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卓。”耳朵暖洋洋的。
张开眼,师父顶着一脸雪白的胡须坐在面前,关切地看着她。
“师父…”她努力伸出手,胡子在指尖几寸处,“师父。”
似乎谁在叹息,她想转头,背上却传来一股暖流,缓缓地冲击奇经八脉。胸口疼痛骤减,说不出的舒服。
“师…父…”越来越重的眼皮,终于战胜了对师父的思念与渴慕,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天上人间无数回。等她醒时,正是半夜。从窗户望出去,半边明月骑在屋檐上,亮得刺眼。
“你醒了。”
凤西卓朝发声处眨眨眼,又眨眨眼。
那个俊雅出尘,温文似水的人依然笑吟吟地站在她面前。
凤西卓道:“我在做梦?”
不是做梦,怎么会看到应该远在千里日理万机的首富公子捧着一碗热粥在她面前?
不是做梦,怎么会一眨眼就从生死一线的战场上移到这样一座幽静的房间?
不是做梦,为什么她竟有种身处梦境的迷茫和喜悦?
梦完师父梦长孙月白…难道她连在梦中都不愿意见师兄么?师兄果然应该好好检讨,为何当师兄会当到如此失败的田地。
长孙月白摇了摇头,憔悴的眉眼在刹那绽放神采。
凤西卓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衡量他的可信性,半晌,松了口气,“果然,死人是不会做梦的。”
死字似乎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的唇微微一颤,“我来晚了。”不敢想象若当时再来晚半分…捧粥的手指慢慢缩紧。
这样的心疼懊恼,似曾相识。
凤西卓呆了呆,“我们几时约定好的?”来,是一个概念。晚,是另一个概念。但似乎在今天之前,她既不知道他要来,更不知道他何时要来,又何来来晚之说?
长孙月白头侧了下。乌黑的眼眸正好对准她的眼睛。
明知道他看不见,凤西卓脸上依然一红。他有双极漂亮的眼睛,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漂亮。干净,纯粹,不带杂质。如深潭,不见其底。似浩海,不见边际。
她不自在地干咳一声,目光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来回扫荡,“那个,粥是给我的吗?”
长孙月白走了两步,在她床沿坐下,“请。”
凤西卓用双手将自己慢慢撑坐起,接过粥道:“谢谢。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醒?”
“我只是吩咐他们半个时辰送一碗热粥。”
她想到什么似的,问道:“这是哪里?”看这间屋子这么干净,难道是退回了兴槐城?
“东恒的天衣坊。”
这么快就到了缅州?“我睡了几天?”
“五天。”
她舀粥的手微微一僵,“你一直守在这里?”
长孙月白微微一笑。
她不敢再看,低头呼噜呼噜喝了两大口粥,稳了稳心跳,才轻声道:“你怎么会来?”
长孙月白眼睛对着她,“来送你。”
绿光和天卫送行,她还能勉强借口说长孙世家待客至诚。但主人亲自远送千里,就算她再无知,也知道这绝对大大超出待客的范畴。“为什么?”她问时是脱口而出,等时却虚汗直冒,好象期待,又像害怕,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五味杂陈究竟是哪五味。
长孙月白只是扬了扬嘴角,伸出手,“再来一碗?”
她下意识地将碗递到他手上,“不,不用了。”
长孙月白站起身,“你早点睡。”
凤西卓应了一声,见他步子不大不小,精确地走五步到门前,打开门,“等下。”
他回过头,门外吹进来的风适时撩起长发,如延伸的藤蔓,自下颚贴过。捋过长发的风顺势扑在她面上,带着不知名的清香。
她听到自己狠吞了口口水。思绪被风刮得不着南北,“晚、安。”最后化成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他浅笑如春山含黛,眼下的疲惫与劳累在一笑中氤氲成薄雾。
在门重新关上的一柱香后。
她才想起,他似乎并没有回答那个‘为什么’。
半夜辗转,半夜难眠。
凤西卓翌日顶着一对灰眼圈开门。
门外绿光、黄叔等人站成一排,见她出来,人人松了口气。
凤西卓伸了伸胳膊,“事实一再告诉我们,正义必胜!那群衰人怎么样了?”
