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 探病(一)
因为祁玉晴深夜落水,惊动了还在宫中作客的祁家老爷子,连夜叫上祁家二爷祁渊便一起赶回了锦上园。
万幸的是,昨日临近黄昏,因为得了祁玉容的邀请,四姨太房里的丫鬟原本出去打水给晴姑娘沐浴更衣,哪知刚走出不远就听见了落水声,加上水塘不过齐肩高罢了,所以她只是受惊过度,身子有些虚弱而已,倒没怎么受伤。
只是这样一来,整个锦上园气氛显得很是莫名,丫鬟婆子,家丁侍卫都被告之不得轻易走漏风声,连带着住在西厢后院梅子林的表姑娘们也被禁了足,怕和其他府里的小姐们闲聊时说漏了嘴,凭白丢了祁家脸面。
原本每日要去之砚书坊听学的祁玉悠和许书颜也只得在宅子里多留两日,说是等事情平息下来再去复学。
拢烟阁。
自昨夜在水阁外偶遇那目光犀利的男子,书颜回到闺房后一直有些心神不宁,一夜过去也没睡好,双目显得有些无神,加上昨夜饮酒后吹了夜风,头也是昏昏的,提不起精神。
还好朱嬷嬷派了个小丫鬟过来通禀,说是让姑娘们暂时在各家房里歇息,免了三日的听学。虽然并未说明原因,翠袖却也懂了,赶紧上来告诉了书颜。
“小姐,这祁家看起来并非想象那样容易,要不,得了机会我们还是走吧。”翠袖端了刚刚熬好的滚粥上来,心道这祁家对她家小姐也不薄,每日早早便会派了厨房的粗使丫头送来熬好的鲜粥,花色品种也会日日翻新,甚为用心。可是锦衣玉食又如何,想起昨夜在嫣红小筑的所见所闻,翠袖愈发觉得此处像个金丝鸟笼子,将人困住了,偏生还有无数的雀鸟想要飞进来…
“你当山西晋商,是那样容易嫁的么?”书颜接过粥碗,轻轻嗅了嗅,一股鱼鲜味儿扑面而来,却嫌有些腥了,随手便放下一旁。
“再富贵,可也是个呆子啊。”翠袖蹙起秀眉,赶紧过去扶了许书颜下塌
缓步来到窗前,书颜伸手推窗,遥望着面前的碧湖,叹道:“听说晴姑娘要嫁的乃是万丰号的少主。”
“就是那个钱庄遍布天下地万丰号?”这下翠袖有些懂了。小嘴惊得半张开。好半晌没能闭起来。
“这也是在祁家。若是放了小户人家地女儿。恐怕巴巴地就嫁过去了。哪里会在乎夫君是个傻子还是呆子呢。”一抹凄冷地笑意扬在面上。书颜抓住窗阑地手略微握紧。手背上显出道道青筋。似乎极为用力。
“可是。小姐真愿意被人当做棋子如此摆布么?”翠袖不由得有些担心:“晴姑娘还是个庶出。都要面对这样地婆家。小姐被大姑娘如此看重。以后少不了也要”
“好了。我会认真斟酌嫁人之事。不会像晴姑娘那般任人摆布地。”书颜打断了翠袖地念叨。聚拢目光望向湖对岸。发现今日画楼公子竟没有在湖边作画。不觉有些意外。
就在此时。那水阁庭院地大门竟突然开了。里面迈步而出一个身着褚色长袍地年轻男子。黑发高束、腰间一抹玉带越发显得身形修长健硕。只是离得太远。书颜看不清那人地模样。
一旁地翠袖也发现了小姐地目光投在水阁那边。伸头瞧了瞧。想着那里除了画楼公子就只有水清。这人确实从未见过。不由得念道:“难道是祁二爷回来了?”
