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小溪旁,碧绿的草地上,钟唯唯用树枝做成的简易钓竿栓上虫子,在灌木丛边来回晃动钓田鸡。

重华坐在一旁,挑剔地指挥李安仁洗剥田鸡和麻雀。

钟唯唯低声嘀咕:“只知道吃,不知道做。”

李安仁立刻说道:“我乐意!我乐意!”

钟唯唯扔了钓竿,一言不发的看着李安仁。

李安仁被她看得心虚,低下头往重华那边靠了靠。

重华一言不发,将袖子往上挽,露出手臂上的绷带来。

“既然受了伤,还打什么猎,逞什么能。”

钟唯唯嘀咕着,心虚的低下头继续钓田鸡。

悄悄看一眼重华,正好和他目光相接,赶紧干咳一声,抬眼望天:“今天天气不错。”

重华没理她,只把袖子又挽得高了些。

烤麻雀焦香味美,田鸡鲜嫩可口,只需洒一点点盐,就好吃得能把人的手指头给吞下去。

钟唯唯猴急地把肉往嘴里塞,见李安仁眼巴巴看着她,就问:“想吃么?”

李安仁点头,她恶劣地道:“不给你吃。”

李安仁低下头,小媳妇似地看向重华。

重华假装没看见,优雅从容地把一只才烤好的麻雀递给钟唯唯:“慢点吃,别烫着。”

李安仁幽怨极了,决心要和钟唯唯搞好关系:“钟彤史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

钟唯唯活脱脱就是小人得志的样子:“谁是小人?”

“我是。”李安仁低着头,左脚踩右脚:“我没害过你,充其量就是告个状,撒个谎,骗骗你而已。而且到最后都是我倒霉。”

然而钟唯唯已经没有心情逗他玩儿了。

她嚼着嘴里的烤麻雀,熟悉的味道在嘴里炸开,那些久远的记忆侵袭而来。

她看向重华,重华也在看她,他们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六年,又彼此痛恨了对方四年,爱恨交织,灵魂纠缠。

重华向钟唯唯伸出手,钟唯唯看着他漂亮的手掌,微笑着放上一只烤田鸡。

重华有些失望,狠狠把田鸡塞进嘴里,嚼得骨头咯吱响。

钟唯唯听着都觉得骨头发酥,她以为重华会把她怎么样,但是一路相安无事,他比来时还要君子几分。

只是扶她下马时,他搂着她的腰,低不可闻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但愿你今夜还会梦见我。”

天已黑尽,火把跃动的光照在他脸上,美得耀目。

钟唯唯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想要赶紧溜走。

他不放她走,紧紧握住她的手腕,也不说话,就是不松手。

“明早要赶路,早些歇息。”钟唯唯垂着眼,紧张得如同第一次和他拉手。

重华终于肯放开她:“我一定会梦见你。”

钟唯唯假装没听见,小跑着跑进帐篷。

看着她的背影,重华觉得,昆仑殿传人的出现,也不完全就是一桩坏事。

☆、144.第144章 孔雀汤(4)

搜捕昆仑殿传人的事做得周密安静。

十三卫的人把整个围场篦头发似的篦了一遍,抓到几个形迹可疑的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宫人也有寻常差役。

经过连夜拷问,算是问出来一条线索。

钟唯唯凌晨时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跟着重华见到了那位所谓的昆仑殿奉者。

头发雪白的老宦官,孤零零的坐在围场里的一间木房子里。

不知有多久没有洗过澡,脖子上手上敷了黑黑一层污垢。

他咧着掉了牙齿的牙床冲他们笑:“那个小姑娘疯了吧?真是个好心的小姑娘啊。

人又生得好看,见我没人管,好心送我吃的,还告诉我她叫琅琊……呵呵呵……”

笑声古怪刺耳,钟唯唯皱了眉头:“你既然知道她好心,为何还要害她?”

老宦官冲她眨眨眼:“因为我老了啊,若是再年轻些,我一定收她做徒弟,把这功夫传授给她……”

顿一顿,“还有一个身手不错的,叫什么来着?明月是吧?真是可惜了……”

他全身上下污浊不堪,唯有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漂亮,真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

钟唯唯先是觉得诡异,随即就觉得好奇,盯着盯着就难以自拔。

老宦官那双眼睛就像是一对魔力无穷的漩涡,吸引着她,目不能移。

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呢喃:“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觉得恨?

