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艘快速的日本小船靠近了队尾殿后的蓬莱战船,双方用弓箭互射。很快,双方距离不需要弓箭才能够到,他们操起长枪互相刺杀。日本船上的日本海盗们跃跃欲试,只等距离再近些就攀上敌船肉搏。

奇迹再次发生了。

灰色的山峰从海面下升起,将靠近蓬莱船的日本小船顶翻,日本海盗惊叫着和他们的小船一起被抛上天空,然后重重地摔在海面上,摔得晕头转向。后续而来的日本战船再次被震慑到,他们减慢船速,辨认这不速之客。

高耸的山峰回落到海里,激起千层浪涛,将靠近的小船像掉进水中的枯树叶般荡开,日本船的舵手控制不住船只,和友军撞在一起,各船上都响起怒骂和惊呼声。

人们抱住船桅杆和船护栏仔细辨认挡住前路的山峰。那哪里是山峰,分明是巨鲸铁灰色的脊背,只是这鲸鱼太过庞大,光是露在水面的部分已经超过大安宅船的长度。

铜雀一眼认出这是他的座鲸“蓝须弥”,它总是在青龙船不远的海面游曳。

“真是好孩子!”铜雀脸上显现出轻松的笑意。

蓝须弥听到了铜雀的夸奖,发出“呦呦”的轻叫表示回应。一股高达两、三丈的水柱从它头顶的鼻孔喷出,蓝须弥用力向上一蹿,重愈万钧的身体腾出海面好几丈,在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然后像重型炮弹般摔在日本船之间。海水被搅动得像是沸腾了一般,追上来的日本船都是小船,哪里经得起这样冲击,瞬间就有三、四艘被撞翻。

掉进海里的蓝须弥像是沉入海底的铁块,一下子就无声无息没了踪影。没等日本海盗们缓过神来,它又从另一边窜出来,翻滚着庞大的身躯将聚集在一起的几艘小船顶翻。它就这样神出鬼没地绕着日本船阵四处攻击,那些小船哪里是它的对手?不出片刻就有二十几艘小船被撞翻。

小船上的日本海盗想要攻击蓝须弥,可他们在摇摆不定的小船上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进攻了。操纵大船的日本将领见船队竟然被一头巨鲸拦住,急得命令手下的大安宅船出击捕杀。船上的武士们用大铁炮朝着蓝须弥潜水的地方攻击,铅弹打到水里只是激起百十朵大大小小的小水花,哪里能伤到蓝须弥分毫?

就在武士们打完一轮,正在装火药和子弹的工夫,他们脚下的船甲板忽然朝着一边“吱扭吱扭”地倾斜起来,火药桶顺着光滑的甲板滑向远处,圆形的铅弹从子弹袋里掉出来,“稀里哗啦”滚得到处都是。倾斜度越来越大,人们甚至无法站稳,于是也像火药桶一样滑到一边,撞击积压在一起。

不知是谁手上的火绳掉到了火药桶上,易燃的黑火药发生爆炸,接着旁边的火药桶也受到波及,爆炸声“轰轰轰”地响起,将整个船楼和里面的武士都送上天。船身还在继续倾斜,当日本船特有的长方形平船底也露出海面时,人们才发现原来是蓝须弥从下面将它顶翻的。

蓬莱船上的水兵们发出欢呼声,他们远远看到了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如何被一头巨鲸耍得团团转。铜雀自然也得意非常,蓝须弥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巨鲸,这次居然在危机时刻解了围。看看基本脱离了危险,他举起手里的铜雀,将雀尾塞进嘴里,鼓足气吹起来。

“吱吱吱—”

高频的哨声穿越海面,穿越海面上倾覆沉没的日本船还有喊叫求生的落水者直达蓝须弥那里,这是撤退的信号。蓝须弥停止了进攻,它将头伸出海面,似乎是在认真辨识铜雀发来的信息。

蓝须弥的头直直地探出海面没有动弹,它似乎在思考什么。

“吱吱吱—”

铜雀再次发来信号,蓝须弥还是没有离开。它朝着青龙船的方向张望,只见船队已经接近了蓬莱的港口。它又将头转向另一边,八艘黑色的幕府本队大安宅船正在接近,它们的船桨比普通的大安宅船要多要大,划动起来也更加有力,行进速度极快。

