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嘴巴“啪啪啪”抽得极响,沈缇骑两边脸上顿时都肿出五指印来,人也被抽懵了,鼻血顺着鼻孔直流。

“沈缇骑,别说你还不是千户,就算你真当上千户,老子也会升官,照样压你一头。识相的老实闭嘴,这条船上说话算数的还是我。”李千户气势凌人地用食指戳着沈缇骑的脑袋,咬牙切齿,双眼瞪得溜圆。

沈缇骑的气势顿时衰下来,他双手捂着脸,任凭李千户在自己脑袋上戳来戳去,低着头不敢回话。

“找日本人帮忙是胡大人和指挥使大人的意思,你个小小的缇骑跟着做事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再多说一句,老子把你扔进大海喂鲨鱼。”

说完,李千户转过身,又去芦屋舌夫身边说话。看着李千户的背影,沈缇骑嘴里不出声地骂了几句,身边的随从小锦衣卫递过手绢,他用手背将手绢推了开。

“千户大人,日本幕府的船到了。”有个水手对李千户喊道。

李千户和芦屋舌夫一起朝着水手指示的方向看,船右舷果然驶来三艘怪模怪样的大船,当先一艘黑船比锦衣卫的海船要大出四、五倍。

黑船身上架着好似方木箱的多层巨大船舱,其上又高耸着装饰有巨大扭曲组件的木质华丽建筑,整条船都被刷成黑色,关键部分钉着鎏金黄铜件。建文开始以为是火山丸,驶近了才发现虽然船形相近,却不是一条船。他知道这种船叫做大安宅船,是日本特有的海船,但是此船比一般的大安宅船要大出许多,当然尚且不及火山丸大。

大安宅船后跟随的两艘黑色船只和建文所在海船大小不相上下,是被称为关船的中型船只,三艘船上都飘扬着幕府将军家的黑色龙胆纹旗帜。

大安宅船船头站着两名面带红色天狗面具的天狗众,他们见锦衣卫的海船靠近,相互说了几句什么,招呼海船停在他们侧舷。

芦屋舌夫单手结着法印,口念咒语,双脚下腾起一阵黑云,竟夹着建文飞起几丈高,稳稳落在大安宅船的甲板上。接着,船上扔下绳网,李千户带着几名手下爬了上去。沈缇骑揉着被打得生疼的脸,心里暗骂李千户狗仗人势,随从小锦衣卫上来问道:“大哥,咱上不上。”

沈缇骑见四下无人,几个水手又都在忙着船上的事,小声对小锦衣卫说道:“我跟着上去看看,你速速发信号给郑提督,告诉他咱们现在的方位。昨日他的水师已到了二百里外,现今估计只在五十里内。”说罢,他望着大安宅船上正和芦屋舌夫说话的李千户的背影,恨恨地说道:“老子拼了不要什么千户做,也好过跟着这狗杀才,被他压上一头。再说了,郑提督那边想必也亏不了咱哥俩,做这劳什子鸟官,不如来点实惠的。”

说罢,沈缇骑抓住绳网,也晃悠悠地爬了上去。

大安宅船顶层甲板是在方盒子般的巨大船舱上,甚是平坦。李千户正在和芦屋舌夫说着,“我家胡大人想必已和贵国将军大人说好了,这小子乃是我家钦犯,又偷了你家的什么宝物。你们从他身上搜出那宝物,人我们自是要带走的。”

“千户大人且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只要丢的宝物,不要人。”芦屋舌夫咯咯地笑着,惨白的面孔即使在阳光下也没有丝毫血色,“今后贵我两方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建文被扔在甲板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看样子芦屋舌夫已然解除法术,他的手脚和舌头又都变得灵活了。他站起来数了数甲板上的人头,除了李千户、沈缇骑和六名手下外,周围还站着两名天狗众和七、八名黑铠武士。

凑近了看,甲板上的顶层建筑层台累榭、画栋飞甍,只是整幢楼都被漆成黑色,藏在深邃的广檐下的两扇包铁大门也是黑漆漆的,看着那么渗人。

芦屋舌夫站在门边敲了三下门,只听门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鼓响,两扇大门缓缓打开,四名高矮胖瘦各不同、跨着双刀的天狗众排头走出,在门两边分列左右站好,伴随鼓声,齐齐地用古怪腔调唱起阴森森的歌来。这歌声与其说是歌,倒不如说是如和尚念经一般,完全没个韵律,建文感到脑袋都要炸开了,赶紧捂住耳朵。

门内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出来的人身材极其魁梧,竟在一丈开外,身穿华丽的狮子兜紫威金大铠,脸上戴着狰狞的铁面具。门框对他来说显然是太矮了,以至于他出门时还要低下头,以免被门框撞坏头盔上的狮子装饰。跟着这人出来的还有名眉目清秀,但面色惨白、修着蝉眉的薄嘴唇侍童,手里抱着柄装饰华丽的巨大野太刀,腋下夹着马扎。

身穿大铠的人走到阳光下,面对建文站住,侍童赶紧在其身后放下马扎,请他坐了,自己抱着野太刀跪在旁边。

“尔等还不快快参见武田幕府将军大人!”

