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港附近有大小一共八座船厂,既能修也能造,最大能造一千料的大船。在船厂附近,还有几十个生产零部件的小工坊,形成了一条庞大的产业链条。所以通向船厂区的大路特别宽阔,路面用的全是夯实的灰泥和煤渣,路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车辙印,可见平日运送原料的大车有多少。
建文沿着这条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片低矮的平顶建筑前。这里每一间屋子都是一座小作坊,几十根烟囱高高竖起如同桅杆,远远看去好似一支黑色舰队出航似的。建文轻车熟路地走到其中一处院子前,这里大门右侧挂着一截浸过油的皴树皮,表明是木料店,专营木料买卖。
建文推开门,先闻到一股木头的清香。院子里面堆满了各式长短木料,若熟悉木器的人,能看到这里全是上好材料:五十年的橡木、四十年的杨木,三十年的松木和杉木,年轮紧凑,纹理密实,全是造船用的木料。
一条上好的舰队,木料的质地十分关键,桅杆用杉,枋樯用樟,舵杆用榆、榔等木。光是如何选料处理,一个学徒得花上十几年功夫才能出师,所以会有专门的工坊只做木料买卖。建文来的,正是这么一家木料店。
一见建文推门进来,一个正站在木垛上量料的老木匠笑道:“哟,你来了?”
“我的银钱凑够了,大叔,那根三十五年槠木还留着吧?” 建文仰头喊道,语气毫不见外,一看就来过许多次了。
老木匠直起腰,把尺子别在腰间:“留着留着,等我给你去拿啊。” 他跳下木垛,在院子后头翻找了一通,然后抬出一根长两丈、径三尺五寸的圆槠木来。这圆木外皮已经被刨干净了,还拿砂纸打磨过,露出漂亮的浅白色内芯,是块一等一的好料。
建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口袋,交给老木匠。老木匠一掂量,不仅失笑:“你这孩子,算得还真精,这些散碎银子一钱不多,一钱不少,一点便宜都不给我占啊。”
“我不想占您便宜,也不能吃亏不是?” 建文笑眯眯地说,眼神却直往木料垛子那扫。那里有一堆新进的木料,树皮还没剥掉,看起来灰突突的一片。
老木匠知道他的心思,唤来两个学徒,让他们把这根木料抬到骡车上,然后陪着他一起看,还不时掀开一块树皮,点评两句。这一老一少围着新料看了几圈,建文忽然拍手笑道:“这根,这根我看中啦。您可不能卖给别人,等我有了钱就来拿。” 他见老木匠不置可否,连忙掏出一块石灰石,在木头上划了个“文”字,算是定下。
老木匠忽然好奇地问道:“别人家孩子,得了工钱都是喝酒吃饭,或者扔到青楼里去。你这孩子居然拿来买木料。这两年来,你里外里从我这买了几十根上好材料了,这是打算要造船吗?”
建文哈哈大笑:“您说笑了!我一个小娃娃,造什么船啊?那点木料,最多造个舢板就了不起了。” 老木匠拍拍脑袋:“也是,谁家造船像你这样,这么一根一根地买——那你买来是干什么用?”
