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陈将手缩在身后,“我要见杜先生!我要见先生!先生!先生……师父!”
“你要见他吗?”鉴真道。
杜先生垂着眼,他与陈伯,数十年来亦主亦父亦兄亦子,他一动不动地静默了良久,“……不见。”
“陈伯得的是癌症,他这一去,你们怕是没有机会再见面,”鉴真好意提醒,“真的,没有什么话要留给他?”
“没有。”杜先生依然是同一个回答,“至于那些丹药香碳和手札,我都会毁了,要是不放心,你们可以派人随我一同前去。”
“你,不是要等嬛君吗。”她迟疑着道。
“……不等了。”杜先生慢慢地摇头,摩挲着胸前的银色怀表,疲惫地道,“她不会出现的。”他等待了太久,太久……他真的太累了,终于肯告诉自己,早该相信,那就是一个谎言。
那个诺言,永远也不可能兑现。
“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的重复着希望,失望,希望,又失望……”杜先生留恋地凝视着鉴真的眼,“我曾经以为,你会是她。激动又欣喜地带你上了阁楼,给你看当年嬛君留下的旧物,请你吃嬛君最爱的菜,和你赏她最爱的花……但你不是她,你只是像她罢了。”他很清楚这一点,只是熬不过漫长的等待与寂寞,忍不住饮鸩止渴。
被留下来的人,往往是最痛苦的。
杜先生寂寥疲惫,心灰意冷的眼神,同是独行在这个时代鉴真深有感触,她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地按了按杜先生的肩。
“无碍,我也活得够久了。”杜先生却是轻笑一声,洞悉地对鉴真道,“既然已经抓到了老陈,接下来应该是我了吧。”
鉴真视线游移了下,其实原仲芳十分钟前就让她带着杜先生进特别行动组的拘留处,关于杜先生的罪责判书估计要过一阵子才会下来。毕竟他的能力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他不是凶手,日后也必须处于特别行动组的监管之下。
杜先生宽慰道,“我明白,你无须过意不去。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们的死,我本是难辞其咎。”他的容颜依然是那么年轻,然而内里的皮囊却已老去腐朽,“我早就不该强求,不该继续铸下大错。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杜先生在这一夜散去精气。
翌日,当众人打开房门,眼前一夜白头,鸡皮鹤首的耄耋老人令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杜先生,你……”即便是曾经将杜先生看作是潜在情敌,暗暗警惕的江道义也不禁动容。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老人低哑浑浊地道,他倚靠在床头,依旧有礼地道,“可以为我寻一根拐杖吗?我怕自己……走不动了。”
江道义急急地去附近为他买了拐杖,杜先生温和地道了声谢,他拒绝了其他人的搀扶,先抚摸着拐杖熟悉一下,而后颤颠颠地支起身子,一点一点慢慢地走出房间……
“我可以在院子里走一走吗?”曾经颀长的身形佝偻了下来,老人以着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原仲芳悄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你自由了。”
“多谢你们……”老人真心地道,微风拂动着蓬乱的白发,他拄着拐杖,生疏而蹒跚着,一步步走远。
“杜先生,你要去哪里?”鉴真追出去道。
“去镇江公园。”当年他和嬛君经过锦城时曾经住在那里……一晃眼,白云苍狗,曾经的乡野小巷也已被开辟成公园,“昨晚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了许多从前的旧事,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一直害怕自己总有一天会忘记,原来没有,我回想起梦境,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真好啊……”
老人喃喃地念着,“真好……”
晨光破开乳白的轻雾,流水迢迢,亭亭立在竹林间的楼阁似娴静的仕女。
老人沿着步道迟缓地踱步,拐杖触地的清脆‘笃笃’声,与风过竹林的‘沙沙’声相映成趣,他走走停停,脚步踉跄着,很是吃力,却依然执着地继续往下走着……
老迈不堪,原来是这种感觉。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自己又更衰败了一分,他慢慢地伸出手,青筋纠结,皱纹横生的手臂上一片片褐色的斑纹逐渐扩大,他费力地曲起僵硬的胳膊,抚摸了下原本浓密的头发,触手之间,一缕白发悠悠飘落……
他快要死了,他想,比他预期的还要更快一点啊。
只是对苏小姐有些抱歉,还得麻烦她前来为他处理后事。
发送了通知的消息,老人举目环顾了一圈,迟钝地走向竹林深处的石板椅,想找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地等死……
“让下,让一下!哎呀!”