芦屋舌夫高声厉喝道,甲板上的天狗众和武士们都弯腰向将军行礼,李千户和沈缇骑等人也都跟着双手抱拳行了礼。只有建文直挺挺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作揖,他虽然落魄,但怎么也是堂堂大明太子,这人又是七里的灭族仇人,自己断断没有向他行礼的道理。想到这里,他将手负在背后,故意仰起头,只用眼角看幕府将军。

幕府将军坐着也要比建文高出半头,像座紫色的小山。他见建文不肯给他行礼,倒也不动怒,叫过芦屋舌夫耳语几句,芦屋舌夫对着建文喝道:“小子,海沉木在不在你身上?那是七里那小蹄子从我家将军这里偷去的,乖乖交出来饶你不死。否则……”

对于芦屋舌夫的威胁,建文似乎充耳不闻,两眼望天,嘴里嚅嗫地反复念叨着,“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连着念了几遍,李千户没读过什么书,听着也不知他在说什么,沈缇骑颇通文墨,知道这是文天祥被元廷杀害前留下的绝笔。建文内心显然是软弱的,如今身处险境,他是想从文丞相的诗句里汲取到力量。看着还没直起腰的李千户,沈缇骑不禁更觉得这厮实在丑恶,便也站直了身子。

幕府将军听不懂建文说的是什么,看样子他也不会说中国话,用日语叽里呱啦和芦屋舌夫说了一通,芦屋舌夫跨前一步,用扇子遮着嘴,对建文说道:“不要念这些没用的,你不是文丞相,我等也不是元廷。你的性命于我们并无用处,只要你交出东西,任凭你去哪里。”

“任凭我去哪里?”建文冷笑一声,“我若是真有那东西交给你们,你们又大发慈悲不杀我,这些人难道会放过我?再说了,海沉木并不在我身上。”他说的确实是实话,如今七里偷出来的那块海沉木正寄存在铜雀身边。

“无妨,我猜到你会有这手,所以我给七里留下了一封信,告诉她,你在我们手上。带着海沉木来交换还能放你条生路,但若是胆敢告诉蓬莱的人……哼哼哼。”芦屋舌夫此时脸上露出了绑匪们撕票前常有的那种阴森邪气。

建文知道七里和铜雀等人知道自己被日本人绑票,反而觉得心里稍安,他相信他们不会放任自己去死。他侧过脸瞟了李千户、沈缇骑等人一眼,心机一动,说道:“这些人身为朝廷命官,定是要杀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大明太子,你们倭人不好好在日本岛呆着,倒要给他们做爪牙不成?你家将军好歹也是一国之主,这位千户不过是五品小官,你们竟要替他卖命,岂不可笑!”

建文知道日本人肯定是和胡大人有合作关系,却故意说他们是给锦衣卫做爪牙,是想要激怒日本将军。他的脑子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才能脱身,虽然不知道激起锦衣卫和日本人的矛盾是否有效,但哪怕能拖延时间也是好的。

孰料芦屋舌夫异常平静,他将建文说的话翻译给了幕府将军听,幕府将军居然也没动怒,倒是又对着芦屋舌夫说了一通什么。芦屋舌夫转过来又问建文道:“你说你是大明太子,可有证据?”

“证据?”建文故意冷笑着从腰间解下装着传国玉玺的袋子,解开系在口上的绳子,将传国玉玺从里面拿了出来,“你若是认得上面的字,读出来听听。”

镶嵌着金角的传国玉玺散发着温润柔和的白色光芒,“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读完上面镌刻的这八个字,芦屋舌夫原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更加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是大明朝货真价实的太子。

一旁的李千户等人也都惊呆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传国玉玺竟被建文随身带着。当今皇上每日都在为没有传国玉玺,得位名不正言不顺而烦恼,不料这宝贝竟然在前太子身上。若是将此物进献皇上,他李千户只怕至少能连升三级,封个侯爵也不是梦。

