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书淮给秦芃送东西,秦芃就给秦书淮送。两人礼尚往来了几天,徐城终于迎来了月神祭。
这是南方重大的节日。月神是西凉国教中的主神,徐城当年在西凉强大时本是西凉的土地,国君在这里建立了最大的月神庙,后来割地让给了齐国后,每年月神祭也就到徐城来举行。
那天徐城早早张灯结彩,秦芃醒过来,就瞧见秦书淮穿上一身素衫白袍,头发用发带挽起一半,坐在房间里喝茶等她。
他手边放着两个纯白色的面具,一张面具在眼角上勾勒了一只紫蓝色的蝴蝶。秦芃洗漱后走出去,瞧着他道:“这是做什么?”
“去参加月神祭。”
说着,秦书淮拿起那只带蝴蝶的面具,放到了秦芃的脸上。
他环过她,细心将带子系好,而后抬手给自己带上了面具,转头瞧她:“走?”
秦芃看着那晨光下带着面具的青年愣了愣,随后站起身来,应了声。
秦书淮带着秦芃出门之后,秦芃便看见,大街小巷上全是人,他们应该来自不同的民族,穿着不同的服装,人流从各方汇聚,顺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诵唱着经文,神色虔诚。
秦书淮护着秦芃汇入人流,人流走得极慢,小孩子窜来窜去,街边上的小摊叫卖着东西,秦芃喜欢买这些小东西,她在前面买,秦书淮就知道给钱,没多久,秦书淮手里就抱满了东西。
这时候已经过了大半天,秦芃有些饿了,她转头瞧向秦书淮道:“我们这到底是要去哪里啊?”
“绕城一圈,上月神庙。”
“上去做什么?”
“祈福。”
“秦书淮,”听秦书淮说这话,秦芃咬着冰糖葫芦,有些诧异:“你不是不信鬼神的吗?”
秦书淮没说话,他抱着那些小东西,侧身让过一个孩子,声音里带了几分温和:“现在信了。”
秦芃拿着冰糖葫芦愣了愣,抬头看向身侧人俊美的侧脸。秦书淮转过头来,有些疑惑:“你瞧着我做什么?”
秦芃听了这话,笑起来,将糖葫芦侧着递给秦书淮:“这个糖葫芦好吃,你吃一个!”
秦书淮听话张口,咬着一颗糖葫芦扯下来,在嘴里咀嚼一会儿以后,点了点头道:“是挺好吃的。”
他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一贯不笑的人,在她面前,却总是连吃个糖葫芦都觉得开心。
秦芃瞧着他的笑容,忍不住问:“秦书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嗯?”
“就是今天想做的愿望。”
听了这话,秦书淮认真想了想:“有吧。”
“比如说,”他将头转到秦芃手上:“我今天拉不了你,你主动拉着我,好不好?”
秦书淮说这话是认真的,他如今就是如此,他想要做什么,心里就揣摩着秦芃的底线。
如今他去拉她、拥抱她,秦芃一般是默许的,在这个范围内,他就会好好说出来。
然而就是这么认真的询问,却让秦芃心跳忽地加快。她低下头,有些脸红道:“哦。”
说完后,她拍了拍手,将手上糖渣拍开后,就从秦书淮臂弯里环了过去,挽住秦书淮的手。
秦书淮含笑瞧着她,他就知道这姑娘的口是心非。
她始终,大概,终究,是有那么一些喜欢他的。
他明白。
所以他耐心等着,陪着,候着,守着。
两人一路吃吃逛逛,等到月神庙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月神庙建立在徐城内的高山上,徐城城墙环山而建,城市在山谷之中。月神庙位于东边最高的一座山的山腰上,月神庙是其实是一个环形的巨大建筑,墙上凿满了大小不一的石洞,里面放着雕刻好的神像。等走进建筑去,就会发现中间是空的,两边一层一层修建着环绕的阶梯,坐在阶梯上,每个人都可以清楚看到建筑中间的祭坛。
秦书淮和秦芃跟着人走进月神庙中,坐到了台阶上,人流源源不断挤进来,一个带着面具的青衣公子坐下来,坐在了秦芃旁边。
他拿着折扇,明显是来游玩的齐国公子,而不是南境虔诚的信徒。
秦书淮瞧了那青衣公子一眼,又瞧了自己旁边坐着的一个壮汉一眼,最后选择抱着一大堆吃的和玩具,默不作声往旁边缩了缩,同秦芃道:“坐过来点。”
此时大家都已经坐好,祭坛上点起火把,秦芃有些兴奋,瞪了秦书淮一眼道:“别吵!”