从他身后的拐弯处突然奔出一个年轻的少女,眼看躲避不及,她硬是转了方向,跌进他身旁的花圃里。
听到少女声音的那一秒他如遭雷殛,老人怔怔低下头,迎面望见那张魂牵梦萦了百年的容颜,“嬛君……”
“哎?”少女没听清楚,她背着双肩包,脖子上挂着相机,头戴鸭舌帽,像是来观光的游客。她第一时间先去看照相机,见屏幕没有摔碎,方松了一口气,疑惑地看向他,“老大爷,您说什么?”
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那小巧秀气的鼻子,眼尾斜斜上扬的灵动双眸,花瓣一般的嘴唇,是嬛君……强烈的,源自于灵魂深处的熟悉悸动,让他确定了——她就是她。
“您……怎么哭了?”她惊讶又有些惶恐。
“小妍!”从少女来时的方向追上了另一位年轻英俊的男孩,“你没事吧?跑那么快干什么,摔着了吗?”他第一眼先看到少女,焦急又心疼地轻责道。
“我没事啦。”少女撒娇地勾住男友的臂弯,只是心中又忍不住牵念这位泪流满面的奇怪老人,“老大爷,您怎么了?”
【我会回来,这次换你来等我,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等着我……】
啊,你终于来了。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曾经至死不渝的恋人,然而他已垂垂老矣,发动齿摇,大限将至了。
“老大爷?”
老人终于移开眼,耸搭下陷的眼皮底下,至喜至悲,最后极缓慢地,他蹒跚着转过身,嘶哑地道,“没有,我认错人了……”
少女被男友拉着,背向老人,渐渐离开。
她皱着眉,想起那张苍老,悲戚交加的面孔,莫名的怅然若失。
【“这辈子能遇见你,我三生有幸……你的命是我的,好好活着……这次换你来等我,我一定会……”】
在灵魂深处,似乎曾经有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许下这样的承诺,一定会什么呢?
她努力地去回想,却只能模模糊糊地抓住那些散落的只言片语。
【我一定会……】
【一定会……】
少女蓦地停下脚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让她疯了似地往回跑。
“小妍?小妍!”男友惊讶地喊。
【我一定会……找到你。】
你是谁?
【……等着我。】
我已经忘记了你,你还在等我吗?
她不管不顾,一路狂奔,停在了颓靠在石椅上的老人面前,无法自控地泪如雨下,“奇怪,我,我从前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他未料到在弥留之际,竟还能幸运地再次见到她,命运,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善待了他。他感激又释然地笑了,“得见小姐,是我一生所幸,幸甚至哉……”
鉴真与江道义远远站在路口,杜先生死了。
他们在见到与许嬛君容貌相同的少女时就明白了过来,命运对他是何其仁慈又何其残酷。
江道义望着那张老迈的脸上,在最后一瞬间凝固着的感激的笑容,“不论如何,于杜先生而言,能在漫长的等待后再次见到曾经至死不渝的恋人,到底,是幸运的吧。”
第四卷·诺言<完>
作者有话要说:我其实并不喜欢看寻找转世恋人的题材,对于我而言,每个人的性格都因身边的环境和人生经历变得截然不同,就算真的找到了对方,对方也不再是前世令你喜欢的那个人了。
杜先生的人生是悲惨,也是幸运的。我对这个角色也投注了感情,所以让他求仁得仁,等待了百年,终于等到了他想等的人。
现在开始第五卷,估计要写不完了~我又得开通宵。
下一章大家还是明天白天买吧~
谢谢Jane的地雷哟!抱住啾~
☆、第五卷·寻龙 第一章
传说, 龙角似鹿, 腹似蜃,鳞似鲤, 爪似鹰,掌似虎……春分登天,秋分潜渊, 能呼风唤雨,呵气成云。
但这世间, 是否真的有龙?
