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公主勃然变色道:“郭澄,你不要欺人太甚!”
郭澄看向雍文太子,面上似笑非笑。雍文太子恼怒地看了临安公主一眼,冷声道:“就依郭公子所言。”
李未央在屏风之后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容,这打板子在宫里有一种称呼是廷杖,并不是人人都能做这执行者。厉害的执行者把一块石头包裹在衣服内,最后打完,衣物没有任何损伤,但是里面的石头却被打得四分五裂,这种打法看起来不怎么狠,但是这打出来的可都是内伤。还有一种则是完全相反,执行者练习的时候,连方法都是不同的,同样是衣服里面包裹东西,但包的是一摞豆腐,打完之后衣服得破破烂烂,而豆腐却得丝毫未损,相比之前那个,第二种看起来比较血腥,皮开肉绽的,但是不会伤筋动骨,她从前在宫中生活过那么久,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的名堂呢?临安公主不过作戏罢了!
郭澄换了郭家的护卫,个个往死里打,蒋南不多时就已经汗如黄豆,面色如土,冷汗湿透了背脊,几乎疼地要咬断自己的舌头,郭澄使了个眼色,早有人上前堵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发出丝毫声音,免得吓到了屏风后面的小姐们。
元烈端着茶,静静望着,面色如常。
雍文太子笑着望了望他,轻声道:“旭王真是好手段,我当日竟没看出来你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
当初只当他淡泊名利,不喜争斗,所以才不曾参与大都的权力斗争。谁曾想他会有这等心机,竟然会和郭家勾结到了一起,明目张胆地来逼迫自己。
元烈只是笑,口中亦是轻声道:“太子说的话,我可听不懂。”
太子冷笑一声,道:“若是你真的将那条蟒蛇送过去,狠狠参劾临安公主一番,父皇体恤郭家,纵是没有真凭实据,也定会龙颜大怒,到时陈家在侧旁敲,母后便是想要保皇妹,怕是也没法儿保得住。”
元烈长眸闪亮,笑容颇有深意,低声道:“太子多虑了,我不过是替郭小姐讨个公道而已。”其实他若真的把蟒蛇送上去,皇帝重重惩罚了临安公主,事情必定闹得很僵,裴皇后一定会提前动手对付李未央,郭家也就正式和裴后杠上……并不是好时机啊!
太子闻言,低头沉思片刻,面上的冷意倏忽就消失了,口气也温和起来:“从前不知你竟对这些事情也感兴趣,你的父亲是我的堂叔,咱们也是一家人,更该多多亲近才是,你何苦要搅合这趟浑水呢?”
元烈毫不在意地一笑,道:“我刚刚就已经说过,是为了替郭小姐主持公道,若非临安公主有错在先,何至于此——”
冥顽不灵!雍文太子心头恼火,面上却越发不动声色。
另外一边,已经打了六十板子下去,郭家护卫早已得到郭澄的示意,一人按头、两人按着手,两人按着脚,举起巴掌宽的厚重板子,狠狠拍下。噼里啪啦地一顿板子,一个一个都下了狠手,几乎是把人往死里打。蒋南原本还咬牙硬撑着,可渐渐的却也忍耐不住,疼得浑身战栗。他毕竟出身名门望族,在战场上虽然也曾受过伤,却不是这等羞辱到了极点的惩罚。那一道道鄙夷的目光,能够把一个自尊心强的男人活活逼疯。是,他是放弃了自尊心去做公主的男宠,可他以为这就是极限了,却没想到李未央还能想出更羞辱人的法子。
一棍一棍又是一棍,啪地一声,板子竟然活生生断了,蒋南闷哼一声,晕死过去,而此刻,临安公主再也顾不得许多,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怒声道:“我在这里,谁还敢动手!”
元烈似笑非笑地看着,口中却道:“公主这是在质疑太子的决定吗?”
临安公主怒容满面,道:“旭王,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帮着郭家人来羞辱我!”
太子轻轻咳嗽一声,道:“临安,你站到一边去吧。我已经说了一百个板子,你再阻挠也是无用。”
临安公主气得眼睛发红:“不!我绝对不让你们再伤害他!”