秦书淮:“…”
说话间,有鼓声响起,全场彻底安静了。
祭坛上是一个巨大的女神像,整个祭坛上火把突然点燃,火光让所有人看轻了女神像上女神的面容,她长得极其美丽,线条干净利落,眼睛轮廓深邃。
这双眼睛和当年的赵芃很像。
赵芃长于北燕,相较于南齐,北燕人的轮廓是要鲜明得多的,而赵芃则是各种格外鲜明的那种,一双眼不仅大,而且深。
因着这样侵略性的长相,美得十分鲜明。
女神像刚一出现在秦书淮和秦芃面前,两人就都同时想起了当年赵芃的眼睛。
此刻没有人出声,所有人似乎都浸入在庄重的鼓声中,赤手赤脚、用树叶和羽毛做衣衫的祭祀们踏着鼓点上来,其中只有两个人穿了衣衫。一个是男子,带着纯白色的面具,一身白袍,头上是羽毛做的发冠,另一个是女子,带着眼角画了蝴蝶的面具,穿着黑袍,头上是用火红艳丽的花朵做的花冠。
两人交错而舞,一黑一白交织缠绕。
他们的舞步都很简单,配合着鼓点,很快就让人学会。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红色长袍的男子又上来,和白袍男子相撞,对抗。场面到达**,女子挡在白袍男子身前,红袍男子退开,然后三人各自分开。
这段舞曲似乎是说了一段爱情故事,月神降临在人间,与人相爱,然后诞生了孩子,接着创造了民族,之后不久,月神的未婚夫日神追来,与凡人丈夫争执,差点点杀害凡人之际,月神挡在丈夫身前,最后月神同日神离开,但却与日神再不相见,从此天地分日月,这个民族也开始繁衍。
一舞跳完,祭坛上只剩下了女子,女子口中念诵不知名的咒语,所有人站起来,跟着念诵。
秦芃不知道这是做什么,但也跟着念。
念完之后,女子对着女神像跪下,将手搭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时候,所有民众都抬起手,搭在了身边人的额头上。
秦书淮将东西都放下了,叫了秦芃的名字。
“芃芃。”
秦芃回过头去,就看见秦书淮将手点在了她的额头上。
“我希望这个人,一辈子平平顺顺,幸福安康。”
他说话的时候,含着笑。秦芃这就明白,这是在祈福了。
她学着秦书淮的模样,抬起手,放在秦书淮额头上。
“我希望这个人…”
秦芃说着,却没说下去,秦书淮有些好奇:“这个人怎么样?”——
>>; 秦芃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她闭上眼睛,张开口,似乎是说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所有人同旁边人祈福完,便陆续立场,秦书淮转过身去,低头去捡那些放下的小玩意儿,这时候旁边那个青衣公子突然用扇子点了点秦芃。
“姑娘。”
他声音有些沙哑,听着有些熟悉,秦芃回过头,瞧见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给我个祝福,好么?”
秦芃微微一愣,还未开口,就听秦书淮道:“芃芃,走了。”
秦芃点头笑了笑:“抱歉。”
说完,便同秦书淮离开去。
那青衣公子瞧着秦芃的身影,眼中含笑,并不言语。
秦书淮慢了一步,将秦芃和那人隔开,秦芃回头瞧他,笑眯眯道:“吃醋啦?”
秦书淮瞧不见面具下那姑娘的表情,然而从她狡黠的语气和明亮的眼里,却能想象出那人的模样。
他低头轻笑,摇了摇头。
“后面我们还要去做什么呀?”
秦芃跟在人后,秦书淮解释道:“有篝火舞会,要去看吗?”
“去啊。”秦芃点点头,挽着秦书淮道:“你以前来过吗?”