有明确的文字记载,于民国23年,营口《盛京时报》曾图文并茂地刊发过一期报道:《蛟类涸毙》。
文中提到“本埠河北苇塘内日前发现龙骨, 旋经第六警察分署,载往河北西海关前陈列供众观览,一时引为奇谈, 以其肌肉腐烂, 仅遗骨骸,究是龙骨否, 议论纷纭,莫衷一是。”
“拜托, 都快期末考了, 这是我们毕业前最后一次考试, 你还在看手机?”袁媛凑到鉴真的手机屏幕前,“营口坠龙?想不到你会对这个感兴趣。”
“你也知道营口坠龙?”早已写好论文,平日也乖乖温习功课的鉴真自然不像那些临时抱佛脚的学渣一般紧张→_→对, 袁媛,说的就是你。
袁媛毫不羞愧,一拍胸口义无反顾投身八卦,“据说在发现龙的遗骸前,曾经有不少人见过那条还活着的龙,不过当时那龙快死了,村民们用席子给它搭凉棚,往它身上浇水,还有寺庙里的和尚们天天在旁边为它作法超度,后来连续下了40多天的暴雨,那条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不见了,再次出现,就死在了芦苇塘里……”
从隔壁教室过来的江道义睨了她一眼,“怎么我听到的版本是,那其实是条搁浅的鲸鱼骸骨呢?”
“切,《走近科学》是吧?”袁媛双手环胸,“反正我是不信,如果是鲸鱼的骸骨错位,也不至于那么刚好就插在头上两侧,而且发现龙的时候,它的爪子下方,被挖出了一个十几米长的深坑,鲸鱼哪来的爪子。”
江道义无所谓地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道,“好吧,那就当是龙,对于你的期末考试有帮助吗?”
“……”扎心了,“啊啊!真是越大越不可爱了,鉴真你快甩了他。”
江道义一手勾住鉴真的肩,回头朝她冷冷地眯起眼。
袁媛瞬间怂了,“……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说。”灰溜溜夹着课本回自己座位。
鉴真笑着摇头,轻轻推了推他环在肩上的手,“再过不久就开始考试了,你跑来干什么,快回自己的考场去。”
江道义将一瓶凉茶放在她桌上,“天气太热了,我前面去小卖部买了瓶凉茶,渴了就喝几口解暑。”
鉴真甜甜地一笑,“谢谢阿义。”
快看看别人的男朋友!←_←周遭不幸与鉴真在同一个教室的班对们都惨遭暴击,货比货得扔啊。
为什么要和这对无时无刻不在秀恩爱的学霸情侣共存4年,太残忍了。
好在最后这次期末考结束,他们就要毕业了,终于能挥别这对多年阴霾。
画下最后一个标点。
鉴真拧开瓶盖,啜了口凉茶,提前半个小时交卷。
经过满头大汗正奋笔疾书的袁媛身边时,顺利接收一记羡慕嫉妒恨的白眼。鉴真走出教室,如玻璃碎片一般明亮晃眼的阳光铺满了走廊,在明晃晃的长廊尽头,挂满了生机勃勃的翠绿爬山虎的窗台前,那个俊美的青年早已勾着单肩包,懒懒地斜倚在栏杆上等待。
“久等了呀。”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不久,我只是刚来。”
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
在与阿义交往之后,她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更强烈了。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感受过孤单了。
“阿义对我太温柔了呀。”她摸着他被阳光晒得发烫的背包,不轻不重的埋怨,明明是久候多时了,“感觉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阿义宠坏的。”
“那样就真是太好了。”他倒希望她的脾气能更坏一点,只有他能消受。
“到时你后悔可来不及了。”鉴真双手背在身后,偏头看他,“你真的准备进特别行动组实习?”
“我本身就对各种特别的案件感兴趣,”应该说冒险是男人的天性、吧,江道义这些年来与鉴真一起在特别行动组接触了许多奇人异事,也有心成为古武界与现世政府的沟通桥梁。毕竟特别行动组的成员虽然是被招安的古武人士,可到底生性自由不耐管束,不擅长与现世的官僚机构交接事宜。“原大哥早就希望我能进组为他分下重担,再说,你也在那里,以后我们可以互相照应。”
“这倒是。”鉴真欣然点头,反正有她在,也不怕阿义会有危险,“对了,社长提议,下周我们武术社举办一场毕业旅行。”去年庄晓考了本校的研究生,如今依然担任武术社社长,带着学弟学妹们征战赛场。只不过鉴真他们已经大四了,眼看毕业后将各奔东西,庄晓便把今年参加比赛赢得的奖金拿出来,作为经费来一场临别前的旅行。
“你想去吗?”江道义暗暗心塞,他想二人世界啊,为什么要带一大群电灯泡?
