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着拳头赚来的钱虽然多,可这钱来得快,去的也快。有时他会把钱花在酒肆欢场,一袋银子一晚上就能花得干干净净;有时他又会由于怜悯,将还戴着血腥气的银子甩给码头的乞丐,自己毫不吝惜。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他遇到了郑提督。那时的郑提督还只是羽林军中的见习军官,率着一支队伍跟随祖皇爷巡查。不知为何,在围观队伍里的破军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郑提督觉得很是不忿,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靠着父祖荫蔽发达的富家子,于是想起了项羽见到秦始皇銮仪时的感慨,指着郑提督发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祖皇爷是谁?”七里虽然想安安静静听故事,还是忍不住问建文。
“就是我的皇爷爷,大明的开国之君,靠着一双手,两条黑色长枪打出这万里江山的绝世英豪。”说到自己爷爷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来,他爷爷当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荡平群雄,将鞑虏从中原赶出去,一扫百年腥膻,想想就热血澎湃。
“鞑虏?”七里的脑袋里显现出腾格斯浑浊懵愣的面孔,似乎看到几百个那样的家伙穿着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宝座上的皇帝也长着和腾格斯相同的脸:“你在讲蒙元吗?哦……好像是啊,听说他们当初还攻打过日本呢。”
“可不是,但是貌似失败了,大概是因为带兵的提督是和腾格斯一样会晕船的蒙古水师提督吧?”讲到这里,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腾格斯其实也算是敌人呢,毕竟腾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势力,至今还经常找大明的麻烦。
和七里闲扯完,建文继续讲起破军的故事:
听到这句话的不光是郑提督,还有羽林军的许多将兵,破军敢这样对一位皇家军官说话,肯定是大逆不道了。于是,几名羽林军上来要抓破军,破军当然不可能简单被他们抓到,三两下就将他们都打趴下了。郑提督看破军那么能打,也被激发出少年人的好斗之心,跳下马来和破军厮打。郑提督从小学得一身好功夫,破军则是码头上打出来的,两人打了上百个回合都不分胜负。后来,羽林军看郑提督拿不下这个愣小子,几十人一拥而上才把他制服。
本来,破军以为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会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没想到,郑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爷面前求了情。祖皇爷将破军叫来考他的拳脚,人又极是聪明豪侠,心里也很是喜欢。结果,祖皇爷将破军留在身边,同郑提督一起做了见习军官。
三年后,两个人在全军的大校演里脱颖而出,双双以全胜纪录成为正式军官,分派去沿海卫所。在对倭寇的作战中,两人通力配合,以极少兵力连破倭寇水寨,在水战和步战中都显示出卓越天赋。祖皇爷对他们的表现极为赏识,当时的大明天下草创,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胁,四方小国也不愿臣服,奉大明正朔。考虑到两人都熟悉水战,又都是祖皇爷信任的人,于是组建帝国远洋水师的任务,被交到了两位年轻人手上。
“你祖皇爷真是敢用人,这样年轻的两个青年,竟然让他们掌管整个帝国的水师?”七里又忍不住插进话了。
“那还用说,我祖皇爷几十年前鼎定天下时,曾在鄱阳湖同他的对手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水战。”说道这里建文再次觉得胸中澎湃起来,祖皇爷是他最尊敬的人物:“当年我祖皇爷坐在白色的战舰上,一舰当先冲在数百艘战舰之前,主舰旁指挥两翼的是跟从他起兵,被称为双璧的两位将帅。我猜,祖皇爷一定是希望将郑提督和破军着力培养成新的大明双璧,拱卫国家的海疆。”
建文继续讲:
郑提督和破军建造了庞大的舰队,数年中他们率领这庞大的舰队多次远征,讨伐海盗、慑服不肯顺服的诸国,逐渐将纷乱的南洋重建秩序。
多年的征战,将两人都段炼成举世无双的水师将领,各自在舰队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师有了两位提督。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的关系依旧好得如同少年时一样,郑提督是兄,破军是弟,两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为对方着想,从未发生过争执。两人都对大明忠心耿耿,只是破军专心履行自己作为水师提督的天职,郑提督却热衷于朝廷政治,时刻关心着宫廷动向。
争执终于出现了。
那一年,他们的舰队正在远征的路上,万里之遥的大明传来信息,祖皇爷驾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