屏风后面的李未央失笑,临安公主这是疯了不成,真要大庭广众作出这种丢人显眼的事情?还是——蒋南的魅力这样大?
元烈冷冷一笑,道:“我劝公主还是坐下吧,不要再做无谓的事。”
临安的眼角眉梢都是恨意,仿佛恨不能扑上去给元烈一个耳光:“我问你,他何时成了你的眼中钉,非要除之而后快吗?大丈夫敢作敢当,为何要藏头露尾,你们分明是要杀他!”
元烈淡漠地看着她,眼中有秋水一般的霜寒乍现,语气是懒懒的漫不经心的,内容却是寒铁一般的冷硬,带着铿锵杀伐的威震煞气:“不是我要杀他,是他自寻死路!”
临安公主惊得愣住,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伤害到了李未央,而这是元烈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蒋南的最大原因。任何一个伤害她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元烈的眉眼俱是冷冽与锋芒,满身洋溢冰冷霜寒,此刻在他的眸中,再也没有一分慵懒与散漫,取而代之的是长刀出鞘的无情与清冽,似秋风扫落叶般的利落:“公主,你若是再阻挡行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临安公主恼羞成怒道:“大胆!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她手上一挥,原本一直守候在旁边暗卫立刻飞扑上前,杀意凌厉如一道霹雳直取元烈面门。事起突然,元烈身旁的两名黑衣护卫其中一人纵身而起,尚看不清是如何动作,暗卫手中的银光便铿然一声被激飞出去,直钉入临安公主身侧地上一块方砖中,嗡鸣不已,临安公主惊骇得整张脸都白了。
雍文太子冷眼瞧着,并不作声,明显是要探一探对方的底细,临安公主很快反应过来,顿时暴怒,厉声呵斥道:“你们还不把他拿下!”
原本藏在花园中的暗卫腾腾而起,足有八人,他们在空中飒飒如飘风骤起,压得人不能仰头而视,谁知元烈冷冷一笑,他身边的其他四名护卫迎风而起,不过数瞬的工夫,便与那八人纠缠着落于六七尺开外。众人以为要看到一场厮杀,谁知根本没有所谓的缠斗,只是一刻的功夫,临安公主那八名暗卫的头颅已经滚落在了地下!
临安公主惊骇欲绝,这八名暗卫是裴后精心培养,特地送给她的,从来没有碰到过敌手,可是今天还没挨着元烈的边,竟然就一个接一个地被杀了,令人根本难以接受!
所有的客人都被惊骇的不敢乱动,他们难以想象,临安公主竟然霸道到了这个地步,在宴会上就敢对旭王动手,而旭王呢,竟然也丝毫都没有相让的意思,当众给了临安公主一记下马威——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这些皇室成员都疯了吗?
其他的小姐们都看向郭嘉,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们不明白,这郭嘉到底哪里来的魅力,居然能够让旭王为她这样神魂颠倒,不顾一切地去为她讨还公道。
那鲜血淋漓的场面,看得男人们都恶心欲吐。元烈却气息平静,仿佛并不在意地道:“临安公主,你的奴才之中竟然混入了刺客,我刚刚已经替你除去了,你不必感谢我。”
临安公主伸出一只手,指着元烈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她美丽的额头上,青筋不断往外冒出来,显然已经是气愤到了极点:“你……你……”她一个摇晃,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一旁的婢女连忙扶住她,这才没有当众出丑。不过,今天临安公主出的丑已经太多了,众人简直是看了一出精彩的大戏。
雍文太子是这场戏中的另外一个主角,只不过,他明显比临安公主要沉稳得多,也更聪明得多,从头到尾不过静静望着,似是满不在意模样,笑道:“好身手,旭王府上竟有这样的人才,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屏风之后的李未央也是十分惊讶,原来元烈早已准备好了对付那些暗卫的人选,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她不知道,从元烈发现暗卫的特殊开始,便已经秘密培植了另一批力量,从各方面都全力压过暗卫。
“太子夸奖了。”元烈面上如常淡笑:“长江后浪推前浪,越西暗卫固然从小培养,是一等一的高手,可世上未必没有人能够取代他们,须知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是吗?”