蓝须弥似乎下定了决心,它突然潜入水中,朝着迎面而来的黑色大安宅船冲去。黑色大安宅船外覆盖着铁板,比普通安宅船要重上一半,它用力用头部去撞船底,黑色大安宅船纹丝不动,看来想要撞翻是不可能的。

蓝须弥从船的另一侧钻出来,卯足力气朝着驱动船体的船桨撞去。成排的船桨在它用力撞击下居然都被“咔嚓咔嚓”撞断,船内的桨手经不住这巨大的撞击,有许多竟然被船桨活活挤死在座位上。

这艘被撞坏一边船桨的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一边动力,在原地打起转来。船上的将军直属旗本武士操起大铁炮和弓箭,对着蓝须弥下沉的地方就是一阵乱射,可这显然没有什么效果。

蓝须弥游到不远处换了气,然后再次潜水,朝着另一艘黑色大安宅船的船桨撞去。

不出一刻钟,已经有三艘黑色大安宅船失去了动力,远处观战的幕府将军气得直跺脚,却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用眼睛瞪向芦屋舌夫。芦屋舌夫见将军动怒不敢怠慢,略一思索计上心来,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张符咒,嘴里念念有词。符咒自燃化成灰烬,舌夫撒手,两张带着火苗的符咒缠绕翻卷着顺风朝远方飘去。飘到接近蓝须弥潜水处附近时,符咒化成两名手拿铁链、长着鱼尾巴的式神跳进水里。

水面“咕嘟嘟”冒起水泡,水泡越冒越大,越冒越密集。终于,蓝须弥铁灰色的身体从水下浮了上来,它的身上缠满紧紧陷进肉里的铁链,两名式神紧紧拉着铁链两端。

剩下的五艘黑色大安宅船正好赶上,它们将蓝须弥团团围在中间,将领们一声令下,旗本武士们各操大铁炮和弓箭朝着蓝须弥射击。包围圈中弥漫着火药的臭味和烟雾,大铁炮“噼噼啪啪”地射击了好一阵,将领们才命令停止射击。

红黑色的鲜血从包围圈里渗开来,蓝须弥浮在海面上,它的身上中了几百发子弹,插着数不清的白色箭羽,血从各个地方流出来,已经无法分辨它身体原来的颜色。

蓝须弥缓缓扭动着头部,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另一只也被血模糊。

它想起了无忧无虑和鲸群穿梭于碧波间玩耍的童年,是一艘捕鲸船将它抓走,改变了它的未来。母亲尾随着被网兜兜住的它“呦呦”叫着,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捕鲸船召唤来军舰,用火炮将母亲驱赶走。

它在码头与铜雀初次相逢,铜雀兴冲冲地拿着刚从老阿姨那里骗来的铜雀,蹲在码头边上看捕鲸船的渔夫们将它从捕鲸网里拖出来。它拼命甩着尾巴想要摆脱他们,回到大海里,铜雀似乎对它的活力特别中意。

“这头小鲸我要了。”

铜雀开出了让渔老大无法拒绝的数字买下它。在那之后的整整四十年,它一直和他在一起,从小小一只,长到几间房那么大。每天的练习、游戏,还有每一次擦洗身体、每一次完成任务奖励的小鱼,还有夜深人静时铜雀坐在它背上和它的交谈。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回放般清晰,只是,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它用力睁大仅存的那只眼睛,透过黑色大安宅船之间的缝隙,它看到逼近的火山丸,船头狰狞的炮口清晰可见。

青龙船虽然号称大明水师第一快船,但此时日本船和蓬莱船拥挤交错在海面上,想要快速逃脱显然是不可能。蓝须弥用力抖动一下身体,式神捆扎的铁链似乎松开了,也许它们任务已经完成,正在消散。

蓝须弥头顶的鼻孔再次喷出水柱,和着血的淡红色水柱。它猛地向前一挣,消散了一多半的式神早没了开始时的力道,铁链“咔吧”一下被冲断了,蓝须弥的身体像是出膛的炮弹,朝着火山丸冲去。黑色大安宅船上的旗本武士们没想到这只濒死的动物还有如此的力量,赶紧举起大铁炮和弓箭朝着它射去,可大部分都射偏,只在它身后激起许多水花。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发枪弹和箭羽射到蓝须弥身上,它的身体抖动了几下,速度并未减慢。两艘黑色大安宅船中间的缝隙横着上百条杆柄有鸭蛋粗细的木桨,蓝须弥朝着这些大桨冲去,将它们一一撞断。断开的船桨裂成尖尖的长杆,插进它的皮肤,但它此时完全感受不到疼痛,它要用最后的力气去撞翻火山丸。