建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扬手:“我走啦。”
老木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搞不懂这个年轻人到底在盘算些什么。不过既然每次交易都钱货两讫,他也懒得去追究了,继续把注意力放在木料上头。
建文告别老木匠,驾着那辆装着木料的骡车,徐徐离开了船厂。不过他没有沿大道返回泉州镇,而是沿着海岸,朝着东边去。走着走着,大路就没了,变成一条几乎看不清痕迹的小路。再走一阵,连小路都没了,建文索性就把骡车赶到滩涂边缘,踏着松软的沙子与硬土地的分界线前进。
他对这一带很熟悉,总能巧妙地走在线上,不致让骡车沉陷下去。此时太阳已彻底落山,海滩边上一片漆黑,海浪远远听上去像是海兽的咆哮,仿佛随时会从黑色的海渊里浮现出来,冲上陆地。这种恐怖的氛围,一般大人都会胆寒,建文却面色如常,赶着骡子继续前进。
骡车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无路可走。前方的浅海之中,矗立着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巨大礁石,每一块礁石的造型都尖锐狰狞,好似城隍庙里画的地狱恶鬼一般。
泉州人管这一带叫鬼见愁。传说当年曾经有一伙臭名昭著的海盗败逃至此,船倾人亡。那些凶残的水手怨念不散,化为厉鬼,肆虐泉州。幸亏一位路过的高僧施展法力,将他们都变成海中礁石,动弹不得。一块块礁石的奇异造型,恰似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海盗试图爬出水面。
这些礁石的分布十分密集,彼此之间空隙狭小,海流至此,流向变得十分复杂。海船一旦陷入这里,几乎一瞬间就会被撞得粉碎。所以这一带十分荒凉,人迹罕至,不会有任何船长愿意靠近。
建文把骡车停住,喂了把稻草给骡子,然后换了身鲨鱼皮的水靠,噗通一声就跳进海里,义无反顾地朝着礁石堆里冲去。一会儿功夫,他不知从哪里扯过来一条小舢板。这舢板一看就是自己拼凑的,木料颜色不一,边缘凹凸不平。
建文把那根圆木用钉子系住,挂好绳索,然后把它奋力推进海里。木料一进海中,立刻就自己浮起来了。建文牵住绳子另外一头,牢牢拴在舢板后头,自己也爬上舢板,朝着礁石群划去。
他对这一带的水文情况,十分了解。小小舢板在乱流和礁石威逼之下,巧妙地躲闪腾跃,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空隙里钻过去。那根圆木被舢板紧紧牵着,在海水里沉沉浮浮。
在渡过了最复杂、最危险的一段路程后,建文的舢板很快便深入到礁石阵的深处。这里的礁石逐渐稀疏,海流也平稳下来,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水洞。这水洞位于一座小丘般大小的礁石下方,洞口很宽敞,但只露出水面一半。舢板划进洞里,可以看到四周怪石嶙峋,触手般凸起,让人油然想起被一条巨型章鱼吞下去的景象。
若是胆小的人,看到这么恐怖的环境,恐怕早就吓跑了。可建文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面无表情地驾着船只管前行。舢板漂漂悠悠,很快到了洞穴最深处。
这里的石壁不知道附着了什么植物,发出荧荧的暗绿色光亮。在这诡异的光亮照耀下,可以看到逼仄的水道陡然变宽,视野豁然开朗,洞穴尽头竟是一个极为开阔的广大空间,头顶是一片长满了钟乳石的穹顶。海水延伸至此,不再继续蔓延,留出了一片可以落脚的沙地——俨然是一个小码头的格局。
一条狭长的青龙船,正歪歪斜斜地搁浅在这片沙滩上。它的船身出现了许多触目惊心的裂纹,船首近乎全毁,连桅杆都折断了数根,样子凄惨无比。
建文驾着小舢板来到青龙船旁,跳入水里,解开绳子,把那根木料推向青龙船。当木料接触到青龙船船体的一瞬间,整条船亮起了一圈青色的光芒。这光芒似乎流露出一些欢欣的情绪,向外扩张了一点,正好裹住木料的一头,然后把它往船体里拽去。
寻常修船,无非是钉板铺材,全是木工活。可这青龙船竟是如受伤的动物一样,自主吞噬着木料,在那光芒闪耀之下,把它一寸寸融入身体里去。
建文缓缓地在后面推着木料往里送,加快吞噬速度。他带着怜爱喃喃道:“青龙啊青龙,多吃点,多吃点,快点恢复吧。”
