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铭艰难出声。董尤连连点头:“我已经让人去了,很快就会结束的,您别动了,我扶您坐着。”

秦铭疼得说不出话来,他靠在董尤身上,董尤是看着他长大的,忍不住红了眼眶。秦铭觉得眼前一点点黑下去,小声道:“董尤,我以为我会很害怕死,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不怕了。”

“陛下说什么呢,”董尤带着鼻音:“陛下乃真龙天子,有国运护体,怎么会死?”

“你,别骗小孩子了…”

秦铭艰难出声:“有什么真龙天子啊,如果真的有,父皇怎么会死呢?”

两人说话间,秦书淮已经带着人来了。

他们本就已经到了内宫外,董尤的人拿了太后的凤印,带着人来让士兵停战之后,秦书淮们便长驱直入,直接进了李淑的未央宫中。

秦书淮几人到了门口,士兵拦住秦书淮的路,同秦书淮道:“陛下有领,只让摄政王,柳书彦、卫衍三人入殿内。”

秦书淮点点头,让江春站在外面,带着柳书彦和卫衍进了大殿中。

一进去,三人便被屋内场景震了一下,秦铭捂着腹间的伤口,靠着董尤坐着,太医刚才进入屋中来,替秦铭把着脉。

秦铭微微合眼,艰难道:“秦书淮,朕怕是不行了。”

秦书淮心中一动,他素来知道秦芃疼爱这个弟弟,而这个弟弟与赵钰不一样,他有勇有谋,能屈能伸,若他长大,怕是比在场任何一位都要优秀。

他如今不过十一岁,却平静对秦书淮说出这样的话,秦书淮不由得喉头哽咽,慢慢道:“你姐姐回来的时候,会想见你。”

听到这话,秦铭慢慢睁眼,艰难看向秦书淮。

“这天下,”他抬手,将秦书淮来的路上他让董尤准备的圣旨递过去,他的手微微颤抖,却还是坚定道:“我给你。”

秦书淮看见他已经无力,抬手握住了圣旨的另一头。秦铭抬眼看着秦书淮,认真道:“你,把我姐,带回来。”

他目光坚定清澈,认真道:“别被江南水乡柔了心肠,秦书淮,我父皇说,他之所以,看中你,看中的,就是你在北燕磨砺出的那份狼性。这江山得靠打下来,才算稳固。”

听到这话,秦书淮捏紧了圣旨一头,慢慢抬起眼来。

看见秦书淮的目光,秦铭松了口气。

“姐夫,”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孩子才有的软弱和依恋,他朝着秦书淮伸出手,秦书淮将他揽到肩头,秦铭闭上眼睛:“我,好想我姐。”

他这一生最温暖的时光,就是秦芃睡在他身边,给他讲故事的时候。

那是唯一将他当成孩子的人。

她照顾他,陪伴他,真心实意的,想要保护他。

哪怕他不需要她的保护,哪怕他知道,这世界险恶如斯,那人张开广袖将他拥入怀中的时刻,他仍旧觉得心安。

他的姐姐。

他如此真切知道。

秦书淮抱着秦铭,他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

太医抬眼看向秦书淮,颤抖了声道:“陛下…陛下…”

“说。”

“陛下如今伤势严重,怕是撑不过七日…”

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秦书淮闭上眼睛,转头看向卫衍。

“七日够你找到巫礼吗?”

卫衍微微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这天下若是论医病救人,怕是没有人能超过巫礼,他忙道:“可以。”

秦书淮点点头:“你带陛下,赶紧走。”

说着,他便让董尤立刻去准备,然后将秦铭交给太医,认真道:“这七日陛下就交给你。”

太医舒了口气,他们本就是谨慎的性子,说是七日,实际上保上□□日,也未必不可。

太医点点头,赶紧道:“是。”

秦书淮应了声,握着那道传位圣旨走了出来。

柳书彦跟在他身后,他身上还带着血迹,手握圣旨,满是肃杀之意。

柳书彦看着他的模样,骤然想起当年姜家初见时,那青年全身是血,却还是艰难爬行着,想要去拿刀。

秦文宣没有看错,这个如书生一样一贯平静儒雅的男人,骨子里带着磨灭不开去的狼性和热血。

那狼性在这南齐多年温和治国的理念中打磨,甚至于有时候都被遮掩下去。

柳书彦直觉他要做什么,等转过弯,秦书淮突然道:“我要去北燕,如今内宫中的事就交给你打理。”

柳书彦微微一愣,忍不住道:“你不怕我趁乱做手脚嫁祸你?”

秦书淮回头看他:“可以。”

然而柳书彦却知道,这声可以的意思是,你可以做,然而,后果自负。

柳书彦叹了口气,点头道:“好,我明白。那你要去北燕做什么?”

