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芃驾马一转,就朝着东霞山去。
她在寺庙里看见了她和秦书淮的名牌,按照如今她所听说的那样,秦书淮其实是一直在重复着她生前他们做过的事情。比如说月老庙里的名牌,就是她生前每年都要带他去寺庙里做的。
以前乞巧节他们总是如此,逛月老庙,逛街,手拉着手爬上燕都附近最高的山,眺望整个城市。
三杯两盏淡酒,笑看它晚来风急。
赵一自然也是知道这个习惯的,见秦芃在他面前毫不掩饰,他心里有了些答案:“公主为何觉得王爷一定在最高的山?”
“当年我和他就是如此。”秦芃冷着脸:“每年乞巧节,都会去附近最高的山上去喝酒,度过这一年乞巧节。你那时候不也跟着吗,赵一?”
赵一露出诧异神色,秦芃回头看了他一眼:“还听不出来?”
“主…主子?!”
“嗯。”
“您怎么会…”
“借尸还魂,”秦芃冷静道:“你跟着秦书淮,应该知道这件事吧?”
“是知道,但是并不知道…这居然是您…”
“赵一,”秦芃一面打马,一面询问:“为什么会留在秦书淮身边?我死了,你该跟着赵钰回北燕了。”
“我留在王爷身边,这不是您授意的吗?”
秦芃仔细回想着,却始终想不起来她让赵一留在秦书淮身边,左思右想也想不起来她曾让赵一留在秦书淮身边。
当年果然是发生了太多太复杂的事。
她的记忆虽然零碎,但大多是能够联系的,她以为自己能窥见当年的真相,却到今日才发现,有太多重要的东西被她遗忘了。
可是,到底是被她遗忘,还是赵一故意骗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回到了母亲刚死那一年,她谁都不敢信,谁都不能信。
柳书彦可能是杀她的凶手。
那赵一未必不是秦书淮当年派给她的间谍。
她不敢暴露自己不记得很多的事实,一旦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那么事情的真假就可以胡编乱造。
她故作镇定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赵一斟酌了一下用词,继续试探道:“公主之前不是一直对王爷剑拔弩张,怎么此次王爷有难,却主动相救?”
“他没招惹我,我没觉得他该死。”
秦芃站在一个政敌的角度来看,解释道:“而且,我还有事要问他。”
赵一见秦芃面色不善,也就不再多问。
而这个时候,秦书淮已经爬上山顶。
此时月上中天,他坐在断崖边上,将赵芃的牌位放在一边,又将他在集市上的点心放在一旁摊开,将酒壶放在一边,到了两杯酒,一杯放在赵芃牌位面前,一杯握在手里。
“芃芃,”秦书淮声音温柔:“今年七夕又到了,街上出了一些新点心,我想你会喜欢吃,买了一些,你尝尝吧。”
月光洒落在山崖上,秦书淮坐在地上,靠在身后松树上,眺望远方。
远方依稀能看到云雾笼在繁华的宣京之上,秦书淮目光里带了怀念。
“芃芃,来齐国六年了,你想北燕了吧?我记得北燕的都城,和齐国不一样,它方方正正的,看上去不如宣京精致,但是却有一种很大气的感觉。你想不想回齐国啊?想的话,我什么时候带你回去看看。我们说好,只是回去看看,不能留下。我不喜欢赵钰,我年少时候说他狼崽子,你说我骂他,其实吧,我真的觉得,他就是个狼崽子。我知道你不信我,我也说不出理由,可是齐国吧,我不会让你回去了。”
说到这里,秦书淮倒了酒,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算了,如今你也已经是秦芃了,齐国的长公主,哪里能说去北燕就去北燕?”
“芃芃,”秦书淮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在六年前好。”
“你死去这六年,我觉得自己陪着你死了。可如今你活了过来,我却发现,我真的该死了。”
说着,秦书淮对月举杯,高笑出声:“秦书淮无父无母,无师无友,无宗亲长辈,无兄弟姐妹,孑然一身,独行于世…”
秦书淮声音慢慢小了下来:“唯有发妻,赵芃。”
“仅有发妻,赵芃。”
如今连赵芃都没有了,秦书淮还有什么呢?