船上的旗本武士们看出了这头猛兽的企图,他们发出恐怖的惊叫,一些勇敢的家伙从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企图直接跳到它背上。他们中的大多数失败了,落到水里,只有三名武艺最高强的跳到它背上,用长枪和武士刀用力戳它的后背。

疼痛对现在的它来讲根本不算什么,蓝须弥借着冲击的惯性继续朝着火山丸冲去。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火山丸船头扬起许多团黄白色烟雾,组织起来的武士在用大铁炮射击,蓝须弥的头上又被嵌入许多铅弹,深到头骨。

在船上武士们的绝望惨叫声中,蓝须弥的头撞到了火山丸的右舷。

它的力气用尽了,仅存的眼睛中的光在暗淡,渐渐变成灰色。在它即将失去光辉的独眼中,映照出从火山丸高高的船楼上跳下来的幕府将军,他的手里还拿着把朱红色的长枪。

幕府将军跳到蓝须弥的背上,举起长枪用力戳向巨鲸的后背,一口气戳了十几枪,直戳到血肉模糊,自己也大汗淋漓才罢手。三名舍生忘死趴在蓝须弥后背上的旗本武士吓得跪倒不敢言语,生怕将军大人接下来会杀自己泄愤。

“将军大人!”芦屋舌夫也从船楼上轻飘飘飞下来,“我军后方,有艘可疑船只。”

“嗯?”将军踮起脚尖朝着火山丸后方看去,可惜他个子太矮,只是影影绰绰看到一点点黑色船影,只好问舌夫道,“是何方船只?蓬莱的援军吗?”

“船帆上画着七个头的娜迦神像。”芦屋舌夫用折扇轻轻遮住嘴,似乎说出了什么令人厌恶的脏东西。

“摩伽罗号吗?贪狼难道要为了破军与我们为敌?”幕府将军狐疑地朝着船影方向看去,然后转而下令:“启动富士地狱,用岩浆攻击蓬莱。”

一名跪在旁边的旗本武士听了大惊,插嘴道:“但是岛津萨摩守大人还在……”

没等他说完,幕府将军的长枪早插进了他的胸口,旗本武士的脑袋垂了下来。

“启动富士地狱。”

幕府将军目露凶光,再次下令,两名活着的旗本武士赶紧伏下身体,将头紧紧贴在蓝须弥后背上。

摩伽罗停泊在距离战场十里左右的地方,成群海鸥闲适地围着船帆飞翔,船头可怖的大嘴张开,正对着蓬莱方向。前方炮火连天,贪狼却并不紧张,他双手抱肩站在人头柱下,乐得置身事外看这场热闹。

“贪狼大人不打算出手相救吗?”

背后传来女人揶揄的声音,贪狼斜眼看去,人头柱后转出的是七杀的速从女官小鲛女。他“哼”了一声,也用揶揄的口气回敬道:“破军自己要和大明水师还有日本幕府为敌,关摩伽罗号屁事。不过你们阿夏号不打算插手吗?”

小鲛女也“哼”了一声,站在贪狼身边,不咸不淡地回话:“你贪狼大人都不出手,我们阿夏号区区女流又何必趟这浑水。何况我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参战的。”

贪狼讪笑一声,没有答话,紧盯远方战局,双目眯成两条缝。

青龙船靠在码头上,判官郎君和腾格斯等人都跳下船,一起入港的蓬莱船上的水兵也都下船,前往炮台支援。建文刚要随着跳下船,却看到铜雀还在船尾站着,直勾勾望着蓝须弥和日本船战斗的方向,手里还握着小铜雀。他从刚才起就保持这个姿势,没离开半步,似乎是被冻在船尾。

建文走到背后默默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铜雀毫无反应,依旧像泥塑冰雕般望着日本船聚集的地方。建文想要安慰他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七里过来抓住建文的手将他拉开,轻声说道:“不要管他,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七里的手劲很大,走得也快,建文不由得跟着加快脚步,他听到背后铜雀的喃喃自语:“四十万两,又亏了四十万两,你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多值钱吗?”接着是抽泣声,建文回过头,看到铜雀的肩膀在耸动。

建文几乎要被铜雀带得也哭起来,他忍住眼泪,跟着七里朝着柏舟厅方向跑去。沿途他跑过巨炮炮台,炮台上到处是蓬莱水兵和日本人的尸体,判官郎君正在指挥炮兵往巨炮里填装火药和炮弹道:“不要装巨炮专用炮弹,把普通小炮的炮弹给我装进去,石弹、铅弹、实心弹、开花弹,统统都装进去,给这帮倭子来个天女散花!”