看着我,跟着我,听我说,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就是罪魁祸首,造成你所有不幸的根源就是他……”

这不对!

钟唯唯冷汗湿衣,大声喊道:“住嘴!”

与此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她的眼睛,隔断了她和老宦官的目光交接。

她听见骨头在皮肉里折断的闷响声,老宦官疯疯癫癫的嬉笑声??

还有侍卫们的喝斥声,以及重华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不知道不能看昆仑殿奉者的眼睛吗?”

钟唯唯心跳如鼓,安静的倚靠着他,不想反驳,也不想挣扎重华见她安静听话,渐渐收了怒色,沉声道:“把他的眼睛挖出来!看他怎么害人!”

老宦官一点不怕痛,咿咿呀呀唱出了声:“小儿郎,没人疼,抱着枕头叫亲娘……少小离家老大回,骨肉相残心如铁……”

大概是被什么堵住了嘴,发出“呜呜”或者是“哈哈”的惨笑声,听上去格外瘆人。

钟唯唯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重华带着她往外走,她也就顺从乖巧的跟着他走出去。

重华松开蒙在她眼睛上的手,低声说道:“记好了,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人,千万不要看他们的眼睛。若是意志薄弱,说不定你刚才已经着了他的道。”

“他就是昆仑殿传人?”

钟唯唯想起当时的情形,虽然觉得后怕,却不是非常害怕,“我不是意志薄弱的人。”

重华点头,背负着手,沉默的看向远方。夜色苍茫,木屋旁插着的火把“哔哔”作响,火光照耀着他,半边侧影如同剪纸一样锋利冷清,。

钟唯唯看着他,不知怎么很有些难过。

“小儿郎,没人疼,抱着枕头叫亲娘……少小离家老大回,骨肉相残心如铁……”

老宦官唱的就是他吧?

她不知道年幼的重华是不是也像又又一样,渴望着亲娘的疼爱和怜惜,饱含希望靠近。

得到的却是冷眼和憎恶,再不然就是毫不掩饰的利用和压迫。

想到重华每次和韦太后针锋相对之后的黯然神伤,钟唯唯的心又酸又软。

他比她还要可怜。

虽说她自幼失去爹娘,但她从爹娘那里得到的何止是三分两分爱意,十七八分都有了。

爹娘是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送给她和钟袤的。

重华察觉到钟唯唯的凝视,回眸看向她,微微一笑:“看什么?”

钟唯唯收回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只要有昆仑殿传人在的地方,就会有玉边魔目蛾吗?怎么不见?”

话音刚落,郑刚中就抱着一只木箱子过来,轻手轻脚放在他们面前,低声道:“就在这里面了。”

木箱子有一面全是纱网。

从上往下看,可以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停满了肥大妖异美丽的玉边魔目蛾。

箱底还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甜香味。

钟唯唯看得一阵恶心,赶紧退到一旁,不愿再看。

重华面色无波:“烧了。”

火光冲天而起,玉边魔目蛾发出“噼啪”的炸裂声,木屋内的老宦官凄厉的大叫了一声,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个穿黑衣的男子走出来,伏在暗处给重华行礼:“说是在这里住了将近三十年了,一直没有人来找他,直到前些日子,才突然收到一封信。

说陛下将要来此秋狩,让他设法刺杀皇长子。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信是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重华淡然道:“带回去审。”

想到暗处可能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准备伺机下手,钟唯唯格外的乖巧。

亦步亦趋跟在重华身后,就连步伐都和他保持一致。

重华察觉到了,朝她伸手:“过来。”

钟唯唯不肯,把手藏到身后:“我没洗手。”

重华也不勉强她,仰头看向天边:“太阳快要出来了。”

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淡淡的红色掺杂着金色,跃然而出。

钟唯唯仰头而望,想起那一年,她和重华站在苍山之巅观日出。

彼时也是类似的场景,他站在前,她站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

彼此都是心猿意马,眼睛瞟着太阳,眼角瞟着对方。

一不小心碰上了,彼此心神摇曳。

重华一伸手,就把她搂进了怀里,她涨红了脸装腔作势的挣扎两下。

见他不松手,也就算了,笑眯眯靠着他一起看日出。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拥,也是第一次明了彼此的心意。

