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再次扣动扳机,火铳又连续两次喷射出火焰,两发铅弹朝着郑提督射来。郑提督双袖一振,连离他最近的随从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两枚铅弹被切成四瓣,带着灼热的烟气滚落在地。
“跳!”
青龙船眼看冲到宝船下,船上少年冲着宝船上大叫,判官郎君虽然被砍断右手,依旧反应机敏。他跳起来抓住船边一面旌旗的飘带,借着飘带朝船下一跳,飘带减缓了他的下降速度,让他不至于从高空直接摔到青龙船坚硬的甲板上。
他落到距离海面几尺的地方时,青龙船正好驶到。一条蒙古大汉振动背上一对小小的飞鱼翅膀跳起,正抱住落下的判官郎君,然后将他轻轻放下。旁边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男子,赶紧在全身上下几十个口袋里翻出草药,给判官郎君的断腕处敷上,又找到干净布条给他包扎好。
青龙船冲到宝船前猛地拐了个弯,朝着来处飞快驶离。船上的少年放下手中打光子弹的火铳,仰面对郑提督怒目而视。郑提督将双剑插在地上,冲到船舷旁也看那少年。
少年的目光随着青龙船远去变得模糊,两边明船上的士兵开始朝着青龙船施放枪炮,郑提督连忙下令道:“再有朝此船射击者斩。”明船的枪炮声终于变得稀疏,青龙船穿越明军船阵,迅速撤离。
“提督大人!”
一名哨探分开堵在楼梯口的官兵跑进来,他看到满地的鲜血断肢稍微呆了一下,随即屈膝跪倒禀道:“蓬莱的主力船队和我军外围开始交战了!”
迎着朝日的方向,上百艘蓬莱战舰果然出现了,他们的前锋船船头架着火箭柜,炮手点燃药捻,数十具火箭柜同时发射,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带着可怖的“嗞嗞”声铺天盖地朝着明军袭来。明军前锋也不敢示弱,点燃船头的一窝蜂还击,同样有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朝着蓬莱军飞去。
两军数十艘战船隔着一百丈开外对射,数千只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往来交替,有的火箭在半空中相撞炸裂,爆发出巨大的火球。东方海面上火光冲天,燃烧、爆炸造成的光亮映红大片海波,几乎要压住太阳初升的光芒。
“当当当当当!”
随从怀里捧着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五声,郑提督看去,时针正指向清晨五点。
第四十七章 厮杀
青龙船的船速本就无与伦比,加上郑提督又下令不准使用火器,追击的明军束手束脚,很快被甩脱。蓬莱水军的前锋接踵而至,让开条水道将青龙船让到阵后,双方在清晨五点展开第一轮交锋。
进入蓬莱水军船阵,建文这才有了脱离敌阵的轻松感,他命令青龙船减速,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船头。六艘一组的蓬莱艨艟舰队排着整齐的阵型越过反向而行的青龙船,朝着交锋的前线方向驶去,一连过去好几波。
没过多久,前方战线响起一片大炮轰击声,由于大片敌我双方的船帆遮盖住视线,导致青龙船上的人根本看不到前线的情况。艨艟舰的主炮设置在船头,这和大部分明军水师船只的设置没有区别,所以双方在进入射程后,都力图将船头对准敌人,用重炮轰击对方。从声音远近判断,两军的主力舰已开始用主炮对轰。
坐看着几波舰队过去后,判官郎君感到右手不那么痛了,哈罗德给他敷用的草药还真是管用。哈罗德见他试图站起来,连忙上来阻止,连说带比划的让他明白,他伤得极重,虽然暂时止血,并且草药里的麻药成分让他暂时不会感到疼痛,可一旦剧烈运动导致伤口破裂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判官郎君还是站了起来,将眼前这个又蹦又跳阻止自己的小个子佛郎机人轻轻拨到旁边,走到建文身后,问道:“喂,你不是丢了玉玺?如何又能操控青龙船?”