腾格斯和哈罗德也在跟着水兵们一起运送炮弹,传递给炮兵塞进炮口。日本船距离那么近,这一发前所未有的大霰弹打出去,只怕敌人连一艘好船都留不下。

建文跟着七里一口气穿过几道大门,走了不知多少路,累得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终于到了柏舟厅前。建文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断了,七里看着瘦弱,体力却是极好,她松开建文,用力去推柏舟厅那两扇巨大的木门。刚要推门,她的手却停了下来,木门下缓缓流出了血,一点点向外扩张,似乎门内有条奔腾的血河。

七里咽了一下口水,用力推门。木门左右分开,然后“咣当”一声撞在两边墙上,回声在空旷的大厅回荡。

建文大口喘着气朝大厅内看去,忽然,他感到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可以容纳千人的柏舟厅没有一丝生气,满地是日本武士碎裂的尸体,有的连着铁制铠甲被拦腰切成两半,有的被竖着剁开,有的被刺穿出大洞,有的胸口被打爆肋骨突出。到处是金属切割肉体后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这样的尸体有近百具,一直延伸到中央高台上,宴会时破军坐着的地方。

破军就坐在那里,他头发变得散乱不堪,遍体鳞伤,有至少二、三十道伤口,血浸透了外袍,手里拿着把断成两截的日本刀。他身边环绕着六名天狗众,个个高举日本刀,呆若木鸡。

“兄长!”建文站到门里,颤抖着提了几次气,才攒足了力气嘶声裂肺地喊出来。

声音在大厅回荡,破军听到了声音,身体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喊自己的人是建文,露出轻松的笑容,周围六个天狗众的人头从腔子上掉下来,尸体倒地。

破军挣扎着从座位上站起来,晃了几晃才站稳,然后一步步走下高台,朝着建文走来。

他的一条腿受伤似乎很重,走起路来只能在地上拖着走,身后拖出长长的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被杀的日本人留下的。建文想要过来,破军伸出左手制止他,执意要自己过去。

看到破军还能走路,头脑也清醒,建文放下心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他要去给破军治伤,只要将他的伤都转移到自己身上,破军自然就可以恢复。只要能救他的命,自己死了又如何?什么复仇,什么郑提督的秘密,此时对他都已不重要,他只要救眼前这个人。

眼看还有不到三十步的距离,破军停住了步伐,他平静地低头望向自己胸口。建文也停下来,看向破军的胸口。

小小的刀尖,从破军胸口伸出来,在他身后,满面血污的岛津萨摩守扭曲的面孔露了出来,双手握着刺穿破军身体的刀柄。

“你还没死。”破军似乎并未感到疼痛,语气也是相当平静。

“你杀了在下一百个部下,在下不拖着你下地狱,怎么对得起将军大人的大德厚恩?”岛津萨摩守退后几步,嘴里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在下可是……将军大人最器重的左膀右臂……”

岛津萨摩守话音方落,只觉得脚下忽然变得发烫,他看向地面,只见脚下的一圈地面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正冒着蒸汽。

岛津萨摩守露出恐惧的神情,不知所措地颤抖着双手,“富士地狱……将军大人明知道我还在这里,怎么会启动火山丸上的火山诱发装置富士地狱!”

“你真以为武田将军会真心信任任何人?那个矮子只是在利用你罢了。”

破军的冷言让岛津萨摩守彻底崩溃了,他不能接受对自己亲近有加的将军大人只是将自己当作弃子。他还想说什么,可一切都晚了,脚下的橘红色地面完全熔化,一股粗大的岩浆柱笔直喷射上天,刺穿柏舟厅用桅杆搭建的屋顶。屋顶经受不住高热的炙烤,迅速燃烧坍塌下来,横七竖八挡在破军和建文中间,形成一道火墙。

“快过来,我能救你!”建文对着熊熊火墙后面的破军大喊。

破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相信建文是真心要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但是……让他为自己而死,真的可以吗?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烈疼痛,停在火墙前。

在这犹豫的工夫,他听到“喵喵”的悲鸣,原来是那只怀孕的白色波斯猫白凤,被一根燃烧着的桅杆压住了尾巴,正在努力挣脱。破军俯下身子将桅杆抬起,桅杆被烧得滚烫,他的手立即被烫出许多水泡,袖子也燃烧起来。