建文最怕的是日本人只要海沉木,而将他交给锦衣卫,不过海沉木既然不在他身上,自己又能证明身份是货真价实的太子,日本人想必不会将他这个重要筹码轻易交出去,这也是他眼下唯一的生机。

然而,芦屋舌夫的表现出乎意料,他表现出的竟然是近乎疯癫的狂喜,狂喜到手舞足蹈,嘴里念起既不是中文、也不是日语的古怪语言。

建文被他的狂躁吓到了,他听不懂芦屋念的语言,但这语言他感到特别耳熟,他想起了父皇从小教自己背的那卷经文。经文的语言生涩难懂,既不是中文,也不是别的什么语言,父皇从不告诉他经文的意思,只是让他背下来,每天都要考他,哪怕背错一个字,都会招致父皇的惩戒。现在,芦屋舌夫的语言中竟有许多词和他从小念过的经文是一样的,他不知所措,那烂熟于胸的经文涌出脑子,他不知不觉也跟着背了起来。

芦屋舌夫听到他背诵经文,竟也跟着念起来,和建文所背的竟是一字不差,他一边念,一边对着天“哈哈哈”地狂笑。

念了几遍后,芦屋舌夫对着幕府将军用日语大叫,幕府将军听罢站起身,猛地从侍童手里抢过太刀,指着建文喊了些什么,天狗众和黑甲武士们“吼”地齐声答应着,围到建文身前。

“对不起几位,这个人,我们不能交出来。”芦屋舌夫狞笑着吐出他那条尖尖的舌头,对李千户说道。

见到手的富贵要被日本人扣下,李千户急了,“此人是胡大人要的要紧钦犯,说好了你们绑人,我们设法运出来,大家各取所需,如何又不能将人交给我们带走?”

“我们要的东西如今不在这人身上,但是这人现在于我们也有大用,自然不能交给你们。”

李千户在看到建文掏出玉玺时,已然将五马诸侯梦做了个遍,如今竟然告诉他,到手的功劳要被抢走,急得眼睛都充血了。他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喝道:“老子也是刀头舔血十几年混上来的,你们以为锦衣卫的刀子都是用来切豆腐的不成?”

芦屋舌夫也不答话,向后跳出一丈多远,示意手下将建文押进船舱。李千户喝了声“上”,沈缇骑和六名锦衣卫都抽出腰间佩刀,朝着簇拥建文向船舱走去的日本人冲过去。六名天狗众毫不犹豫地拔出腰间双刀,将刀舞得花团锦簇,朝着锦衣卫也冲过来。

六名锦衣卫和六名天狗众杀在了一起。这些锦衣卫都是这次指挥使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前来蓬莱本是另有所图,个个武艺高强。天狗众则是幕府将军利用剑豪身体再生调教而成,也是一等一的高手,十二人杀成一团,竟然胜负难分。只见绣春刀和太刀你来我往,甲板上银光闪闪,杀得好不热闹。

李千户虽说是个小人,手底下功夫却不差,他反手提刀,单提着飞鱼服前襟身法极快,眨眼冲到簇拥着建文的黑铠武士身前。两名武士没来得及拔刀,就被李千户麻利地“噗嗤噗嗤”两刀劈倒在地,武士的鲜血飞溅,竟喷到芦屋舌夫白色狩衣上。

芦屋舌夫大惊失色,立即张开嘴,吐出舌尖,企图用催眠术控制李千户。建文见芦屋要使手段,急叫道:“小心催眠术!”李千户抓起一名死掉的武士身边的武士刀,朝着芦屋抛过去,芦屋闪身躲刀,头顶上戴着的乌帽子竟被击落,发髻散乱地披在肩上。

幕府将军“嗷——”地大吼一声,举起他那把七尺长的巨大野太刀,朝着李千户劈来。李千户用手中刀去挡,对方力猛刀沉,绣春刀刃薄身长,并不适合格挡。李千户硬接下这一刀,只觉得半条膀子都麻了,他想叫沈缇骑来帮忙,回头再看,哪里还有沈缇骑的影子。

建文此时被黑铠武士们拥着进船舱消失不见,接着又有两名天狗众带着几十名黑铠武士从船舱里鱼贯而出,加入战团。

甲板上的战局随之一变,六名锦衣卫中已有三名被砍死,六名天狗众里也有四名被锦衣卫们合力砍掉头颅杀死。但是,此时剩下的四名锦衣卫早已都带伤,李千户逃到船边想跑,只见载着他们过来的海船早出去了一箭之地,沈缇骑不知何时已回到船上,正冲着自己抱拳拱手。