“想啊!大家一起热热闹闹的多好玩。”
“感觉阿义好像有点消沉?”
“没有……我也很期待呢。”
临睡前,江道义赖在了鉴真屋内的藤椅上,“作为毕业礼物,今晚就让我留在你房间吧。”
“不行。”鉴真吓了一跳,红着脸拒绝,“快回你屋里去。”
“为什么不行。”江道义好整以暇的支着下巴。
“要,结婚了才可以这样。”
“那么,你嫁给我好吗?”江道义依然保持着撑着下巴的姿势,虽然嘴角是轻松地笑着,眼神却认真了起来。
“什,什么?”鉴真本能地推拒道,“我,我觉得现在说这个太突然了,以后再说吧。”
“为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呢。”江道义却是有心与她深谈,“你,是不是在害怕着什么?或者说,你在担心什么?”
虽然他们交往多年,然而他能感觉得到,她心底有深深的疑虑,在束缚着她,不敢纵情放开自己。
“我会告诉你的,等结果出来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的。”鉴真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前,感觉到他带着薄茧的粗糙指腹轻柔地托起她的下巴,他的目光,久久停这张稍嫌稚嫩的容颜上,似乎隐隐有了一些猜测,最终还是依着她,没有说出口。
他俯下头,无言地偏过脸含住她的唇,轻轻一吮……
她战栗着闭上双眼,攥紧了他胸前的白衬衫。
他托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横跨过那弯纤腰将她狠狠地摁在自己身上,辗转缠绵地交换着吐息。她只得虚软地靠在他身上,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交托于那双健壮的臂弯。
……不知究竟吻了多久,她脑中带着缺氧后的晕眩,身子飘飘然的,连空气都散发着甜腻。
“晚安。”他哑着声,亲了又亲,终于恋恋不舍地退出伊人的香闺。
她捧着火辣辣的脸,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面颊酡红,眼若春水的自己。
撩起一束长发,沁凉如水的青丝让那双眼眸染上了愁绪。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七年。
七年了,她的容貌几乎没有改变,随着功力越发精进,她身体的生长速度似乎变得越发缓慢,她的指甲已经两个月没有修剪了,这头长发,也不过只长了一指。
她的九转功法,已经练到了最后一式。
如果传说中、功法大成之日将碎裂虚空,那阿义呢?
鉴真不可避免地再次想起了当年的杜先生与许嬛君,被她留下的阿义,该怎么办呢?
那颗一往无前的心,生平第一次有了牵绊。
期末考试成绩一周后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
“鉴真,我过啦!艾玛,好几道选择题我都是随便蒙的,竟然让我混过去了!”险险低空飞过的袁媛开心得不行,拉着鉴真道,“你快夸我快夸我,我要亲亲抱抱举高高!”
“……这也太为难人家了吧。”林超暗示性地努了努她圆圆的身材,立刻被赏了一记大锅贴。
周围的小伙伴早已视若无睹,反正林超就爱撩她,尽管次次被揍也乐此不疲,指不定哪天能凑成一对欢喜冤家。
“大家有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庄晓面前摊着地图,“这次有14个人,预计是5天4夜,我计划包一辆巴士,就当是自驾游,怎么样?”
“哇哦!好棒!”
“社长最帅,社长赛高!”以袁媛为首的迷妹们纷纷响应叫好。
男社员们默契十足地扭头,没眼看了,还是江道义挺身而出,“如果是5天四夜,那么在第三天,我们就该准备回程了,而这三天内还要空出足够的游玩休息时间。最好的安排就是在距离锦城15个小时的车程内,也就是说,最远我们可以跨到邻省周边。”
“那我们去重庆玩?”
“不要,我都去了好多次了,换个新鲜的地方。”
“那么九寨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