秦书淮有些茫然。
便就是这一刻,他听见身后有利刃破空而来!
秦书淮猛地回头,一把捏住飞来的羽箭,与此同时,十几道剑光破空而出!
那些剑光织成密网,秦书淮袖中长剑横扫而出,广袖将赵芃的牌位卷席进袖中,提剑冷声开口道:“来者何人?”
对方没有言语,剑光直接扑来。
来的人统一黑色长衫,银色腰带,脸上带着面具。
秦书淮神色一冷。
这个装束他依稀有印象,很多年前,他带着赵芃回北燕,他有一日不在,赵芃被刺客独袭,赵芃曾和他描述过这样的装饰。
秦书淮剑光越冷,直接朝着腰带上铁环内最少的一个坠饰之人冲去。
他看出来这些人是根据铁环之内的坠饰区分等级,一般而言越是往上走的人越少。
这些人人多势众,秦书淮独身当然是无法抵挡,然而他打算擒贼先擒王,同时放出一个信号弹。
秦芃们看见天空骤然亮起,赵一立刻道:“是王爷。”
“快!”
秦芃大吼出声,朝着信号弹的方向奔跑而去。
秦书淮一剑挥砍向带着玉的男子,其他人立刻识破了他的意图,追着他就冲了过来。
秦书淮侧身闪过,只盯着一个目标,不依不饶。
这些人和赵芃的死有关系。
赵芃的死他还没查清楚,他得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剑锋划破秦书淮的衣衫,这些人明显都是专业杀手出身,剑上都淬了毒,秦书淮小心翼翼躲避着剑锋。
为首之人看出秦书淮一心抓他的意图,干脆直刺而去,秦书淮见机会一个翻身抓住对方手腕,对方剑尖从秦书淮手背划过割痕。
便就是此刻,一声犹如杜鹃一般的哨声响起,那些刺客剑微微一顿,为首的人朝着秦书淮一脚踹去,与此同时,暗处冷箭朝着秦书淮猛地射来!
秦书淮反手抓箭,对方借此机会用蛮力挣开了秦书淮,而后迅速抽身,在秦书淮还来不及反应前,所有刺客就如泥鳅一般退走而去。
秦书淮却不肯放过他们,追着那个首领就冲了过去,便就是此时,秦书淮身后羽箭再来!
这一次对方连射三箭,秦书淮被逼回头连斩两箭,这时候他觉得身体有些麻痹,第三箭却是借由着前两箭相撞,射出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猛地贯穿了秦书淮的肩头。
杀手也就在此刻溜走,秦书淮用剑支撑着自己,怒喝出声:“出来!”
对方不动,秦书淮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他勉强撑着自己,艰难道:“白芷,我知道是你,出来!”
白芷没说话,她躲在暗处,再一次搭箭。
“我知道,你觉得是我杀了芃芃。”
白芷的箭微微一顿,秦书淮沙哑着声道:“可我说了,是她让我杀…”
“闭嘴!”
白芷怒喝出声,羽箭骤然飞出,秦书淮听着风声疾驰而来,他眼前发黑,踉跄着勉强推开,却一脚踩在了碎石之上,往悬崖下落了下去。
也就是那片刻,一只手骤然出现,死死抓住了他。
那只手很细,很温暖,和他记忆里一样。
十二岁那年他被其他皇子欺负,不小心从高塔上坠下,也是那个人这么抓住他的手,死活不肯放开。
那时候她很瘦弱,冷宫的伙食让她长期营养不良,她的手仿佛只剩下了骨头,抓着他,一点一点往下滑。
北燕的寂空塔很高,风呼啸着吹过来,她被他拽着,一点一点往前挪,她死死用腿盘住另一头的柱子,一直没有放手。
“秦书淮,”那时候,她眼里仿佛带着火焰,将他整个世界燃烧得都明亮滚烫:“你别放手。”
她哑着嗓子:“我拉着你,我不会放手。”
她说不要放手。
从那一刻开始,或许他就许下心愿,这一生,他都不会放手。
如今十五年过去,那双手再拉住他。
他本坠阿鼻地狱,徘徊无尽深渊,他本无法可渡,无路可行,这双手又再破开生死迷雾,死死拉住他。
“芃芃…”——
>> 山风袭来,哪怕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哪怕对方的身形已经变得模糊,他却还是忍不住笑开。
看着秦书淮的笑容,秦芃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拉紧了他,大吼道:“你别放手!”