雍文太子的面容有一瞬间的阴冷,他目光一转,看向了那四个护卫,可那四个人,全都低下了头去,甚至看不清表情。雍文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超越暗卫,可这事情就在他眼前发生了,由不得他不相信。刚才若是暗卫一剑杀了旭王,他可以把一切都推在临安的身上,毕竟大家都看到是临安公主一时愤怒才会下了必杀令,可偏偏没能成功!若是旭王闹到皇帝那里,这里的每一个人,谁都没好果子吃。他微笑起来,道:“旭王说得对,公主身边竟然被人安插了刺客,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
“皇兄!”临安气急败坏,也不叫太子了,直接开口唤道。
“还不住口!”雍文太子冷下面来,目光之中寒光闪闪,凤目凛然一整,犹是高高在上的姿态,“此事到此为止。”
临安公主还要纠缠,雍文太子却上前一步,猛地给了她一个耳光,低声呵斥道:“皇家的颜面都要被你丢光了,还不住嘴!”
临安哪里受到过这种待遇,顿时呆立当场。
众人纷纷皱眉,这场面,实在是太难看了,临安公主今天的所作所为,给裴皇后和雍文太子的光彩抹上了浓重的黑影,丢尽了皇家的脸面,难怪一向从容的太子殿下会给她一耳光。
雍文转过身,道:“舍妹无礼,本来就该好好教训,但无需外人插手。所以,请旭王和郭夫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将她交给我处置吧。”
元烈看向屏风的方向,郭夫人闻声已经走了出来,冷眼瞧了临安公主高高肿起的左颊,又看了一眼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蒋南,冷笑一声,道:“我郭家向来通情达理,既然太子殿下说情,我们便当没发生过这件事!”说着,她回头道,“嘉儿,咱们该回去了。”
李未央从屏风后面盈盈走出,裙摆静静垂着,纹丝不动,她看也不看羞怒到了极点的临安公主,便微笑着对郭夫人道:“是。”
郭夫人主动伸手拉住李未央,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尽管李未央走得很平稳,可元烈还是注意到了不对劲儿,他的视线移到了李未央的脚踝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他也站了起来,道:“太子殿下,我这就告辞了。”
雍文太子微笑,道:“好,我亲自送你出去。”说完,两人便微笑着,像是好兄弟一般地并肩走了出去。
众人莫名其妙,刚才这里还发生了一场厮杀,怎么片刻之间,主角就能握手言欢了呢?也有一些夫人小姐陆续从屏风后面走出,鄙夷地看了一眼临安公主,随后纷纷离去。
临安公主却已经顾不得别人,蒋南的伤势很重,几乎快没了呼吸,她尖叫着:“快去请大夫!快去!”
雍文太子果然把元烈一直送到门口,看着他上了马,才微笑道:“旭王今日受惊了,我要代临安致歉。”
元烈淡淡一笑:“受惊的人不是我,太子殿下不必挂心就是,告辞。”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他的那些身手不凡的护卫,也纷纷打马离去。
雍文太子站在公主府门前高高的台阶上,一直挂在脸上的和煦笑容变得阴冷:“来人,从今日起,替我好好监视此人的一举一动,若有不轨,立刻来报。”
立刻便有太子府的官吏道:“是,太子殿下。”
金华楼,这座位于闹市区的酒楼今天已经被一位贵客包了下来,元烈一路打马飞奔而来,停在金华楼的门口,随后他跳下马,把缰绳扔给了身后的护卫,大踏步地上了二楼的雅间。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里面的女子微笑着转过身来,元烈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郭夫人肯放你出来?”