当整条木料都被青龙船吞噬完之后,建文围着它转了一圈,发现船身上的裂痕似乎变窄了一点。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木料供应,青龙船可以自行恢复。
他爬上青龙船的甲板,背靠桅杆,蹲下来抱住双膝,喃喃自语。少年的低语被穹顶放大,在无人的空间里回荡:
“父皇,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就在建文在甲板上沉沉睡去的同时,一条挂着黑帆、周围全涂着黑色的铁甲大船徐徐驶入泉州港。
第三章 海沉木
到了第二天,建文返回海淘斋,什么都没说。斋主知道他只要赚到钱,一定会失踪一整晚,也懒得问他到底干什么去,简单地交代了一下铺子里的事,然后出门去了。
建文一个人呆在铺子里,擦擦阁架,摆摆古玩,然后趴在柜台上发呆。昨天那位船主的话,让他颇有些心神不宁。大明追捕前太子的力度减轻了,这本是好事,可船主那几句对父皇不经意的评价,却不那么中听。
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武夷山的大红袍,捧起杯子正要喝,忽然门外“当啷”传来一声清脆的铃铛声。这是悬在门内的一个铜铃,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会撞动它发出响动。建文一抬头,看到进门的居然是一个姑娘。
这女孩子跟他差不多年岁,披着一件灰色长袍罩住全身,眉宇间带着一股勃勃英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如同她腰间悬着的那把日式长刀一般锋利。她的头上别着一簇珊瑚饰物,除此之外没什么装饰。建文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个有来历的人,赶紧搁下茶杯,态度恭谨。
她进门之后,先警惕地扫视了一眼整个海淘斋的布局,然后才走到柜台前,用不太熟练的生硬中文道:“听说这里可以鉴定奇物?”
这个姑娘五官清秀,可表情却很僵硬,似乎很不习惯这种与人交流的场合。建文摆出一个职业微笑:“正是,请问您有什么要鉴定的?”
“这个。”
一样东西被扔在了柜台上。建文拿起来一看,这东西只有巴掌大小,形状似是一块不规则的木块,重量却不轻,色泽乌黑锃亮,能看清一条条的纹理。仔细一看,这纹理似能构成一个玄妙的佛像。佛像持跏趺坐,双手结印,十分精致。
这木块的表面很光滑,还带着淡淡的暗色亮泽,应该是常年被人盘着的老物。
“您这个东西,叫海沉木。”建文解释道。
百年以上的上好真木沉入极深的海底玄阴之地,被高压揉搓与海水侵蚀,会有很小的概率形成海沉木。这玩意儿质地极紧密,浸润着丰沛的海气,阴气十足。如果搁进鱼缸里,可把清水转成海水;若是做成发簪吊坠,可以在夏天感觉稍微凉快一点。
这些用处虽然有趣,却只是聊胜于无,玩的人图个新奇而已。所以别看海沉木数量罕见,价格还真不算高。
“就这样?”女孩子面无表情,语气却有些不甘心。
建文又拿起海沉木,在手里摩挲了一圈,忽然心中一动。海沉木对别人意义不大,对他却不同。
自从建文逃到泉州港以后,发现青龙船能自动吞噬木料,越上等的木料,它痊愈速度越快。这海沉木也算是海中一宝,如果喂给青龙船,说不定能让它更早痊愈。别看海沉木只有巴掌大小,这里面浓缩了木属精华,效用比寻常木料强出十几倍。
一念及此,建文对姑娘展颜一笑:
“这海沉木的样式倒挺别致,不知是谁雕成,应该还能多卖点钱,怎么也得——五两银子吧。若您觉得合意,小店现在就可以收。”
他说完以后,偷偷观察女孩反应。不料她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又追问了一句:“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或者字迹?”
建文颇为惊讶。机关?字迹?他一转念,不由得笑了。
机关藏物,字迹藏宝。姑娘既然这么问,显然是以为这海沉木上留着什么宝藏的线索或地址。要知道,每年流入泉州港的藏宝图少说也有几百种,什么样式的都有,九成九都是假的,拿来骗骗外地人罢了——这姑娘恐怕就是最新的受害者。
“实话说吧,这件东西上不可能有机关,也刻不下什么字,就是一块实心的木头罢了。”建文委婉地提醒道。其实按规矩,鉴定奇物的人,不应该明言真伪,不过建文存了吃下这块木头的心思,又见这姑娘孤身前来,心生同情,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
谁知女孩却直接反问道:“你是说这是假的?”