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成年对自己示好的郑提督率领强大的舰队回到大明,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慑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亲王们。郑提督对此饶有兴趣,在他看来,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凶猛波涛里谋求新高峰的时代来临了。破军则对朝政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他不习惯朝中官员阴鸷狡黠的嘴脸,对他来讲,波诡云谲的朝廷阴谋比海上的飓风更难应付。
更何况,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二人远征以来最强大的敌手,上千艘战舰组成的南部联军正朝着他们袭来。假如他们退军,多年来经营的南洋秩序将毁于一旦。破军希望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郑提督却缺乏战意,只想快点回到大明本土。他们争吵了整整一夜,破军才勉强说服郑提督和他一起先打败强大的敌人。
然而,作为主攻的破军和敌人血战拼杀时,郑提督却没有按照计划前来,海战开始五个时辰后,意兴阑珊的郑提督舰队才出现,并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破军为此大发雷霆,水师的将领们从未见破军发过那么大脾气,郑提督的迟到使他损失了将近一半的船只,他同郑提督大吵了一架。
兄弟二人维持了十几年的亲密关系彻底破裂。他们决定分道扬镳,郑提督率领主力回到大明参与新皇帝的皇位斗争,少数忠于破军的将兵则与破军一起放弃军职和真名,留在南洋开拓他们的新世界。
破军在海图上用笔画了条线,这条线以北是大明实控的南洋,以南则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说,这条线以北交给郑提督,自己将去更南的海域开拓新天地。
“君行其易,我行其难。”说出这句话的破军从此和郑提督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郑提督成功帮助新皇帝稳住皇位,成为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破军在南洋重组他的舰队,在大明控制外建立了蓬莱岛。郑提督几次三番给破军写信,希望他重新归顺朝廷,但破军都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他说自己忠于的皇帝只有祖皇爷一人,既然祖皇爷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称臣。渐渐地,破军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向他称臣纳贡。虽然名为海盗,破军却同七杀和贪狼共同签订了一份条约,由三位大海盗共同维系南洋的秩序。
“他们签了协议?是什么样的协议?”七里又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破军不说,我自然也没问。”建文抱着肩膀,雨点顺着冷风从他脖领子钻进来,冻得他全身蜷缩起来:“也许,破军真正效忠的只是我祖皇爷一个人罢了,祖皇爷驾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郑提督用大明水师一半舰队诱惑他,他说覆水难收,两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对大明还怀着赤胆忠心,也许是在替祖皇爷守着这片大海。郑提督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破军,但破军对郑提督还心存兄弟情谊,虽然嘴上说着今生今世不会再见他,却一直关注着郑提督几次出航,还把航线画在地图上……”
说到这里,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尝不是和破军一样,对郑提督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既有爱,也有恨,有时是爱恨交织,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和破军说过郑提督杀死你父皇的事吗?”七里见建文有些消沉,于是想和他多说说话。
“那个?啊……我没说,毕竟不知他和郑提督今时今日关系如何。不过看他对祖皇爷情深意切,我大着胆子拿出了传国玉玺,想看看他会如何。”
“如何了?”
“他立即正色说,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宝,他愿将蓬莱十万人马都纳于我麾下。”说到这里,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里的反应。谁知一看七里的脸,他“噗嗤”笑了出来。原来之前为易容装作小厮,她把脸画成了男人模样,但雨水一淋,她的妆都花掉了,现在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看着极是可笑。
七里完全忘记自己易容的事,她见建文说破军愿意将蓬莱人马纳于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说:“既然如此,难道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傻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前面打灯笼引路的铜雀说道:“还好建文不是你,破军不过是想试探下建文。要是建文喜形于色满口答应,显然只是头脑简单的庸碌之辈了,破军连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会为一块没用的石头甘愿臣服?”