秦书淮没回答他,却是换了句话道:“从南边军抽调十万,世家军抽调二十万,送到青州、幽州、华州三州去,命户部兵部做好军饷银两准备。”

“你要开战?!”

柳书彦提高了声音,秦书淮平静道:“不一定会,但也许会。”

“柳书彦,”他回过头,看着柳书彦,声线中不带一丝情绪:“你知道我从北方回来时最奇怪的一点是什么吗?”

“我最不能明白的,就是为什么南齐人这么叫风骨气节,这么想要一份尊重,却又这么怕战?”

“一个国家若连最基本的尊严都没有,你又怎么指望能有什么太平?”

柳书彦没说话。

风夹杂雨丝吹过长廊,宫灯摇摇晃晃。秦书淮神色平静:“我会去北燕策反夏侯颜。若我能成,南齐直接进攻,取燕南八州。若我不能成,那不管如何,都要打。”

“举国之力,一路打到燕都去,当年北燕做过什么,我们今日就做什么。”

“卫衍…”柳书彦有些犹豫:“卫衍怕是…”

“你告诉他,”秦书淮听到脚步,知道是卫衍来了,他提高了声音:“若卫家出的是连打仗都不敢的将领,那不如提剑来,我替他卫家先斩了他!”

卫衍出现在长廊尽头,他看着站在远处的秦书淮,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当年卫家满门战死那一场战。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手中扛着南齐的旗帜,拼命挥舞。

高喊出那一声——战!战!战!

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出声。

“陛下想战,”他心中汹涌澎湃:“那臣领命,便战!”

秦书淮没说话。

柳书彦听得那一声“陛下”,心中陡惊。

或许是秦铭那坚决要战的意志,或许是那份早已积压多年的屈辱,又或许是这场宫变森森血气激起来的昂扬情绪。

柳书彦明显觉得,无论是秦书淮还卫衍,似乎都对这个国家有了另外一种信念。

如果说过去的南齐是一个一直企图尽善尽美,以和为贵的君子。

那这一刻钟,便是君子拔剑,怒指他方。

秦书淮看着卫衍坚定的眼,卫衍提着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跪在秦书淮身前。秦书淮抬眼看向柳书彦,柳书彦抿了抿唇,也跪了下来。

秦书淮松了口气。

“南齐交给你们,”他平静开口:“我走了。”

说完,秦书淮转身离开。

江春早已备好马匹,秦书淮上车之后,江春跟上道:“赵一先去北燕找夏侯颜,王爷,若夏侯颜不反怎么办?”

“他不会不反。”

秦书淮平静开口,放下帘子。

*******

齐国内乱以极其迅速的方式平定,柳书彦临时授命为丞相,执掌内政。卫衍迅速到了南方边境,将秦铭交到巫礼手中后,折转到了北方战线,而秦书淮对外让替身继续当着他的摄政王,暗地里追着秦芃往北燕前去。

只是这些私下的事一时半会儿传不到赵钰手里,也只是宫乱平定一事传到赵钰手中,而这时他才到北燕边境。

秦芃身体不好,一路几乎都在昏睡。她迷迷糊糊睁眼时,看见赵钰握着纸条,皱着眉头。

她轻声咳嗽,小声道:“怎么了?”

“你醒了,”赵钰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来:“喝水吗?”

秦芃没说话,就这赵钰的手抿了一口水。

赵钰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腿上靠着,秦芃没有力气挣扎,就平静靠着。

秦芃没有反抗这件事让赵钰几乎激动得哭出来,他心情瞬间好了许多,手中的纸条也变的无关紧要来。他温和道:“姐,齐国内乱平定了,您可以放心了。”

听到这话,秦芃心里舒了口气。她抬头看向赵钰:“阿钰,你还会找齐国麻烦吗?”

“姐姐在我身边,姐姐说什么是什么。”

赵钰垂下眼眸,握住秦芃的手。

他觉得内心特别安定,只要这个人在自己身边,他就觉得心里是安静的。

哪怕他心里有那么隐约的惶恐,在她皱眉的时候,在她压抑着那些悲伤的时候,总会有个小小的自己,害怕又难过。

听到赵钰的话,秦芃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阿钰…”她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赵钰也不问,抬手替她揉着太阳穴。她如今睡得久,容易头疼,赵钰也是想方设法,想让她舒服一些。

马车走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其他人交谈之声,柏淮卷起帘子,恭敬道:“陛下,接驾的队伍来了。”

“嗯。”

赵钰点了点头,低头同秦芃道:“姐,到北燕了。”

秦芃应了声,赵钰看她还没有力气,就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出马车。

一出马车,秦芃就看见一条红色的长毯往前铺去,长毯边的树上开满了红色的鲜花。

秦芃看不出那些花是什么品种,只见红灿灿一片绵延开去,仿佛是火一般灼烧着人的眼球。

道路两边是一抬一抬盖着红布的箱子,顺着道路一路铺陈而去。

秦芃皱了皱眉头,在赵钰怀中抬眼,咳嗽着道:“这些…是什么?”