“祁渊…”书颜念着这个名字,心中升起一股疑惑,想起昨夜那个口出恶言的浪荡男子,不由得一阵恶心,赶紧转身关上了窗户,对翠袖道:“斟杯热茶给我,再端两个玉米窝窝过来,这粥偏生太腥,你若喜欢便吃了罢,若不喜欢,给挽歌那丫头吃也行。”
“小姐,你身子这几日还好吧?”见许书颜脸色苍白,双唇几近透明,只是淡淡的一抹浅粉,翠袖赶紧过去拧了一张巾子过来替她拭了拭额头。
轻轻拂开翠袖的手,书颜稳了稳心神:“无妨的,只是昨夜没睡好。可能饿了吧,身子有些发虚。”
“那奴婢赶紧让芜菁去厨房重新拿来早膳。”翠袖说着推门出去,在三楼的扶栏上探出个头,朝正在中庭打扫的芜菁喊了两嗓子,这才又回到了屋内。
“寻件衫子,我想去探望晴姑娘。”小坐了一下,书颜觉得舒服些了,便起身自顾来到妆几前端坐,准备梳妆打扮。
“这件绿裳可好?”翠袖挑出件柔柔的裙衫,绿意淡雅,滚了墨绿的边子,裙角有点缀的几片竹叶,绣功不错,栩栩如生,看起来既素净又稳重。
“嗯,配上这碧玉簪子即可。”书颜从首饰匣子挑出一直海棠碧簪。此簪通体碧玉,一看就是上乘石料雕琢而成,盈盈绿意中透着一丝暖白,很是光莹润泽。
翠袖递上了衫子给书颜,趁着她在屏风后换衣裳时闲话道:“上次去书坊,您专门挑了三姑奶奶送的暖玉簪子,却也让见过世面的那些小姐们知道不能轻易惹了您。这次去探望晴姑娘,您只是配了这支碧玉簪。要知道这簪子虽然石料和雕工都讲究,确实寻常大户人家小姐们常有的。您戴了既显得庄重,又不失体面,真是想的周到呢。”
换好了衣裳,书颜踱步而出,浅笑着又回到妆几前:“在此处过活,说话做事都得千万倍的小心谨慎,要是出了差错,以后的日子怕也难过。”
“小姐聪慧如此,恐怕鲜少有哪家姑娘堪比呢。”翠袖虽说也对祁家诸事小心翼翼,但每每看着许书颜恬然平淡的笑意,总也会不由自主地就放下担忧。
等梳妆完毕,许书颜用过芜菁送来的小点,这就在水莪的引路下去了祁玉晴所居的濯景馆。
濯景馆位于东厢里侧,紧挨着祁老太爷所居的耀景楼,两两辉映,倒也很是气派。听说当年柳如烟未进门时,这四姨太也是个受宠的,所以才能住在离得祁冠天最近的房里。可惜这些年来只生了个女儿,渐渐地人老珠黄,却也不再能留住祁冠天的心了。
不过祁冠天也不是薄情之人,仍旧留了濯景馆给四姨太住着,祁玉晴也跟着母亲一并住在此处。偶尔相聚,外人看来也是气氛和乐,毫无嫌隙的。只可惜,自万丰号派了媒婆来求亲,祁冠天听了祁玉容和柳如烟的意思,着意让不过年十三的祁玉晴嫁去山西,这濯景馆的气氛就渐渐变了样。
这次祁玉晴投湖求死,也是一如惊雷般,让祁冠天从宫中赶了回来。只盼着女儿能乖乖妥协,毕竟对方可是名贯天下的万丰号掌柜,即便是祁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
临到濯景馆,水月和守在门口的丫鬟说明了来意。丫鬟知是新来的四姑娘,却也不好拦着,只得推说进去问问四姨太的意思,让许书颜主仆在馆外的回廊上稍作休息。
侯在回廊上,放眼望去,耀景楼就在眼前高高耸立着,偌大一块牌匾上书了“鹤隐”二字,看着落款的“御兮”二字,书颜不由得想起来时看到的“锦上”牌匾,暗叹这祁家虽然退隐朝中多年,两百年来的基业却也并非等闲。普通世家能得一块开国皇帝御闳的手书已是千恩,哪里还能再挂上一块现任国君御兮的钦赐匾额呢!