建文耸耸肩,还是一脸笑意。既然客人把话挑明,他也不必再绕圈子:“您若只当它是一块海沉木,它就是真的,但也不值什么钱;若指望它还有点别的用处,那还是别多想了。”
女孩冷冷道:“亏你们海淘斋名声在外,眼光却这么差劲。这东西乃是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时刻不离手,到你嘴里却一文不值。”建文眼睛一眯:“哦?幕府将军的心头爱物?那为何会落到您手里呢?”
女孩噎了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闭上了嘴,转身匆匆离去。建文嘿嘿一笑。在泉州港,这样神神秘秘的人实在太多,每个人都有那么一段真真假假的隐秘经历。只要与己无关,便不必去多想。
等到她想通了,早晚会折回这里出手的。到时候给个公道价格,把海沉木收了就是。盘算已定,建文坐在店里,再度拿起那杯热茶。
嘴唇刚感受到茶水的温度,没想到突然铜铃又“当啷”一声。抬头一看,那女孩去而复返。建文放下杯子,赞了自己一句料事如神,正要起身询问。不料她一把揪住建文衣襟,往回一拽,两人鼻尖几乎碰到一块。
“那件东西,你真的看不出来其中有什么奥妙?” 女孩问。
建文莫名其妙:“恕在下眼拙,实在看不出来。要不等我们老板回来再说?”
“那算了。”
女孩松开他,一甩头再度离去。建文没想到女孩子的手劲这么大,刚才那一揪干净利落,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一大早碰到这么个怪女人,真是晦气。建文把衣襟整了整,抱怨了一声,重新回到座位上。没过多久,铜铃“当啷”一声,第三次响起。
建文啪地把茶杯放下,今天这口茶,看来是喝不上了。他本以为那女孩又回来了,没想到却不是。从外面进来四五个人,为首的一人长脸面白,一副阴阳师的古怪装扮,身后都是腰挎长刀的倭国武士。这些人身上杀气凛然,一进来,店里温度霎时冷上了几分。
那阴阳师扭动脖子,用蛇一样的眼神盯着建文,开口的声音尖利而粗鲁:“刚才是不是有个小姑娘来过?”
“啊,对。”建文答道。
“她是不是带了一样东西给你鉴定?”
“没错。”
“是什么?”
建文面带笑容:“这个可不能说,我们得替客人保密。” 阴阳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金饼,扔在桌子上:“她到底拿什么东西来了?说出来,这就是你的。”
建文丝毫不为所动,摇了摇头:“这是海淘斋的规矩,确实不能说,说了我就没法在这一行混了。”一个武士大怒,拔刀就要动手。建文却一点也不畏惧,这里距离最近的武侯铺只有五十步,一扯嗓子就能惊动官府。
阴阳师显然也不想在泉州港把事情闹大,他让武士靠后,皮笑肉不笑:“鉴定什么物件不能说,那么,那个小姑娘去哪里了?这总能说吧?”阴阳师一边说着,一边用长长的乌青色的指甲在木案上划了划,发出瘆人的声音。
建文老老实实回答:“她刚离开这家铺子不久,至于去哪里,我就不知道了。”阴阳师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他注视着建文,嘴里发出几声古怪的音调,裂开的嘴里,依稀可见他伸出绛紫色的舌头,舌尖发出玄妙的光芒。建文注视了一阵,觉得头昏目眩,阴阳师那张难看的脸变成了两张,然后两张又变成了四张,每一张脸都变成不同颜色,来回变幻,五彩缤纷。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脑袋里好似塞了棉花似的。
“她拿了什么东西让你鉴定?”
“海沉木。”
“你看出什么了吗?”
“普通货色,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她去哪里了?”
“她离开铺子,出门向右走去。”
“她提过要去什么地方吗?”
