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约是人长大了,听到对方这么坦坦荡荡承认着不够喜欢,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点了点头,认真道:“行,我等着。”

柳书彦笑出声来,看着秦芃回身进府,他仰头瞧了一眼路边悬挂灯火明灭不定的光,随后自己掌灯,去了淮安王府。

他到了秦书淮的府邸,江春赶紧引他去了秦书淮所在的庭院。如今秦书淮谁也劝不住,江春巴不得正事儿能让秦书淮回个神。

柳书彦走到后院,就听见断断续续的琴声,一声一声,根本听不出调子。

那琴声拨得极为缓慢艰难,周边许多人围在院子长廊上,却都不敢上前,柳书彦提着灯走进去,看见那个束发盘坐的青年。

他的指尖鲜血淋漓,血落满了琴弦,正常人早就因为疼痛放弃了,他却还是在坚持弹奏。

柳书彦倚靠在长亭柱子上,静静看着秦书淮,然后听着断断续续的琴响。

“你在弹什么?”

柳书彦声音平淡,秦书淮没说话,仿佛这个人不存在一样,低头弹琴。

“你这样下去,你的手就废了。”

柳书彦提醒,秦书淮不为所动。

“你…”

“别说话。”

秦书淮认真开口,温柔道:“你会吵到她。”

柳书彦皱起眉头,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这一定和赵芃有关。

他和秦书淮一直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用身份和位置来算,他们是仇敌。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觉得,这世上,他们或许又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于是他们的关系永远处于一条微妙的平衡线,偶尔互相信任,又常常敌对相处。

秦书淮有赵芃,他有董婉怡,然而她们都死了。

柳书彦一贯不太和秦书淮计较他做的一些事,因为有时候柳书彦觉得,秦书淮脑子大概有点问题。尤其是在涉及赵芃的事情上,他有病。

比如此时此刻,柳书彦就觉得,秦书淮大概是犯病了。

他坐下来,给自己倒酒,温和了声音:“玉阳公主去了六年还是七年?”

秦书淮不应他,柳书彦转动着酒杯:“今年是第七个年头了吧。”

“这七年里你做的荒唐事还少吗?让人找三四岁的小孩子找她的转世,让道士来家里招魂,秦书淮,”柳书彦抬眼看他:“哪一次,她回来了?”

“闭嘴。”

秦书淮的声音微微颤抖,柳书彦喝了口酒:“秦书淮,如果她能会来,要回来,早就回来了。没有回来,便是不能回来。哪怕回来了,她不见你,便是不想见你。”

“闭嘴…”

“秦书淮,”柳书彦抬头看向他,淡道:“你该放手了。”

“我不放!”

秦书淮猛地提高了声音,眼中全是执着:“我不放手,我为什么放手?我是她丈夫!我从九岁陪着她,我爱她,她也爱我爱我一个我为什么要放手!”

伴随着他的声音,琴弦骤然断裂。

柳书彦悲悯看着他:“如果真如你所说,她这么爱你,为什么不来见你呢?”

柳书彦站起身来,注视着颤抖着的秦书淮:“如果真如你所说,她这么爱你,为什么你要这样大吼大叫,来证明你们相爱呢?”

“秦书淮,”柳书彦一针见血:“你自己都不敢确信,她爱着你,是吗?”

“抱着这样一份爱情将自己活埋,何必呢?”

柳书彦叹了口气,将帕子交到秦书淮手里,温和道:“去包扎伤口吧,清醒或者会让你痛苦,可是秦书淮,你不能一辈子活在自己的谎言里。”

“她不会回来,永远不会了。”

“如果她回来了,那么,她也不爱你。”

第四十九章

那言语仿佛是雷霆,由狂风卷席着,冲入了秦书淮心里。

他脑海里全是赵芃当年笑意盈盈的模样。

十二、三岁的时候,看着赵芃的眼睛,他觉得,赵芃这一辈子,都看不见他以外的人。

十四岁的时候,看着赵芃的眼睛,她觉得,除了他秦书淮,赵芃不屑于看其他人。

等十五六岁,赵芃成为玉阳公主,成为他的妻子,他看赵芃,就发现,赵芃眼睛里,似乎没有任何人。

每一次他都要用嘶吼来强调赵芃爱他,然而这么多年来的慰藉,却在柳书彦的言语下,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得去面对这样一个残忍的事实。

哪怕是当年,赵芃或许,都没有很爱他。

所以哪怕她也许或者,也未必想见他。

秦书淮闭上眼睛,再也支撑不住,颤抖着身子,蹲了下去。

他蜷缩着自己,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肩膀颤抖着,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哭出声来。