“刚才在马车上,我向娘说要向你致谢,她说这是应该的,而且说,明日郭府会专门准备礼物送到旭王府上去。”李未央微笑着道。
元烈盯着她,火辣辣的目光让她觉得心头一颤,不由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他心思一动,却只是微笑,笑容有着蛊惑人心的魅力:“没什么。”话是这样说,他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猝不及防地蹲下了身子,捏了一把她的脚踝,李未央轻呼一声,他吐了口气,道:“果然受伤了。”
李未央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对方看穿,索性也不再假装,径直坐下道:“是啊,刚才那巨蟒扑过来,不小心跌倒了而已,没什么要紧。”
“谁说没要紧?!”元烈的声音便传入她耳中,带了点压抑着的关怀,直入心尖。
李未央闭了下眼,轻声开口:“你别担心,真的没事。”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她,胸襟前的衣裳金线暗纹繁复交错,那一双灼亮的瞳眸,无比的认真:“你之前便已经伤过一次脚踝,这次又是旧伤复发,是以后都不想走路了吗?”
看他如此担心,李未央的心口不由砰然一跳。
他看着她,目中流淌着一种莫名的情绪,轻声道:“我帮你擦药。”
她陡然回神,深觉不妥:“我可以自己来的,再不行,还有赵月。事实上,赵月已经买药去了。”
他不再开口,只是静静望着她。这时候,赵月已然带了药回来,见到这种情景,便识趣地把药放在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赵月一走,一时满室寂静,外面的窗棱有飞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李未央却觉得心头掠过一阵不知名的惊慌。她轻轻扬唇,“今天你这样做,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手中拔掉瓶塞,倒出里面些许药膏,按揉着她的伤处,不疾不缓地道:“若是不能保护你,要这些力量又有何用。”
她低头,“话不是这样说,力量要用在刀刃上,今天这件事,你本可以不必插手。”
他头也不抬,认真地替她擦药,道:“那么,你就当我不愿意让郭家专美于前吧。”
李未央哑然,道:“这是说什么傻话。”
话音未落,她的下巴便被他一把握住,抬了起来。
她吃了一惊,然而撞进了他的眼神,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到底情深。他许久才慢慢开口道:“我不希望郭家在你的心头比我更重要,你明明说过的,我们相依为命,只有彼此。”一字字落入她耳中,震得她心神恍然。
她一路望进他瞳底,眼波深深,那里面压抑的情绪波涛汹涌,令人难以忽视。心头沸血直冲脑际,竟然又朝他靠过去一点,望着他道:“我不会。”
他愣住,李未央却已经叹息道:“我不会把郭家看得比你更重要。”她和元烈相依相守多年,并非郭家的情谊可比,更何况,她对元烈的感情异常复杂,可是对郭夫人,却又是另外一种感恩了。
他的眼中一瞬间涌起喜色,她刚刚要让他放开她,却不料他屈身上前,吻了她的唇畔。李未央一时间只顾惊讶,竟未伸手推拒,任由他如同小狗一般摩挲了片刻,这才离开。她完全愣住,半天都没反应,他见她竟然没有拒绝,一时心跳擂鼓,便又轻轻凑上前,小心翼翼地划过她唇间,试着向里面探了点。
李未央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他一定是疯了,否则怎会胆大到对她如此这般……不过,他也不是一次两次,却是次次得寸进尺。她刚要恼怒,然而他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端的是毫无杂质的眼神,仿佛无辜得紧。
她的心头一直在狂颤,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声音冷冽:“元烈!”只不过,她自以为的冰寒,却是软软的,没有什么力道。他静默地瞅着他,毫无惧意,也绝对不会退缩。
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随后赵月推门而入,“小姐,郭家的马车来接您了……”紧接着,赵月吃惊地看着里头的这一幕,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两个人居然是这种姿势,如此亲密,如此让人脸红心跳——“哎呀对不起,奴婢什么都没瞧见!”她砰地一声又关上了门,欲盖弥彰。
李未央极为恼怒地看着元烈,他却浑然不在意,笑嘻嘻道:“生气吗?要不打我一下?!”