建文没有回话,从怀里掏出一面三角形小旗和一块带把手的圆牌放在甲板上。小旗是宝蓝色打底儿,边上绣着祥云朵朵,中间两条跃出云端的蟠龙捧着月光,里头写着个苍劲有力的“令”字;圆牌也是宝蓝色打底儿,周边两条泥金蟠龙,龙口相接,尾巴扭成牌柄,牌子中间同样是个泥金的“令”字。旗和牌都有些旧了,旗面略有褪色,木牌上的泥金也变得暗淡,可保存的都很好,可见物品的主人对这两样东西很是珍惜。
判官郎君见过这两样东西,乃是当年破军做大明水师副提督用过的旧物。
十几年前的大明水师,郑提督和破军分任正副提督之职,各自从祖皇爷那里得到一套王命旗牌。这两套旗牌都有着调动四灵船的权力。
“原来如此……”判官郎君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将这两样东西放回建文身边。操纵青龙船唯有或者使用玉玺或者王命旗牌,如今建文失了玉玺,破军竟然将多年珍重的王命旗牌送给他,可知建文在破军心中的分量。想到自己跟随破军多年,这套王命旗牌不过见过三次,破军与建文相识不过数日,竟将此物相赠,判官郎君禁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你不是不愿杀人吗?我看你朝郑提督开火倒是并未有甚犹豫。”想起建文救下自己时朝着郑提督开的那三枪,着实是又准又快,他琢磨着若是自己,只怕未必能将三发子弹都躲开。
“你以为郑提督能被区区三发子弹打倒?”
听建文这般说,判官郎君忽然感到建文和郑提督似乎是有着某种默契,这种默契在破军与郑提督之间似乎也存在。
“那边来的可是破军的座船?”
一直在全心全意观察从两边驶过的船队的腾格斯叫起来,并朝着船头所指的远方挥手。判官郎君不由自主地挥动断掉的右手,向前走了几步到船头建文身边。
破军座船的灰色外形在远方海面上升起,在他两侧则是排列成若干小阵型的船队。这些战船大都是中型和大型战舰,既有西洋式样的盖伦帆船、多层划桨船,也有中东的阿拉伯帆船,更多的还是中国式样的福船、艨艟和楼船。这些装载着重型大炮的武装船就算在各国海军阵列中也算是主力战舰,但排布在破军座船周围就显得极其渺小。
“迎上去!”建文对青龙船下令,青龙船发出“哞——”的长吟,轮盘飞转,没多久就到了破军座船旁边。
破军的座船与郑提督的宝船大小相仿,或许原本就是刻意按照宝船模样仿制的。船身硕大无匹,船首楼里安装了四门重型红夷大炮,高达三层的船尾楼中每层里都有若干门火炮,甲板上的船楼也高约数层,驱动船只行进的是十数面巨帆,所以行动速度极其缓慢。
待青龙船靠近船尾,破军座船后面竟打开两道门,里面竟是可以驶入的。青龙船驶入破军座船内,只见里面异常空阔,青龙船算上龙头也不低了,可进到船里距离顶棚竟还差着不少。青龙船也曾被摩伽罗号吞噬,但破军这艘船只怕连摩伽罗号也能吞下,简直就是座移动的大船坞。
老何早在栈桥上等着,他引了建文、判官郎君等人沿着楼梯一层层上楼。腾格斯刚看完蓬莱水军和大明水师的前锋交锋,正在兴头上,一路上都在自顾自说他在明军水师的所见所闻,还有两军交锋的场面。建文和判官郎君都不理他,他们知道大战已然开始,都在考虑自己在这场大战中应当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只有哈罗德听得津津有味,还要和腾格斯辩论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可以并排走五个人的“之”字形楼梯一层层向上爬,等爬到最后一层,建文再向下望去,只见青龙船已经小得只有长凳大小。
出了最高层的楼梯,视野豁然开朗。偌大空阔如广场的船尾楼顶层甲板中间摆了一面小圆桌,桌上摆着腌萝卜干、腌瓜条、笋豆和咸鱼干四样精致小菜,一个瓷盆里盛着白粥,另一个瓷盆里装着几十个馒头,桌上摆着五双碗筷。破军披了件红色绣花战袍,坐在中间的凳子上,四周摆着四把椅子,身后是两名侍从。
他见到判官郎君只剩一只手,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对建文、腾格斯和哈罗德说道:“饿了吧?等你们多时,来吃早饭吧。”
建文等人本来带着多少问题想问,见到破军居然泰然自若地邀请他们吃早饭,原本的问题一下子都忘干净了,只好跟着坐下。随从给他们每人盛了碗粥,只有判官郎君不肯坐下,站在桌边。
“为何不坐?吃了早饭,才好生了力气去厮杀。”破军端起粥碗,夹起块儿腌萝卜干放在碗里。
判官郎君抬起右手给破军看,“我还没学会左手拿筷子,就先不陪着了。”说着,他看到一艘怪模怪样、船艏如同张嘴欲吞的狮头白色大船正从破军座船旁经过。这船长得怪模怪样,船身披挂着铁板装甲,狮子嘴里伸出一门大炮,周遭舷窗也伸出许多大小火炮和喷筒。他指着问道:“狻猊可能给我一用?”