“笨蛋,大着肚子怎么那么不小心?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破军轻声说着,温柔地抚摸着的波斯猫的头,逃过一劫的波斯猫亲昵地用头蹭着他的膝盖。破军抬起头,冲着火墙另一边的建文说道:“帮我照顾好它,要是有什么闪失,变成鬼我也饶不了你。”

建文刚要说话,只见一大团东西从火墙另一边被扔过来,他赶紧接住,原来是破军脱下外袍裹着波斯猫扔了出来,一起裹在衣服里的还有郑提督送他的那个银制小酒壶。猫咪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即将离自己而去,脱离险境后还在“喵喵”叫着,用头拱建文的胸口。

“兄长,我来救你,出来!”建文将猫交给七里,抓起一根木棍要冲进火海。七里眼明手快将他抓住,可没想到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建文如何生出这般大气力,竟然差点将七里也一起拖走。

“别过来,来不及了。”火墙另一边的破军衣服和头发都燃烧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建文,目光像是兄长,又像是慈父,“听兄长一句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别杀郑提督。”

又是两道红色的岩浆柱冲天而起,柏舟厅的屋顶彻底坍塌,热浪卷着浓重的烟气和火焰朝着建文卷来。七里冲过来夹住建文,朝远处跑去,大火吞噬了整个柏舟厅,这座桅杆搭建的厅堂像是一丛蓬勃燃烧的大篝火。

七里感到自己胳膊突然钻心疼痛,原来建文正在用力咬自己抱着他的手臂,可这疼痛转瞬即逝,通过建文的身体又转回了他自己身上。七里松开胳膊,建文的身体“扑通”一声掉到地上,他趴在地上没有起来。

七里蹲在建文身旁,想看看他是否在哭泣,可远处震耳欲聋的轰鸣掩盖住了一切声响,脚下的地面在颤抖,整个蓬莱似乎都要被掀翻。这是判官郎君指挥的巨炮发出的致命一击,几百枚各式炮弹从怒吼的炮口喷射出去,前所未有的霰弹覆盖了方圆几里的海面,抵近的日本船队瞬间樯橹灰飞烟灭,连火山丸的船楼也被摧毁一半,它只好悻悻地潜下海底溜走。

七里将建文的身子扳过来,将他的脸按在自己胸口,用力抱住他的头。她感到胸口刹那间湿润了,但是并未听到哭泣声,她不敢看建文的脸。

柏舟厅在燃烧,海面的船只也在燃烧,在这两团地狱般燃烧的火焰之间,是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小的身影。

第五十三章 攻心

破军死去的消息迅速在战胜日本幕府水军的蓬莱蔓延,悲伤笼罩了所有人,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痛哭流涕,他们无法想象这位带领他们所向披靡、征服了大海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死了。猫咪们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悲伤,它们放下日常的冷傲对天放声长啸,纪念这位让它们衣食无忧的主人。

短暂的悲伤后,人们又立即为蓬莱未来的命运吵吵嚷嚷,和破军的主从牵绊在之前的那一哭就已经算是偿还干净了。海盗们就是如此,生死本是常事,并不会长久挂在心上,他们关心更多的还是眼下的利益。

此时幕府将军的火山丸刚刚退去,被摧毁殆尽的日本水军留下上千名战俘,这些人被从海里打捞上来,在蓬莱港口的空地上湿淋淋地盘腿坐了一大片,周围是手拿刀剑的蓬莱水军。可是,此时他们的命运并没有人在意,小郎君和三位判官正在激烈争论。判官郎君力主蓬莱维持原样,珍珠港判官则认为不如散伙,各自发展。

珍珠港判官方才在几个判官里哭得最惨,此刻眼泪一抹,倒像是从未哭过一般。他虽然武力威望都不如判官郎君,却并不买判官郎君的账,他将手里齐眉棍往地上一戳,大大咧咧地说道:“小郎君,你我原本都是独霸一方的海盗头领,破军大王将我等收纳,我等也只是向破军大王一人宣誓效忠而已。如今大王既死,我等又有何理由死守着蓬莱?不如各自散伙,继续独霸一方快活得好。”