七里手指顶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换我做破军,大约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家伙。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将头转去看铜雀手里提的灯笼:“我说,以外国之兵攻大明疆土,是为不忠;破军你既是遵我祖皇爷之命镇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让你放弃南洋帮我重夺皇位,是为不孝;为夺帝位,杀死我大明军人子民,是为不仁;让蓬莱将士为我一己之私流血牺牲,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你即使助我夺了帝位,于天下人又有何益?”
“傻瓜,”七里嘟囔了一句:“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后又如何?”
“然后嘛?”建文忽然笑起来:“然后破军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还说在蓬莱岛,就算锦衣卫也不敢对我造次。他还说,我一点不像太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笑我。”
七里知道破军是个厉害角色,既然建文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见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觉不到的优点。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佛岛的事,你有问吗?”
“佛岛嘛……”
建文刚要回话,铜雀突然提起灯笼,迅速吹灭,巷子顿时一片漆黑。
“你干什……”没等建文责问完,七里伸手堵住他的嘴:“嘘,有人。”
建文定睛一看,果然侧前方有人戴着斗笠正从另一条巷子里转出来。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冲着他们方向来的。铜雀和建文一对眼色:“莫非是杀手?”
“虽然不知是何人,只觉得此人杀气很重,躲躲为好。”
铜雀拉着建文,躲进旁边一条逼仄小巷。走了没几步,铜雀忽然跺脚暗呼“糟糕”,原来他走得急了,竟走进了条死巷。
“如何是好?”
听到脚步声越发临近,朝着这条巷子走来,建文有些着急了,铜雀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七里突然从腰间抽出块布,迎风一抖竟变成桌面大小,将三人完全罩住。
“你这是干什么?”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气,不知道七里在做什么。
“忍法,土隐之术。”七里手里掐着指印蹲地上,并示意建文和铜雀也蹲下:“只要被罩住,在他看来我们只是一堆碎砖瓦,我们却可以看到他。”
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渐渐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只见那黑影走进巷子,朝着他们走来,在快靠到他们的时候停下脚步,果然没有看到他们。
“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认出,这人正是破军的副手判官郎君。“他来这里做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片刻后,巷子外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三个打伞的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等三个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建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认出当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厅质问过自己的锦衣卫,他左手边是他聊过天的沈经历,右手边的看样子只是个小跟班。
当先的锦衣卫见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礼,看样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们。
“小郎君,在下奉指挥使钧旨说与阁下知道,这次我们来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为了蓬莱的事而来。”当先的锦衣卫看样子是三人中的首领,是以和判官郎君对话都是由他来说。
“蓬莱岛人海茫茫,每天来来往往何止万人,那小子你们找到了吗?”
“已然断定了八九分。”锦衣卫说道:“我和沈缇骑试探过,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他易过容,企图蒙混过关。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闸库之内?我看到闸库里有艘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船,外面又有许多人在看管,从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应该是青龙船无误。”
“这帮锦衣卫好厉害,竟然全都发现了。”建文不禁脸上发热。
判官郎君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太子在我蓬莱,若是动他就是与我蓬莱为敌。至于青龙船,还是那句话,既然在我蓬莱地盘内,就是蓬莱的东西,谁要动了,就是与破军为敌。”
“呵呵呵……”锦衣卫的肩膀耸动着冷笑起来,说道:“小郎君,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必装什么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军之下,也不会和我们锦衣卫保持联系。此次前来蓬莱,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夺回被他偷走的青龙船,至于三者嘛……胡大人临行有吩咐我们指挥使大人,务必与你联系。”
“又是胡大人?”建文想起沈缇骑说起过胡大人,这人是谁,他始终没想起来。
“胡大人?他要你们联系我做什么?”