秦书淮微微一愣,随后沙哑着声,捏紧了她的手。
“好,”他声音里带着暗哑和颤抖,仿佛是极力克制着:“我不放手。”
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放手。
秦芃拉着这个人,身后赵一扑了出去,和白芷纠缠起来。秦芃一手抓着秦书淮,一手撑住自己,慢慢拉着秦书淮往上起来。
秦书淮用脚试探着旁边的借力点,在秦芃用力那一刻,猛地往墙上一蹬,便接力跳了上来!
他上来时力道太大,直接就将秦芃压倒在地上。秦芃小声“哎哟”了一声,随后便听到旁边白芷怒道:“赵一,枉公主当年对你这样好,你居然还是成了秦书淮的走狗!”
“白芷。”赵一叹息出声:“我说了,这是误会。”
“这不是误会!”
白芷提剑,怒道:“我就问你,最后那碗毒/药是不是秦书淮喂的?!”
“什么毒/药?”
赵一微微一愣,秦书淮刚缓过来,正想张口,一口污血就喷了出来。
秦芃被那血溅了一身,旋即反应过来,立刻点了秦书淮的穴位,背着秦书淮便往山下道:“走!”
此刻没时间同白芷纠缠,秦芃也不在意白芷和赵一如何善了,她背着秦书淮一路狂奔下去。
秦书淮被秦芃背着,气息有些乱了。
他好想开口同她多说几句话,然而血涌在嘴里,却发不出声来。
他的血一口一口呕出来,浸透了秦芃的衣服,秦芃整个人都在颤抖,沙哑道:“秦书淮,你撑着点…”
“你别死…”
“我还有好多事问你啊!秦书淮你别死啊!”
秦芃感觉这一生没有任何一条路比这条下山的路更漫长。
她狂奔在路上,刚到马车,就看见柳书彦站在马车边上。
秦芃一看见他,便直接冲了过去,反手将刀压在他脖子上,冷道:“解药!”
“我就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柳书彦苦笑。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瓶子,秦芃着急抢了过来,将秦书淮放在地上,从瓶子里抖出一颗药来,塞进了秦书淮的嘴里。
秦书淮吃下药后,脸色慢慢好转,柳书彦站在一旁等候着,好久后,等秦书淮气息平稳下来,秦芃猛地瘫软下来。
“他没事了吧…”
秦芃喃喃出声:“没事了吧…”
柳书彦看着面前人,苦笑不语。
她失神的眸子抬头看向他,他终于无奈,蹲下身来,拍上她肩头,叹息声道:“他不会死了,你放心。”
秦芃听了这话,慢慢回了神,垂眸看着躺着的人,沙哑道:“将他抬上马车吧。”
柳书彦应了声,同秦芃一起将秦书淮抬上马车,然后朝着淮安王府赶过去。
上了马车后,两个人都很安静。
好久后,柳书彦慢慢开口:“我本来以为,你想杀他,杀了他,我们两个可以在一起,从此再也不用担心什么。”
秦芃抬头看向柳书彦,柳书彦在笑,眼里却仿佛是哭着一般。
“赵芃,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
“对…”
“没什么对不起,”柳书彦垂下眼眸:“感情的事,没谁对不起谁。只是我来得太晚。”
“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缘。”
“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这叫孽。”
秦芃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沙哑着嗓子道:“我是真的,想要嫁给你的。”
“你明白一个人死了一次又一次是什么感觉吗?”