破军埋头喝粥眼皮也没抬,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判官郎君像是得了大令,抄起桌上的筷子戳了两个馒头,紧跑两步跑到船舷边,翻身跳了下去。建文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以为他被砍掉右手得了失心疯,也跟着跑到船舷边上去看。只见判官郎君已然落到狻猊船的甲板上,狻猊船的指挥官见是判官郎君,赶紧行礼。判官郎君也不多言,立即接过狻猊船的指挥权。战船转弯在破军座船前面兜了一圈,两个分队的舰船向它靠拢,排成独立的楔形阵形,然后一起加速朝着前线疾驰而去。
“这小郎君,断了只手还是不长记性,难改这急火火的狗熊性子。”破军笑着把碗里的粥喝完,放下粥碗对老何说道,“命令全舰队缓速度前进,让小郎君先打个痛快,出出这口恶气再说。然后,急召他们退回,向主舰队靠拢。”
“大哥,你这莫非是要……”建文想起蓬莱大炮的巨大威力,他大概猜到了破军的战术。
“敌强我弱,也唯有此法。”
破军背着手,朝着判官郎君前进的方向观望。船尾楼是破军座船的最高处,四周又空阔,能看清十几里外的战场情势。
“让第一阵列的一等战船用重炮替小郎君开道,另外从两翼分出两支中等火力的分遣舰队,保护小郎君的侧翼。”
老何领命下去,挥舞主帅的将旗,向周遭僚舰发令。在两翼的船阵里,果然各有一队战舰快速驶出阵列,朝着前线奔去。
经过第一阶段双方快速船只的火箭对射,两边的第一阵列主力战船赶到,开始了船头红夷大炮的对射。由于红夷大炮分量过重,且后坐力巨大,即使是大福船这样的主力战船也只能在船头安装一门。
双方的阵列线上都有二十艘左右的重型战船,双方的红夷大炮对射在双方的阵列中都激起巨大的水柱。偶然有炮弹击中船甲板,造成巨大爆炸,有时一发炮弹恰好击断船桅杆,造成船上更大混乱。
之前使用火箭对射的双方快速战船此时用光了火箭,穿梭进了对方的重型战舰之间,使用小型的佛郎机炮和喷筒射击。重型船只的船舷也伸出许多轻型武器,和这些深入敌阵的船只对射。
海面上水柱在数十条大小船只之间不断被激起,白色烟雾带着浓重的火药味很快遮盖了整个海面,能看到的只有船只巨大的黑色身影、喷吐的大小火舌以及船只爆炸引起的火光和爆炸声。
一艘明军水师的大福船靠上蓬莱的盖伦帆船,两船船舷相接,明军船上的陆战士兵纷纷跳上敌船,展开肉搏战。蓬莱士兵用火铳和装满铁砂、碎石子的小炮扫射大群涌来的敌人,无奈明军虽然有数十人被打倒,剩下的人却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冲上来肉搏。
双方在甲板上短兵相接,蓬莱军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肉搏方面显然不是明朝正规军的对手,眼看甲板要被敌人压制,明军的大福船却突然发生爆炸。蓬莱的士兵们顿时欢呼雀跃,明军心怀恐惧,只见一艘白色的狮头船朝着明船直扑过来。狮子嘴里的大炮喷出火焰,明军大福船再次中弹发生爆炸,在蓬莱船上的明军失去斗志,有的被反攻的蓬莱军杀死,有的跳海逃走。
判官郎君的狻猊船带着船队朝着明军船阵冲击,明船被他强大的火力和迅猛的突击逼得连连后退,好几艘船只被击毁。前线的蓬莱船只受到鼓舞,也都展开反击,眼看明军的第一阵列被打得七零八落,不远处又一排明船用炮火开路冲过来,补上前方的空缺。
海面上,上百艘船只拖着长长的白色航迹厮杀,炮火像冰雹一样砸向对方船只。
判官郎君显然是想再次突破明军船阵,直达郑提督的宝船,报断手之仇。可当明军第三波战舰战列线赶到时,他意识到敌人的阵型极其厚重。
在座船上的破军更早地意识到了这点,他熟悉郑提督的作战方式。远远看去,只见郑提督将超过自己几倍的重型战舰排成了十道战列线,一层层地朝着前线压过来。明显可以看出,判官郎君在突破到第三层时,已然失去锋锐,渐渐陷入和敌人的缠斗中,郑提督显然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拖蓬莱军进入消耗战。
建文看到破军的脸上渐渐有了阴霾,他让老何命令判官郎君开始撤退。
当前线的蓬莱船只看到主帅的命令后退时,战斗进行了将近一小时,他们折损的船只已超过三分之一,明军的损失比他们略多,但对方损失得起。此时海上已然有许多船只在沉没,有的才沉了一半,有的只剩下桅杆还露出水面,海上漂浮着难以计数的破木板。判官郎君命令所有船只缓缓后退,尽量和明船拉开距离,蓬莱的船只躲避着船只残骸,边开炮边后退,并尽量将落水的友军拉上船。
明军步步紧逼,似乎并不想让蓬莱军撤出他们的射程,双方的船头似乎是粘在了一起。恰在此时,被破军派出从两翼包抄的两支快速机动部队发挥了作用,它们从两侧炮击挺进的明军,造成了明军的迟滞和小混乱,前锋的蓬莱船队终于借机和明军拉开距离。
“好机会!”