“没有。”
在阴阳师的催眠下,建文全无防备,几乎是有问必答。可他的回答,还是让阴阳师不太满意。施展这种催眠术需要消耗很大精力,如果什么都问不出来,那就亏大了。
于是阴阳师又问道:“你还有什么隐瞒着的事情吗?”
这一次建文犹豫了。他的意识虽然被压制,可冥冥中却能感觉到了危险,有些秘密,是绝不可以被说出口的。他的表情开始变得痛苦,肌肉扭曲,似乎在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开口讲话。
这还是阴阳师第一次发现,居然有人能抵制自己的催眠法术,还是个小小的鉴定店学徒。他饶有兴趣地加大了力度,想听听那秘密到底是什么。这时一个武士从外面闯进来,大声用日语说发现目标踪迹了!
阴阳师一听,袍袖一卷,立刻把法术收回来。办正事要紧,这种无关的八卦不打听也罢。阴阳师低声问了一句,然后和那几个武士匆匆离开了。
他们一走,建文这才恢复清醒,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过了好一阵,他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觉得头疼欲裂。那个阴阳师太古怪了,居然会有这么邪的法术,自己脑袋此时就像是被掏空了似的。
幸亏这些人走了,不然自己的麻烦恐怕会更大。
鉴定奇物,涉及到巨大的利益,往往会引发一系列的抢夺、争斗乃至谋杀。尤其是海上讨生活的人,可都是些肆无忌惮的疯子,看到好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海淘斋的规矩是,绝不掺和纷争,避免惹祸上身。
建文刚才的应对,完全合乎规矩,最挑剔的老板也挑不出来错。现在恢复平静了,可他趴在柜台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外头,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太舒服。
看刚才那两波人的举动,建文大概能猜得出来。大概是姑娘拿走了阴阳师的什么东西,结果被阴阳师尾随追赶过来。那阴阳师头戴乌帽,身穿狩衣,袖口还绣着凤穿牡丹的金线;那几个武士的甲胄也是质地不凡,光是铠甲边缘那铜澄澄的扣钉,就显出精良做派。从种种细节可以看出,这些追赶姑娘的人,一定和幕府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官府的人。
这么说的话,姑娘并没有撒谎,那块海沉木还真是幕府将军的心爱之物。
可建文明明仔细检查过,那玩意十分普通,难道说里面还有自己不知道的隐秘?话说回来,她既然来海淘斋鉴定,说明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她为何要偷拿一件自己都不知功用的东西呢?她接下来会去哪里躲藏?那些人抓到她会怎么样?
一连串无谓的问号,在建文头脑里盘旋。他忽然抬起手,狠狠敲了一记自己脑袋:“得了吧,你自己自顾不暇,还有闲情担心别人?”
大概是这姑娘的遭遇跟自己有点类似,阴阳师的手段又太过邪恶,所以建文忍不住泛起了同情之心。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曾经被父皇——现在得叫先皇了——批评过许多次:说他是妇人之仁,总喜欢去同情那些不相干的人,太过软弱。
建文一想到自己父亲,登时更加心烦意乱。他索性把铺子关门,然后沿着一条巷内的小路,走到附近一处长满了槐树的高岗上去。
这是泉州镇中地势最高的地方,视野极好,而且很少有人来。没事的时候,建文就喜欢来到这里,站在悬崖边缘,倚靠着一棵老槐树眺望远方。
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泉州港和远处的大海。
在没有风暴的时候,辽阔的海面极为漂亮,好似一块液化了的巨大的祖母绿宝石,一层层海浪组成了变幻莫测的宝石纹路,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每次建文心情烦闷,只要来到这里,看到无边的大海,闻到海风的腥味,胸中的郁闷就会消散,连呼吸就会变得舒畅。
不过今天情况有点不一样。建文走到高岗顶上,发现平时最喜欢站的那个位置,被另外一个人早早地占据。建文有点惊讶,毕竟这里平时来的人很少。
他定睛一看,那是一个体型魁梧的巨汉,圆圆的脑袋上梳着七、八条油亮油亮的短辫,辫梢还绑着各式各样的铁片。这人穿的是一件北海水手们常穿的貂皮短袍,可是尺寸一点都不合身。从背面看去,健硕的肌肉几乎要把袍子撑裂,看起来随时可能爆裂开来。
建文警惕地停住脚步,却不防踢到一枚小石子。巨汉听见声响,猛然回头,建文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张满是泪痕的大脸。
这家伙居然是在哭?