“他妈的……”李千户知道沈缇骑这是刻意报复,要陷自己于死地。如今他没有办法,也只好翻身杀回去。

就在此时,护卫着大安宅船的两艘关船上发出一阵骚动,船上的人都在朝着海面上看。

正在大安宅船上战斗的人也都短暂地停止战斗,朝着海面望去,只见一个黑点穿波冲浪,擦着海面高速朝着大安宅船冲过来。

那黑点飞行的轨迹像是孩子用石头在水面打水漂,每飞出七、八丈就要降低高度接触一下海面,然后借着力再次飞出七、八丈。这黑点就这样蹭着海面,朝着大安宅船渐行渐近。直到离着一里来远,船上人终于看清,飞过来的竟是个长着小翅膀、赤裸上身的大汉,他背上还驮着个身材娇小玲珑的女忍者。

直到炮弹般飞驰而来的大汉距离大安宅船只有不到半里远,船舱里的日本士兵们才想起应该做什么。关船和大安宅船木箱子般的船舱上蜂巢般的窗户里伸出上百挺大铁炮,“噼噼啪啪”朝着大汉射击。所谓大铁炮,其实是加大口径的火枪,射程比一般火枪要远,是日本战船的常备武器,日本人喜欢靠这种大铁炮的齐射压制敌人火力。

那大汉看着粗笨,身形竟是极灵活,他左躲右闪,竟将射来的炮弹都躲了开。有时眼看要被射中,他粗胖的腰向着旁边灵活一扭,子弹竟然擦着他身子打偏了。一轮大铁炮射过,海面上水花溅起一片,大汉居然毫发无伤。

“腾格斯,你进船舱,送我去甲板!”站在大汉身上的女忍者七里喊道。

大汉腾格斯喊声“好”,举起带着瑟符手链的右手,说来奇怪,他的身体竟然腾起,笔直地朝着斜上方大安宅船的窗户飞去。大铁炮打出一轮后,想再发射需要经历漫长的装弹过程,躲在窗后装弹的射击手们看着大汉朝着自己撞来,惊呼着扔下大铁炮四散奔逃。

眼看腾格斯要撞到大安宅船的窗户上,七里纵身一跃,双脚稳稳踩在船舷上,脚下生出两丛瑰丽的珊瑚,将她钉在墙壁般的船舷上。在她身下,腾格斯一头撞进窗内,撞得木屑乱飞,船舱里一片惊叫,真不知这皮糙肉厚的大汉是怎么把硬木的窗户撞坏的。

七里稳下心神,朝着船甲板上疾奔,两道珊瑚痕迹在她脚下时隐时现,一直将她送上甲板。

待她落在甲板上,只见船上六名锦衣卫肠穿肚破倒在地上,三、四十具天狗众和日本武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片。幕府将军巨大的身躯跪在地上,李千户浑身是伤,绣春刀深深劈进幕府将军的右肩。

李千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肌肉颤动,鲜血流得满脸都是,双手紧紧握着刀把。过了片刻,他的双手松开了绣春刀的刀把,身子朝后直挺挺倒下去,一把胁差短刀深深插在他心脏的位置。

幕府将军慢慢站了起来,他左手抓住插在自己左肩上的绣春刀,拔出来扔在一边,鲜血从伤口喷涌出来。幕府将军似乎并不在乎伤口,他将野太刀交在左手,转转脖子,踩着一地滑腻腻的血浆,朝着七里走来。

七里感到深重的压迫感,带着狰狞面具的幕府将军,似乎拥有着鬼神之力。她心一横,用日语说道:“武田大人,可还记得百地忍者之里,被你杀害的一百余口吗?”

“一百余口这点点数量,我怎么会记得?”面具后传出幕府将军冰冷生硬如铁板的声音。是的,一百余条性命对他算什么?在统一日本的战争中,他杀死的人何止百万?光是将上万人头堆砌成“京观”的事他也已做过不少次,区区百人性命又如何会记在心上?

“好。”

七里只说了一个字,拔出腰间的忍者刀,娇小的身躯朝着幕府将军冲去。

迅速驶离大安宅船的锦衣卫海船上,沈缇骑目睹了大安宅船上血腥的战斗。

他的小随从锦衣卫怯生生凑到旁边,问道:“大哥,咱们就这样把李千户扔在倭人那里,看着他被杀,还赔上六个弟兄,真的好吗?”