狻猊船上的判官郎君和破军座船上的破军、建文都精神一振,破军立即命令老何向蓬莱炮台方面发射信号。
“嗵嗵嗵!”
三发红色信号炮发射上天,在高空炸出三朵红色火花。这是引导蓬莱岛的四门主炮开炮的信号,从一开始,破军就决定要在主炮射程内作战,只需第一次齐射,就足够葬送明军水师的斗志。判官郎君的出击,也仅仅是诱敌深入的作战,只要将敌人引进主炮射程,蓬莱军胜利了一半。
三发信号弹形成的火花逐渐在空中熄灭,变成三朵烟云,很快弥散开。破军期待已久的那四声炸裂长空的炮声并未响起。
“发生了什么?”破军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他紧紧握住腰间的宝剑巨阙。
又过了好一会儿,蓬莱方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明军似乎从未担心过昨日打得他们心惊胆战的巨炮会发挥威力,排成十条战列线的庞大阵形,一波波地边开火边朝着判官郎君的前线压过来。破军只好命令全军停止后退,后退中的前锋部队撞到后线岿然不动的主力船队,只好再次向前冲锋。
明军和蓬莱军再次绞杀在一起,经过一轮炮击,双方船只靠近,士兵们用小炮和火铳对射。趁着一轮射击造成的烟雾,判官郎君带着一群勇敢的投枪手,跳上敌人甲板,展开白刃战。他虽然失去右手,但单凭左手依旧能将一把沉重的斩马刀使得如同草棍般轻巧。
转瞬间,他砍倒了十几名明军,一个明军的游击抽出两把雪花钢刀,舞得花团锦簇般寻他单挑。判官郎君“呸”地将嘴里混着火药烟的异物吐到甲板上,单手舞着斩马刀迎上去。对面的游击武艺也不差,和判官郎君的单手斩马刀居然打成平手,双方交手三十几个回合,判官郎君才瞅到一个空隙,一刀狠狠劈在对方头盔上,将对方脑袋像劈西瓜那样剁成两半。跟随他的标枪手士气大振,发出“哦”的欢呼,将手中的标枪朝着敌军抛去,刹那间又戳翻二十几人。剩下的明军抵挡不住,只好跳海逃命。
判官郎君扭头望向破军的主船,主船上帅旗和红色的战斗旗高悬,激励全军突进鼓点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老何手里那面大令旗也还在左右飘动。知道现在除了硬碰硬的战斗没有别的办法,判官郎君跳回狻猊船,又朝着另一艘明军船驶去。
宝船上的郑提督也在紧紧注视着眼前的战局发展,一夜激战在甲板上留下的血迹早已被擦洗干净,血腥味也被海风吹散。他站在船头,观察着破军方面的动静。现在,他的船队占有绝对优势,这优势不光是数量上的,也在于他对数量优势的良好运用。
早在判官郎君的突袭前,他就已经计划好将水师的近四百艘船分成三部分,一百艘交给王参将带领的左翼,一百艘交给监军率领的右翼,自己率领剩下的大约二百艘船为中军,吸引破军的主力正面对决。
他早猜到处于劣势的破军肯定会采用诱敌深入的战术,以前锋为诱饵将明军引入射程,用蓬莱的巨炮轰击后,再趁着混乱全军突击——这其实也是破军唯一的选择。王参将的左翼游击船队早就脱离主队,迂回到了蓬莱岛发动攻击。破军的兵力捉襟见肘,本岛完全没留下驻留舰队,四门主炮又必须用来对付郑提督的中军,自然只能用要塞炮还击。王参将缠住蓬莱岛,惧怕后方有失的破军唯有回师救援,但自己的中军绝不会放他退出战线,右翼的一百艘船将在最后时刻作为总预备队投入。
现在,前方战局完全依照他的初始战略顺利进行着,他甚至组织了俘虏船去捞起落水的蓬莱水兵,以免干得太过赶尽杀绝,以后让人说自己做事太绝。
