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淮点点头,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走。”

说完,他走出房门外,直接同江春道:“点兵,进宫。”

而另一边,秦铭急急忙忙回到宫中。

刚进入寝殿,他便听到李淑懒洋洋的声音:“我儿,你去了哪里?”

秦铭僵了僵动作,他抬起头,立刻换了一副忧愁的表情:“我…还是想问问姐姐的下落。”

“我儿,”李淑叹息出声:“你过来。”

秦铭没有动,他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明白过去意味着什么。

然而他不敢抗拒,在李淑“嗯?”了一声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停在了李淑面前。

李淑躺在床上,目光平静看着他。

“铭儿,”她抬手抚上他的脸,慢慢道:“很快,这天下就是我们巫族的天下了。他秦氏灭我族人之仇,我们便可以报了!”

说着,她眼中有了快意:“我儿,你可快意?”

“母亲…”秦铭眼中有了忐忑:“我…不也是秦…”

话没说完,李淑一巴掌猛地抽在他脸上,秦铭被扇得无法站稳,摔在了地上。他俊秀的脸被李淑的指甲划破,秦铭有些狼狈用手捂着脸,不敢抬头。

李淑朝着秦铭走过来,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平静看着他。

“我儿,”李淑声音中带着渗人的阴寒:“阿母同你说过,不要提你身体里那卑贱的血脉。”

秦铭目露挣扎,他颤抖了声音:“阿母…”

“乖,”李淑声音温柔,捧起了他的脸:“宣秦书淮进宫,很快,一切就结束了。”

“阿母,”秦铭小声开口:“结束了,我就可以不受罚了吗?”

“是啊。”李淑仿佛一个再慈爱不过的母亲:“结束了,你的罪孽就赎清了。”

秦铭拼命点头:“好,阿母,我这就宣秦书淮进来!”

说着,他撑着自己起身,朝外面道:“董尤!宣秦书淮!”

站外外面的大太监听到里面皇帝的话,低头道:“是。”

说着,他急急忙忙往外走去,寻到了一个年轻的小太监:“宣摄政王进宫,再告诉柳大人和卫将军,一切按计划行事。”

小太监呼吸都是乱的,面上强作镇定,点了点头道:“师父放心。”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疾风冷雨,昭示着这一日,宣京将乱。

*****

齐国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时,秦芃跟着赵钰坐在马车里,睡得昏昏沉沉。

她染了风寒,精力有些不济,赵钰给她喂了药以后,让她休息在马车中,走走停停。

她发了高烧,赵钰就一直守着,一夜不眠。秦芃偶尔间醒过来,就看见赵钰还没闭眼,一见她看过来了,就焦急上前询问:“你要什么?”

秦芃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一觉睡醒,她已经好上许多了,有了些力气。赵钰见她呆呆瞧着自己,不由得皱起眉头,摸了摸她的头,放柔了声音:“可是要水?”

“我不明白。”

秦芃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有些哑,赵钰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后他垂下眼眸,询问她:“要坐起来吗?”

秦芃轻轻咳嗽,赵钰忙给她顺气,她抬手推开他,自己坐了起来。

赵钰也没恼,就坐到一边,面色平静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都会回答你。”

“我想问的太多。”秦芃喘息着:“你不若,从头开始给我说起。”

赵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向外面摇晃的车帘,平静道:“这件事,或许要说到三十年前,当年巫族被灭,巫族圣女巫琴在怀孕时被巫族人追杀,一路逃难到了北燕。”

“我母亲那时候是北燕一位妃子,她承恩多年,却都不曾有孕。那时候偶遇了巫琴,巫琴求我母亲救下她和她的女儿,她可以想法子,让我母亲受孕。”

“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个去处,巫琴想了办法,用药让我母亲有了怀孕的脉象,然后我母亲就一直假装怀孕。那时候我母亲一直希望,巫琴生的是个男孩,可是…”

“她是个女孩。”