“你的聘礼。”

赵钰说着,将她放到御撵之中。旁边人看见赵钰将一个女子放到自己御撵上,都忍不住抬眼打量。

礼官忍不住开口:“陛下,这于…”

“以后,这就是朕的皇后。”知道礼官要说什么,赵钰微笑着回头,那笑容又冷又凉,被那目光注视着,礼官顿时如坠冰库。

这个帝王有着怎样的铁血手腕,礼官不是不知道,他这样看着臣子的时候,如有半句不妥,那就是要人头落地的。

礼官赶忙跪下,手心全是冷汗,赵钰看着对方,温和道:“朕日后还打算同皇后一同坐在金座上,你说,合不合礼节呢?”

“礼由人定,陛下说合礼,那就是合礼!”

礼官仓皇开口,赵钰大笑起来,拍了拍对方的肩,上了御撵。

秦芃旁观着这一切,眼中全是冷意,等御撵重新动起来后,秦芃直接道:“那些聘礼是什么?”

“今年的税银。”

“什么意思?”

“姐,这世上所有的东西,我都想给你最好的。”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眼里全是温柔:“我要为你铺千里红妆,我要给你举行最盛大的婚礼,我要让你与我平起平坐,把这北燕江山与你一同分享。你看,”他卷起帘子,让秦芃看到夹道那鲜艳的花朵,温和道:“我特意让他们准备的木芙蓉,嫁接到我们沿途的树上,好看吗?”

“你疯了!”

听到这话,秦芃骤然提声。

他们这一路约有一千里的路程,如果真按照赵钰所说,他让沿路各州府把路上所有树木都嫁接到木芙蓉上,可知那要废多少心血?

更不要提那沿路上一台台作为她“嫁妆”的税银,怕是要掏空这些州府。

“那些税银,最后收到哪里去?”

秦芃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赵钰微微一笑:“自然是你的私库。”

“你疯了…”

这一次,秦芃是真的觉得赵钰疯了。

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只要有理智,怎么能做出把整个国家一年的税收交给一个敌国嫁过来的公主这种事?

不需要任何试探,秦芃便知道,此刻北燕必然是民怨四起。

她焦急握住赵钰的袖子,慌忙道:“阿钰,我不需要这些。这些税银我不要,你让他们收回去。你这样会害死你的啊!”

赵钰面色平静,他看着秦芃焦急的表情,好久后,苦涩笑开:“我许久没见你这样关心我了。”

秦芃愣了愣,她没想过,赵钰竟是说了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仿佛是一种无声的指责,然而在说完后,赵钰也察觉这话的不妥,忙道:“我不是说你不关心我…”

说到这里,他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秦芃看着他的神色,想起以前来。

她嫁给秦书淮后,对秦书淮的指责不是不在意,多多少少,总是疏远了赵钰。

赵钰期初还会想着法子闹,可是他越长大,就闹得越少。

秦书淮指责赵钰心机作梗是真,可她疏远他,也是真。

秦芃也说不出对错,尤其在赵钰不是她亲弟弟的前提下,她更不知道对错。

两人沉默了片刻,秦芃主动伸出手,拉住他:“阿钰,税银你得还回去。”

赵钰看着秦芃拉着他的手,垂下眼眸,应了声:“好…”

税银是还回去了,然而那一路的木芙蓉却是已经装好,于是秦芃一路视线所过,都是艳丽的红色。

千里红妆,的确如此。

行了约莫半月的路程,秦芃终于到了燕都。

燕都同她七年前来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城门缓缓打开时,秦芃看见故土的颜色一点一点印入眼中。

她当着姜漪时,当着董婉怡,甚至于当秦芃最开始的时候,她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有一日回来。

那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呢?大家会欢呼吗,会欢喜吗,她将以什么身份归来呢?

她不知道。

可她唯一知道的一件事,大约是那时候,他的弟弟会依旧如当年一样,扑进她的怀中,含泪叫她一声姐姐。

那时候她可以说,阿钰,姐姐回来了,你过得好吗?

可如今站在城池前,她发现自己连这点最肯定的事,都没猜测准。

她捂住胸口,轻轻咳嗽。

她已经病了一路,赵钰急得不行,可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抬手握住秦芃的手,温和道:“芃芃,慢着些。”

如今已经到了燕都地界,赵钰不可能当着众人叫她姐姐。那声芃芃出来,秦芃的手忍不住抖了抖,而赵钰的心也是抖的。

他想这样呼唤她,已经想了很多年。

两人沉默着到了秦芃住的地方,秦芃已经是力乏,她摆了摆手,同赵钰道:“我累了。”

赵钰有些心慌,秦芃如今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风寒迟迟不好,怎么看都不是要好的样子。

赵钰强笑道:“姐姐先睡吧,太医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