正想着,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下意识地收回了眼眸朝那边望过去,书颜瞥到一个着了褚色衣衫的男子徐徐而来,面色冷淡。只觉得那双眼眸神色犀利似曾相识,等回神过来,已感觉自己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微风一过,浑身竟打了一个激灵。
章十五 探病(二)
话说祁玉晴今年不过刚满十三,离得出嫁还早。但万丰号乔家前来求亲,身为姐姐的玉冷八字偏生又和那乔家少爷不合,祁冠天又不愿意这样便宜了族中其他表亲,只好和祁玉容和柳如烟商量后,准备将祁玉晴嫁过去。
小姑娘哪里懂得什么钱庄遍布天下的万丰号,自小养尊处优,对家财万贯也没多大感觉。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闲言碎语,只晓得未来夫君竟是半个呆子,便哭着闹着要退婚。其实说是呆子,不过是因为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平素里偶尔有些沉默寡言罢了,拿乔少爷生活上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奈何乔家聘礼都已经从山西置办到了祁家,就等祁玉晴及竿便过门做长房长媳,哪里能容得了对方悔婚。再说乔家与当年祁玉容所嫁的裴家可不一样。裴家虽然也是世家大族,可毕竟还在河东落脚,祁家威望之甚,他们自然不敢怎样。这乔家掌握着全国的银号,与祁家生意来往颇多,再加上山西天远地远的,祁家也没那个本事能“隔山打牛”,自然不敢轻易得罪。
接到水漪通禀,祁玉容当夜里就赶了过来,先是下令揪出来到底是谁在姑娘面前嚼舌,一翻盘问,倒是找出来个表少爷陪嫁过来的通房丫头,出身在山西,所以才知道那么多事情。祁玉容二话不说,丝毫不顾及那表少爷的面子,让朱嬷嬷领了几个婆子去将那丫头拿下,当夜里就给拔了舌,如今还半死不活的丢在柴房,无人过问。
像祁家这样的大户,别说是拔了丫鬟的舌头,就是打死了也没人敢开口说上半句。加上那表少爷也是家道中落过来寻求庇佑的,哪里会肯给丫鬟说上半句好话,还不是只得忍气吞声的。还好祁玉晴不过是落水受惊罢了,身子并未伤到哪里,不然那丫鬟也只有死路一条的份儿。
濯景馆。
为了自家女儿之事,四姨太几乎一夜没合眼,如今熬到天亮,好不容易才给贴身丫鬟给哄了去休息,所以整个房里只有祁玉容在照管着各项琐事。知道是许书颜前来探望,她也没拦,直接让丫鬟将其请了进屋。
“二爷,你怎么也来了?”接过丫鬟奉上的热茶,祁玉容揉了揉疲惫的双眼,却对祁渊再度而来感到不解:“水清说你昨夜曾来了一趟,可惜姐姐熬不住睡着了,倒是没见着你。
“嗯,昨夜来的太晚,没能和玉晴说上话,只好一早再来看看。”祁渊斜倚在一方香樟木造就的雕花广椅上,说话间睨了一眼不远处的绿衫女子,只觉得她看起来略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曾见过,便问:“大姐,这位小姐是?”
端坐在下首的官帽椅上的正是许书颜,此刻脸色仍旧微微泛白,薄唇紧抿着,看起来很是不妥,冷不防听见祁渊问及自己,突的抬头,目光清冷,却也含着一丝嫌恶。
“喲,瞧我这什么脑子,以为你们一并二来,自然是识得的,竟忘了二爷还未曾和书颜见面。”祁玉容说着,扬手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捏着帕子一挥,媚态百生:“书颜,这便是咋们家的二爷,以后也是你二哥了,快些过来见个礼吧。”
紧抿着唇。许书颜在翠袖地搀扶下缓缓起身。不着痕迹地将手在衣袖中握紧了。这才踱步过去。欠身福了一礼:“书颜见过二爷。”
“许书颜”似是有些玩味地念叨着书颜地名讳。祁渊扬起俊眉。闷声一笑:“我倒是忘了昨夜曾见过一面地。但夜色昏暗只是惊鸿一瞥。虽瞧见了身形。却忽略了书颜妹子是何模样。”
听见祁渊有意提及昨夜之事。书颜脸色随即又白转红。玉牙紧紧咬住。却也不知该如何回嘴。只能憋了一口气在胸中。耐着性子又福了一礼才回到座位。
“也是。书颜地闺房我就安排了拢烟阁。倒是和水阁遥遥相望。你们遇见也不稀奇。”话虽如此。祁玉容眼中却闪过一丝疑惑。凤目流转间好像发现了许书颜地不自在:“只是你们来地都不是时候呢。玉晴妹子好不容易情绪回复下来。如今正睡着呢。或许晚些时候再来。就能说说话了。”
“原本过来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帮得上忙地。姐姐这样说。妹妹倒不好打搅晴姑娘休息了。这便告辞。”书颜巴不得祁玉容这样说。赶紧起身告辞。只想暂时离得那祁渊越远越好才是。
“且慢!”说话间。祁渊也懒懒起身。上前两步:“反正我也要回水阁一趟。不如同去罢。”
“二爷贵人事忙,书颜不敢耽误。”轻甩额首,书颜只觉得手心略微有些冷汗,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握紧了拳头,不曾松开。
“既然你来了祁家,大姐又尊你为四姑娘,也算是我的妹子,哪里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呢?”祁渊好像也瞧出了许书颜面对自己时的不自然,唇角一扬,似是故意,又欺近了她两分,身上一股子淡淡的檀香味散了出来:“以后我便唤你书颜吧,一家人也用不找太过客气。”
“是啊,书颜就是太守规矩,像个小媳妇儿似的。”祁玉容也在一旁附和,起身来到书颜身边拉住她的手:“二爷也不常在府里待着,如今他回来了,正好让你们熟悉熟悉,让他带你四处逛逛,免得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以后闹了笑话也不知道呢。”
勉强的牵动嘴角,书颜冲祁玉容柔柔的点了点头,埋头又对着立在身边的祁渊福了一礼:“那就劳烦二爷了。”
刚出了濯景馆,祁渊就瞥了一眼跟在书颜身后的翠袖和水莪,淡淡吩咐:“你们先回去吧,我有话和四姑娘说。”
水莪倒不敢说什么,福了礼就准备离开。翠袖却有些担忧地看向了许书颜:“姑娘,您今日身子不舒服,可需要奴婢在一旁伺候?”