秦芃平静开口,赵钰点了点头:“是,是个女儿。于是她成了我母亲对外宣称的第一个孩子,一个公主。巫琴陪着我母亲养了这个孩子,一年后,我母亲受孕。后来在我出生后不久,巫琴终于撑不住自己的旧疾死了。那时候她以为,自己给女儿找到了最好的归宿,北燕公主,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有人欺负她。北燕这样强大的国家,一定能保护她,让她好好长大吧。”

听到这些话,秦芃不知道为什么,居然隐约仿佛能记起一个轮廓。

她曾经抱过她,曾经让她叫她“阿母”,她与将她养大的温媛截然不同,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秦芃觉得温暖。

秦芃觉得有无数酸楚涌上来,艰难出声:“然后呢?”

“可是她没想到,那个温媛是这样愚蠢的人。她生了皇子后,争宠斗艳,被贬入了冷宫。被贬入冷宫的女人永远挂念着恩宠,她不记得自己的孩子,只是每天都在埋怨,在咒骂。”

“于是我和你相依为命长大,你大概不知道吧,”赵钰低笑:“其实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无论任何时候,你都会保护我,陪伴我。”

“冷宫里的时候,我只有你,”他抬起头看她,仿佛快要哭出来一般:“如今我二十四岁了,可我总觉得,我还在冷宫里一样。”

“阿钰…”

秦芃看着他的模样,觉得咽喉仿佛被什么堵住,赵钰听着她的呼唤,转过头去,却是道:“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她告诉我你的身世,你的来历,然后同我说,你不是我的亲姐姐,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

“你记得我十岁那年元宵节吗?”

“不记得…”

秦芃干涩开口,赵钰眼中全是早已猜到的明了:“是啊,你不记得。那一年的元宵节,我等着你回来吃汤圆。可你和秦书淮约好,偷偷出去看花灯。我哭闹不止,母妃烦了,就打了我一耳光,告诉我,你不是我的亲姐姐,指望你对我多好呢?哪怕是我的亲姐姐,你早晚也是要嫁人的。”

“你总要离开我。”

“我不信。那天晚上,我就一直在房间的台阶上等你。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坐在那里数数,我从一数到一千,又从一千数到一。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数了多久,只觉得,怎么夜这么长,你怎么还不回来?”

“后来吧,我终于听到你回来了,”赵钰似乎是陷入回忆里,眼里全是绝望:“你和秦书淮一起回来。他催着你回去,你一直缠着他。我跑出去,可是我在外面冻太久了,腿都是麻的。所以我就摔在了你面前。你把我扛回去的时候,我一直哭,你问我哭什么,我说母妃说,你以后会不要我。”

“于是你答应我,你说这一辈子啊,阿钰最重要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一辈子陪着我。”

“你说我要得多吗?”

赵钰抬眼看她,弯着眉眼:“我要得不多吧?你要嫁给秦书淮,我让你嫁了。你要和他在一起,你要生儿育女,我也让了。可是为你什么还要跟他走呢?”

赵钰靠近她,眼里带着秦芃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似乎是爱极了。

又似乎是恨极了。

“你去了南齐,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去了南齐,还和我谈什么陪伴?!你说过你会一辈子陪着我,你说过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你说过这辈子我最重要,可结果呢?!”

“我哭着求你,我跪下来求你,可你还是要走。”

赵钰握住她的手,撑在床边,颤抖着身子,死死盯住她。

“为了一个秦书淮,你不要我。”

“所以,”秦芃终于明白,她笑出声来:“你杀了我。”

“我没想杀你。”

“那时候你去南齐,我的探子已经探听到消息,姜家和南帝都虎视眈眈,我知道你此次去凶多吉少,我想拦住你。这时候,李淑托柳诗韵联系上了我。”

“她们联系你做什么?”