现在想来,就像是已经隔了百年那么久远。

“那时你才十四岁吧?”重华突然开了口。

他又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钟唯唯非常感慨:“转眼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

重华的神色柔软了几分,不舍的看看四周:“真不想回京城。”

钟唯唯立刻道:“我更不想呢,留我在这儿替您看围场吧。”

重华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似的,转身走了。

☆、145.第145章 韦氏的反击(1)

祁王跪在韦太后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母后,您千万不要丢下儿子啊,儿子已经没有爹了,不能再没有娘。”

韦太后颤巍巍摸着他的头和脸,同样哭得肝肠寸断:

“差一点就见不着你了啊,我的儿……”

钟唯唯同情的看向重华。

这母子俩才是亲生的,唯有他是捡来的。

祁王想要害人没成功,反倒害得自己丢脸丢人,这是做哥哥的不友爱;

韦太后装病装死找事儿,这是长子不孝顺气的她。

反正都是重华的错就对了。

重华倒是很镇定,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

冷眼看着亲妈和亲弟弟表演,一点没有羞愧或是要劝解的意思。

钟唯唯小声提醒他:“陛下不劝劝?”好歹装一装呗,反正大家都在装。

重华淡淡地道:“哭累了自然就不哭了。若是一直能哭,说明死不了,就更不用劝。”

好嘛,您是老大。

钟唯唯蘸满墨汁,在起居注上写上:

太后病重,祁王泣之,帝心甚忧,强忍悲痛,以免徒添母弟忧恐。

越看越满意,字写得好,内容也写得好。

皇帝陛下不哭不是因为铁石心肠,而是强忍悲痛,替你们着想啊!

多么友爱孝顺的皇帝陛下!

突然听到吕纯在耳边低声说道:“钟彤史不做起居郎,实在是可惜了。”

钟唯唯迅速回头,见吕纯眼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一时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想要怎么样,便道:“做彤史也挺好的。”

吕纯贴近她:“尚且记得钟彤史曾说过,绝不承宠,不做后妃。不过出去一趟,怎么就敢破了誓言?

和陛下一起,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微风青草,滋味一定很好吧?”

从三人大被同眠,再到荒郊野地里围锦帷。

钟唯唯自觉已经没了名声,索性就不要了,勾起唇角一脸回味:“娘娘您猜猜看?”

吕纯后退一步,诡诈一笑:“自求多福吧。这宫里想要替代钟彤史的人好多呢。”

钟唯唯挑眉问她:“有娘娘么?”

吕纯笑而不语。

独角戏不大好演,韦太后和祁王嗓子都哭哑了,眼泪也哭干了,却不见重华有任何表示,只好自动停下。

韦太后最先开始,颤巍巍朝重华伸手:“陛下……”

重华起身,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母后。”

韦太后叹气:“我就要死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些日子我在病中,常常反思我的所作所为,觉得你说的没错。

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的阿姐,其次对不起你。”

重华垂下眼:“母后生养了朕和阿姐。”

韦太后摇头:“生恩不及养恩大,你不是我养大的,你阿姐也是小小年纪就被送出了宫,你们恨我是应该的。”

重华当然不能当众承认他恨生母,哪怕这个生母不慈不爱,屡次暗害算计他,甚至于亲自对又又下手,他也不能。

历朝历代,都以忠孝治天下,他这个君主要做表率。

他面无表情:“母后想得太多,阿姐和朕只希望能和母后好好相处,多得几分母爱而已。”

韦太后拭泪:“都是我的错,但我当年真的是不得已啊,我没有办法……”

“母后,这怪不得您啊。”

祁王上前,抱住韦太后大哭,又去抱着重华的大腿哭:“哥哥,皇兄,都是弟弟不懂事,您就饶恕弟弟吧,我们是同胞手足啊,再没有比咱们更亲的了……

阿姐被送去做圣女,母后其实也很舍不得,她经常拿着阿姐小时候的衣服流泪,说自己对不起她……”

重华的脸色十分难看,想要发作却又发作不出来。

涉及到皇帝和太后母子间的私事,其他人再留在里面就不合适了,钟唯唯等人自动退了出去,等在外面听宣。

吕纯站在一株盛放的木芙蓉下,人比花娇:“钟彤史,你倒是玩得愉快了,可还记得昔日的好友葛湘君么?”

