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什么?”秦书淮走到秦芃身后,拿过梳子,替她细细梳头,秦芃叹了口气,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太过招摇。”

“不怕,”秦书淮替她梳着头发,声音平静:“如果对手是张瑛,那本也是不死不休,杀了陆秀,也是给他提个醒。”

“你…”

秦芃回过头来,仰头看他,秦书淮低头看着这人担忧的眉眼,温和道:“担心?”

“我怕别人说你,太过暴虐。”

“我本也暴虐。”

秦书淮坦然道:“只是对你脾气格外好而已。”

秦芃:“…”

这时时刻刻撩妹的技能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替秦芃梳好了头发,秦书淮从旁边接过外衣,给她穿上。

他做得温柔细致,当年他就是做惯这些的,倒也没觉得什么。

秦芃看着半跪在她身前给她系着腰封的男人,骤然觉得,岁月不过如此。

她忽地又想起来:“柳诗韵的孩子,是张瑛的?”

“**不离十。”

“这…”秦芃一时失言,憋了半天,终于道:“口味真重啊。”

秦书淮点了点头:“我也觉得。”

“你说,”秦芃有些好奇:“柳诗韵为何如此看重权势?”

“寄人篱下久了,便越发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吧。”

“柳书彦…其实对她挺好的。”

毕竟当年,秦芃都没察觉,这竟然不是柳书彦的亲妹妹。

秦书淮顿住了动作,片刻后,将玉佩给秦芃带上,低低应了声:“嗯。”

察觉秦书淮情绪不对,秦芃忍不住回头:“怎么了?”

“还想着柳书彦?”

秦书淮的话语很平静,却仍旧让人难以忽视那当中满满的醋味。秦芃抬手握住他,温和道:“我只想你,从头到尾,只想过你。”

秦书淮点点头,看上去还是那副端庄大方的模样,却能让人轻而易举看出那眼底小小的喜悦和欢欣。

秦芃突然想,当年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那一步呢?这个人明明像个孩子一样,这样好哄。

两人一起用了饭,又聊了一会儿,便送着秦书淮离开。

而另一边,张瑛在府中,恭恭敬敬给来人行了个礼道:“大人。”

“你觉得,是时候了吗?”

对方看着张瑛府上的牌匾,平静道:“是时候了吧?”

“大人觉得是时候,便是时候。”

“李淑呢?”

对方转头看向张瑛,张瑛平静道:“娘娘说,随时听大人差遣。”

“那,”对方点点头:“不妨乱起来吧。我要的,你们给了,你们要的,我自然会给。”

张瑛应承下来,夜里,张瑛便赶往了柳府。

柳石轩正跪在祠堂中,张瑛去时,他抱着牌匾,整个人仿佛骤然老去,眼里全是死寂。

“柳大人。”张瑛站在柳石轩身后,平静开口,听到这个声音,柳石轩没有回头,淡道:“我这辈子,一直规规矩矩,规规矩矩当柳家嫡长子,规规矩矩当陛下的纯臣,规规矩矩报国爱民,规规矩矩娶了一个我不爱的女人。我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东西,除了阿乐。”

张瑛没说话,他站在柳石轩身后,一言不发。

“我当年去巫族当卧底,我以为我能从容抽身。有时候我在想,都说你们巫族有常人所不能有的能力,为什么,阿乐死了,就是死了呢?”

柳石轩慢慢回头,看着站在月光下的张瑛。

张瑛已经老了。

距离他当年第一次见他,足足已近三十年。当年那个给他喂药问诊的青年,早已不复年少时的光彩。如今他鬓生白发,眉目完全看不出半分巫族人特有的深邃轮廓,仿佛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齐国老人。

可是柳石轩知道,这个人,当年也曾经有过多么让人惊艳的面容。只是他自己让人用刀一点点修饰,经历了莫大的苦楚,终于成为了今天的张瑛。

那一场屠族之战,彻底毁了的不止是他柳石轩,还有面前这个人。

“巫族不是神,”张瑛没有在乎柳石轩的视线,他仿佛过去从来没发生过,平静坦然,慢慢开口道:“我们一样有生老病死,我们一样有喜怒哀乐,我们只是比普通人更喜欢探寻为什么,每个人有自己一技之长,仅此而已。”

“可是巫琴不是,”柳石轩抱着牌位,想起某个人来,仿佛燃起了莫大的希望:“阿乐亲口告诉我,巫琴是不会死的!”