巨汉被建文注视得很不好意思,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解释说:“俺想家了,这是整个泉州唯一能看到草原的地方。”
建文心想这里哪里来的草原,这家伙是傻的吧?可他举目一看,看到港外那碧绿色的海面辽阔无边,不由得心中一动,这岂不是和长满了绿草的草原是一样风貌吗?
想不到这个比熊还健硕的怪物,还有这么细腻的内心啊。建文感叹了一句,正要转身离开,不防那
巨汉走过来,两只手掌按住建文的肩膀,几乎要把他压碎:“喂,你会操船吗?”
“哎呀,好疼……你说什么?”
“你会操船吗?我想要学操船的技术。”巨汉满是诚恳地盯着他,还有泪水挂在古铜色的脸颊上。
建文这才想起来,昨天那个辽东客人,似乎说过同船来了一个晕船的蒙古蛮子,自称是什么科尔沁水师提督,要为部落训练一支水师——莫非就是此人?
“你先把我放开,好疼……”建文挣扎了一下。巨汉这才意识到失礼了,赶紧松开他的肩膀,后退一步。建文揉着肩膀道:“蒙古草原根本没有海,你学操船技术干吗啊?”
“可我家传是科尔沁水师提督啊,水师提督当然要学操船。”巨汉理直气壮地说,攥紧拳头一敲胸膛,“我叫唐格斯,蒙语里就是大海的意思。我南下来学操船,是来自长生天的意志。”
“好吧好吧,随便你了……”建文撇撇嘴,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有点不可理喻。哪会有人因为一个名字,就去学一门永远也用不上的技艺。
“你能教我操船吗?”唐格斯追问了一句。
“我只是个小伙计,又不是水手。你去港口和工坊问问吧。”建文转身要走。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唐格斯的心事,他面露悲戚,双手捂住脸:“俺问过了,可是没人愿意理,也没人愿意教。俺一开口说话,他们就都哈哈大笑,说俺是个傻瓜。只有一个人说肯教俺操船,可一转眼,他就带着俺所有的钱跑掉了。俺实在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说到后来,唐格斯双眼噙满泪水,眼看又要哭出来。建文觉得这么一个大汉动不动就流泪,实在是太别扭了。不过看他的神情,又实在可怜。一个人远离故土,来到这么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骗得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就连想家都只能远眺大海。
建文心肠一软,说我认识几个船上的水手,让他们带你上船,连干活带学习,好歹能把生活费赚出来。谁知唐格斯一听,顿时又嚎啕大哭起来:“俺晕船啊……我害怕登船,船一晃我就想吐。”
这一下弄得建文彻底无语。一个晕船晕到死的蒙古水师提督,却偏偏非要去学操船,也不知道他这么执着,到底是图什么。建文想一走了之,可见唐格斯哭得实在可怜,有些不忍心,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哭了,回头我介绍你找个船木坊,去那儿帮工吧。”
“真的吗?能学到操船吗?”唐格斯欣喜地说,顺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
“嗯……这个好歹是在陆地上干活,至少能学到修船的手艺,把回家的路费赚出来………”
话音未落,唐格斯突然抬起头来,挂着泪痕的大脸一瞬间变得严厉起来。他伸出巨手,一把抓住建文的胳膊,猛然往下一扯。
建文毫无防备,被这一股怪力扯得整个人趴在沙地上。他正要恼火地吼一句你干吗嘛?却看到唐格斯的气势变了,他肩膀高耸,双臂微屈,整个人如同一头草原上的蛮牛,正刨着蹄子蓄势发起攻击。
顺着唐格斯的视线,建文回头一看,瞳孔陡然缩小。
在他身后的老槐树上,居然插着一枚黑色的苦无。如果不是唐格斯及时把他按倒,那苦无就直接钉到身上了。建文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刚才距离阴曹地府只差了一点点。
第四章 阴阳师
这是谁扔过来的,明摆着是要我的命啊!建文的心里,一瞬间划过惊慌,难道是朝廷发现了自己的踪迹,前来灭口吗?