柳书彦捧着酒,瞧着他,看着这个人从压抑着的啜泣,逐渐嚎哭出声。

他坐下来,将秦书淮拉到肩头,拍打着他的肩:“行了,差不多得了,喝酒。喝完之后,重新开始你自己的人生吧。”

说着,柳书彦就将酒递给秦书淮,秦书淮不管其他的,举杯就喝。

柳书彦给了江春一个眼色,江春赶紧就去拿酒来,一坛一坛搬进来,柳书彦一碗一碗给秦书淮喂。

秦书淮也不推拒,一口就闷了。

喝了许久,秦书淮也醉了,柳书彦也有点晕,秦书淮抱着酒坛子,和柳书彦说过去的事儿。

“我第一次见她时候,是九岁吧。那时候她还在冷宫里,我刚到北燕。”

“北燕人欺负你了吗?”

“当然欺负的啊。质子嘛,谁都知道你什么都没了,你是太子又怎样啊?反正以后什么都不会是你的,活着也不容易。但是不管怎么样,表面功夫要做的。所以我就是跟着皇子们上课,私下被欺负。”

“我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吧,是在冬天,她穿得特别薄,看上去可怜极了。那时候她还在冷宫里,胆子却特别大,敢从冷宫里面溜出来,守在池塘边。”

“我当时也守在池塘边。”

“守着做什么?”柳书彦有些困,却还是打折精神询问,秦书淮目光有些茫然,回想起当年来,慢慢道:“饿了,捉条鱼吃。”

他想捉鱼,赵芃也想捉。

两人就是这么认识的,他们合力捉起一条鱼来,赵芃请他去冷宫里喝鱼汤。

那个冬天,他喝了好多碗鱼汤,而池塘里的鱼少了,终于让人发现了,就让人去查。

他们两个人很害怕,惊慌之间,秦书淮突然鼓足勇气问她:“你怕死吗?”

赵芃眨着眼睛,秦书淮支支吾吾的道:“如果你不怕死,我帮你走出冷宫去。”

“怎么走?”

“我会帮你将皇帝引到池塘来,然后你故意让皇帝察觉你捉鱼,到时候你最好不要展露你认识皇帝,就像一个普通小姑娘一样,对皇帝展露自己的孝心。”

“皇帝子嗣虽多,但居心叵测,骤然遇到赤子之心,或许,这就是你的机会。”

秦书淮说着,却还是有些害怕:“可是,如果皇帝不喜,或许,你会死…”

听了这话,赵芃却是笑了。

她理了自己的衣衫,扬起头,淡道:“死又何妨。”

赵芃不是一个聪明人。

回想起来,秦书淮觉得,若论阴谋诡计,赵芃算不上顶尖,可是却很少有人,能有她这份气魄和勇气,说要做什么,豁出性命也能做。

她在那阴暗的北燕皇宫里,如同一把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温暖着他。

于是他帮着她,在学堂里告诉那些皇子们,说他见到了仙女在湖中抓鱼,他将场景描绘得玄而又玄,又暗中买通了好些太监,开始散播这样的谣言。谣言终于惊动了皇帝,皇帝决定亲眼去见一见这位仙女。

然后他就见到了赵芃,冬日里,身着寒衣,卧冰求鲤。

皇帝假装成一个侍卫接近赵芃,去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母亲风寒,弟弟体弱,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就给他们偷鱼。”

“这是皇帝的鱼,你偷了,难道不怕皇帝怪罪吗?”

“偷鱼是罪,可若不顾人伦,看母亲弟弟病重而不顾,这更是大罪。孝道为天,大义为先。而且,”赵芃笑了笑:“父皇仁爱,又怎会因此罚我?”

因为赵芃孝顺感动了皇帝,因此赵芃和赵钰获得了和其他皇子一起进学的资格,从那以后,他就天天能接触她。

他十岁时候,就通读诗文,那时候赵芃大字不识,在课堂上常常闹笑话,他嫌弃她愚笨,讨厌她太过活泼的性子,却还是会在她无法回答问题时扔出下纸条,下课后揪着她给她讲课。

他总觉得,那是因为当年和她一起喝鱼汤时的恩情,可等长大后回想,一起抓的鱼,又哪里来的恩情?