黄叔道:“死伤泰半,那个军校死在紫气姑娘的鞭下。”
凤西卓笑道:“那这次我们不但没亏,还大赚特赚咯。”
绿光拉住她的手,眼眶微红,“都怪我们保护不力。”
凤西卓最怕这样的场面,连忙打哈哈道:“哪里不力了,我还记得最后是谁抱住我拼命往旁边摔呢。”
绿光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凤姑娘还记得啊。”
“记得。我那时想,是脑门着地变笨好呢,还是面门着地毁容好呢。”
绿光掩嘴笑道:“我记凤姑娘当时是朝后倒的。”
凤西卓叹气道:“其实我是想斜着摔的,好歹耳朵摔破了一只还有一只。可是你实在抱得太紧,我也只好听天由命啦。”
黄叔劫后余惊未平,道:“幸好公子及时赶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凤西卓见他们大大小小都挂了伤,皱眉道:“你们的伤势…”
绿光道:“都是皮外伤。倒是凤姑娘,若非公子随身携带神回丹,又为你连着推宫过血三天,恐怕…”她的话说一半留一半,大有其中后果自知的意味。
其实经过一夜反复思索,她早褪去初醒时的迷茫与迟钝。回想认识长孙月白起的那一刻,自己似乎就无时无刻不处于上上宾的优待。衣食住行,样样妥当得不着痕迹。送行千里,相救于千钧一发危际!人非草木,她若再无动于衷,那她不叫凤西卓,改叫笨死走好了。
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好象一个常年在街上无所事事的游手好闲之徒被突然出现的白发神仙告知,他前世是天上大官,因为体恤凡间才下来受劫,如今功德圆满,又可以回天上享受逍遥去了。受宠若惊到不真实。虽然有废门为桥梁牵线在前,但依然牵强附会了些。
她认识长孙月白不久,却也知道他绝非因一见便钟情之人。
谢绝了绿光的相陪好意,她决定一个人走走。心如乱麻,总要找个地方一个人慢慢理清。有绿光在身边,这团乱麻只会越来越乱。
“咳。”
凤西卓蓦地抬头,见紫气站在不远处,紫红劲装,英姿飒爽,将身后鲜花比得无地自容。她站起来抱拳道:“紫气姑娘,多谢前日相救之恩。”对紫气,她总有种近不能,远不得的感觉。好象带刺的蔷薇,固然美丽,却只能远观。
紫气走到她面前,冷冷道:“你应该谢公子。”
凤西卓笑道:“这个自然。”如果不是长孙月白,恐怕紫气宁可跑去北夷学牧羊,也决不会跑来救她。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
紫气见她笑,脸色更沉,“公子为了你替你疗伤,运功过度,曾竭力晕厥。”
凤西卓笑容顿失。
紫气面色微缓,“你不要辜负公子。”
生平第一次听到自己竟与‘辜负’二字相牵连,心虚莫明。凤西卓看着她认真的眼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公子自从懂事起,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同。旁人能看见前方无路,知道旁边有水,能看书识字,能挥墨成画,但公子只能在想象与记忆中勾勒景象。因此公子喜静,他讨厌旁人在他身边时刻提醒这边去不得,那边有什么。他的世界很小,容纳的只有他自己。老爷与夫人想尽办法,都不能令走出封闭。直到有一天,慕怀星前辈来到长孙世家。他对公子说了很多人,很多故事。从那以后,公子不再抗拒这个世界,他开始用耳,鼻,手来代替眼。他开始学习如何融入人群。也从那时起,他的生命中多了一个名字…”
凤西卓身体一僵。
“凤、西、卓。”紫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潇洒肆意的凤西卓,疾恶如仇的凤西卓,自在无碍的凤西卓。每年,新雍便会传来很多关于你的消息。公子常常不厌其烦地一听再听,或许对你来说,半月宴是你第一次见到公子,见到我们,但对我们来说,你早已经生活在我们之中。”
凤西卓感到肩上眨眼间扛了两只大铁球,比当初尚信锁她的那个大千倍重万倍。
紫气一顿,看她的目光骤然尖锐如锥,“你若负了公子,天涯海角,我必与你清算!”