葛湘君怎么了?

钟唯唯抬眼看向吕纯,吕纯打个呵欠:“宫中事务繁多,太后娘娘病着,韦妹妹被禁足,恭嫔、惠嫔不大懂事,这所有的事情都压在本宫一个人身上,真是累啊。”

话音刚落,就有宫人跑来禀告:“韦美人闹着要来拜见陛下,和陛下认错呢,不让出来就要死要活,请娘娘去看看吧。”

“真是没办法,本宫是最怕事的人,奈何坐在这个位子上,不得不操心。请钟彤史替本宫向陛下告一声罪,本宫去打理宫务了。”

吕纯炫耀的看一眼钟唯唯,表示你再怎么得宠,也不过就是个女官,这宫中我最大,名正言顺就该给陛下管理后宫。

钟唯唯却是不会为这种事伤脑动心的,微笑如故:“娘娘辛苦,恭送娘娘,下官一定会把娘娘的话带给陛下知晓。”

吕纯勾起唇角,傲慢离开。

赵宏图盯着吕纯的背影,若有所思。

钟唯唯凑过去问他:“老赵你有何感想?”

吕纯是越来越张狂了,第一宠妃的派头摆得实实在在的。

赵宏图低声道:“小钟啊,你得有准备,凡事多往宽处想才行啊。”

钟唯唯见他语重心长的,就像是知道点什么事似的,就问:“老赵你想说什么明说好了。”

赵宏图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钟唯唯被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想想也就丢开了,这宫里的事能怎么样呢?

左右不过是那几桩罢了。

忽见一个宫人走出来:“太后娘娘召见钟彤史。”

钟唯唯低头入内:“微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韦太后有气无力地道:“快,快,快把小钟扶起来。”

宫人立刻上前,硬生生把钟唯唯从地上拉了起来。

钟唯唯低眉垂眼,瞅到重华的玄色龙纹靴子,心里就安定了不少,只要他在,韦太后玩再多的花样也没事。

只听韦太后道:“小钟啊,从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和陛下置气。这都是受了奸佞小人的挑拨啊!害得我们母子失和,伤心伤身。”

钟唯唯诚惶诚恐,十分感动:“太后娘娘~微臣惶恐~”

韦太后等着她表态,她却不肯继续往下说了,只是低着头抹眼泪,好像不胜感慨感动,但是一句关键的话都不肯说。

韦太后暗恨,指向祁王:“说,你为何要得罪小钟?难道不知她是你皇兄的人吗?”

☆、146.第146章 韦氏的反击(2)

祁王十分委屈:“儿子并没有那个意思。

儿子只是觉得钟彤史茶艺出众,又善于打理事务,所以想要她教导一下儿子府里的女眷罢了。”

韦太后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你记住了,钟彤史虽然没有封号,但她是你皇兄的人,也是你的小嫂子,不可不敬。”

钟唯唯听到这个话,十分不爽。

什么某某的人,小嫂子,她是某人的小老婆吗?

她梗着脖子,笑眯眯纠正韦太后的话:“回禀太后娘娘,微臣是陛下的御前女官,当不得祁王殿下的小嫂子。”

韦太后眼里闪过一丝不明意味的冷光,慈祥一笑:“陛下,听见小钟的话没有?她是在怨你没有给她名分呢。

女子么,脸皮薄,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做男人的就要主动替她想到,这才体贴。

这样吧,本宫做主,册封小钟为德妃,入主福泰宫。”

重华沉默的看着钟唯唯。

虽然明知生母不怀好意,但若是钟唯唯愿意,大可顺水推舟。

有他护着她,先做德妃,再做皇后,一人独大,什么都是她的。

钟唯唯愣愣的看着正前方,就好像看到一块漂亮精致的美味点心放在她面前,只要她张口,就可以吃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