珍珠港判官讲出了许多人的心声,他话音刚落,港口的大小头目里爆发出众多赞同声,这让他不禁有些得意洋洋,双手抱在胸口看着判官郎君。

判官郎君方才虽然没有哭,但他内心的悲伤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现在破军尸骨都还没找到,部下中竟已有人要分裂,这让他甚为懊恼。他强压着怒火说道:“这里的诸位头领多是主人生前收服的地方豪强,都签过血盟誓书。现在主人刚刚亡故,诸位便要背叛蓬莱,这要是传到四海上,诸位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耻笑?”珍珠港判官环顾左右,旁边的几十名直属亲兵个个腆胸叠肚面带笑,他干笑几声,说道:“胜王败寇,破军大王初到这片海时,谁不说他是大明叛军?数年后,谁又不恭恭敬敬叫他大王?我等脱离了蓬莱,自有军队地盘,再过几年,谁又能保我等中不会再出个破军?”

支持分裂的头领中又是爆发出叫好声。判官郎君原本不擅与人交谈,与这些判官头领们日常也只是公事往来。见珍珠港判官态度嚣张,更是气得青筋暴起来,从腰间解下破军的巨阙剑举在身前,对意图脱离的一众头领大喝道:“若要脱离蓬莱也可,尔等可来先问问这把主人的巨阙剑答不答应!”

判官郎君的亲兵在夜袭大明水师时全军覆没,如今只是孤零零一个人。现在蓬莱停靠在珍珠港,珍珠港判官在自己地盘上兵多将广,其余头领也有许多支持独立,自是有恃无恐。但蓬莱二十四判官常年拜服于代替破军主事的判官郎君之下,加上判官郎君武艺高强,手中又拿着破军的巨阙剑。看到他须发倒竖的模样,在场众人还是被震慑住,原本喧闹的人群鸦雀无声,千百人将判官郎君围在中间,谁也不敢胡乱走动。

珍珠港判官后退几步,过了许久才又干笑两声,语气缓和不少说道:“小郎君,破军固然是你的主人,对我等不过是大王而已。我等也知道你一直想要将破军大王取而代之,可我等是和破军大王签的血盟,如今大王既然故去,强扭的瓜不甜,不若放我们去了吧。”

判官郎君并不言语,只是怒目瞪视着珍珠港判官。主张脱离蓬莱的众头领见判官郎君不肯放行,虽说恐惧他日常的威严,此时见他只是孤零零一个人,自己这边有千百人,都起了杀意,悄悄将刀抽出半截来,他们手下的水兵也都将兵器握紧。一些忠于蓬莱的头领见对方要动手,怕判官郎君吃亏,也都带着自己的部下操着武器站在判官郎君身后,两拨人马针锋相对,眼看一场火并在所难免。

一只略显干枯的手握在巨阙剑剑鞘尾端的鎏金铜件上,铜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进人群,这位目光中总是闪烁着诡诈光芒的商人,此刻眼神流露出的却是老人特有的稳健神色,“算了,随他去吧,难道蓬莱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判官郎君和他对视了半晌,抓着巨阙剑的手终于放下。他背过身不再说什么,站在他一边的蓬莱官兵们也都收刀入鞘。

铜雀这才转过身来,他身材矮小,发散出的气势却并不弱于一位真正的王者,眼神所到之处,意图叛走的珍珠港判官以及上千部下都垂下头,手中的武器也都放低了。这位头戴斗笠、胸口飘着白色飘带的高丽老人,用带有磁性且威严的声音缓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破军驾鹤西去,你们要走,拦着也是无益。只是,不管你们自立山头,还是投靠别家,都要记得曾是蓬莱的战士,遇到故人不可拔刀相向。否则,不但小郎君饶你们不得,就是骑鲸商团也不会让你们有快活日子过。”

骑鲸商团是海上最大的贸易商团,得罪他们就等于是得罪财神爷,这是每个想在海上做一番事业的人都知道的。珍珠港判官和其他叛离者都不敢再言语,他们悄悄转身散去,爬上自己的船只,扬帆起航,整个过程没人交头接耳,像是在表演一场哑剧。

蓬莱的港口逐渐变得冷清,珍珠港判官带走了另两位判官,还有上千名官兵。背向而立的判官郎君始终没有望向驶离蓬莱的船只,坚定留下追随他的官兵只有不到五百人。他闭上双眼,留在珍珠港的官兵有多少愿意追随于他,散布各地的蓬莱二十四卫桀骜不驯的官兵又有多少乐于听命于他,都还是未知数。

人心离散,破军走得太急,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

“咚咚咚咚!”