“不要故作无知,小郎君,还要我深说吗?如果不是胡大人尽力相助,你能三年间从破军手下二十四卫区区一介判官,蹿升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判官之职?”锦衣卫走前两步,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威圧感:“不是我们锦衣卫尽力协助,你又如何能立下这许多功劳,得到破军信任?”
判官郎君没有回话,由于背对着墙角,建文等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着头,似乎是被逼问得难以回答。
“胡大人说了,此次太子和青龙船,必要交于我们带回去,此事没商量。另外,指挥使大人此次还有个任务。听说郑提督几次三番写信让破军重新归顺朝廷,他再三再四推搪,实在不识时务。我们此次来,就是要最后再试探下破军的意图,如果他愿意归顺胡大人,自然让他高官得做,这块地盘也可以继续让他管着。他若是还不肯……”锦衣卫又凑近点,几乎要贴到判官郎君脸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养你,正是此时要派用场。”
“破军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样的,都是当初脱离大明水师时带出来的。如果使用极端手段,就算杀了破军,只怕这些人也不会服我。”判官郎君依旧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呵呵呵呵……”锦衣卫再度肩膀耸动的笑起来,笑得好似深夜枭鸣:“我们此次来,正是要帮你。哪些人你控制不住,可以拉个单子,我们一个个帮你处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这次指挥使大人带来的,从我们这些随从到挑夫杂役,其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建文偷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这些锦衣卫竟然不光是冲着自己来,居然还有这样的大阴谋在后面。判官郎君的头略略抬起来,沉声说道:“那我若是杀了破军,胡大人可以保我为南洋之主?”
“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养一支能和郑提督分庭抗礼的水师,只是自己没能力组建。若是你能取破军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许你永镇南洋,还可以每年从朝廷拨笔款子给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红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吃得饱饱的,不比现在跟着破军苦哈哈的强?”
判官郎君原本是一方海盗出身,自己也是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跟了破军后,蓬莱军规严谨,不许任意抢劫,所部人马又日渐增多,渐渐到了寅吃卯粮的窘境,部下们也多有怨言。
“如何?是跟着胡大人做一方之主,还是跟着破军殉葬,判官郎君尽可自行判断。若是再犹豫不决,只怕……”
锦衣卫正得意洋洋地说着,突然眼睛爆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盯着建文等人。建文开始以为是自己暴露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锦衣卫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身体在颤抖。
锦衣卫后退几步,建文看到他肚子上插着的匕首。
“你着实令人生厌。”
虽然看不到脸,建文还是能听出判官郎君语气里冷冷的调子。锦衣卫嘴里涔涔冒出血来,“噗通”一声倒在雨地里,鲜血顺着雨水流向排水沟渠。
跟着来的另一名锦衣卫扔掉雨伞,伸手去抽腰间的绣春刀,沈缇骑知道他拔刀在手大家都活不成,赶紧按住他的刀镡,将刀轻轻送回刀鞘。
“要杀他灭口吗?”从语气判断,判官郎君显然是在和沈缇骑说话。
沈缇骑紧紧握着那名锦衣卫抓着刀的手,略带颤抖地说道:“不必,这是我的人。”
“好吧,你让他闭紧嘴。”判官郎君点点头,然后指着地上还在倒气的家伙问道:“怎么处置?”
“让我来好了,不会留下痕迹。”
沈缇骑缓缓蹲下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判官郎君的手,大约是怕他给自己也来那么一家伙。
沈缇骑伸手按住地上那锦衣卫的胸口,只见从他袖子涌动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出来。不多时,从他袖口出来百十只黑色小甲虫,甲虫爬上锦衣卫身体,从口鼻耳等窍门爬了进去。不多时,只见他的身体渐渐萎缩塌陷,似乎是被甲虫从内部吃空的样子。建文觉得嗓子痒痒得想吐,七里和铜雀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样子他们没少见过这样的场景。
不多时,锦衣卫的身体不见了,甲虫们又将他的衣帽、刀具也都吃了,真不知道这些虫子胃口怎么这般好。刚刚还在地上的尸体很快就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点渣滓都不剩,仿佛世上从未存在过这人。
沈缇骑又一招呼,那些甲虫爬回他的袖筒,无影无踪。
“哼,你们锦衣卫杀人灭口的办法倒是便当,省得我费事了。”判官郎君看完全程,似乎也觉得很是新鲜有趣。
“小郎君一句话的事,小人怎敢不办?多年来收了小郎君怎么好处,让咱伏在锦衣卫里替你做眼线,如今正是用得着小人的时候。”沈缇骑没起身,仰头陪着笑对判官郎君说道。
“回去和指挥使怎么讲?”