沈缇骑“哼”了一声,海风将他的飞鱼服下摆吹得飘浮起来,他的眼神冰冷,说出的话也同样冰冷,“李千户从来不拿咱们兄弟当人看,死不足惜。至于那六个弟兄,谁让他们是李千户的亲信?让他们陪葬吧。”

说罢,他看了看旁边的几个水手,他们都不知道沈缇骑将李千户送上死路的事,都还在忙着操船。现在这艘船上最大的官就是他沈缇骑,他压低声对随从的小锦衣卫说道:“兄弟,你记住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兄弟想升上去,谁挡着路,就让谁死。”

刚说完这句话,操船的水手们惊叫起来。只见一条关船将船身横了过来,侧舷一排黑洞洞的窗户对着他们,看样子是要射击。锦衣卫的海船没有装备武器,眼看着就要遭受攻击。

突然,关船旁边的海水像是沸腾了朝着两边分开,一座山丘从水面下迅速升起。关船上的人都嚎叫着企图躲避,那山丘继续上升,竟是条硕大无匹的巨鲸。它从水面猛地跃起,朝着关船撞去,关船应声被撞成两截,船上的日本水手和士兵们纷纷落水,或者主动跳进海里企图逃生。

巨鲸张开嘴,舌弓成栈桥似的,上面站着个头戴高丽式纱帽,身穿白色高丽长衣的小老头。

沈缇骑正感惊愕,忽听水手们又是一阵惊叫,只见另一条关船大铁炮火力全开,“噼噼噗噗”地射击。由于慌乱,子弹大都打进水里,白色浓烟在一轮射击后遮蔽了半条船。浓烟渐渐散去后,只见在关船侧后方出现一条外壳上钉着铁板装甲的中式大型战船,船上百余名水兵用重头标枪、弓箭和火枪朝着关船射击。水兵们沉着地朝着关船射出子弹和标枪、羽箭,一阵飞鋋电激、流矢雨坠地猛攻,关船上抵抗的声音消失了,看样子船上的武士都已被消灭。

再看那条盖着铁板装甲的大型战船上,判官郎君提着斩马刀,正在指挥着水兵们操船朝着大安宅船靠拢。大安宅船上的武士们从船舱的三层窗户里伸出大铁炮,炮弹像冰雹朝着破军的座船袭来。炮弹将船身上的铁板装甲打得火星乱冒,在判官郎君身边爆裂,有的水兵被击中倒地,或者落入水中,判官郎君不为所动,镇定地手拄斩马刀,继续指挥还击。

被将火力都吸引去攻击破军座船的大安宅船,它的另一面,二十条战船不知从哪里杀出。战船排成线形,用舷炮朝着大安宅船射击,它们的威力远比铁炮要大,几轮炮击将大铁炮全部打哑了。

战局的变幻令沈缇骑瞠目结舌,可他还没从这惊愕中醒来,战局再次发生变化。蓝天碧海相交的边际线上,数百条大大小小战船潮水般扬帆升起,几乎将海面完全遮蔽。中间的巨型宝船上挂着驺虞旗和郑字旗,以及代表水师提督的九盏青色犀角灯。

“乖乖不得了,这回热闹大了,郑提督的主力船队也来啦。”

沈缇骑眼睛不错珠地看着眼前这场壮观的大海战,他抓下头上的纱帽,倒吸一口凉气。

第四十三章 对峙

幕府将军的野太刀重达数十斤,刀身比七里的身高还要长,乃是日本的名刀工纪州正宗花费三年锻造,刀成之日,他也成了第一个被将军试刀的试验品。能使用此刀者全日本也仅有将军一人而已。幕府将军的臂力远异于常人,他曾命人将两头鲸鱼的尸体摞在一起,结果一刀两断。

方才同幕府将军对峙,已经用了七里九成勇气,现在她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腔仇恨,才能站在将军面前。幸亏前面有锦衣卫消耗了将军的精力,不然七里是不敢直接对上他的。

对付如此难搞的对手,七里并不敢硬碰硬,只能施展自己灵动的身法,寻找敌手收招不及时的空档加以攻击。七里如同是同巨大独角仙搏斗的小蜜蜂,眼看对手的大刀要砍上自己,她略一扭腰便会让带着刃风的大刀擦着自己身子掠过,然后趁将军的刀势已老不及收回时用蜂刺似的小刀狠狠戳一下,迅速脱离。

不过十余息的功夫,七里电光火石般和幕府将军交手三十余回合,每一击都能得手。幕府将军穿着笨重的铠甲,一般刀剑无法伤害,但七里每次都能准确从铠甲缝隙刺入,幕府将军全身转瞬间多了三十几道伤口,喷射出血花来。

“就差一点了……再给我一点机会吧……”

七里身上浸出汗来,她内心感到略略一紧。幕府将军虽然受伤甚多,但由于有铠甲保护,她的每一击都只能伤其皮肉,并不致命。反倒是自己在一连串的主动攻击后,力量和速度都大大减弱。对于忍者来说,硬碰硬的胜算并不大,消耗战更是大忌讳,七里已经有点儿慌了。

“要害……要害在哪里?”