“她们和我要了这封信。柳诗韵和董婉怡交好,她拿到这封信后,转交给了董婉怡,董婉怡交给了她父亲,由她父亲交给秦文宣。这封信不出所料就激怒了秦文宣,秦文宣朝你下了毒。”

没有问李淑这样做的意义,秦芃大致猜到,她深吸了口气,将她猜到的事实说出来:“所以,秦文宣,其实是死于秦书淮之手。”

“应该吧。”

赵钰轻笑:“当年对你动过手的人,他一个都没放过。秦文宣一直对他很好,很信任他,可他最后还是下了毒。”

秦芃微微颤抖。

她明白,杀秦文宣,或许是秦书淮最挣扎的一件事。

这样一个好皇帝,对自己这样好一个叔父,可秦书淮却还是选择为他报仇杀了他。

正是因为那份愧疚,所以秦书淮没有杀秦铭登基。

哪怕他不知道她是赵芃,他仍旧选择了,忠心辅佐秦铭,好好守护这个南齐江山。

她点了点头:“明白了,那你呢?”

赵钰没说话,秦芃抬眼看他:“姜家朝我下了毒,秦文宣派柳书彦朝我下了毒,我体内有至少三种毒,最后一味毒药,是你下的吧?”

听到这话,赵钰却是笑了。

“你知道巫族圣女的特异之处吗?”

秦芃愣了愣,赵钰继续道:“巫族圣女只要不怀孕,是不会死的。你母亲死后,你就是巫族的圣女,你本来,也不会死。”

“我没想过杀你,”他抬手,抚在她面容之上:“我只是想要,你回到我身边。”

“我以为你死后,会复活在你自己的身上。所以我想方设法带回了你的尸体。”

“可是我没想过,”赵钰说着,眼里蓄满了眼泪:“你没回来。”

“我守着那尸体啊,我每天都去看她。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想留住它,可是我留不住啊。”

“秦书淮那六年是疯了,可你以为我好着吗?”

“我也疯了。可是我得撑住啊。因为我知道,姐姐要阿钰当个好皇帝,姐姐骨子里爱着北燕,爱着北燕的百姓。我就想啊,我当一个好皇帝,也许哪天你回来了,还会夸一句,阿钰做得好。”

“可你终于回来了,你为什么,就不来找我呢?”

他将头埋在她手心,痛苦出声:“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你的啊!”

全文完

赵钰嘶吼出声。

秦芃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她呆呆看着面前的青年,他的所有绝望痛苦,所有愤怒仇恨,都在眼中交织。

她颤抖着唇,好半天,却是说不出一句话。

她该说他错了吗?

可是在对上对方眼睛那一刻,她又骤然发现,哪怕是错了,她也没有办法责怪。

他说的每句话她都听着,每件事她都记得。

他是她一样带大的孩子,那些年,冷宫里,每次她回去的时候,他都会在门口等她。

她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孩子长成青年,她倾尽了所有心血在这个人身上。

哪怕他错了,她也无法真的有多恨他。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赵钰看着她的模样,垂下眼眸,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慢慢退开:“过去的都过去了,以后你便是秦芃,你同我回去,过去一切,都当没发生过。”

秦芃没有说话。

赵钰微微颤抖:“你是不是在怪我?”

秦芃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怪你,赵钰,毕竟,你杀了我。”

说着,想起当年的事来:“我的记忆少了一段,和你有关系,是吗?”

“对。”赵钰也不再隐瞒:“是我做的。圣女第一次转生时,需要一个引路人,这个引路人一定程度上会决定圣女的记忆,所以引路人一般由她最信任的人担当。”

“当年我母亲将引路人的位置教给了你母亲,你母亲教给了你。”

秦芃猜测出来,赵钰应声:“不错。”

“我隐约间听到那首曲子,是你吹的。”

“是。”

“那,”秦芃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柳诗韵在我死的时候,就认识了,是吗?”