书颜闹不清那祁渊为何要支开自己身边的丫鬟,抬眼看着他双目中流露的淡淡戏谑,反而不想让他看轻了自己,冲翠袖点点头,示意她离开便是。
身边没了丫鬟,书颜特意走在离得祁渊三步开外的地方,不特别靠近,也不特别疏远,只是静静跟着,等他先开口。
哪知那祁渊竟也一路无话,直到回了碧湖边上,才停住脚步,缓缓转头,脸色掠过一丝冷漠:“许小姐,此处并无外人,原谅我有话直说。”
听他称呼自己为“许小姐”,话音又中透着一股冷意,书颜蹙了蹙眉:“二爷有话便说,书颜不过是寄人篱下罢了,何来原谅不原谅。”
有些意外许书颜的顶撞,祁渊倒是忍不住扬了扬眉:“放心,你既然来了祁家,大姐又喜欢你,以后的日子定然是会安逸平稳,富贵非常的。”
“我不明白二爷的意思。”抬眼,双眸染上一层迷雾,许书颜看着祁渊,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许小姐应该是个聪明人吧,在下就不绕弯子了。”祁渊嘲讽似的吸了吸鼻,伸手指着水阁方向:“以后,你便呆在拢烟阁便好,就不要深更半夜再来水阁散步了。还有画楼公子,除了书坊听学,你也莫要私下与其交往。他不过是个教书先生罢了,非你良配。”
“你”总算闹明白了祁渊的意思,书颜只觉得胸中升起一股恶气,却又不得发作,只好勉强扬起笑脸:“二爷说完了吗?”
原本以为许书颜听了自己的话会像其他表姑娘那样又羞又愤,祁渊看着眼前这个素颜清减的女子,倒也有一丝好奇她为何还能保持着一成不变的温顺态度:“好了,该说的也说完了,不送。”
欠身福了一礼,书颜也并未再说一句话,只是转身便往拢烟阁而去。
章十六 相请
许书颜刚一踏进三楼的闺房,翠袖就急急迎了过来,扶了她到当中的八仙梨花雕纹的茶桌前坐下:“小姐,二爷为何要单独与您说话,可是有什么不妥?”
拿起桌上早已冷透的茶水,书颜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一口灌便下去,觉得腹中沁凉通透,才幽幽的哼了一声:“不过是好心提醒我一句罢了。”
“奴婢回来的时候特意找水莪打听了一下,这个二爷不简单呢。”翠袖赶紧换了热茶递给书颜,见她呆住不说话,只好又道:“听水莪说,二爷并不常回府上,几乎把四老爷开设的清馆当做了自己的家,还和潇湘馆的头牌,什么弄影姑娘是相好,在京城的圈子里名声不太正派,小姐以后离得他远些才好呢。”
不由得又想起昨夜之事,书颜隐隐感到一阵厌恶,挥了挥袖:“别提他了,既然他并不在府中常住,又不怎么插手姑娘们的嫁娶之事,以后便少来少往即可。”想到此,起身来到窗前,推开望着水阁方向,低声喃喃道:“他既然不常在此,应该不会知道我去过水阁…”
“小姐,你说什么?”正在收拾书颜换下来的衣裳,翠袖只隐约听得几个字。
“没什么。”想起祁渊的敬告,书颜心中倒偏生想和画楼公子走得近些,一来纯粹好奇他怎会和自家父亲有过交往,二来打心眼儿里就不愿让那祁渊左右自己的行动。思虑至此,不由得的笑了笑,回首拉上了窗。
换了身常服,翠袖和挽歌正准备服侍书颜用午膳,芜菁却进来通禀,说是朱嬷嬷在外面的花厅内候着,有事要求见四姑娘。
自从被朱嬷嬷领进园子,许书颜倒也两三日没见过她了,知道她地位特殊,倒也不好让她久候,便将就一身常服去了花厅。
“给四姑娘请安。”朱嬷嬷仍旧是俗气的金银裹身,肥肉颤巍巍的,说话间几乎要落下那层厚厚的粉壳子:“几日不见,姑娘愈发的水灵了呢。”
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书颜今日状态不怎么好,脸色苍白不说,眼神也恹恹的,可礼多人不怪,书颜倒也没怎么在意朱嬷嬷的奉承,让芜菁给她赐了坐,又吩咐芜兰上茶,这才笑道:“朱嬷嬷这几日忙吧,怎么有空过来看望书颜呢。”