此时,郑提督清楚看到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船转头快速脱离了破军的座船,他猜到这是建文带着少量船只去救援蓬莱。破军船头的令旗还在挥舞,身穿红色战袍的破军身影也依稀可见。以建文生涩的统帅才能,要想对抗王参将的左翼一百艘船,只怕不过是杯水车薪。
“战争能胜到七分就行,不必追求所谓全胜,何况这也非我所愿。”郑提督眯着细长的双眼,望着远处高耸在蓬莱船队里异常显眼的破军座船,然后对身边的中军下令,“让后方待命的三波船只也都压上去,不要给蓬莱叛军喘息之机。”
王参将的船队昨晚即出发,在海上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直到早上破军的主力到达前线后才出现在蓬莱岛。由于他出发太早,甚至都不知道判官郎君夜袭宝船,和郑提督对决的事。当蓬莱岛炮台上的士兵们看到月牙白的明军船出现在近海,造成的慌乱可想而知。
此时的蓬莱岛不但没有一艘驻留战船,甚至做不到所有炮台上都能配备足够人数操纵岸防火炮。除去四门主炮的炮手,最好的炮手都被破军带走,现在炮台守卫的只是充数的辎重兵和工兵罢了。
别看王参将和判官郎君硬碰硬死磕不是对手,要是捡漏子打便宜仗,王参将绝对是把好手。他几十年的军界生涯能一帆风顺,靠的就是在战场的机灵。看到蓬莱的大小炮台、棱堡、圆堡上的士兵慌乱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建功的机会又来了。王参将欣喜地盘着手上油光锃亮的蜜蜡串,挥手让众船将所有炮弹都朝着蓬莱招呼。
一百艘战船的火炮同时轰鸣,炮弹在蓬莱的炮台、棱堡和圆堡上开花,刹那间就有几座被打得完全失去战斗力。指挥着炮台的一名判官急得只好将四门主炮上的炮手也都紧急分配去其他小炮台和防御工事,先应对眼前的敌人。
蓬莱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异常坚固,以王参将的一百艘船显然难以攻克。但是,由于人手不足,蓬莱方面的许多火炮只能是摆设,他们只好选择最重要的炮位坚守。指挥的判官急得头上直冒汗。此时,两只毛色油亮蓬松的肥猫凑过来蹭他的腿,判官气呼呼地想用脚去踢,想想又没敢,只好咬着牙骂道:“你们这帮家伙平日里吃好喝好,到了这生死攸关的时候,要能帮忙守守炮位多好!”
双方的炮击激烈进行着,王参将船多炮多,明显占据着优势,蓬莱的回击虽然也给对方造成了一定损伤,但完全无法阻止明军船只的靠近。
“把所有炮都换成发熕炮,用发熕炮!”
王参将咧着嘴吼叫,特乐观地估计,再经过一轮发熕炮射击,他就可以组织军队进行登陆战了。
和普通火炮不同,发熕炮是一种臼炮,射程不远,却能以最大仰角将炮弹高高抛起,然后砸到敌人头上。蓬莱的许多工事都是连顶部都用硬木板和铁皮保护着的,一般弹片很难破坏,但若是用臼炮,破坏起来就要简单得多。
明军船上都将臼炮这种攻坚利器推到甲板上,各自对准眼前的炮台、棱堡和圆堡,“嗵嗵嗵嗵”一顿射击。许多工事被贯穿顶部,落进工事内的炮弹发生爆炸,炸死许多蓬莱的士兵。
王参将趁这功夫一声令下,各船都放下小船,载着手拿长刀盾牌的步兵划向蓬莱的工事。小船一靠到堡垒墙壁,明军士兵扔上搭钩朝着上面爬。守卫蓬莱的士兵们在判官指挥下,从窗口推出近战用的虎蹲炮和百子连珠炮反击,从炮口飞散出的铁砂和石子一轮扫射就打死打伤几百明军。即便如此,明军步兵还是头顶盾牌、口叼长刀,向上爬。一些明军冲进工事,和守卫发生白刃格斗。
经过将近两小时的激战,眼看着一些蓬莱的堡垒已经插上明军旗帜,王参将感到胜券在握了。他身体肥胖,本就不耐久战。心情放松下来,肚子的重量也变得异常明显,他赶紧叫亲兵搬来马扎坐了,高高兴兴等着拿下此战的首功。
“参将大人请看,那边莫不是青龙船?”