情如麻(中)
凤西卓在原地呆站许久,久到两条腿几乎陷进土里生根发芽。
紫气的人已经离开,但声音却缭绕不散。
她吐出口气。看来自在山是风水宝地,不然怎么会一离开,各种各样的事便千奇百怪地前仆后继。
她昨夜想得很透彻,透彻到领悟出自己对于长孙月白,不是没有好感的。不然不会每次见到他,心头都留出一角荡漾着淡淡欣喜。只是她这头刚领悟了一点,那头却告诉她对方已经站在终点。这样的差距,望而生畏。
天上碧空如洗。
心中乱绪成灾。
她捶了捶站得酸痛的腿,准备寻找解决心灾的途径。
“我想见长孙公子。”凤西卓随手拉住一个布坊的仆人。
等他领到地头的时候,她才知道原来他与她住得不远。左右隔着一堵墙,是一边打喷嚏,另一边被传染的距离。
她敲了敲门。
“请进。”声音夹着丝轻哑,一如昨晚,只是那时他的笑容太温柔太明媚,以致她根本不曾意识那声音中不经意流露的倦意。
推开门,长孙月白侧卧躺椅,发簪歪斜,黑发随意地披散至腰际。这是他最不设防的时候,不露笑容,眼神暗淡,俊颜憔悴难掩。
他头微侧,抬起眸子,瞬息墨黑有神。“西卓?”
若非曾亲耳听说,谁能想象这样的眼眸竟然看不见。她在心中复叹一回,迈入门槛,轻轻关上门,“咳,是我。”
“你不该下床的。”他掀起薄被,身上穿戴齐整,仍是昨晚那一身。
“无妨。自在山的内功生生不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能痊愈,绝对耐打。”凤西卓说着,上前抢在他弯腰穿鞋前把鞋子抓到手里,道,“你该不会在躺椅上睡了一夜?”是担心她的病情反复,以便能及时起身?捅破那层纸后,便发现他的关怀无处不在。
长孙月白掠过她的问题,伸出手指,“我帮你搭脉。”
“你先躺好。”她连鞋带手缩在身后。
两个人在无声中角力。
看着他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凤西卓率先败下阵来,放下鞋,将手递了过去。
长孙月白搭脉默然半晌,道:“还要休养。”
“到了兰郡王府,晓晓、邢叔他们会照顾我的。”凤西卓冲口而出,却又因他脸上的黯然后悔不迭。
她自小到大,是头一次被人如此关怀。自在老人虽也关心她,更多的却是作为师父与长辈的包容引导。与慕增一则情同兄妹手足,且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人生,若非大事,平时极少往来。而其他如晓晓、邢叔等人,则是以她马首是瞻,由她操心得多。所以这样单方面被呵护,反而令她不自在,不自在到忍不住口不择言。
他微微一笑,道:“兰郡王府中名医如云,月白过虑了。”
凤西卓努力想找回自己来之前打好的腹稿,不然再说下去,只怕她最后愧疚到自尽,也还没提到来意。“长孙公子对凤西卓的救命之恩、提点之德、顾全之情,凤西卓铭记在心。他日若有用的上凤西卓之处,敬请直言,水里来火里去,上刀山下油锅,但凡公子说的,凤西卓无不照办!”她前半生谢过不少人,但将谢辞说到这份上的,惟长孙月白一人而已。
长孙月白淡然道:“我以为从我称你西卓,你叫我月白那日起,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凤姑娘。”
最后的‘凤姑娘’三个字,他虽说得不咸不淡,却好象一枚针,从她心的这端里穿到那端,中间留下一个洞,顿时空虚如注。
不过幸好,凤西卓的反应够快,脸皮够厚。当下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上,“说的也是。我刚才故意这么说,就是怕你真的让我上刀山下油锅。哈哈…没想到天下首富也会做亏本买卖,平白少了一个武功高强的打手。”
长孙月白露出笑容,“无妨,只要总帐盈大于亏即可。”
凤西卓干笑数声。“啊,对了。”她从怀里掏出三张牛皮纸,放到他手上,“这东西名头虽然好听,但予我无用,倒不如予你,也算适得其所。”
长孙月白的拇指在牛皮上蹭了两下,“高氏秘宝图?”