“哎,实在是没办法,老婆子才过来求姑娘帮个忙的。”朱嬷嬷说着从袖兜里掏出一张水红的丝帕,似是在擦拭额间的冷汗,抬眼望了望左右:“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去湖边吧。”书颜起身。让翠袖和挽歌先上去准备午膳。自己则领了朱嬷嬷来到碧湖边上地小亭。
说是小亭。其实从湖岸延伸到湖边地一个平台。上面有个顶子遮住一半。下面有立柱支撑着。三面挂了碧蓝地细纱。微风一过。通透清凉。倒也让人心情舒爽。
“四姑娘。奴婢有个不情之请。”朱嬷嬷平素里均是大大咧咧地泼辣性子。不然也不能做如此大个宅子地管事婆子了。如今言语扭捏。倒是有些让人意外。
“嬷嬷千万别如此客气。要是有书颜能做到地。定然不会推却。”书颜仍旧一副温温柔柔地样子。说话间眨了眨眼。冲朱嬷嬷一笑。
“那奴婢就斗胆如实相告了。”朱嬷嬷仿佛舒了口气。红唇飞快地翻了起来。将所托之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原来。每月地二十八。宫里地贵妃娘娘都会举行夜宴。身为祁家地三姑奶奶。贵妃娘娘每次都会请祁家姑娘一并进宫作陪。自祁玉容出嫁后。一直都是祁玉悠作为代表入宫请安。可自从知道三姑奶奶想让自己入宫为妃。祁玉悠就不再愿意入宫了。上几月都是推说染病给辞了。可拖了久了毕竟说不过去。这次三姑奶奶专程派了宫里地嬷嬷过来相请。若再不给个回复。怕是会得罪了贵人。
听到此,书颜不得不开口打了岔:“朱嬷嬷,那便好言相劝三姑娘进宫即可,我又能帮得了什么帮呢?”
撇着嘴苦笑了一下,朱嬷嬷脸上肥肉一颤:“坏就坏在三姑娘昨夜探望了晴姑娘,连夜就收拾了东西,说是要去城郊的云拓寺小住几日,帮晴姑娘求平安。今早宫里来了人,大姑娘又忙着在濯景馆里安排事项,这才不得已前来求四姑娘点个头,奴婢就去给宫里的嬷嬷说说,让您代替三姑娘入宫请安,也算和三姑奶奶见上一面。”
“我替玉悠进宫请安?”书颜没想到朱嬷嬷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想起近十年未曾与祁家三姑奶奶谋面,心头倒是又意外又期待,但总觉得有些不妥:“不是还有冷姑娘么?”
看到许书颜脸色纠结,朱嬷嬷以为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赶忙上前一把跪下,语气凄厉地念叨起来:“不是我这个婆子多嘴,实在是身为庶出女儿,是没有脸面入宫的。四姑娘虽不是祁家女儿,但好歹是二姑奶奶那边的许家千金。再说自,四姑娘来到祁家,上上下下又都将您视作本家小姐,论身份,您去了是再适合不过的。”
“我”书颜让朱嬷嬷这样一说,一时间倒不知怎么开口了,只好双手绞住帕子,立在扶栏边上半晌也没开口。
“四姑娘。”朱嬷嬷见许书颜神色犹豫,似有松动:“来之前奴婢也问过了,这是大姑娘的意思呢,说是整个宅子除了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姑娘入宫请安。您若肯了这回,大姑娘一定忘不了的。”
紧抿着唇,咬了咬牙,书颜扭头过来,盯住朱嬷嬷一身颤颤的肥肉,勉强的点了点头:“那我就替玉悠尽一回孝道,顺便拜会一下三姑奶奶,也算给她老人家请安。”
朱嬷嬷听书颜竟答应了,一张原本愁云密布的脸瞬间就开了花,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凑上前,低声道:“姑娘去了准没坏处。二十八那天除了贵妃娘娘要招待京城世家的闺秀女眷,还有好些个王孙公子参加太子爷举行的诗会呢。若是撞见一两个合意的,说不定连婚事都给解决了呢。”
没想到朱嬷嬷竟如此直白,书颜觉得脸上一臊:“嬷嬷怎的如此说呢,书颜还在孝中,一时半会儿哪里能考量嫁人之事。”