身边亲兵让他朝着后方看,王参将伸长脖子看,只见果然是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只朝着这边过来。王参将哈哈大笑起来,他估计这是破军兵力有限,只好派遣建文来救援。
“不瞒你们说,这假太子我也是认识的,小娃儿一个。派二十艘船去挡一下……”王参将从得意中回过神来,忽然想起那可是真正的太子爷,若是伤到他可大大不妙,赶紧又补充道,“不要朝青龙船开火,莫要伤了那小娃儿。”
手下游击笑呵呵地领命,带着船去迎击,王参将也笑呵呵地等着捷报。笑着笑着,笑容僵硬在了脸上,他分明看到青龙船上升起了破军的将旗,船头立着的,可不正是破军?
他惊得站起来,一脚将马扎踢到海里。
破军的青龙船带着十几艘蓬莱船横冲直撞,不出一盏茶功夫,便将前来阻拦的二十艘明船杀散。炮台上的蓬莱兵欢声雷动,奋力将占领工事的明军杀退。
“他不是在前线和郑提督作战吗?如何回到了蓬莱岛?他又如何操纵着青龙船?”
王参将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判官郎君又厮杀了一轮,前线的两军此时形成了拉锯战。碎木板和木桶漂满海面,炮弹造成的浑浊水柱在不断腾起,火药造成的白烟不停地从大炮和火铳喷射出来。破军座船附近的舰船都被派到一线,但明军依旧似有数不尽的船只在压上前线。蓬莱军又损失了二十几条船,参战的五名判官战死一人,另有一人重伤,士兵的损失则尚未统计上来。
狻猊船上的炮弹和火药用尽,判官郎君只好退回船上,让舵手操船靠近破军座船去补给。
老何还在座船的船头挥舞着令旗,指挥前线部队。破军的座船与其说是战船,不如说是移动船坞,船身内的空间可以同时对多艘船进行补给和维修。几艘用尽弹药和损伤过重的船只已然退到破军的座船内,破军船上的工兵搭上跳板,将一桶桶火药和炮弹推上船。维修兵则正在用椰子油和粗棕榈丝紧急填补那些损坏船只上被炮弹打出的破洞。
判官郎君没等工兵将跳板搭上狻猊船,急匆匆跳上栈桥,随便抹去脸上的黑色烟尘和血迹,快速登上楼梯。座船的许多船舱都被开辟成了急救舱,缺手断脚的伤兵们呻吟着躺在地上等着救助。哈罗德和一群船医一起,正在为伤者处理伤口。
判官郎君迈开步子猛跑,很快攀到船顶楼的甲板,只见挥舞着令旗的老何也和之前一样在调动手头上仅存的船只,一群亲兵簇拥下身披红袍的破军背对着自己,正观看远海浓烟滚滚的战斗,从他的角度甚至可以清晰看到明军后阵的宝船。
“大王,前线十万火急。蓬莱那边如何成了哑炮?弟兄们都等着他们开炮,如何都到了这般时候,还没有动静?弟兄们虽说都在拼死厮杀,只是明军忒多了些,怕是支应不住。”
判官郎君朝着破军的背影行了军礼,向他汇报军情。
“知道了。”
判官郎君一愣,这嗓音甚是稚嫩,和破军日常的全然不同。他抬起头,这才发现破军的身材也比往常要小很多,他旁边的腾格斯捂着嘴在乐,一脑袋的小辫子也跟着抖个不停。
判官郎君心里猜到了七八分,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眼看着破军转过身来。
“小郎君,接下来的战斗还要听在下指挥,多多有劳你。”
果然不出所料,转过身的正是身披破军那件猩红色战袍的建文。
第四十八章 斩舰
见到破军亲临,王参将两条腿早软了。当年他跟着郑提督和破军混了多年,从一介小卒混到如今参将的高职,自然素知破军打起仗来有多猛。虽说对手船只不过十来条,自己这边足有百条,但他本来也只是要捡个便宜,如今碰上硬茬子,锐气先折了一半。
蓬莱要塞这边的守军见大王亲临救援,也是士气大振,操着各式大小火炮朝着明军招呼。明军这边的登陆部队被打得站不住脚,只好往小船上逃。
战国时有田忌赛马的典故,田忌在孙膑谋划下,以自己的下驷对齐王上驷,上驷对中驷,中驷对下驷。破军和郑提督显然是上驷,王参将偏偏不幸是下驷,如今破军这匹上驷对上王参将这匹下驷,结果可想而知。
明军船只众多,平日训练也不差,若是郑提督领军,挡住破军这十几条船显然不成问题。可王参将见了破军,斗志已然消散,吓得将主力都集中起来保护自己,对蓬莱的攻势立减。得出余裕的蓬莱助手判官,马上重新分配人员,用炮台上的火炮协助破军反攻。
破军的船队如鱼得水,在明军中左突右杀,明军被敌人舰队和炮台夹击,王参将又只顾自保,阵型大乱。破军驾着青龙船也不顾旁人,一个劲儿只是朝着王参将的座船冲,同船的部下一起大喊道:“余者皆闪开,只拿王参将。”
明军见说只拿王参将,和自己无干,竟左右分开船只。青龙船轮盘转动,桨叶在水面划出两道水痕,前方明船纷纷避让,破军稳稳地站在青龙船的龙头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不像突入敌阵,倒像是巡视手下。他目光在两边船上扫视,看到一些熟识的老将,他还微笑着点头示意。一条明军的艨艟舰不知死活,横过身子要挡一挡青龙船,船上千总愣头愣脑组织数十名铳手朝着青龙船头站立的破军射击。
“噗噗噗噗!”
