去?”

这可不像王爷的作风啊,往日来见主子都等不得通传,直接就进去了。

郁谨嫌阿蛮话多,扫了她一眼,抬脚走进去。

阿蛮一头雾水眨眨眼。

王爷这是怎么了?

想了想,她干脆默默跟了进去。

差事晚点再办不迟,看看王爷反常的原因是正经,总觉得情况不对。

姜似正哄阿欢玩。

阿欢五个多月了,对于母亲的逗弄总是很给面子咧着嘴笑,甚至咯咯笑出声音来。

听着女儿的笑声,郁谨脚步一顿,心情越发沉重,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走过去陪姜似一起哄女儿。

姜似却察觉几分异样,示意乳娘把阿欢带下去。

虽然才五个月多点,按理还不到很认人的时候,可阿欢察觉自己被抱走立刻瘪嘴嚎起来。

乳娘犹豫看向姜似。

姜似虽心疼,却没改主意,淡淡道:“带小郡主下去吧。”

等阿欢的哭声渐渐远了,姜似看向郁谨:“是不是有事?”

郁谨眼神微闪:“你看出来了?”

“你的脚步声比平时要重。”

听姜似这么说,郁谨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阿似连他脚步声的细微变化都能察觉,可见真正把他放在心上,而他却没有保护好阿似的兄长…

惭愧、痛苦、犹豫…种种情绪在他眼中交织。

姜似坐直了身子,神色越发严肃:“阿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平时阿谨可不是这么犹犹豫豫的人。

这么一想,姜似心一沉。

郁谨抿了抿薄唇,声音微哑:“南边传来急报——”

“然后呢?”姜似一颗心不受控制急促跳动数下,生出不祥的预感。

郁谨心一横,把话说出来:“姜湛…姜湛的名字出现在阵亡将士的名单上!”

第620章 悲痛

“啊——”阿蛮惊叫一声,死死捂住了嘴巴。

姜似却全无反应,好似失去主人的提线木偶。

郁谨担心不已,唤道:“阿似——”

姜似捂住了脸。

郁谨把她拉入怀中,轻声道:“难受就哭出来吧,不要憋在心里。”

姜似没有发出声音,泪水却从指缝间涌出来。

郁谨瞧着越发难受,喉咙间却好似堵了石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在生死面前,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姜似埋在郁谨怀里,手用力抓着他的衣襟,泪水越发汹涌。

许久之后,她的思绪还是迟钝的,脑海中更是茫然一片。

难道说既定的命运无法更改,无论她如何努力,还是改变不了二哥早亡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姜似终于抬起头来,与郁谨对视。

“我二哥——”她有千言万语要问,可才开口就问不下去了。

失去亲人这种事无论经历多少次,依然会痛彻心扉。

“目前还不清楚详情,再过两日应该会有更多消息传回来,咱们先等一等。另外,我已经命冷影即刻动身去南边了…”

姜似轻轻点了点头。

郁谨替她擦了擦眼泪,迟疑一下道:“岳父大人那边应该也接到消息了,我陪你回去看看?”

“好。”

二人换了一身衣裳,坐上马车匆匆赶往东平伯府。

此刻潘海在东平伯府刚刚说出姜湛阵亡的消息,看一眼呆若木鸡的姜安诚,暗暗叹口气。

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唯一的儿子,实在悲惨。

可再悲惨这也是改不了的事实。

“伯爷节哀顺变吧。”潘海安慰一句。

姜安诚木然点头。

这种场面令潘海不愿久留,忙道:“那咱家就先回宫复命了。”

潘海都快走出院门了,姜安诚这才如梦初醒,高声道:“公公请留步!”

潘海停下来,转身。

姜安诚大步追上来,情不自禁抓住潘海手腕,力度之大令潘海暗暗皱眉。

“我儿遗体可有寻回?”

姜安诚年轻时也是上过战场的人,知道双方交战之后有机会打扫战场的话将士会尽量把同袍遗体带回,但己方若是惨败,事情就难说了。

儿子的死对他是个重大打击,可若是连儿子遗体都寻不回,就更无法承受了。

青山有幸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这话说来豪气,可放到自己儿子身上,任谁都难以接受。

“伯爷放心,自会全力寻回为国捐躯将士们的遗体。”南边的情况目前知道得还不多,潘海自然不敢打包票,只能拣场面话说。

“是么?”姜安诚听后,神色怔怔。

潘海悄悄离去。

院中站满了人,有冯老夫人,姜三老爷夫妇,还有匆匆赶回来的姜二老爷。

此刻这些人全都看着姜安诚。

姜安诚久久没有反应。

冯老夫人眉头紧锁,开口道:“老大,你振作点。”

对姜湛这个孙子,她从来就没看好过,后来去金吾卫才算有了几分重视。万没想到这孩子放着好好的金吾卫不当,主动请缨要上战场。

这事若是落在长孙姜沧身上,她定会拦了,但落在姜湛身上也就由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