不过是少年人不肯承认那小小心思,假作无情而已。

他断断续续和柳书彦说着赵芃的事,感觉一切仿佛随着言语尘埃落定。说完了,哭过了,柳书彦拍了拍他的肩,站起来道:“放下就放下了,往前走。”

秦书淮闭上眼,没有说话。

柳书彦看了看时辰,同秦书淮道:“长公主给了你一封信,我是来拿信的。”

“在书房。”

秦书淮有些疲惫:“江春带你去拿。”

柳书彦点点头,跟着江春——>>去了书房。

秦书淮躺在地上,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

他睁眼看着房顶,第一次感觉,这段感情,他似乎真的要走出去,要去了结。

无论他愿不愿意,这段感情,已经过去了。

赵芃死了,再也回不来。

他有些疲惫起身,去了自己屋里,屋里全是赵芃活着时候的东西,他从周边放画的瓷瓶里随便抽了一幅,就是赵芃的样子。

他打开画来,扔进炭火之中。

火舌舔上画上的姑娘,化作火星灰飞烟灭而去。

秦书淮觉得内心尖锐的疼,让他几乎难以呼吸,可是他仍旧颤抖着手,将画一幅一幅送进火里。

他面色平静,眼中一片死寂,盯着那画上女子的面容,不肯移开。

他想这一辈子,他大概再找不到一个人,如此珍爱。

因为再不会有一个人,在他秦书淮最艰难的日子,像一道光一样照进他的生命。

“你在这里做什么?”

“捉鱼。”

“那你捉鱼,我做菜,我请你喝鱼汤好不好?”

秦书淮克制住自己眼中的雾气,看着火光骤然腾升,也就是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王爷。”

是赵一。

“讲。”

秦书淮声音沙哑,他其实什么都不想听,不想被打扰,可理智告诉他,再疼再难,他也得往前走。

赵一抿了抿唇,看着秦书淮的样子,终于道:“属下觉得,公主或许还活着。”

秦书淮动作微微一僵,心中升起希望。

可他希望落空过太多次,于是希望升起时,他立刻强行按捺下去,冷淡道:“证据。”

“那日假扮柳书彦与长公主接触后,属下认为,长公主和当年的主子十分相似。”

“所以呢?”

秦书淮抬起头,看向赵一。

秦芃是借尸还魂的人,这一点已经证明了。而他推论秦芃是姜漪,为什么赵一会认为秦芃是赵芃?

秦芃是赵芃?

怎么可能呢?

如果她是赵芃,她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是姜漪?为什么不来同他说,不来…

想到这里,秦书淮突然想到一个可能,他骤然止住自己的想法,立刻道:“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

“所以我跟踪了长公主一天一夜,还偷了她房中的笔墨。”

说着,赵一将几张纸放到秦书淮面前。

上面是秦芃随手涂鸦和戏作,秦书淮看到那字迹和画笔,瞬间急促了呼吸。

“这是长公主私下无人时的笔墨,这是原件,我临摹了假的放在桌上,已被公主销毁。公主十分小心。”

秦书淮不说话,他死死盯着她的字,她的画。

她的字是他一手教的,她的画是他手握着手带着她学的。

这世上如果说谁熟悉他的字迹画风,必然是他秦书淮。

怎么会有这么像的字?

怎么会有…

秦书淮颤抖着身子,听赵一继续道:“事实上,长公主无论言谈举止,饮食习惯,都十分像主子…”

话没说完,秦书淮就冲了出去。

“备马!备马给我!”

秦书淮驾着马,一路追着柳书彦过去,柳书彦正歪在马车里,看秦芃写给“柳书彦”的情诗。

情诗写得情意绵绵,文采飞扬,柳书彦作为当代才子之首,也不免赞叹。

而事实上,秦芃也知道柳书彦是个文豪系列,所以特意想卖弄一下文采,可她文采一般,左思右想,干脆将秦书淮当年写给她的情诗原封不动的送了过去。

柳书彦看着这诗,虽然赞赏,但总觉得怪怪的。

他正提笔想修一修,马车突然被人拦住,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秦书淮跳上马车,卷帘俯身在他面前。

“信给我。”

“什么?”

柳书彦愣了愣,秦书淮提高了声音,大吼出声:“把秦芃的信给我!”

说话间,秦书淮意识到柳书彦正拿着那封信,干脆一把抢了过去!

他借着月光看着那封信。

这首诗他熟悉,太熟悉了。

十七岁那年,秦芃说她是木讷,从未给她写过情诗。

他只擅长策论,不擅长这些风花雪月,这首诗他写了好久,修修改改,才终于在一个清晨,悄悄放在她枕下。

这是他和赵芃闺房之乐,甚至白芷都不知晓。他以为赵芃死了,他一辈子再见不到。

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会在自己妻子送给另外一个男人的信里,再见这首带着他少年慢慢情谊的诗词。

秦书淮大笑出声,将纸撕得粉碎。

柳书彦猛地反应过来,上前争抢:“秦书淮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