如此无赖,如此不知羞耻,反倒让李未央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却还是握住她的手,掌心那样温暖,让李未央忍不住想要依偎着。但她毕竟极为理智,控制住了这种情绪,只是低声叹息道:“我马上就要走了,所以,咱们应当说正经事。”此刻,她的声音婉转低柔,“今日你得罪了雍文太子和临安公主,怕是要惹大麻烦……”
敌对立场无法改变,不管报仇的速度是加快还是缓慢,都会走到那一步。不过,她本来不想让元烈和对方直面相对。她希望他无拘无束,快快乐乐,而不是面临着不知前途的未来。如今这样不惜一切,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将来不会后悔吗?
“你放心,只要我没有死,就不会让你独自去面对她们……”他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道。李未央闻言,一下子怔住,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冷酷的心却有了一丝热度,眸子里也有了温热的雾气。好半晌,她才低喃道:“真是傻瓜……”
他只是微笑,手指轻柔又恋爱地抚摸她的青丝,道:“所以,我没有死之前,都不准你丢下我离开。若是你再像上一次一样丢下我,我绝对不会再原谅你。”
李未央身子微僵,半天才道:“我不会。”
元烈笑了笑,目光温软道:“我相信你。”会不会都不要紧,她再跑,他就再追,哪怕穷尽千山万水,她也跑不掉的。“你猜,现在临安公主在做什么?”
李未央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思片刻,她轻声道:“宫中。”
元烈点点头,道:“对,宫中。”
两人心照不宣,都笑了起来。
宫中,两侧十数名一色青色锦袍的内监拱手谨立,仿佛两列偶人般不闻不动。临安公主几乎是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道:“母后,这一回你可要为女儿做主!郭家和那旭王元烈可是将我羞辱到底了啊!”她等了足足一个时辰,却因为裴后午睡而没办法闯进去,直到裴后召见,宫女才敢放她进去,此刻她的额上面上密密的一层汗,也顾不上擦,更不顾不上礼数,便急切地朝着裴后这样说。
重重的帘幕之后,有一道冰冷如同珠玉的声音响起:“若非你先去招惹别人,会惹下此等祸事么?还有脸到我面前哭诉!”
临安公主一愣,精致眉宇间添上一丝惊诧,她意识到,裴后必定是知道一切了,立刻辩解道:“这事……女儿的确莽撞,可再如何,他们也不该对女儿拔剑相向啊!纵然女儿是蠢笨的,被他们瞧不起,可母后总是母仪天下,不该被郭家这样羞辱。”她的目的便是煽动裴后的怒火,挑起她对郭家的不满。只要裴皇后愿意插手,这件事情便不再是自己的私事,而是裴、郭两家的争斗。到时候,她的仇也就能报了!
“你每次都这样说,当我是没事闲着专门为你善后的么!”珠帘一动,裴后从帘子后面缓缓走出,脚步踩在青如水镜般的砖面上,一步一步,裙摆上璨金蟠龙似欲飞出,嵌着夜明珠的绣鞋步态严谨,连裙裾浮动都是无声的。那一派皇家风范,完全不是临安公主的奢华尊贵可比。
临安公主一时只觉得那道严厉的视线扑面而下,严妆之下的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母后……”
裴后金簪玉摇缀满云鬓,面容绝美,丝毫看不出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临安公主,面上的表情异常冷漠,甚至看不出动容的痕迹:“真是没用的东西!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临安公主的霸道嚣张全然都不见了,匍匐在地上痛哭不已:“母后,我是丢了脸面,可我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受到这样的羞辱,您总不能就眼睁睁瞧着吧,这是他们在打您的脸面啊!”
裴后盯着她,双眼掩盖在睫下,看不出真正的神情,唇角却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我为你解决的事情还不够吗?”
说不尽的冷酷无情,临安公主知道她当真是动了怒,不由狠下心肠,苦苦哀求道:“母后,女儿是没用,这些年给您惹了很多麻烦,可却也做了不少事啊!您真的要放着我不管吗?”她不能就这么放过李未央和元烈,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才能为至今昏迷不醒的蒋南出一口恶气!
“您是皇后,是我们的主心骨,郭家如此嚣张,已经欺负到了裴家的头上,您再不能让他们在父皇面前如此横行,说得难听些,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我死在对方手里才会反击吗?”