一阵火铳发射的闷响,子弹都朝着站在龙头上的破军射来。只听“乒乒乓乓”连续金属敲击声,青龙船两边泛起许多铅弹打出的水花,破军神情泰然,双手还是背在身后,巨阙剑好好地插在剑鞘里,竟不知他是何时出的手。
“装弹再射!如此近距离,必不可能再躲过!”
千总拔出宝剑,呵斥着手下们再次射击。手下们早被破军的气势吓到,众人哆哆嗦嗦在铳里填了火药,又加进铅弹压实,端起来正要去火绳点药捻,眼前第一轮射击的烟雾散尽,破军竟然无声无息地跳上了甲板,正对着他们的铳口。
众军士鼓噪几声,扔了手里火铳逃散,甲板上只剩下千总和破军两人。
甲板上空间狭窄,除了桅杆只有几堆缆绳,千总无处可躲,又不敢上前厮杀。他正踌躇,破军已然背着手到了他面前。破军盯着对方双眼,先开口道:“我与旧相识王参将说话,与你何干?”
千总口齿打颤,正想着说些什么,只觉得胸口遭到重击,身体撞断护卫船舷的木盾飞出好远,直落到海里,连喝了好几口海水,扑腾着呼救。破军回过头,对躲在船舱中的士兵们说道:“再有敢拦者,皆当如此。”
说罢,只见他腾身飞起,朝着艨艟舰的船头跳去。他右手袖子一动,银光闪动,身子越过船头跳了下去。原来,此时青龙船已然绕过艨艟舰,高昂的龙头正出现在敌船船头,他的身子落下时刚好又落在龙头位置。
待青龙船驶过艨艟,艨艟舰的半个船艏竟像是被快刀切过的豆腐,从船身分离开,“咚”地掉进海里。
周围的明军目睹这场景,都惊得咂舌不已。要知道,艨艟舰船身乃是用硬木制造,又用生牛皮加固,船头还钉了铁件,坚固异常。破军这一剑,竟然将整个木铁和牛皮构成的船艏一并切断,且出剑快如闪电,简直不是人力能为。
明军上下将兵都被震慑,前方明船更是不敢阻挡,竟让出条水道,直通到王参将的座船前。王参将不敢叫部下攻击,眼看着破军从青龙船龙头上一跃七、八丈远,落到自己船头。此时王参将再想躲避已然晚了,周围的亲兵见破军登船,个个跳进海里,船边的海面像煮饺子开锅,全是攒动划水的士兵。
王参将见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上来回话,自家赔了笑脸,说不过是上命所差,若非郑提督命令,自己泼天大胆子也不敢来打蓬莱。
破军知道王参将为人圆滑胆小,也不想为难他,只说道:“此战乃是我和郑提督的事,王参将与我相识一场,不如就此退去,免得打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只是郑提督将令……”王参将想到郑提督发起狠来六亲不认,说杀就杀的凶狠劲儿,感到浑身又一阵发麻。
“你怕郑提督,就不怕王副提督吗?”
