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自战场上演化而来的搏击术。战场之上,若是徒步面对全副武装的敌人拳脚基本无用,地面格斗更容易被不知哪来的一刀一枪刺倒,战场讲究快速杀敌,那么徒步或者是被迫下马时对敌扑倒一刀毙命最好,博克正是在这个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模拟战场搏击术。低踢攻击膝盖以下部位,致使敌人失去平衡倒地,也可在手持兵器情况下使用。
蒙人擅骑射马战,对稍弱的步战相当重视,博克双方身上的跤衣也是模仿战场盔甲,以达到武士提前适应对方体积与防护能力的目的。
阿尔斯楞将手中牛皮绞索解开,吹了口哨,岱钦张开布满利齿的大嘴冲腾格斯扑去。
一人一犬在地上滚来滚去,阿尔斯楞根本看不清到底哪一方占据上风,草皮纷飞,狗嚎人叫,乱成一团。
最后双方终于软软抱在一起不动。
腾格斯慢慢爬起来,摸了摸狗头,一脸血地对阿尔斯楞说:“是条好狗,俺很欣赏,俺回去洗脸了。”
阿尔斯楞看着已经翻白眼没有心跳的爱犬,跪在地上仰天长啸。
“他妈的腾格斯,你个潮种!”
“我的战将,战将!”
他内心在泣血。
好几天阿尔斯楞都神情恍惚,一方面是由于被阿布抽了几鞭子,一方面是想不通。
怎么可能,腾格斯比自己还要小两岁,不过十二岁的半大孩子,怎么能够赢过那么彪悍的獒犬“岱钦”?
经过验尸,兽医判断说“岱钦”是外力压迫内脏力量过大致脏腑破裂而死,并不是如同阿尔斯楞预计的那般类似拧断脖子这种最粗暴的手法。即是说,腾格斯是将它看成了一个博克对手,硬生生用博克的方式将它压死的……
阿尔斯楞内心长时间积累的怨愤终于到达了临界点,对于他来说冒犯自己一次两次可以原谅,可每次都戏耍自己,让自己当众出丑,这就是挑衅!
一个计划悄然在阿尔斯楞脑子里酝酿着。
很快到了这一年的酒祭,酒祭对蒙族人是个重要日子,不论贵族平民都要将鲜奶、油、酒均匀滴在敖包上,以此感谢天神。这次酒祭是为了祝福大汗添了一名小王爷,以此作为对于长生天庇护的回礼。
酒祭完毕后依旧是宴饮,玩博克,唱歌,拉马头琴、四胡、口琴,雅托克,更多的是互相敬酒的汉子,女人们则是聚集在一起,喝着羊奶拉拉日常,每逢祭祀日,所有劳作人员都要停下来,以此表达对天神的敬意,如此一来也变成了一个公开的休息日。
夜幕低垂,到处都是篝火,耳朵里是大家的欢笑声、琴声、歌唱声,偶尔听到被圈起来的牛羊跟着应和两声,对于蒙人来说这是最快乐、放松的时候。
阿尔斯楞找到独自在啃羊腿的腾格斯:“敢不敢去比一下胆量?”
一听到敢不敢三个字,腾格斯一下子就回答:“俺敢。等俺一下。”
他抓起另一只羊腿就跑向自己的帐篷,又回来。
阿尔斯楞不由轻蔑地想,杂种就是杂种,根本没有黄金家族真正纯正的高贵血液,连羊腿都要拿回家藏起来,真是丢先祖成吉思汗的脸!
带腾格斯远离人群来到远处一个木桩旁边,这里套了两匹马,夜色下骏马眼睛幽幽发亮。
腾格斯已经十四岁,阿尔斯楞十六岁,算是成年人了。
阿尔斯楞微微仰起头,满脸挑衅:“骑马,一路向北,看谁先忍不住往后逃!”
他也不得不仰头——腾格斯这个怪胎比他长得快多了,已高出他一个脑袋。
腾格斯偶尔灵光一闪:“不过怎么知道谁先往后逃?不然赢的那一个不是一直跑到草原深处回不来了吗……”
阿尔斯楞早有备案,回答:“输家高喊认输也行。”
腾格斯又问:“那赢家有啥?”
果然他傻瓜的外表都是骗人的……阿尔斯楞眯起眼睛:“你赢了,这匹马就是你的,你输了,从此以后就当我的随从,以后听我的,敢不敢?”
“俺敢!”
“好,长生天为证,今日我阿尔斯楞……”
腾格斯突然插嘴:“俺腾格斯。”
“……在此一比高下,若腾格斯获胜,他胯下马匹归他,若我阿尔斯楞获胜,腾格斯将以我为尊,跟随于我!”