“住口!”裴后的声音里终究带了一丝怒意,鬓边的黄金璎珞突然猛地晃动了一下,临安公主心头大为震惊,瑟缩着不敢再开口了。她从小畏惧冰冷的裴皇后,虽然对方一直对她不错,可比起对待太子和安国,完全不能同日而语。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是裴后精心栽培的皇储,可安国呢,她跟自己一样是裴后的女儿,为什么安国想要什么都可以,轮到自己就要战战兢兢?!这不公平!所以她从小就特别憎恶安国……
“这件事我自有主张,滚出去!”
临安公主抬起头看了裴后一眼,心头暗自喜悦,这么说,母后是答应了……
------题外话------
小秦:我的心充满了忧伤,我好像爱上了恶毒的裴皇后,OMG
编辑:上一次对拓跋真,你也是这么说的。
小秦: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你不明白……
编辑:就是不断塑造变态的扭曲心态……
☆、187 笑面皇子
临安公主回到府内,推开房门,婢女连忙躬身行礼,临安公主面上带着急切问道:“他醒了吗?”
婢女低声道:“是,南公子下午刚刚醒过来,却不肯吃药,也不肯喝粥。只是一个人躺着,谁的话也不听。”
临安公主心头一痛,呵斥道:“没用的东西,居然连个病人都看不好!”婢女们深知临安公主的脾气,生怕被怪罪,全都吓得面色发白,立刻跪了一地。临安公主不再与他们废话,疾步趋前,走到床边,柔声道:“蒋南,你听我的话,好好服药。这样才能好得快。”
蒋南这一次被打得血肉模糊,天天都要别人为他清洗换药,却还是血污狼藉,此刻他躺在床上,却不能挨着床板,只能紧蹙了眉,稍为转侧,身下的被褥早已被血水重重浸透,几成暗赭颜色。临安公主觉得心头漫过一阵从未有过的疼痛,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在意蒋南了,这种态度根本不是对待一个男宠应该有的态度……她柔声道:“我刚才已经进宫去了,并且请求母后,为你报仇雪恨。”
当然,她并没有提到蒋南一个字,若是她敢说自己的初衷是为了一个男宠,只怕裴皇后绝对不会饶了她。
蒋南还是没有反应,临安公主亲自端过一碗清粥,吹了吹,才轻声道:“母后答应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到的。那一天你受辱,我感同身受,恨不能代替你去受刑,事后被太子狠狠骂了一通。你昨日昏迷不醒,我特地豁出脸面去求了宫中太医来诊治你,你不肯吃药,我也跟着茶饭不思。从前只有别人来讨好我,可是为了你,公主的尊荣和女子的脸面我全都可以不要,哪怕是可怜我对你一片真情,你也喝一口粥吧。”
蒋南霍地掀开了被褥,临安公主分明瞧见,他不过略动了一下,便有新血淌到被褥上,来不及凝结,变成一道刺目的殷红血痕。她匆忙住了口,下意识地退了一步,觑着他的面色,却不敢贸然开口。
一时整个屋子里都十分安静,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所有人都以为蒋南不会再开口说话了,他却开了口。
“我……知道你的心意。”蒋南的声音十分淡漠。那瞳仁中似有恨意绽露,流转欲出,面色却僵冷如玉,看不到一丝血色。
临安公主的面上立刻浮现出笑容,轻柔地将粥送到他的唇边:“好,好,只要你肯服药吃饭,让我做什么都好。”
婢女们瞧见临安公主的模样,全部都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们不理解,论容貌,南公子不算最英俊的;论个性,也不是最温柔的。可临安公主好像是被他迷住了,从不肯丝毫委屈他,甚至违背了常性,当着那么多豪门世家的面也要护着他。如今,明知道那郭小姐背后有郭家和旭王殿下撑腰,还非要为蒋南报仇,这是疯了不成吗?这个男人,到底有哪里好呢?
他们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怕临安公主也未必知道。她此刻只是满心欢喜地照顾蒋南,回头看见婢女们还在,面上又换了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滚下去!”