“圣女不一样,”张瑛平静道:“圣女的血脉与我们不同,只要她不生育,她可以反复转生。然而,莫要说阿乐没有这样的血脉,就算有,在她生完诗韵后,也不可能再转生了。”

“那诗韵呢?!”柳石轩激动起来:“诗韵还…”

“她是带着身孕去的。”

张瑛抬眼看着柳石轩:“而且,她也不是圣女血脉。”

“有办法的,”柳石轩焦急出声:“一定有办法救诗韵的,你们巫族这么多办法,怎么连一个人都救不活!”

“如果死而复生这样容易,”张瑛眼中全是苦涩:“那我为何还要和她如此孤单留在这南齐宫廷?”

这话让柳石轩愣住,他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张瑛叹了口气,却是道:“可是,无法死而复生,”张瑛靠近他:“那你也该为她报仇啊。”

“报仇…”

“陆秀死了,主审官换做了左遥,”张瑛温和道:“杀你女儿的人,不会有任何惩罚。”

这话让柳石轩面容慢慢冷了下去。

“石轩,”张瑛抬手,将手放在了柳石轩肩头:“阿乐死的时候,你无能为力。如今诗韵死了,你还是一样,无能为力。”

说完,张瑛站起身来,转身离开。

柳石轩看着他的背影,抱着牌位,终于道:“给我人手,这是私怨。”

张瑛笑了笑,看着面前这位老者。

柳石轩记得他年少轻狂,他又何尝不记得,这个如今看上去孱弱的文臣,当年作为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剑时,那耀眼如红日的剑光?

如张瑛所说,左遥做事很快。

他迅速将伪证排除,而后找到了证人证明,纵火当日,最后有一位紫衣青年从柳诗韵所在的房中跳了出来,而柳诗韵叫喊时,秦芃尚在大堂。

秦芃洗脱了嫌疑,自然可以——>>回到卫府,然而她心中还有些忐忑,在她被释放前一夜,秦书淮来看她,两人正在吃饭,赵一突然进来,附在秦书淮耳边,低语了几句。

秦书淮抬头看了秦芃一眼,秦芃端着碗道:“怎么了?”

“赵钰在外面。”

这话让秦芃有些意外,然而很快,她缓过神来,便道:“快让他进来。”

秦书淮点头,让赵一将赵钰领了进来。

赵钰进来后,周边人便退了下去,他抬眼看向秦书淮,将一纸文书砸到秦书淮面前,叱喝出声:“鲁莽!”

秦书淮没说话,秦芃将纸页翻开,上面全是各世家正在集结招兵的消息。秦芃皱起眉头,赵钰上前道:“不行,姐,你得给我走。齐国马上要乱了。”

秦芃没说话,她看着这纸页,抬头看向秦书淮:“是为了你杀陆秀一事?”

“世家不满此案,寻个由头,也没什么。”说着,秦书淮给秦芃夹了菜:“准备而已,不可能为了此事动兵。”

“秦书淮,”赵钰冷着眼:“你为何如此自信世家不会动兵?”

“齐国虽内斗得厉害,却也绝不会让北燕占了便宜,”秦书淮又给秦芃夹了菜,淡道:“吃饭。”

赵钰没说话,他看了秦芃一眼,拖起秦书淮道:“你同我来。”

秦书淮皱了皱眉头,却还是跟着赵钰走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赵钰直接开口:“张瑛是巫族人。”

听到这话,秦书淮猛地抬头,赵钰平静道:“巫族人与齐国有灭族之仇,你指望他为你考虑齐国?秦书淮,齐国内乱将至,你让我带我姐走。”

“你是如何知晓的?”