腾格斯脑子里不知道想到哪一段,脱口而出:“长生天在上,厚土在下,俺腾格斯今天和阿尔斯楞结成异姓……盟约。”
忽略他怪里怪气的词句,阿尔斯楞让腾格斯先选马。腾格斯选了左边一匹,阿尔斯楞登上右边马背,两个蒙古少年马鞭一扬,夜色中两道黑影杀向远方。
6、狼人
完美。
只能说完美。
阿尔斯楞在帐篷里品着西夏葡萄酒美滋滋。
可惜这份喜悦无从与他人述说炫耀。
事情得回到稍早一点时,他与腾格斯几乎是肩并肩往前纵马狂奔,夜跑让风刮得脸部生疼,阿尔斯楞全神贯注地计算着距离,离开族人营帐越远这件事实施才越是安全。俩人埋头驾马跑到了半夜,阿尔斯楞不再压抑自己座驾的速度,技术到底是比腾格斯更高一筹,凭借月色判断自己前几日做的石堆标记,一路往北。
往前大概再跑十个石堆就会抵达野狼群出没的区域。那是一处极为偏僻的地境,没什么水草,仅有的几个水潭还都是无法饮用的毒水,因而蒙人并不会朝这个方向放牧、前进。
那是狼群地盘。
将腾格斯引导到狼群出没的核心区域,阿尔斯楞突然吹了声口哨,腾格斯被胯下马一个急转弯给甩了出去,马儿也跑入夜幕中消失无踪。
阿尔斯楞俯视着爬起来的少年:“我赢了!”
“俺没输,俺还可以用腿跑。”腾格斯大喊,他迈开腿继续往前跑,一点不服气。
阿尔斯楞发现这小子果然不识好歹,在他面前扬起马鞭,一骑绝尘往前而去。在腾格斯眼里,自然阿尔斯楞是在继续这个赌约。可他并不知道,对方悄悄侧面绕后,注视着他奔跑后悄然返回了聚居地。
一路轻车熟路折返,阿尔斯楞心里大大痛快。
那个老给自己添堵的小子这次要吃大亏了,估计现在已经吓得如羊羔一样瑟瑟发抖,听到狼嚎没命往回跑,他得跑一天才能回得来。
没人能说自己的不是。
既然无法从善意上让腾格斯归附,不妨以威压和力量让其屈服。
阿尔斯楞一直让人打听着关于腾格斯的消息,第三日终于有消息传来。
营门口出现一个狼头人生怪胎,把守卫士兵吓了一跳,仔细看才发现原来一头大狼被开胸破腹,变成了一大块皮,将下面人肩膀包裹起来,狼头恰好搭在人脑袋上。狼头下是一个浑身都是伤口的男儿,这些伤口几乎都是被带倒刺的利器翻起皮肉,一片血肉模糊,他脸上糊满血痕,说不清是出血还是抹上去的,只看得到两只眼睛,胸口、小腹,肩胛好几处伤口都在溃烂,仿佛某种毒药涂在了上头,他穿着一条被水浸透的裤子,赤裸上身,依靠狼皮勉强裹住身体保暖。
眼力好的人立刻识别出来,这个男人背上是稀有的“金银齿”,犬牙泛黄,下齿细密发亮,狼身健壮骁勇,是草原狼中最勇猛的几种之一。
顿时大家对这个赤手空拳的男人肃然起敬!
第一个人率先忍不住喊了起来:“八都鲁!”
八都鲁即勇士。
“八都鲁!”
“八都鲁!”
“八都鲁!”
男男女女都目送着这位独自猎杀“金银齿”的无畏勇士一步步走入营地,鼓着掌,投向他的目光中全是赞扬。勇士是必须得到赞美的,理应得到大家的最大敬意。
看到阿尔斯楞,背狼勇士将狼头帽子一样往后翻开,露出他湿漉漉的鸡窝头,一双眼睛疲惫却无法掩饰兴奋:“俺赢了,马是俺的了。”
阿尔斯楞咬牙切齿,狠狠瞪了一眼旁边也在喊巴都鲁的跟班。
就连他心仪的彩霞,娜仁托娅,也握拳喊着“八都鲁”,星星一样的眼睛里都是好奇与崇敬。
阿尔斯楞气得一脚踹翻旁边跟班的少年。
可恶啊!他妈的腾格斯!猪头!傻瓜蛋!他奶奶的!生个儿子没屁眼!吃屎!