“她一直是李淑对外接触的代表,李淑手里打探消息的暗线由她一手创建。”

柳诗韵一直长袖善舞,热衷开诗社茶楼,这一点,秦芃倒也不奇怪。

她抿了抿唇,终究还是问出了那个为难的问题:“那,她那个孩子…”

“不是我的,”赵钰果断开口:“是柏淮的。她想当贵妃设计我,给我下了药,我将计就计,换成了柏淮。”

秦芃睁大了眼,赵钰慢慢道:“她受孕后,催促我接她到北燕。我答应了她,她帮我带你回来,我就封她为四妃之首。”

“所以那时候她并不想死?”秦芃皱起眉头。

赵钰点点头:“按原计划,那天我会带她从茶楼中出来,让假的尸体换上她的。可是张瑛让我杀了她。”

“为什么…”秦芃惊诧出声,赵钰笑了笑:“张瑛知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柳诗韵其实没了多大价值。假的尸体,多少会有破绽,别人看不出来,她父亲未必。只有让柳石轩真的信她死了,他才会彻底倒向张瑛对付你。”

那场大火,柳诗韵本以为是重生之火,没想到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毁灭之火。

秦芃说不出话来。对于张瑛的狠辣,她又多了几分认知。

看她发着呆,赵钰替她将滑下来的被角拉了上去。

他的动作让秦芃回了神。

“我明白了。”秦芃叹息出声,闭上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嗯。”赵钰上前来,想扶着她躺下,她却抬手按住了赵钰的手,赵钰抬眼看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秦芃的眼神很平静,却也很坚定。

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赵钰明白。

哪怕他得到她,即将迎娶她,可是这个人骨子里,心里,却始终拒绝这他。

赵钰深吸了一口气,却也没逼她,退了下去。

他觉得心里有种无声的苦涩蔓延开去,让人觉得无处遁逃。

他处心积虑谋划到的人就在他身边,他曾经无数次幻想和期盼,却发现这并没有他所想象到的开心。

他想去握住那个人的手,却看到了对方紧皱的眉头,他骤然又止住动作,不敢往前。

赵钰和秦芃往北燕去时,秦书淮已经接到了秦铭的圣旨,召他入宫。

此时秦书淮的军队已经全部入城,宫门早已关上,仿佛什么人都没有一般,寂静无声。秦书淮的士兵全部围在城外,蓄势待发。

秦书淮在府中接到圣旨,宣读的太监读完了召秦书淮入宫的圣旨后,将圣旨交给秦书淮,秦书淮恭敬接旨后打开,却发现圣旨中还有一句话。

这句话是用白蜡写成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然而秦书淮何等眼里,一眼便看出圣旨不对。他用手指抚摸上去,细细感知,明白这用蜡写着的三个字是,清君侧。

有了这封圣旨,日后秦书淮带兵入宫一件事,便有了证据,是皇帝授命。

秦书淮明白,这是秦铭在安他的心,让他知道,他不会狡兔死走狗烹。如今秦铭被李淑扣着,这圣旨只有李淑授命,才传得出来。所以秦铭递出了让他入宫的圣旨,但这封圣旨,也会成为他光明正大进入宫中通行证,李淑的催命符。

秦书淮朝着宣读圣旨的太监点了点头,站起身道:“那,容臣沐浴更衣后,便去面圣。”

秦书淮说完后,去了自己的寝室。

江春跟在秦书淮身后,小声道:“柳大人走了,让您放心,人手他已经换了,但为了陛下的安危,您最好不要太早将圣旨说出来。”

秦书淮点头,明白柳书彦的担忧。如今秦铭在李淑身边,李淑是出于他是她儿子信任他。若他太早暴露了秦铭的立场,秦铭怕是会出事。

秦铭布置今天,明显并非一日之功。

如今张瑛和李淑的依仗便是世家的军队和他们暗中培养的一部分私军。秦铭结交了柳书彦,在世家军中埋下了动荡的种子。如今又说服了他,得到了真正的中坚军队,再让自己埋伏在李淑身边,一环接一环,李淑和张瑛布置的每一个地方,都被他安插下了棋子。

秦书淮从不敢轻视任何一个少年人,就如当年他设计让赵芃被皇帝重视时,也不过只有九岁。

只是秦铭这不过十一岁的心机,的确是太过深沉,让秦书淮心中忍不住有了那么几分敬佩和警惕。

秦书淮换好衣服后便赶往了宫中。

来到宫门前,秦书淮从马车中探出身子,仰头看向了宫门。”

一个士兵从城墙上探出头来,高喝出声:“来者何人?”

“摄政王,秦书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