七里握紧手里剑,再次发起攻击。她在擦身的瞬间观察幕府将军,只见将军全身都被包裹在坚固沉重的铠甲内。他所穿着的紫威金大铠,是用紫色丝线将镀金的精钢制甲片串联而成的铠甲,全身铠甲需要使用三千片甲片,层层叠叠异常坚固,一般刀剑无法伤害到他的身体。至于其他要害部位,又有加厚的铠甲部件保护,比如喉咙使用了被称为“喉轮”的弯月形甲片完全包裹,面部也有精钢制面具。

“那么只有头顶有空隙了。”

七里将目光移向幕府将军头顶,将军所戴的狮子兜头盔,是由八片瓜片形的精钢片接合而成,顶端接缝处使用名为八幡座的莲花形鎏金铜件铆合,这八幡座的正中间有个洞,直通到将军的头顶心。

七里暗自认定,突破点应当就在此处。她反手从腰间抓出三枚手里剑藏在腰后,假意朝着幕府将军冲去,装作又是一轮面对面的袭击。将军果然上当,挥舞野太刀朝着她冲过来的轨迹横斩。眼看七里即将进入野太刀刀尖轨迹所及的区域,她突然将三枚手里剑抽出,用力反手朝着将军掷去。正在挥刀砍来的幕府将军没料到这次攻过来的是手里剑,他连忙收刀抵挡,只听“当当”两声,两枚手里剑撞在刀身上,第三枚手里剑则越过大刀撞在他的喉轮上,溅射出的火花惊得他不由得倒退了两步。

等他回过神,正面的七里却不见了,正待寻找,只听头顶金风呼啸。七里在手里剑飞出的瞬间,早在半空改变行动轨迹,几个空翻翻到近旁大安宅船上层建筑的屋檐下,用脚底的珊瑚稳住身体,然后双手高举起纤细的忍者刀跳下,正踩在将军肩膀上,用尽平生之力朝着八幡座中间的孔洞刺去。

“铛啷啷啷!”

八幡座迎刃齐齐地断成两片落在地上,七里的忍者刀从八幡座断裂留下的空洞里笔直地插进去,贯穿幕府将军的头颅,一直没到刀镡。

“嗷嗷——”

幕府将军发出兽吼般低沉的惨叫,扔掉野太刀,双手朝着头顶乱抓,撞向甲板上层建筑的木板墙。七里松开刀柄,想要脱离将军的肩膀跳到一边。不料,她的两只脚竟像是被铁箍箍住,牢牢吸附在将军的肩膀上。

七里又用力挣了两下,依旧无法挣脱。幕府将军此时到了板墙边上,用力朝着墙撞去。三寸多厚的木板墙被撞出个大洞,七里觉得整条脊椎骨似乎都要被撞碎了,后背插满了木屑,嗓子眼抑制不住地发腥,一口鲜血吐出来。

她这才注意到,幕府将军头盔顶上的洞里弥漫着飘忽不定的黑气,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被箍住的双脚忽然被松开,她整个人被惯性扔出两、三丈远,一连撞翻了两个用鼓架架起来的大鼓。重重摔在地上的七里半晌才从晕眩里缓过来,她借着屋内顶的小窗,发现自己的脚踝上留下了两个黑色的手印。

“你弄得我……脖子好疼……”

幕府将军也站了起来,按着脖子转了转脑袋。忍者刀是从头顶穿过脖子直插进胸腔的,他用力转动脑袋,七里听到他脖子里发出金属“嘎啦啦”碎裂的声音,大约是刀被他的肌肉挤压成了几段。

“你……是妖怪吗?”

七里眼睁睁看着幕府将军渐渐收紧筋肉,身上正在流血的那些伤口都喷出黑气,血液沾到黑气立即干涸。在将军头盔顶上的那个洞里,窜出一丈多高的黑气,逐渐变成半身人形,但脸上只有一双闪耀绿色幽光的眼睛。

更多的黑气从盔甲缝隙里不断溢出,包围住幕府将军的身体。他单手抓住一根木柱,“嘎巴”一声撅断,将尖利的木柱斜面朝下,一步步朝着七里走过来。七里挣扎着坐起来,从后腰掏出两只手里剑,使劲力气朝着幕府将军双眼掷去。看着两只手里剑朝着自己飞过来,幕府将军竟然也不躲避,只是晃晃悠悠向前走。手里剑准确地插进他的眼窝里,但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插着手里剑的眼窝里也没有再流出血,而是溢出黑气。