“嗯。”秦书淮瞧着流窜的人群:“有一年从北方调过来,刚好遇到月神祭。那天我一个人游了全城。”
“你有这样的兴致?”秦芃颇为诧异,秦书淮应了声:“月神祭是巫族传下来的祭祀,听闻此族多奇人,我本想来看看,能不能遇见这些高人。”
遇见高人做什么,自然是不必多问。
秦芃想着那人一个人游遍全城的模样,忍不住拉紧了他一些。秦书淮察觉,转头瞧她:“那天我许愿,希望芃芃能再回来。如今许愿成真,便该来还愿了。”
“秦书淮…”秦芃声音沙哑,然而叫了他的名字,却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随着人群一起到了篝火点起的地方,这是一片大草原,草原上已经有许多人在欢歌雀跃,旁边有人击鼓奏乐,大家都带着面具,按着方才看过的祭祀跳得步调跳着舞。
秦芃看着颇有意思,有些跃跃欲试,秦书淮抱着东西,跟在她后面。
有姑娘跳着舞过来斟酒,秦芃随意取了一个杯子,等那姑娘斟酒之后一饮而尽。
周边是有节奏的鼓乐,是人们跟着“嘿哈”的喊声,这样的氛围很容易感染人,让人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秦书淮抱着小玩具和吃食,用手肘撞了撞秦芃:“吃不吃枣花糕?”
秦芃正要开口,又瞧见了方才站在她边上的青衣公子。
他正在人群中和人跳舞,许多姑娘围着他打转,他似乎很适应这样的氛围,在鼓点中和几乎每一个走过去的姑娘对舞。
他的舞姿和这里的人有些不一样,这里的舞姿都很简单,几乎都是从方才祭祀舞中演化而来。而他的舞姿明显是带着北燕宫廷的味道,轻盈柔软,却又大开大合。
他的动作很快,衣衫随着他动作散落,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膛,秦芃静静瞧着,他似乎是察觉到秦芃的目光,转头瞧向她来,眉眼一挑,艳丽之色便从眼角眉梢直逼而出,让人为之怦然心动。
秦书淮见秦芃没有回应,顺着秦芃的目光抬眼望去,便看见那个正在跳舞的青衣人。
他眼中眸色沉了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道:“好看?”
“嗯?”
秦芃转过头来,看向旁边的人。
她知晓他似乎是不开心了,便安慰道:“我不过是想起了阿钰。”
“阿钰打小乖巧,从不做出格的事,”秦芃说着,看着篝火边上跳着舞的青衣人,眼中有了怀念:“他十四岁那年,我带着他饮酒,酒后他问我,姐姐有没有什么愿望。”
“阿钰长得好看,”秦芃神色温柔:“那时我说,愿得殿下一舞。”
愿得殿下一舞。
于是赵钰就真的背对着别人,给她跳了一支。
“当时我便觉得,阿钰哪怕身为男子,却也能败他三千好颜色。”
听到这话,秦书淮没说话,他张了张唇,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秦芃瞧着那人的舞姿,已经确认出来,这的确是北燕的舞。鼓师跟不上这个人的节奏,秦芃心里有些惋惜。
她走到鼓师边上去,同鼓师借了鼓,随后猛地敲击而出。
北燕宫廷中独有的节奏回当在草原之上,青衣人动作顿了顿,随后跟上节奏,抬头瞧向秦芃。
秦芃含笑瞧着那人,一瞬间仿佛是回到十四岁那年盛夏酒后之夜,赵钰在庭院里,带着醉意同她道:“我…我不会跳,我只看那些宫中舞女跳过,你别笑我…”
她的目光移不开那人,她总觉得,此时此刻,就是六年后的赵钰站在她面前。
而对方也再移不开目光,他旋袖,翻转,目光沉沉,如狼如兽,就盯在秦芃身上。
两个人之间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秦书淮抱着东西,觉得心中有什么压抑着,秦芃拍打着鼓面的手如同击打在他的胸口。
又来了。
秦书淮静静瞧着,觉得有些嘲讽。
当年就是这样的,每一次赵钰来,他总觉得自己是多余出来那个人。
他们姐弟情深,他们相依为命多年,他们之间容不下第二个人。
可是他是她丈夫,他才是和她过一辈子的人。
秦书淮觉得心里压着什么,旁边赵一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道:“王爷,属下去处理掉那人?”