“小人自有说辞,小郎君尽管放心。”沈缇骑犹豫了下,又问:“那指挥使大人说的事……”
“我自有计较,回去就说我答应帮胡大人做掉破军就是。至于怎么做,还要容我想想看,破军待我也不薄,如果真按着胡大人的意思来,我看也太过草率。还是那话,破军手下有一班老兄弟,此事还要徐图再进。”
判官郎君话音刚落,忽听巷子外有人大声喊:“建文,是你在里面吗?俺找你们找得好苦!”
建文心中大惊,暗想:“他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这声音正是腾格斯。
第四十章 破绽
“安答,是不是你?”
腾格斯又在巷子口外喊了一声,沈缇骑显得很紧张,用眼睛盯着判官郎君,似乎在问“要不要灭口”。
建文的心几乎要停跳,他想起方才判官郎君杀死锦衣卫的利落身手,以及沈缇骑用甲虫将尸体消弭的恐怖景象。如果他们真的对腾格斯下手该怎么办?转轮铳不在手边,自己根本无法和他们对抗,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腾格斯被杀?
直到七里轻轻叫了声,他才发现自己方才一直紧握着七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的肉里,建文赶紧松开手。
雨制造出“滴滴答答”持续不断的噪音,判官郎君摆摆手示意沈缇骑不要出声,自己朝着巷口走去。
“是我。”
没多久,巷子口传来判官郎君的声音。
“你是那个……什么来着?”腾格斯最不擅长记别人的名字和外号,看样子他把判官郎君的诨名完全忘了。
“判官郎君,”这声音是哈罗德的,“先前承蒙阁下许咱们游历各处,不胜感激。方才回去签厅,闻说阁下带着咱等的同伴赴宴,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哦,你说铜雀老先生他们?外面雨大,想必是回去馆舍休息了。”
“馆舍?你带俺们去吧。”腾格斯说话一点儿不客气。
“也罢,我带你们去吧。”
判官郎君说完,巷子外响起三个人的脚步声,看样子判官郎君是真的带着腾格斯和哈罗德去馆舍了。建文知道这两人应该没危险了,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沈缇骑和那名锦衣卫一声不响地在原地站着,直到判官郎君三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他们依旧像雕像那样举着油纸伞站着,雨水化成许多道水流,顺着伞廓的一边“滴滴答答”流到地上。
又过了一会儿,跟班的小锦衣卫大概是耐不住了,问沈缇骑道:“大哥,看样子走远了,咱们是不是也回去?”
“回,当然回,难道还留在这里过夜?”沈缇骑的声音相当不爽,看样子方才发生的事把他吓得不轻,“判官郎君这人脾气真是阴阳难测,说杀人就杀人。虽说我跟他关系不错,每次他托我帮忙办事,我也没含糊过,谁知道他啥时候不高兴。”
说到这里,那名小锦衣卫想起方才判官郎君眼里的杀气,要不是沈缇骑帮忙说话,自己这条小命今天是交代了。想到这里,他一害怕,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被风吹着滚出十几步,滚到建文脚边。
“傻小子,跟着大哥不会有事,谁让你爹把你交给我带呢?”