这时唐格斯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着远处的某一个方向用力掷过去。石头以极高的速度飞过槐树林,眼看就要钻入树冠,却发出锵的一声,似乎被什么金属武器抽飞,改变了方向,遥遥飞出悬崖之外。
一个女孩的身形在槐冠之间显露出来,头戴珊瑚头饰,手里提着一把日本刀,脚下踩着一根软软的树枝。这是一幅惊人的画面,槐树枝既脆又细,一个女孩的体重再轻,也不可能立在树上,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建文没有在这个疑问上停留很久,因为他赫然发现,她竟是今天两次进入海淘斋的那个姑娘,仍旧一副僵硬清冷的神情,双眸冷冷注视着建文和唐格斯。
“你这是干吗?!” 建文大怒。这女人未免欺人太甚,不过是说破了她被打眼的事实而已,何必要取人性命,多大仇啊?!
“苦无上沾的是迷药,不会致命,只会让你昏睡一会儿。”女孩认真地解释道。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袭击我?”
“我要拿回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的东西干吗要找我拿啊?”
“我的海沉木,在你身上。”女孩说得理所当然。
“胡扯!你自己明明拿走了,还想来讹人?”建文骂到一半,忽然神色一变,他的手在自己衣袍底下摸到一个硬块。
电光石火之间,他立刻明白怎么回事了。女孩肯定是看到阴阳师追过来,生怕海沉木不保,所以第二次返回海淘斋,故意揪住衣襟,其实是偷偷把海沉木塞在自己身上。
那些追兵怎么也想不到,女孩会把海沉木藏在一个全无关系的小伙计身上。接下来,她只要偷偷跟踪自己来到高岗,就能把东西毫无风险地取回去了。
一想到阴阳师适才催眠自己的可怕经历,建文登时汗如雨下,对女孩更生出一股怨恨之气。我只是个无辜路人,为何要被牵扯进这种恩怨中来。他愤愤地掏出海沉木,想要远远丢开,赶紧远离这堆是非。
这时唐格斯却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又有人来了!”
不用他提醒,建文也能看到。那个长着乌黑指甲的阴阳师和八、九个武士,正顺着唯一一条通向高岗的小路走过来。他们有意无意站成一个扇形向前推进,呈包围状况。
建文暗暗叫苦,抬起头又瞪了女孩一眼。女孩的表情还是古井无波,但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如临大敌。
阴阳师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比指甲划过铜镜还难听:
“你这小子,居然连我的迷魂术都瞒过去了。幸亏我临走前,为防万一,在你身上留了一条香海虱,不然也想不到你和百地七里这个死丫头会在这里碰头。”
建文这才知道,原来女孩叫百地七里,真是个怪名字。
他脱下袍子连连拍打,果然在袍缝里拍出一只极小的僵死海虱。他在泉州港混了很久,知道这是一种在海涡沉船里才有生长的香海虱,别看它样子丑陋,死后尸骸会发出异香,味道很淡,但经久不散。如果人或狗做过针对性训练,便可以靠着香味追踪目标踪迹。
阴阳师咧开嘴,朝建文伸出手去,露出那一副大板牙:“小伙计,这件事跟你本来没有关系。把海沉木交给我,我放你下山去。”他的牙上,又开始微微发出光芒。
建文如受催眠,慢慢把手抬起来,将海沉木递过去。不料七里在树上忽然出言提醒道:“小心,他们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