破军面色一沉,他平日里不爱提他原来的姓名和曾经的职务,如今用王副提督的名号来压王参将,王参将果然被吓到。他赶紧作揖打躬的告饶,说小官也不过是讨碗饭吃,莫要让小官为难。破军看他可怜,也知道为难他不是办法,巨阙剑出鞘,没等王参将反应过来,一缕头发早到了破军手上。
“我今日只学曹阿瞒割发代首,你拿我破军这缕头发回去交差,郑提督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了。”
中原汉人极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道理,轻易不会割头发,破军如此做也算给了王参将极大面子。王参将见状也不敢多言,赶紧将这缕头发贴身收了,又命泡在海水里看热闹的中军官快点爬回船上,挥舞令旗,让各船收拾死伤官兵撤离。残存的八十来条明船,调转方向,朝着远海飞快跑去。
看到明军退去,破军这才登上蓬莱炮台,在水兵们一片片“千岁”的欢呼声中,顺手掏出一只被吓得钻进炮管的猫抱在怀里,对前来拜见的判官说道:“你快去发信号,告诉前方蓬莱无恙了。”
三发绿色信号炮随着“嗵嗵嗵”的炮声腾空而起,在空中炸裂。
带着船队走出几里远的王参将手搭着凉棚看天上的三发绿色信号,旁边的中军官拧着湿透的衣襟问道:“王官爷,咱要不要打个回马枪?”
王参将瞪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打个屁,郑提督和破军那是玉皇大帝和太上老君打架,咱们这班小鬼儿终归是下面人,卖这力气干啥?你留着脑袋回家伺候娘子洗脚吧。”
中军官见上司发怒,吓得一缩脖子。王参将摇晃着脑袋,回船舱盘他的蜜蜡串去了。
前方的海战激战正酣,判官郎君整顿好船只,又带了几艘船杀上前线。明军水师的中军是郑提督亲自监战,各级将领兵士无人敢懈怠,都是拼了命的进攻。有的明船甲板完全被大火吞噬,船帆和桅杆都被烧尽,船舱里的炮手们依旧开炮射击不肯逃生,后面的明船也还是一波波不顾死活地如同波浪般冲上来。
建文重新调整了前线配置,指挥着剩下的蓬莱军分成了三队,一层层地出战。面对明军的凌厉攻势,一线的战船数量不足,往往难以支持半个钟头,他就让人鸣金撤下来,再用鼓点催促第二队补上。这样虽说难以取得优势,至少做到一队激战,一队待机,一队船队在最后面保持修整状态。
不管前线多困难,建文的手上总是留着一支十条船的游击部队,有几次明军分出一军迂回,企图借着海上浓重火药烟雾掩护打击侧翼,都被这支游击部队打退。
尽管如此,在数量和活力上处于劣势的蓬莱军显然没办法完全阻挡住明军,自然更没办法反击,他们只能节节抵抗,步步后退。
郑提督知道蓬莱方面有王参将缠住,显然无法用主炮支援,便指挥着明军全力进攻。即便如此,他还是很谨慎地让前锋将蓬莱军咬得死死的,使得两军犬牙交互,难以分开。
“郑提督果然厉害。”
在破军座船的船尾楼指挥作战的建文皱着眉头,想起小时候郑提督经常和他玩的兵船推演游戏。在一张海况图上摆着许多被漆成红蓝两色的木制小船模型,郑提督总是将可以先走一步的红色船让给他,自己用蓝色船。
郑提督会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排兵布阵,虽然自己败多胜少,可一旦自己败了,郑提督总是会笑着让自己一步。有时,他还会告诉自己要如何才能破得了他的战术,这三层船阵、留一支游击部队的法子还是郑提督教给自己的:
“敌强我弱,可依此法布阵,虽不能全胜,终能支吾一时。”
郑提督的提点言犹在耳。
明军的布阵对建文来讲也并不陌生,郑提督在兵力占优时总是喜欢将船只排成十队,凭借船头主炮优势向上压。在兵船推演的棋盘上,郑提督不止一次摆出过这阵势,是以当破军将军队交给他时,他并不觉得紧张。如今却已不是当年的兵船推演游戏,远方的船只不再是小小的船只模型,而是真实的战船,双方进行的是枪对枪、炮对炮的海战。
这是一场师徒之间的海战。
“前方再有船下来,点出十条破损不能交战的战船,将炮位上的重炮都扔进海里,我自有用处。破军大王想必很快会有动静。”
老何应一声,派人下去准备。腾格斯在建文身后看了几个小时的海战,直看得他口干舌燥,瞪圆双眼,恨不得一脚迈出几里地,冲到前线去打个痛快。
看出腾格斯的焦急,建文侧过身子对他淡淡一笑,“莫要急,你才是这一战的主角。”
腾格斯听建文这般说,倒有些更加着急了,侧着脑袋直搓手,“俺跑了这一趟,都照着你说的安排了,你只是不让俺上,这要等到啥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