阿尔斯楞发现蒙语骂人的词汇实在太少,骂人还是南人会骂,比潮种这样的更能发泄自己的情绪。
冷不防腾格斯血气腾腾走到他面前,让阿尔斯楞下意识后退一步。
腾格斯露出血染的恐怖笑容,拳头用力捶了捶对方胸口:“多谢你,要不是你留下石包,俺还找不到回来的路。”
阿尔斯楞挤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马我会让人你送到你帐篷外……”
打听之下他得到了一件更让他痛苦的事,腾格斯根本不是什么胸怀锦绣、聪敏狡猾之辈,而是一个确确实实的傻瓜蛋。没有任何正常人会在夜里于狼群地盘拔腿狂奔,遭遇狼群袭击那个傻子在水里泡了一整夜,那是毒潭,里头毒物会让皮肤溃烂,变成被泡涨的馍馍那样的白皮,一碰就烂。也没有人会像腾格斯一样,明明好不容易有机会逃脱,却硬要抓一头狼作为战利品再跑……
他的的确确是个傻子,亏自己还把他看成和自己同水平的人,琢磨那么多。
而腾格斯遇狼惊险之旅还是自己心爱的娜仁托娅告诉自己的,娜仁托娅眼里都是毫不掩饰的仰慕。
可恶,他妈的吃屎的腾格斯……
他内心又骂了一百遍。
腾格斯番外:勇者无畏(中)
?7、额吉回海里了
泰拉看到身上布满伤痕的儿子,再次流下眼泪。
她侧过脸不让腾格斯看见。
腾格斯献宝般说:“额吉,这是金银齿,俺看那些额格齐都有狼皮衣,俺早就想给你拿一件了,只是俺没钱,大汗也没赐给俺们家……”
儿子处于变声年纪,音色有些沙哑,不过充满爽朗。
用毯子擦去脸上泪痕,泰拉扭过头,用有些干瘦的手指抚摸着还带着温热的狼皮:“额吉很喜欢,很喜欢。”
腾格斯哈哈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往后倒去,脑袋被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手扶住,继而被人扛在肩上。
丈夫说:“不碍事,只是皮外伤。”
博日特冷毅的脸上毫无表情,大步将儿子抱到外面。泰拉听到他让宋先生帮忙暂时照顾,叫了医师过来给腾格斯处理伤口。
而后博日特再次回到泰拉的帐篷之中,坐在床边,眼神柔和:“泰拉,儿子长大了。”
泰拉有些神色恍惚:“是啊……”
以前他是那么小一只,就像是大一点的老鼠,粉红粉红的,四肢小小的,五根手指才能勉强抓住泰拉的食指,泰拉根本不敢动,怕弄伤了他。仿佛眨眼之间,腾格斯就从那一只只会在自己怀里拱来拱去的小老鼠变成了一个男子汉,用十指徒手捕获“金银齿”,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充满力量与生命力,散发出热力。那么威武的男孩子,以前那般脆弱,只要没有喝到奶就哭个不停……
联想到腾格斯浑身浴血,自己和丈夫却无法踏出这里一步帮他一把,泰拉用指尖揩了揩眼角。
博日特丝毫没有任何担忧,反而少有地露出笑容:“不用担心,他是我们的儿子,草原上,伤痕是男儿汉的勋章。”
这种笑容以前在海上泰拉每天都能见到,回到陆地上后已经非常稀有了。
她声音很低:“我是怕,腾格斯太过于单纯。”
泰拉在博日特的帮助下稍微坐起来一点,嘴唇依旧泛白,由于少有照射阳光,身体皮肤呈现出由内而外的病态黄白色,就像是一片正在渐渐干枯的树叶,又如同一尾身上鳞片被阳光烤得裂开发白的鱼儿。
以前她并不是这样的,泰拉与博日特第一次见面是站在一头海豚之上。
见有女子被海豚纠缠,博日特下令让船上的蒙古弓手放箭,吓得海豚慌忙下沉。
泰拉借绳子上船后第一个举动,是用带口音的汉话怒气冲冲地说:“这个大人,你为什么要射水鹰?”
博日特指向海中,也以汉话回答,他可要标准很多了:“海豚,终究是海中野兽,如果放任,它免不了野兽天性,攻击姑娘。”
女子毫不领情:“不会,水鹰不会咬人,它们很好,还捉鱼给我。”
看着湿淋淋将身体曲线暴露的异域女子,博日特让人取来干净衣衫,自己给她披上。
俩人不经意双目相对。
在泰拉眼里,这是一个果决勇悍的汉家男人,他脸部轮廓清晰坚硬,身体笔挺,太阳在他脑后将他的影子投射在泰拉身上,帮她挡住刺眼阳光,一双眼睛出奇可靠。
在博日特眼中,那是一个奇妙的异域女人,双眸如水中星辰,比最漂亮的玛瑙还要让人着迷,比起那双充满魔力之眼,她婀娜的身姿,修长的双腿,充满弹性的腰腹,小麦色皮肤也都不算什么。
有时候,一眼就决定一辈子。
想到过往,泰拉摇摇头。
博日特走到旁边的一个巨型木桶处看了看里头,皱眉:“今日他们没来换水吗?五日一换,他们人呢?”