“喲!”朱嬷嬷自掌了一嘴,啐道:“看我这老婆子,忘了姑娘还在孝中,真是该死了。”说罢又悄悄看了一眼许书颜的脸色,似是在确定她是否真心,接话道:“那就请四姑娘明日一早就准备准备,拾掇拾掇,宫里的轿子会来宅子门口接人的。”
“劳烦朱嬷嬷了。”书颜点了点头,想着明日就要入宫一趟,心中莫名有些颤动,也闹不清是害怕还是期待。
章十七 入宫
十年前,正值茂年的皇帝曾携美私巡河北,只因爱妾的亲姊妹就嫁在了高阳许家。
当时的许之山不过一介书生,虽然靠的一手妙笔丹青名满高阳,却仕途无门,最后托人介绍,只在河东大族祁家的丹青馆谋得一个教习之位,并与祁家二小姐相遇。那祁二小姐虽是世家闺秀,却偏生性格刚烈,对许之山一见倾情,不顾家中父母反对,毅然决绝的私奔,连一个铜钱的嫁妆都未曾带出来。许之山也是个喜好风花雪月之辈,虽然早年丧妻,还拖了一个年幼女儿在旁,却毫不畏惧世家大族的威胁,硬是回高阳老家置办新房,在父老乡亲见证下取了祁二小姐为续弦。
早已嫁入宫中的祁三小姐却一直暗中与姐姐有联络,知晓她竟为了一个书生私奔至高阳,便托了皇上出巡之机,特意前来看望。亏得当今皇上对丹青之术甚为痴迷,觉得许之山也算是个可造之才,便想让地方官府纳了许之山为仕,让他做个小官也好。可祁三小姐却对其拐走自家姐姐很是不满,有意想要刁难试探,让许之山在画笔和祁二小姐之间只能选一。
许之山自然不会为了作画而放弃娇妻,毅然当着皇帝和祁三小姐的面折了一杆画笔,以表决心。皇帝也觉得许之山虽然清贫,却愿意为了妻子放弃一身的才华,便暗地给高阳知县打了招呼,让许之山做了一名小小主簿。祁三小姐也悄悄告诉姐姐,要许之山不再作画只是试探罢了,让他不必介怀,断笔也可再续。
只是许家虽然在高阳也算大家,却与祁家相差太远,为了娇妻,许之山入仕之后便勤于公务,只想凭着自己的本事让妻女享福,画笔却也少拿了,不过是偶尔教教幼女,用作怡情而已。
“四姑娘,锦阳门到了,请下车,换乘宫轿。”
一声呼唤惊醒了正在车撵上发呆的许书颜,身边翠袖赶紧卷起帘子,先身跳下了车撵,伸手将自家小姐给扶了下来。
下得车撵来才发现,此处乃是锦阳门边的一个小楼,里面隐隐传出些女子说话的声音,惹得书颜拉了送自己过来那位宫人,低声问:“请问嬷嬷,这里是?”
“四姑娘,此楼是各家准备进宫赴宴的小姐们歇脚的地方。虽然不大,却隔绝了外间闲杂人等,稍微休息一下便会有宫轿从侧门来接,到时候您一并和其他小姐上轿就是,不用担心。”宫人恭敬地答了,一把将两扇排门拉开,半屈着腰向里高喊:“祁家四姑娘到——”
话音未落,已有两个宫女出来相迎,均朝着许书颜福了一礼。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指了指屋里一排雕花扶椅:“姑娘进去歇息吧,茶茗小点俱已奉好的。”
书颜点点头。瞧过去才发现已经有三两个锦衣绣服地官家小姐坐在了里面。一边品茗一边低语闲话。气氛颇有些热闹。当中端坐一个黄衫女子看起来很是眼熟。丰腴地身子。眉眼间一股傲色。定眼一看。正是那日在书坊得罪了地户部侍郎千金。秦如月。
里面闹哄哄地。好像秦如月和其他几个官家小姐也没听清楚宫人地传报。只是排门打开后灌了丝风进来。大家才收了嘴。齐齐往许书颜看过去。
“是你?”秦如月眼尖。一下子便认出了许书颜。脸色由笑转怒。起身两三步过来。上下一打量。下意识地又高抬着下巴:“怎地走哪里都会遇见你。真是晦气!”
“秦二小姐。两三日不见。您过地可好?”许书颜却也懒得与其口角。只是神色如常地向着她颔首招呼。便在翠袖地搀扶下进了屋。
哪知许书颜刚刚端坐在小扶椅上。秦如月就怒目对着守在门口地宫人:“今日乃是贵妃娘娘设宴款待京中闺秀。这姓许地女子算是什么身份。竟也能一并前往赴宴么?”