她抬头看向柳书彦,艰难笑了起来:“一个人走在这个世界里,我特别孤独。我特别想有一个人,能陪着我把路走下去。”
“他给我一个新的世界,一片新的天地,一种新的可能。你曾经让我看到这种可能性。”
“作为董婉怡和你通信的时候,你给秦铭讲课的时候,你带着我吃饭、游湖、聊天,那时候我都觉得,其实日子这样过,真的很好。”
柳书彦没看她,垂眸张合着折扇。
秦芃沙哑出声:“如果你和我的死无关,”秦芃看着他,含着眼泪:“我是真的想嫁给你的。”
嫁给他,哪怕无关爱情,那也是一段新的人生,一场新的旅程。
她会对他好,她会有个家庭。
柳书彦没有说话,好久后,他沙哑着嗓子:“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当年,”秦芃斟酌着用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千里迢迢从宣京来杀我?”
“当年文宣陛下召秦书淮回京,其实是无奈之举。宣帝仁德爱民,广受爱戴,靖帝余党其实也是因为相信宣帝会善待靖帝之子,才肯忠心辅佐。召秦书淮回京时,丞相并非董明,而是靖帝的老师,邵易。”
“宣帝希望邵易让权,两相争执,最后邵易提出条件,他可以告老还乡,但要求宣帝接秦书淮回国,以亲王善待。宣帝同意后,迎秦书淮回宣京,同时邵易放权,让丞相之位于董明。”
秦芃听着,大概明白的秦文宣杀她的原因。
“一个前太子,有老臣扶持,还娶了一个北燕公主。这个北燕公主甚至还有一个很可能当皇帝的弟弟,如果她弟弟当了皇帝,你觉得这个前太子将会有多大的威胁?”
柳书彦抬眼看秦芃,秦芃闭上眼睛,说出结果:“北燕随时可能出兵帮助这位太子谋权。文宣帝无法容忍这样的可能性。”
“先帝可以接受内乱,可以接受手足相残,却绝不能允许齐国有成为北燕傀儡国的可能性。靖帝当年弄得国家风雨飘摇,被北燕长驱直入直取宣京,以唯一一位天子血脉为质,划十六州求和,你以为,这样大的屈辱,齐国说忘就忘吗?”
柳书彦言语激动起来:“我齐国天子百姓忍辱负重,花了十多年时间才走到与北燕商讨条件的位置,岂能容忍因宫闱之乱,让国土再落他人之手?!”
“所以,”秦芃冷静下来:“你便是秦文宣下令杀我那把刀。”
“董明谏言,陛下下令,我领队执行。”
柳书彦垂下眼眸,按住因激动微微颤抖的手:“事实上,早在秦书淮归来之前,先帝便暗中许诺过秦书淮,只要他愿意和你和离,归来之后,愿将长乐公主许配给他,可被他断然拒绝。他说,秦书淮谢过皇恩,但质子之身,难以般配,玉阳公主于危难下嫁,此生此世,唯妻赵芃。”
长乐公主是当年太子的长姐,若无意外,日后太子登基,长乐公主便是长公主。
齐国的长乐公主和当年北燕无权无势的玉阳公主比起来,其地位悬殊,是人想想就明白。
而姜漪虽然比玉阳公主能给秦书淮更多,可和长乐公主比起来,却还是差了许多。
当年宣帝以长乐公主相许,秦书淮就能断然说出“唯妻赵芃”,又怎么会在之后为了区区一个姜漪,就毒死赵芃?
赵芃心里有些惶恐,她压着自己翻天覆地的心绪,故作镇定道:“后来呢?”
“秦书淮是个聪明人,”柳书彦看着窗外,语调冷静:“他明白先帝顾虑,于是修书告知陛下,他无意皇位,绝无争夺之心,到齐国之后,绝不涉政,只求一隅之地,教书育人,养老至终。”
秦芃听着,捏紧了拳头。她突然发现,原来她不知道的那些年,秦书淮做了这样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