秦书淮神色冷静,张瑛是巫族这样的消息,他都不知道,赵钰如何知晓?

“各自有各自的渠道,”赵钰冷静出声:“你总不会以为,我身为北燕的皇帝,对南齐一点企图都没有吧?”

这话不足以让秦书淮信服,他直接道:“你和巫族有联系。”

“多年前,”赵钰给了秦书淮一个解释:“巫族的人曾来过北燕宫廷。北燕皇室与他们一直有联系。”

“这次张瑛动手,你在后面推波助澜了吧?”

赵钰没有回话,他只是道:“我很快要离开南齐了,你们南齐怎么乱,我不管,我只想我姐平平安安。”

说完,赵钰转过身去,回了屋中。

他还没吃饭,坐在秦芃身边,哪怕是残羹剩饭,他也吃得极其高兴。

秦书淮站在门口。

如果张瑛是巫族,那么这个局面,的确是超出他的预料的。

秦芃留在齐国,风险必然是比回北燕高得多。可是回了北燕,她能回来吗?

他不知道。

他心中忐忑不安,等到赵钰走了,也没能回神。秦芃忍不住唤他:“你在想什么?”

秦书淮回过头,瞧着这人灵动的眉眼,他抬起手,附在她的脸上。

他突然发现人真是太过奇怪的生物,以前她要走,他觉得天塌地陷,他也要拼命留住她。

如今他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却就觉得,其实只要她过得好,无论在哪里,似乎…

也都可以。

秦芃看着他盯着自己的视线,歪了歪头:“在想什么?”

“我在想,”秦书淮慢慢笑了:“每次我以为,我爱你已经是极限的时候,我都能发现,我可以再爱你一些。”

他年少时以为自己已经很爱她,她死后,他才知道,自己能执迷不悟到这个程度;

他以为他偏执若狂已经是爱到极点,可走到如今,他才懂得,原来自己还能为了她过得好放弃这份偏执。

只是这话他都没说出来,他甚至都不曾察觉,自己内心慢慢经历着这样的转变。

“这话怎么说呢?”

秦芃有些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她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秦书淮并不是个会故意说漂亮话哄人的人,他说是什么,那就一定是什么,所以每一句甜蜜话,秦芃都不会怀疑,都能甜到心里。

秦书淮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身前,瓮声道:“我突然觉得,哪怕你去北燕,我也不是那么害怕。”

“是啊,”秦芃一语说出秦书淮没有反应过来那个原因:“因为你如今终于觉得,我爱着你。”

他觉得她爱他,他相信她爱他。

这不是他曾经日夜催眠一般暗示自己的喜欢,而是他发自内心真真切切的绝对,对方喜欢着他。

他患得患失时,便不顾一切抓住她。如今他终于得到了这份感情,他才能平常心去看待所有失去她的可能性。

因为他内心那么坚定相信,这个可能,不会成真。

被爱的人才能有恃无恐。

秦书淮听着秦芃的话,瞬间便明白过来。

他低低笑了,终于道:“谢谢你。”

陪了秦芃一会儿后,秦书淮也到了回去的时间,秦书淮刚一出府,便听江春上前来道:“王爷,各大世家似乎都有异动。”

秦书淮点点头,他在朝中一向打压世家,世家对他早已诸多不满,如今柳诗韵的案子有所反弹,秦书淮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他迅速让江春也传信到北方去,时刻备战,而后便去藏书阁中,找了当年巫族的记录来看。

巫族原本在西梁和齐国的交界处,因为有着出众的才能,一直被人认为是近乎于神祗一般的存在。当年齐国听闻巫族有智者能够批量锻造坚硬的铁剑,为了偷师学艺,便派人去巫族当了卧底。