被质问地那个宫人正好是贵妃娘娘派到祁家去地。年约三旬。岁打扮和寻常宫女一般无二。却在头上簪了一支粉色绢花。一看就是有些来头地。此时听了秦如月地问话。不温不火地上前福了一礼:“秦二小姐请自重。许姑娘是贵妃娘娘地贵客。”
“贵妃娘娘的贵客”说道最后,秦如月嚣张的气焰已经生生被压在了腹中,一张俏脸憋得通红,这才跺了跺脚,回到自己的座位。
许书颜却对秦如月如的态度有些担忧,毕竟这是第一次入宫,也是十年后再次和贵妃娘娘相见,身边放这么个厌恶自己的官家小姐,也不知道会不会惹了祸事出来。
等秦如月坐下,适才一并闲话的小姐们都围了过去,拉住秦如月问东问西,想知道这个看起来相貌婉约衣着清减的女子到底是何身份,怎么刚才那宫人竟说她是贵妃娘娘的贵客。
其实秦如月也不知道许书颜的底细,只是将之砚书坊内发生的事儿按着自己的感受添油加醋的说了,不明内情的人一听,便以为是许书颜仗着画楼公子,一来就挤走了秦如月,纷纷投来复杂的目光,低声碎语着。
书颜知那秦二小姐定不会说自己半句好话,看着对面几个小姐窃窃私语,不时地望向自己这边上下打量,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罢了,接过翠袖递上的茶盏,自顾喝茶。
等了小半晌儿,终于有宫人出来通禀,说宫轿到了,让诸位小姐赶快收拾了上轿,并叮嘱随行的丫鬟留在此处,不得入宫。翠袖知道自己不能入内,倒没说什么,只是从袖口里悄悄拿出两油纸包了两层的小小纸封递给书颜,低声道:“小姐,宫里规矩多,奴婢怕您在里面若是饿着了找不到合适下口的,便包了两块香糕在里面,也不占地方,您放在袖兜就成。”
书颜顺势收进袖口,觉得翠袖不免紧张了些,宫里是什么地方,难不成还会少了小姐们的吃食,不由得笑了笑低声吩咐她好好在此等着,不用太过担心,这便起身跟着引路的宫人绕过屋内一盏屏风,从侧门直接上轿。
宫轿宽大,一并挤了四个人,除了秦如月还有另外两个官家女子。听她们说话间相互的称呼,好像一个是正二品京城副都统的小女儿舒文嫣,一个是从二品内阁学士的千金吴桂芝。两人虽出身权贵之家,相貌却只中流,不过衣着讲究钗环富丽,比之普通人家的女儿要贵气三分罢了。因为秦如月的父亲乃是从一品的户部侍郎,两人好像都以她为首,说话间很是巴结的样子。
没了翠袖在一边,秦如月又视她为眼中钉,另外两个小姐也以秦如月为首,自然也不会前来搭腔。书颜左右望了望,自觉无趣,便悄悄撩开了官轿的小帘,偷偷打望着皇城景象。
这一打望不要紧,书颜远远就看到一袭眼熟的褚色长袍在前方宫殿的回廊处快步行走着,旁边有一个紫袍男子,头戴碧冠,身形挺拔,也是步履匆匆。虽然只是瞥到背影,书颜却能明显感受到那人浑身上下透出的一股冷逸孤傲的气质。
赶紧放下帘子,书颜不着痕迹地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以平复心情。再看看眼前对自己态度刻薄的秦如月,祈祷着千万别在宫里和那口无遮拦的祁二爷再碰上才好,不然,这趟入宫来完全就是活受罪了。
章十八 含烟
本朝贵妃姓祁,名含烟,十三年前入宫,育有两位公主。当今皇帝继位十五年,虽然后宫妃嫔众多,却只得两位皇子与五位公主。曾诞下皇子的先皇后因恶疾而逝,两位皇子也迟迟不见赐封,朝中盛传或许大皇子御儊和二皇子御嵝均资质平庸,难以堪当太子大任。如今祁贵妃正在孕期,举国上下都在同盼,贵妃娘娘这胎是个小皇子才好。
其实当年要入宫为妃的应该是祁家二小姐祁含真,奈何她生性淡薄,无所欲求,整天盼的不过是寻个老实夫君,一个你一个我的了渡过此生罢了,从未想过要入宫伺候皇帝,同芸芸后宫中的妃嫔们争夺一个男人。幸而当时的太后也是祁家姑奶奶,挑来选去,觉着含烟比之含真要讨喜,这才偏生抬了三姑娘入宫。