秦书淮没说话,他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赵一,淡道:“把东西拿好,芃芃等一会儿还要吃枣花糕的。”
赵一:“…”
他越来越摸不准秦书淮的心思了。
秦书淮没有理会他,一面摘着面具,一面从人群中走到那青衣男子身边去。刚到对方身边,他便一甩袖子,广袖带风,劈头盖脸朝着对方砸去。
秦芃鼓声微微一顿,所有人都愣了愣,而那青衣人反应却是很快,迅速“滑”退开去后,又朝着秦书淮慢慢靠近过去,双方广袖刚刚一沾,又骤然分开。
这时候大家才反应过来,是秦书淮加了进来,并不是刻意对那青衣男子动手。
秦芃的鼓声再次响了起来,这次她击打的是齐国宫廷的雅乐,鼓声缓慢庄重,齐国大典时才会使用。
两人的动作都很慢,那青衣男子的动作复杂上许多,而秦书淮的动作却都很简单,普通的展袖,挪步,转身。每个动作规规矩矩,仿若被一根绳子束缚着,带着常年累月浸透在骨子里的世家贵族之风。
他的神情一直很平静,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渡天下众神。
他的眼睛很漂亮,如宝石,似星光,仿佛是落满了银河天穹,深不可测又璀璨明亮。
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都有一种被禁锢式的美感。似乎所有力量都被囚禁在一个动作里,随时都会爆发而出,就等着哪一刻,由某个契机爆发而出。
青衣男子似乎很不满于这样被秦书淮带着走的局面,他开始靠近他,动作开始快了起来,仿佛是一场斗争,挑衅,骚扰。
秦芃的鼓声忍不住有些快了起来,而秦书淮的动作中压抑感越来越盛。
秦芃感觉有什么压在胸口,她注视着秦书淮的动作,看着那青衣人越来越快的动作挑衅,在某一瞬间,秦芃再也忍不住,猛地迸发开来!
一连十二声鼓声狂捶急响,而秦书淮也在这一刻跟随着爆发出来!
广袖张开,旋转,逼近了那青衣男子,连着三个侧旋,折腰,甩袖。
无数高难度动作瞬息连贯完成,让周边喝彩连连,秦芃的鼓声越发急促,秦书淮朝着青衣男子紧逼而去!
两人仿佛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一场决斗和对垒,青白之色交织滚缠,在急促鼓声之间越发狂放不羁。
秦书淮发带松开,汗水从他额间落下,在火光下带了晶亮和光芒。
他逼着青衣男子往边上退去,大开大合动作之间,带着一种让人难以移开目光的阳刚狂野之气。
然而他的表情一直很平静,很从容,仿佛君子贤士,儒雅从容。
这个人将动和静完美融合在自己身上,展现出了一种极致矛盾下的圆融感。
秦芃盯着他,全然移不开目光,她感觉自己心如擂鼓,仿佛是少年时第一次见到秦书淮束冠,第一次被秦书淮牵手,第一次同他亲吻,被他拥抱,第一次感觉这个人闪闪发亮,让你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让少年的她情动而不自知,直到死前才猛然醒悟,这一辈子,原来这样喜欢他。
难道不是喜欢吗?
哪怕她再如何欺骗,再如何不信任。她愿意为了他放弃封峥下嫁是真,她在赵钰即将当上皇帝前明知齐国艰险重重愿意陪他南归是真。
哪怕她再如何忽视,再如何狡辩,却也无法回避,在每一次选择里,无论是性命、财富、乃至赵钰,她都选择了这个人。
所以才会在死后怨恨,不甘。
她能轻而易举宽恕柳书彦,却是直到内心不爱不恨,才原谅秦书淮。
秦芃闭上眼睛,觉得心如鼓声激荡,随后她狠狠一击,一声巨响炸开,秦书淮最后一个旋身,广袖如刀一般带着锐利的风刃朝着青衣男子逼去,对方一个趔趄向后倒去,秦书淮衣角将他面具掀开。
鼓声戛然而止,秦书淮停下动作,看见倒在地上的赵钰。
他还带着燕归的面具,面容清秀温和。
他半爬在地上,微微喘息。秦书淮静静瞧着他,沙哑出声:“离她远点。”
说完之后,秦书淮直接转身,朝着秦芃走了过去。
秦芃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不能自拔,低头瞧着鼓面,微微喘息。
秦书淮因着动作衣衫散开,头发凌乱,看上去有几分狂放,他走到秦芃面前,一把拽着秦芃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