“你怎么知道?”她一楞。虽然秘宝图放在她身后近半年,但她自认还没有办法把它和其他牛皮分辨出来。
长孙月白将其中一张秘宝图翻开,“这里曾被蜡烛烧掉一角,还有点硬。”
凤西卓认出是从未央山山脚富户手中拿到的那张,那富户说他是从一个在长孙世家当帐房的远房亲戚处得来,难道竟出自长孙府。看来陈虞昭与她当时的估算都没错,最后一张秘宝图的确在鲜都,在长孙月白的手中。
“我这算…物归原主?”
长孙月白将地图折起,“秘宝流传至今几经易手,若说原主,恐怕你我都算不上。”
“既然无主,当然是德者居之。若说德财,舍月白其谁。”
长孙月白听她直呼其名,眉眼一弯,“你不想要秘宝?”
“寻宝哪有抢劫来得恣意潇洒。”她歇了口气,“虽然还差一张,不过却能用来敲兰郡王府一笔大大的竹杠。”
长孙月白道:“你不如送给萧世子,他必然善待于你。”
凤西卓听他口口声声皆是为自己打算,感动之情难以言表。但她心中越是感动,表面上反而更加大咧咧,“万一让他发现我才干过人,智计无双,可堪大用,事事倚重,我岂非要累得死去活来?还是韬晦的好。”
“即便如此,你也可用秘宝图傍身,以防万一。”
凤西卓见他一推再推,一把抓过秘宝图,塞进他的衣襟。“哎呀,这是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就当放在你那里保管…”她的话突然顿住。
长孙月白伸上摸了摸胸前,一条细绳被她适才顺手带了出来,绳上绑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石刻凤凰。“你已送了最值钱的礼物。”
凤西卓面上一红,“那个,我已经没事了,你好好休息。”
长孙月白含笑点头,“好。”
“真的要休息哦。”她忍不住再三叮咛。
他握着胸前的凤凰,“以它为证。”
为何这听起来这么像山盟海誓?一定是她想多了。凤西卓拼命捏着自己的大腿。
可惜长孙月白看不见,不然定要惊讶有人竟能把脸红到番茄的程度。
情如麻(下)
从东恒到秦阳不足千里。
但凤西卓一行从离开东恒起便病员不断。从绿光到黄叔,从黄叔到洪叔…除了她和长孙月白,其他所有人包括紫气都得了回伤寒。其后,马车车轮坏了五六次,大石堵路堵了三四回。短短一程路,几乎囊括旅行时的一切霉运。往往走半天,歇两天。走两天,歇五天。两辆马车磨磨蹭蹭、行行停停,竟用了一个多月才看到秦阳城。
凤西卓看到那条如巨人双手般捍卫缅州首邑的城墙时,忍不住感慨道:“太不容易了。我还以为我会老死在路上呢。”
绿光心虚地摸摸鼻子,“也许老天爷不想凤姑娘去秦阳呢。”
凤西卓恍然,“我终于知道原来老天爷她姓绿。”
绿光暗暗做了个鬼脸。凤西卓看穿这一路的把戏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有傻子才相信真会有人倒霉到这种天怒人怨的程度。反正只要拖延行程达到目的便无伤大雅。可惜的是,行程是长了,但期望中的进展却没有发生。长孙月白和凤西卓都是一副你慢随你慢,清风拂山涧的模样。害得她在一旁看不过眼,频频假传消息,最后落得信用荡然无存、连说真话都要反复发誓的下场。
秦阳城里,酒楼林立,文人凭栏展袖,字画漫街招摇。
凤西卓赞叹道:“怪不得说‘京城的贵胄鲜都的富,秦阳的字画江秦的舞。’”
“这些字画真的有人买吗?”绿光疑道。
“买不买在其次,不少文人花钱把字画放在这里,最想的还是让人观赏品鉴。”
绿光讶道:“不是有专门的字画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