如今一晃十三年过去,祁含烟也从当年的小小婕妤,成为了宠惯后宫的贵妃娘娘。若不是祁家已经抬出了三任皇后,怕是早就入主正宫了。但天下人都知道,这次祁贵妃有孕,若是生下个皇子,早晚也要做了那个母仪天下的位子。
宫轿约莫行走了两柱香的时间才停了下来,一个内侍上前撩开了帘子,一一扶了四个小姐下轿。
第一次见到内侍,许书颜很是好奇,多看了两眼。却觉得除了下巴上没有胡茬,面色要白净些之外,倒也和寻常男子差不多。只是等他们开口说话时才觉得有些别扭,好像掐着脖子的老鸭在叫着,着实奇怪难听。
秦如月和那两个小姐似是常常入宫,对宫里的一切也不陌生,甚至还认识前来接引的内侍和宫女,悄悄塞了几个金裸子给他们。那些内侍和宫女也不含糊,脸色平常的收了好处便领着四人去了御花园。
因为春日天气多有薄日,御医也嘱咐祁贵妃要多去花园散心,所以今日的宴席也一并设在了繁花争芳的御花园里。
此时临近黄昏,雀鸟飞鸣,倒使得此处幽静无比。一路走着,书颜也在左右打量着皇家林苑到底是何模样。且不说遍植两旁的珍稀花卉,单是那一片片半人高的金钗石斛就美的让人有些挪不开眼,再配上点缀在一汪偌大碧池周围的翠色春柳,整个御花园就好似仙境一般,静谧芳香。
“小姐们今日到的真早呢。”说话间,一个宫装女子从蜿蜒小径上踱步出来,冲着众人一副礼,又自顾起身。虽然自称奴婢,可相貌气质都含着一股子傲气,似是身份不一般。
“秀珠姑姑,您老人家今日怎么亲自来了呢?”那吴桂芝好像识得此宫女,上前两步,语气也颇为恭敬。
“还不是庸王殿下今日竟从晋阳回宫来了,皇上四处寻人都不见。想着或许会到御花园来,便让奴婢过来瞧瞧。”那宫女抬眼望了过去,一一掠过秦如月和舒文嫣,最后将目光停在了许书颜的身上。
秀珠姑姑走到许书颜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她一袭水蓝轻衫。裙角泛着流光似地水纹。臂间一根沉银挽带缀在两侧。走动见衣袂扬起。婀娜摇曳。
地确。书颜今日地装扮虽然同样素净。却精心了许多。发间也配了上好地钗环。立在三个装扮甚浓地女子身边。整个人看起来雅致清丽。竟凭地出挑了好几份。使得那秀珠姑姑不由得问:“这位小姐有些眼生呢。”
一路随侍地宫人赶紧上前。福礼道:“禀姑姑。这是祁家四姑娘。名唤书颜。”
“四姑娘?”秀珠觉得疑惑。蹙起眉头望着许书颜:“可奴婢记得。祁家嫡出地到了三姑娘玉悠。其他地便是庶出了。怎么”
秦如月和另外两个小姐也是第一次听说许书颜地真实身份。纷纷睁大了眼睛望着她。想听听到底是何缘故。祁家竟凭白变出个四姑娘。
“回姑姑。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那宫人似乎也太清楚情况。只好望向许书颜。让她自个儿回话。
“秀珠,你不伺候着皇上,怎的在此闲逛啊——”
众人都瞧着许书颜,准备听她开口解释,冷不防一声润如珠玉的话音随着香风而来。一转头,才发现迎面踱步而来一个彩绣辉煌、端丽冠艳的美妇人,着了缕金百蝶穿花的茜色裙衫,却也掩不住腹部微隆,步履姗姗。
“参见贵妃娘娘——”
无论是那秀珠姑姑还是秦如月,见了来人俱已欠身曲腰,齐齐福礼,书颜也猜到了三分,跟着福礼下去。
懒懒环视了一眼下首众人,祁含烟丢开了宫女扶着自己的手,莲步轻移来到许书颜的面前端立着,朱唇微启:“你可是许家丫头?”
书颜略有些紧张,没想到儿时记忆中那个和和气气的三姨,如今竟变得贵气逼人,不由得捏紧了手心,暗暗调整呼吸,让自己顺过气来后才稳稳答了:“禀贵妃娘娘,小女正是。”
“虽然本宫不是你的亲姨母,却也与你有缘,过来,让我好好瞧瞧。”祁含烟伸手轻轻抬了抬许书颜的手臂,顺势让她立起了身,上下一番打量,满意的点点头:“嗯,还是和本宫印象中那个小丫头一般无二。”说罢话音一转,略带愁绪:“好孩子,没了爹娘,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