而这位卧底,便是柳石轩。

柳石轩不但去学习了锻造铁剑的技术,还发现了巫族在各方面技术都进步得飞快,他们有一种攻城器械十分先进,藏于祭祀手中。

除却技术发展快,巫族所在之地矿产丰富,彼时齐国与北燕交战中失利,齐国想要迅速翻身,便打上了巫族技术和矿产的主意。

本是打算去逼着巫族做事,谁知道却遭遇了巫族拼死抵抗,巫族人数稀少,笼统不过上千人,饶是聪明,却还是在柳石轩里应外合之下,遭遇了灭族之祸。

巫族本该全灭,但在最后一刻,圣女巫琴站了出来,献上了兵器锻造之法和矿脉,向齐国称臣,并帮助齐国亲手杀了自己领兵反叛的父亲。

最后,巫族加上在外游历的人,不足三十二人。

巫族平安后,剩下族人疯狂反扑圣女,要杀死这位弑父之人。

然而他们并不是立刻动手,而是等到巫琴怀孕,这才出手尝试动手。巫琴带着孩子狼狈出逃,不知所踪。

而巫礼当年是少族长,也是巫琴的丈夫,在多次寻找妻子未果之后,便放弃了寻找。

秦书淮期初以为,之所以等到巫琴怀孕才杀她,是为了找到巫礼不在的时候。然而等翻到详细介绍巫族尊卑等级时,秦书淮骤然发现,巫族的圣女,似乎有一些不同…

“未受孕前,可转生不死。”

看到这话,秦书淮立刻想起了秦芃,继而想起了赵芃和秦芃身上的梅花。

如果梅花的确是代表着巫族人的标志,那也就意味着,赵芃是巫族人,秦芃也是巫族人。甚至于,赵芃,很可能便是巫琴的孩子。

如果赵芃是巫琴的孩子,那巫琴是怎么假扮成贵族女子温媛混入宫中,生下赵芃和赵钰?

而她生下北燕的皇嗣,又是想图谋什么?

而赵钰是巫族人,那同样作为秦芃弟弟的秦铭、以及秦芃母亲的李淑,自然…也是巫族人。

想到这里,秦书淮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国家的帝王都是巫族血脉,而巫族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被灭族的民族,对自己当做敌人的国家,他会做出什么?

而秦芃重生,是不是因为她是巫族圣女的血脉,那么李淑知不知道秦芃重生,李淑对于圣女的态度,到底又是什么?

秦书淮突然觉得自己身边有一张大网,他第一次没了底。

他只明白一件事,赵钰如此急迫带着秦芃走,必然是齐国要发生一件足以让齐国大乱,让他甚至无法保护好秦芃的事。

而赵钰清楚知晓其中的危险,甚至于赵钰可能知道,有人要对秦芃不利。

秦书淮心中焦急,他从藏书阁匆匆往秦芃所在之处赶了过去。

秦芃今日回归卫府,早早便有人来接,秦芃睡得有些晕沉,倒也没察觉来人太早了些。

她上了马车,同陆祐道:“让人去给秦书淮招呼一声。”

陆祐应了声,吩咐了人过去。

此刻天还没亮,尚在夜色,秦芃坐上马车后,觉得困意有些深,她一向有赖床的习惯,也不觉得什么。

她抬眼看了坐进来的陆祐,同他道:“我有些困了,你看着些,等我醒了招呼一声。”

陆祐点点头,照顾秦芃道:“您放心睡吧。”

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窣脚步声,这些脚步声又轻又细,明显是练家子。

陆祐出声时,秦芃已经醒了,她从边上抽出剑来,另一只手捏在特制的毒烟上。

看到她的动作,陆祐便将解药先服用了下去。外面脚步声并没有靠近,停了下来,便就是这一刻,羽箭带着火,猛地贯穿了马车!

秦芃和陆祐同时从车里跳出来,马车瞬间炸开,秦芃手中毒烟迅速放出,陆祐也将信号弹放了出去!

毒烟弥漫开去,一批人倒了下去,然而秦芃却也看了出来,周边密密麻麻,已经全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