七里感到深深的恐惧,她再次意识到,幕府将军不是人类,而是妖怪。她没有力气再跑,嘴“哈——”地轻叹一声,擦去下巴上的鲜血,静静等着逼近的死亡。她的心情此时异常平静,忍者的训练项目之一就是蔑视死亡,只是不能为父母和乡亲报仇,这让她心有不甘。

突然,她感到头皮钻心刺痛,身体离地,幕府将军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另一只手的木柱朝着她胸口刺来。

七里脑海一片空白,木然等待着死亡来临。如果不是封闭了感情,她很想在临死前流泪,可惜做不到。

“蹬蹬蹬蹬!”

一阵沉重的踩踏楼梯声,腾格斯从船舱下层跑上来,左腋下夹着建文。

腾格斯爬上甲板建筑,正看到幕府将军抓着木柱子要戳向七里。他“嗷——”地大吼一声,将建文扔在一边,晃着满脑袋小辫子,肩膀朝前冲着将军撞过来。

将军躲闪不及,被腾格斯撞了个正着,不禁松开七里的头发,木柱也顺势偏离,深深地插进板壁里。腾格斯虽说没有将军高大,也是身高力猛,竟然顶着幕府将军飞出去,两个人撞破板壁飞出屋外,直栽倒在甲板上。

才一接触到阳光,幕府将军发出尖利的惨叫声,他双手颤抖着在头上、身上乱摸,在甲板上打滚。腾格斯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将军全身上下都渗着黑气,脑瓜顶上还钻出个黑色人形,把他吓得嘴巴张得老大合不上。

此时,建文扶着七里从甲板建筑里走出来,他单手放在七里背上,似乎是在给她治伤。七里感到后背疼痛稍轻,赶紧将建文推到一边,不让他再碰自己。走到甲板的俩人同时看到幕府将军在尸体堆里打滚的景象,顿时都吓得不知所措。

将军身上的黑气在阳光下发出“滋啦啦”如同水浇在烧红铁板上蒸发的声音,黑气一接触阳光便像被蒸发般化成白汽,升腾消失。头顶的黑色人形似乎在操纵着将军的身体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着阴影处走去。

“嗖嗖嗖嗖——”

一道寒光带着金属破风之声旋转着越过众人,刺穿幕府将军,将他牢牢钉在甲板上。那是一把六尺长的长柄斩马刀,建文回头一看,只见五十余丈外的龙头船上,判官郎君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柄斩马刀,看样子刀是他掷出的。此人的目力和臂力都堪称少有,建文更加理解为何破军会视他为自己的接班人。

被斩马刀钉在甲板上的幕府将军手脚乱动,似乎是想要摆脱斩马刀的束缚,但是判官郎君的力道极猛,任他如何挣扎也难动分毫。阳光将他身上的金色大铠照射得光辉四射分外耀眼,黑气不断在流失,他头顶的黑色人形双手捂住绿色双目,尖锐地惨叫着。

“用这个,打头!”

建文听到哈罗德的声音,只见铜雀手握着金光闪闪的铜雀身体外形成一圈金色气泡,正停在船舷不远处的半空,旁边哈罗德抱着铜雀的胳膊,手里拿着建文的转轮铳。

说完,哈罗德用力将转轮铳朝着建文扔过去,建文紧走几步,伸出双手接住转轮铳。

“铳内装了银弹,有破邪之效,是当初一位佛狼机主教送与咱防身的!”

建文打开机匣,果然看到里面填充了三颗银灿灿的子弹。他端起转轮铳,对着幕府将军的脑袋扣动扳机,连开了三枪。

三道白烟喷出,三颗银弹顺着同一条弹道朝幕府将军的脑袋射去。将军的脑袋遭受到火药推动子弹的重击,猛地歪向一边,然后就不动了。他的体内不再溢出黑气,从头顶冒出的黑气人形也迅速缩小,直至彻底消失在阳光下。

“是妖气啊,”铜雀叹息道,“武田幕府的将军这是堕入魔道太深,所以身体为地府的鬼魅所控制。只是这妖气见不得人世的阳光,狮子兜紫威金色大铠只是为了保护他的身体不被阳光照射。”

七里从地上捡起把大刀,踉踉跄跄走到幕府将军的身体旁,一刀将他的脑袋砍下来,顺势踢得远远的。

“你这是干什么?”建文见七里砍去将军的脑袋,皱了一下眉头。在他看来,人既然已死,恩怨就此划清,又何必侮辱他的尸体?