建文大踏着步子怒冲冲朝这边走来,他满面泪痕,面上带着黑沉的煞气,脚步格外沉重。他穿过众官兵,随手从一名蓬莱水兵手里抄过把宝剑,铜雀才要问话,建文却不理他,直接从他和判官郎君身边走过。

港口空地上坐着上千名死里逃生的日本俘虏,他们在少量手拿刀枪的蓬莱水兵看管下,等待命运的发落。这些家伙早没了之前凶悍的模样,幕府将军毫不吝惜地逃走,让他们士气全无。

建文走到他们面前停了下来,转身问判官郎君:“这些俘虏你要如何处置?”

由于刚刚的分裂事件,判官郎君还没想好如何发落这些家伙,他没有回过身,随口说道:“按照蓬莱的规矩,强壮和有一技之长的留下,剩下的发给路费遣散。”

“原来如此。”建文的声音相当冰冷。

“啊呀——”

凄厉的惨叫声如是将开花弹扔进鸡群,日本俘虏像是炸了窝,许多人都发出恐惧的呼喊,蓬莱官兵们也有许多人发出惊叫。判官郎君知道出事了,赶紧回身去看,只见一名盘腿坐在地上的日本战俘被利剑刺穿胸膛,他的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身体还在颤抖,刺穿他的利剑正握在建文手里。

死尸倒地,鲜血从他胸口流出,周边的战俘纷纷跳起,躲避流向自己的鲜血。恐惧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战俘们且惊且怕,一层层地站了起来,周边弹压的蓬莱水军即使用刀枪逼迫,他们也不肯再坐下。

建文拔出剑,将身体转向判官郎君和铜雀。看到这张脸的人都震惊了,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建文,他的脸上和胸前都溅满鲜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血红的脸上格外可怖,手上的宝剑鲜血一直没到剑柄,可见这一剑刺得有多深。

“你们还在做什么?是谁杀了破军,你们不想报仇吗?难道还要让这些人渣活在世上不成?”

建文撕心裂肺地吼叫,像是一头发狂的幼狮子,散发出杀气引出了人们的仇恨。是啊,为什么要让这些杀死破军以及许多弟兄的凶手活着?如果不是他们,蓬莱又如何会分裂?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抽出刀剑,走进聚集在空场上的日本战俘。

“哎呀!”

建文的剑又一次刺进日本战俘的胸口,带血的剑尖从背后穿透,展现在站在后面的日本战俘眼前。这些失去战意的战俘终于知道下面将会发生的事,他们是一群待宰羔羊,等待他们的是被屠杀的命运。

“快逃啊!快逃啊!”

上千名战俘像是雪崩般开始溃逃。看守的蓬莱水兵先是呵斥,用刀枪威胁,可濒临死亡的人们像是惊马,只知道玩儿命逃跑。看守们砍杀了一两个逃亡者想要稳定局面,但这种杀戮能造成的只会是更加疯狂的逃亡。周边的蓬莱水兵原本就被建文的话所动摇,战俘的逃亡、看守加入杀戮,使他们嗜血的本性也都被激发出来,一场围猎般的屠杀开始了。

港口变成屠场,很短的时间里,一百多名日本战俘变成了尸体。潮水般的战俘跳海企图逃脱,少数则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念着佛祈求饶恕。杀红眼的蓬莱兵根本不管他们的乞活举动,抡起大刀朝着人头上砍下,瞬时又有几十人被砍杀。

建文一口气杀了三个人,第四个目标是一名哆哆嗦嗦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的独眼龙,这家伙头上裹着黄色头巾,裸露的胸膛长着胸毛油亮发黑,一看就是个日本海盗。建文豪不怜悯地上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双手反握着宝剑刺向他胸口。

独眼龙倒也机灵,双手在胸口合十夹住宝剑,剑尖从他掌心透出,直指向他的胸口。尽管独眼龙的力气比建文大得多,但建文自上而下,用尽全身力量向下刺去,僵持片刻后,独眼龙力气不支,剑尖朝着他胸口一分一分逼近。

建文可以看到对方快速张合的鼻孔,他的剑只要再向下三寸就能扎入独眼龙的心脏。

“求求大爷,饶了小的吧,饶小的一命……”