泰拉摆摆手,让他过来:“没事,没事,草原上运水不容易……有你们就够了。”
博日特捏紧拳头,眼带自责:“是我对不起你,原本要带你来草原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却让你被锁在这里……”
泰拉仰起头:“抱我过去。”
博日特抱起妻子,将她身上大麾褪去,慢慢把女人虚弱消瘦的身躯放在那盆子里。
在水中的泰拉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身体大半沉入水中:“是我不好,离开水就病,我拖累了你……”
“不准说这种话!”博日特一把打断:“我对不起你和孩子,如果当时我听你的,没有返回大元,远走他乡,我们会更好……”
泰拉用手按着丈夫常坐导致僵硬的肩胛:“我们还是好好的呀,不然腾格斯也遇不到宋先生这么好的师父。”
博日特默不作声,就像是一颗沉默的石头。
泰拉安慰他说:“儿子能够健壮成长,我就很高兴了。”
说起儿子,博日特也身体一轻,扭过头来:“那小子还真不像我,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到处骑马射箭打猎了。不过他很好,不像我很好,他像你。”
泰拉有些意外:“像我吗?”
博日特笑着说:“他像我们俩人,你是海里鱼儿,我是天上老鹰,他是鱼鹰,能够上得天,下得海,多好。”
泰拉被他逗乐了,俩人头抵着头依偎在一起,十指紧扣。
泰拉在帐篷里住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里,她特别怕干,来到陆地一日日身体欠佳,每隔几天就要换一桶水,让她稍微舒服一些。
她还记得自己抱着腾格斯回来的那一日。
接待水师提督和提督夫人的不是祝贺与笑容,而是将俩人团团围住的蒙人士兵,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领头人是太师阿鲁台。
太师宣:“天元皇帝旨意,提督一家不必回京,早已在北方另建营帐,赐予功臣。”
阿鲁台在笑。
士兵没有,博日特也没有。
不过远离中枢与大元贵族也并非是一件坏事。
当泰拉与博日特被软禁看管起来之时,天元帝及皇子被明人将领蓝宇十五万大军北伐,蒙军被俘八万,同年天元帝与天保奴被也速迭尔所杀,另一皇子地保奴被流放琉球,尼古埒苏克齐汗继位。
然而对于曾经的水师提督博日特,新大汗依旧维持天元帝的做派,软禁,不放、不用、不提及。
关于自己与博日特,泰拉已经没有什么期许,无非是这么一辈子过去。
可腾格斯不同,他那么年轻,还没有看到南人城市的繁华,大海的奇妙,他不能被束缚在这里。
海上讨生活,最重要的一点是眼准心狠。
泰拉对水鹰可以放心,因为它不是人,很容易控制,只需要喂它鱼儿,陪它玩耍,它就是好伙伴。
人不同,人有七情六欲,人心难测,人面难识。
她知道博日特绝不会教孩子阴谋诡计,因为在他眼里这些东西不登大雅之堂,不是男儿作风。宋立也不会教,他讲究君子煌煌,以直报怨。
可从结果来说,贵为水师提督的博日特被软禁,心怀天下的宋立被随意抓去抄书。
既然都不愿意教授,那就由我这个母亲来。
泰拉与博日特的相遇其实完全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原本想要找个汉家富贵人家,混迹进去,然后招呼伙伴们里应外合夺其家财……可谁知道上的是蒙古水师的船,自己还偏偏喜欢上了那个水师提督……
只能说造化弄人。
“腾格斯,额吉问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你该怎么办?”
“俺和他讲道理。”
“讲不通呢?”
儿子愣愣说:“继续讲。”
泰拉一阵头痛,转而换了一个说法:“如果有人博克把你摔倒,你会怎么做?”
“俺会摔回去!俺博克很厉害的!”
少年自信满满。
“对,记住这一点。”泰拉看着儿子的眼睛,用手试图去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抹顺:“任何对你不好,伤害你的人,都把他们摔倒,明白吗?”
“明白了额吉。”
“额吉让你做一件事。”泰拉突然道:“从今起,去和你看得到的每个人玩博克,把他们每一个人摔倒,这样你就会被大家接受,你有这个勇气吗?”
“俺有!”
腾格斯听得热血沸腾,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