“你知道什么?”七里甩去刀上的血迹,示意他看甲板上的天狗众们的脑袋,“那些锦衣卫都比你这公子哥看得清楚。天狗众都是用秘术复活的,如果不砍掉脑袋就无法杀死,我是怕将军也对自己身体施过秘术,万一复活了就麻烦了。”

建文数了数,果然被杀的六个天狗众都是人首分离。

“唉……话虽如此,人死终是一了百了,恩怨也当一笔勾销了。”建文从腰间掏出一文钱放到将军的无头尸体上,合掌念往生咒为他超度。

七里冷眼看着建文的举动,觉得真是幼稚又可笑,说道:“你的烂好人心又受不了了吧?在日本,冥河的摆渡费是六文钱,一文钱够他干什么用的?”

建文听了脸一红,又掏出五文钱,在将军尸体上排成一排。

突然,幕府将军被砍下的脑袋“咕噜噜”原地转起来。建文本以为是船身晃动引起,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将军的脑袋竟越转越快,停不下来了。

“你……你刚刚念啥了?”腾格斯看着乱转的脑袋,以为是建文刚刚念的往生咒造成。

建文摊开双手,表示自己很是无辜。就在此时,分散在周围的六颗天狗众的脑袋也都朝着幕府将军的脑袋滚了过去,聚集在他周围,跟着旋转起来。

空中的哈罗德的鼻翼用力抽动起来,然后惊呼道:“是硫磺!硫磺!”

“快走!”铜雀吓得胡子都翘起来,转身朝着停在远处的巨鲸“蓝须弥”飞去。

“喂!你这老头太没义气,带上我们啊!”

建文见铜雀居然不管还在甲板上的他们自顾自跑了,急得直叫,那七颗旋转的人头散发出的硫磺味越发厉害,眼见得是要爆炸。

没等他骂完,一只大手将建文揽住,接着他身体离开了甲板。原来是腾格斯飞奔过来,将他夹住,又伸手将七里夹在另一边。

就在腾格斯双脚离开大安宅船的船舷,奋力扇动起翅膀的瞬间,七颗人头发生爆炸,红色火光笼罩了大安宅船的甲板,吞噬了甲板上的尸体。爆炸从甲板一直延伸到船舱,引燃弹药仓的火药,引起连锁爆炸。大安宅船在十几秒内被炸得四分五裂,断成几节沉向海底。

七里扭头看着大安宅船化成碎片沉入海底,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瞪眼瞪得久了,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

爆炸将腾格斯震飞出十几丈远,所幸他皮糙肉厚没受什么伤,只是失去平衡,一边翅膀振速减慢,三个人一起掉进海里。腾格斯在水里玩命扑腾,喝了十几口水,两只手仍然紧紧抱着建文和七里。

一条海船停到他们身边,船上人七手八脚将他们三个捞了上来。建文一看,原来是沈缇骑和一众水手将船驶回来救了他们。他想起沈缇骑也是绑架自己的元凶之一,不爽地问道:“沈缇骑这是要将我交给日本人,还是交给胡大人?”

沈缇骑尴尬地干笑两声,搓着手说道:“太子此言差矣,小人也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

建文“哼”了一声,转身去看趴在甲板上吐水的腾格斯。

“大哥,要不把他们拿下?这功劳可就是咱们独占了。”随从的小锦衣卫看腾格斯吐得昏天黑地,七里身体带伤战力有限,建文又手无缚鸡之力,动了贪欲。

沈缇骑憋着嘴瞪了他一下,低声说道:“傻小子,现在周围都是破军的人,一不小心命都没了。眼看郑提督要到了,待会儿肯定和小郎君打起来。咱们两头下注,若是郑提督赢了,咱们把这三人送去郑提督那里;若是小郎君赢了,咱们送回去也不吃亏。再说了,玉玺的下落也要问清楚。”

“那……那李千户的死……”

“他自家和倭人争功被杀了,形势那么乱,谁知道怎么回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讲,这事就算过去了。”

说罢,沈缇骑站到建文身边,咳嗽两声引起对方注意,这次点头哈腰地问道:“太子爷,小人是特地回来救您的,小人也是一番好心……只是我看芦屋舌夫那厮抢走了传国玉玺……”

“沉了。”建文头也不回地冷然说道,“腾格斯只顾救我,没来得及将玉玺救出,芦屋舌夫抱着玉玺,和船一起沉了。”

如果建文此时看看沈缇骑的脸,会发现他面如死灰,无比沮丧。

“扑通”一声响,沈缇骑的随从锦衣卫跳进了海里,他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