看出小锦衣卫吓得直哆嗦,沈缇骑笑出声来,他走出十几步去帮小锦衣卫捡雨伞。他的手碰到雨伞的瞬间,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身体也僵住了,双眼直勾勾望着被土隐之术盖着的建文。建文屏住呼吸,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七里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铜雀也抓起胯下那只铜雀,随时准备一家伙砸出去。
“怎么啦,大哥?”小锦衣卫见沈缇骑走到黑暗的墙角突然不动了,便在后面叫他。
“没事,闪了一下腰。”
沈缇骑结束短暂的静止,拿起雨伞走向小锦衣卫,将雨伞塞进他手里,“回去吧,我还得想想怎么把王总旗失踪的事向上面报告呢。”
“实话实说不得了?”
“傻小子,做人做事千万别太绝了。判官郎君平日里没少给咱爷们儿银子,王总旗反正死了,死人以后不会帮上咱们什么。帮忙搪塞过去,判官郎君以后这就算欠咱们条人命了。”
两名锦衣卫的声音渐渐远去,看样子他们也回去了。
黑暗墙角里的那堆碎砖忽然站了起来,图案色彩褪去,变成一块黑色的大布。七里抓住布角一抖收了起来,建文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方才发生的事真是如梦似幻,他宁可视作那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我们也回馆舍吧,这回是得好好洗个热水澡了。”铜雀抖抖衣袖,他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刚刚亲眼目睹一场叛乱与谋杀的大阴谋,让建文感到无比恐惧,他又回忆起父皇被杀的那一幕。
建文与破军尚只有一面之缘,不知为什么,他喜欢这人。就像小时候喜欢郑提督,他身上有郑提督那种讨人喜欢的味道,却又没有郑提督身上官员的拘谨和诚惶诚恐。破军爽朗、亲切,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让人乐于尊敬的威严,又有股骨头里散发出的凛然正气,让人在他身边就会感到莫名的安心。
建文内心产生冲动,他想马上去找破军,将他方才看到的一切半点不差地告诉他……他欲言又止,突然手腕剧痛。他一甩手,才发觉是七里把刚才那下重重掐还过来。
“都什么时候了……”建文痛得正要叫出来,七里压低声音发出提醒:“强敌未退。”
“我劝你不要把方才的所见所闻告诉破军,且先烂在肚子里好了。”老于世故的铜雀看出了建文的所思所想,也故意提高声音对建文说。接着低声提醒他:“蓬莱的事复杂得很,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待我觉得合适时再告知破军吧,也可卖他个人情。在这之前,赶紧修好船才是正理啊。”
“嗯。”
建文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雨水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嘴角,再顺着下巴滴到身上。七里走到建文身边,拉着心乱如麻的他大步流星朝巷子外走。铜雀看看手里湿透的灯笼,顺手扔在地上,急走两步跟上,三人一步都没有回头地走出小巷。
等三个人朝着馆舍方向走远了,他们身后不远的另一条巷子里又探出两个脑袋来。他们躲在巷子背阴处一直盯着建文等人从巷子里走出来,之后又张望了许久。这两人正是沈缇骑和他的跟班小锦衣卫,他们果然从走出巷子就原地踏步假装走远,然后悄悄钻进对面的另一条窄巷里偷看。
“大哥,这几个是什么人?”小锦衣卫问沈缇骑。
沈缇骑赶紧让他小声点,小锦衣卫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声音太大,赶紧捂住嘴。
“是朝廷钦犯,胡大人和郑提督争着抓的假太子。”沈缇骑眯着眼朝大雨滂沱中透出灯光的馆舍方向观察着,“在柏舟厅的宴会上见过,不过当时他易容了,我还不敢完全确定。现在我确定是同一个人,从身形和说话腔调上都对。”
“大哥,方才你帮我捡伞时不是看出破绽了吗?为何不当众抓住他们?”
“傻小子,你大哥我这双眼睛什么看不出?我固然看出他们是用日本忍法的土隐之术藏着,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来路?万一狗急跳墙把咱们兄弟当场杀了怎么办?”沈缇骑挑着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那……那咱们回去向指挥使大人汇报?”小锦衣卫疑惑地问道,他对这位大哥的想法越发搞不懂。
“傻小子,报告给指挥使大人,还有咱们俩人的好?功劳搞不好都给那老东西独占了。”
“那……那发密信给胡大人汇报?”