独眼龙可怜巴巴地睁着仅存的眼睛,声音颤抖着恳求,理智逐渐回到了建文体内。刺向独眼龙的剑力道减弱,直到彻底消失,建文松开剑柄,他将双手翻过来举到眼前。一双沾满鲜血的手,粘腻、腥臭,令人作呕的红色让他一阵阵头晕目眩。他向周围看去,地上躺着二三百具死状凄惨的尸体,木质的栈桥被鲜血完全淹没,鲜血又从栈桥上溢出,从边缘“滴滴答答”流进大海,将海水染红了。

人们临死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蓬莱水兵还在乱哄哄地追砍战俘,海面上浮满跳到水中求生的人们,有些人已经游得相当远,恐惧让他们生出近乎无限的力量,他们抱着海面上捞到的战船遗骸浮木,望着栈桥上的这上场杀戮。

“你在干什么?在干什么?”七里的声音像风一般掠过在耳畔,建文回头去找,却找不到她的身影。

“记住破军最后和你讲的话,不要让怨恨吞噬你的心。”

七里的声音越飘越远,建文左右寻觅,混乱的人群阻碍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没有看到。腾格斯和哈罗德从远处跑来,抓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可他什么也听不到,两个耳朵只是一个劲儿地空鸣。

一名蓬莱水兵发现了独眼龙,抢到建文身前举刀要砍,独眼龙用手护住脑袋,发出呜咽哀鸣。

“不要再杀了!”建文手疾眼快抓住那名水兵的手腕,“饶了他吧。”

水兵也渐渐恢复了理智,高举的刀缓缓放下,独眼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感谢不杀之恩。判官郎君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忙下令不许再杀人,更多没有参与进屠杀的蓬莱水兵加入到劝阻的行列,屠杀的风暴终于平息。

游到远海的日本战俘有四五百人,他们见局势缓解,也开始回游。这些人知道,在这茫茫大海上,想要靠着游泳逃生显然不大现实,回到蓬莱港口接受命运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突然,回游的人群发出惊叫,有的还在迟疑,更多人却加快回游,似乎栈桥上刚刚发生的杀戮不再可怕,海面上发生了推动他们反向逃生的新恐惧。

“怎么回事?”建文眯着眼想要看清楚些,但这些人实在游得太远,从他所站的位置看去,只是一大堆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黑点。

哈罗德掏出千里镜,调整好焦距,闭上一只眼朝着人头攒动的海面看去。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煞白,嘴里发出“哎呀,哎呀”的怪叫。

“看到啥了?是啥啊?”腾格斯在旁边看得着急,一个劲儿地问,哈罗德也不回话,只是自己看。腾格斯耐不住性子,一把抢过千里镜,自己拿着看。

“看到什么了?”建文问手足无措的哈罗德。

“鲨鱼,好多鲨鱼,铺天盖地,胡天胡地,花天酒地……”哈罗德像是进入癫狂状态,手舞足蹈地乱说乱叫。

建文心中一凛,他想到一个人。旁边的腾格斯也叫起来,“鲨鱼,好多鲨鱼,吓煞人了!”

建文赶紧从他手里接过千里镜,从凸面玻璃镜头中看到的,果然是像尖刀般成群结队划破水面的众多鲨鱼背鳍。海面上游动的人群像鱼群般朝着栈桥拼命游动,但又哪里游得过鲨鱼?不多时,几个在后面的战俘已经被鲨鱼追上,鲨鱼蜂拥而上,用锋利的牙齿将他们身体撕裂,然后啃食他们的身体,鲜血在海面上扩散开,又刺激着更多没有抢到食物的鲨鱼追逐新的猎物。

建文赶紧放下千里镜,他大概猜到将要出现的人是谁。不远处的判官郎君也眉头紧锁,不悦地在一旁说道:“贪狼这个混世魔王,难道是闻着血腥味儿来的?”他对贪狼这个主人的盟友再熟悉不过,若非破军常年压着他,这家伙不定能干出多少事来。破军刚一死他就出现,莫非是要来分一杯羹?

他正想着,忽然看到建文攀上停泊在港口里的青龙船,腾格斯、哈罗德等人也跟着上了船。

“你们要去做什么?”判官郎君总是摸不准这位太子爷的心思,就像他总也摸不准破军的心思。

“去救人!”等建文的喊声传过来,青龙船的轮盘早已提升到最高速,船身像是青色的利箭,朝着海面上人头攒动的方向驶去。

“这小子,恢复本性了,其实他和破军一样,骨子里都是滥好人,一不小心就会让身边的人不知所措。如果破军是和贪狼一样凶暴的家伙,哪怕武艺再高强,你小郎君会真心忠实于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