“发两份。”沈缇骑说道,“一份给胡大人,一份给郑提督。郑提督平日也没少给咱好处,有好事也得告诉他一声。咱兄弟一手托两家……不对,是托三家。胡大人、郑提督、判官郎君,哪边咱都有好处得着。”
说罢,沈缇骑回过神,冲着小锦衣卫一挑眉毛,“学着点,兄弟。咱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角色想混好了,可不能只抱一条腿。”
暴风雨半夜便停息,天亮得比平时要早,暗红色的太阳才从窗缝边探出头,建文已然从床上爬了起来。
昨晚建文摆脱监视来到馆舍时,终于松了口气。哈罗德正在根据记忆画着蓬莱各处的素描图,腾格斯吵吵嚷嚷向馆舍的驿卒要酒肉吃,看来判官郎君确实并未对他们做什么。蓬莱的馆舍说不上豪华,但干净整洁,建文一行每人都分到独立房间。整个晚上,建文听着窗外的风雨声,辗转反侧睡不着,等天亮了,他赶紧起床,想一个人去看看青龙船。
建文从楼道走过时蹑手蹑脚,他不想惊动任何人。至于闸库的方位,他在出门前向看门的驿卒问过,他又借来一顶宽边草帽戴了,将帽檐拉得低低的,以免被人认出。
蓬莱的早晨是伴随着第一波猫合唱开始的,走在大街上可以看到毛色各异的猫在屋上、墙上排排蹲着、趴着、卧着,“喵喵”的叫声从市镇每个角落传来。岛上的众多管道无时无刻不喷射着白色蒸汽,为各种机械输送动力,致使行走在街道上宛如身处海市蜃楼。
士兵们很早就起来工作,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队伍,建文一路上问了两次路,终于找到闸库。
闸库区有几十间硕大无棚的房子,每间闸库都可以停泊一艘大船。这些大船被链条牵引进干燥的闸库,水手们会对船只进行保养,并清除吸附在吃水线以下船体上的滕壶和凿船贝。
建文正发愁不知哪间闸库里是青龙船,只见老何擦着汗迎面走来,没等碰面,对方倒先认出建文,喊道:“来得好,来得好,正说着要去找你。”不等建文说话,老何拉着建文便朝一间极大的闸库走去。
闸库的闸门都是用齿轮带动铁链升降,这间的闸门已然被升起,十几个修船工正无所事事地在外面或站或坐地聊着天。
“你这船实在怪得很,我一早就带着十几个蓬莱最好的修船工想帮你修船,能用的材料都用上了,可锤子还没碰到船板,你这船就叫起来,吓得工人们都不敢干活了。”老何说着,把建文带进闸库里,果然有成堆的椰子须、生漆、工具散堆在地上,看样子他们折腾了好一阵都未得其门而入。
“我这船是宝贝,不用这些东西修。我和破军大王说过,只要给我些上好木材即可,无需什么工匠。”建文笑起来,这些材料都是用来修普通船只的,青龙船自有灵性,若是用普通法子倒是不合适了。
“竟然这般便当,如此说,倒是我自作主张。”老何觉得古怪,经他手修的船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不用工人自己能修好的船还从未见过。他赶紧去张罗木料,留下建文一个人在闸库里等。
被木料架空在干燥地面上的青龙船,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它所受的创伤。这些日子它经历了巨龟寺的风浪、阿夏号的战斗,本来就已是伤痕累累,鲸鱼们给它的一击使它不堪重负。
建文看着青龙船身上的累累伤痕,鼻子一酸滚下泪水。他抚摸着青龙船身上的破损处,口中喃喃自语,“青龙船啊青龙船,可苦坏你了,是我连累你。”
青龙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居然也发出低低的鸣叫。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