这样一声,便又从柔情蜜意的情人变成高高在上的公主了,婢女们连忙退了下去。
蒋南见屋子里面没有外人,这才道:“裴后预备如何?”
临安公主没想到他这样问,便有些吞吐地道:“这……我也不摸不清母后的心思。”
蒋南的伤口疼痛欲裂,再加上额头还发着高烧,听见这话心情更加不好,恼怒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这怎么可能!”
临安公主的眼睛里有了一丝受伤的神情,却更加低声下气:“我母后这个人,原本就心机深沉,从不肯把心思和外人说的,不要说是我,便是她最喜欢的太子,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蒋南冷笑了一声,道:“我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男宠罢了。公主若是觉得有些话不方便对我说,我也不勉强。我更没有强迫你为了我去和郭家彻底翻脸!”
临安公主一张美丽的脸孔登时变色,她连忙捂住蒋南的嘴巴,道:“不许你这样说!谁都可以这样看你,可我从来没有过,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亲人,是我最重要的男人。”
蒋南一时愕然,他没想到,临安公主的心里,自己竟然这样重要。但他此刻却不觉得丝毫感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如何利用临安公主的痴情去报仇的念头。他盯着她带着泪光的眼睛,冷冷地道:“既然你这样看待我,为何不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临安公主的面上流露出难堪的神情,若是可以,她实在不愿意在蒋南面前暴露自己的事,因为那是让她自尊心很受伤害的事情。但面对他的诘问,她不得不实话道:“我大哥是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男孩子,所以她几乎倾注了全部的心思在培养他上。我出生以后,她不过将我交给乳母照顾,从来不曾亲自抱一抱我。再后来,有了安国,我以为她也会跟我一样的待遇,谁知母后却很钟爱她,甚至连她身边的人都只肯派自己的心腹照顾。小时候有一次我去瞧妹妹,刚靠近她的摇篮边上,却被母后打了一耳光……我真的很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女儿,她要这样爱护安国……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安国想要什么她都给,我呢?她就放任自流,甚至连我的婚姻都肯拿来作交易,而安国却能随心所欲地嫁给自己想要嫁的男人。”
临安公主的声音十分温柔,眼底的怨恨渐渐浮现,然而等她抬起头来看着蒋南的时候,那些恨意已经消失不见了:“所以我刚才说,母后的心思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那些绝对不是敷衍你的话。”
“若是此生不能报仇,我情愿自行了断。”蒋南打断了她的话,因为他对临安公主的过去毫不关心!
临安公主面上露出一丝惶急,道:“你别着急,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为你办到就是!不过,你必须把伤好好养好!”
蒋南的面色阴沉,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窗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临安公主说了些什么,现在,他只想要找到机会,将李未央碎尸万段!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好!
郭府,李未央刚从院子里出来,丫头便赶紧过来行礼,道:“小姐,公主请您快去呢!”
李未央一怔,随即失笑。事实上,陈留公主是个很和气的老太太,总喜欢拉着晚辈们聊天说话,但是郭家兄弟们都不爱陪她闲话,一来二去,她就盯上了李未央。而李未央从前做惯了陪李老夫人的事情,也很擅长和老年人相处,有时候她一去,很轻松便能博公主一笑,为她消愁解闷。以至于后来,陈留公主越发喜欢李未央,她若不去,陈留公主就派人来唤她,或者叫她和郭夫人一起去陪伴,其实是去给她解闷儿。大概对于这位老太太来说,府里的生活实在是憋闷得慌。
到了陈留公主处,老太太却正扶着额,一副头痛状,李未央看了一眼郭夫人,不明所以。郭夫人原本正在为难,见到李未央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笑道:“来得正好,替我劝劝你祖母。她有消渴症,有些吃食绝对不能碰,太医都再三叮嘱过的,偏偏今儿我过来,桌子上都摆了好多。”
李未央瞧了一眼,桌子上一道糖水煮老鸭头,四五道软酥酥的糕点,上面都涂着蜂蜜,闻起来都觉得香喷喷的,十分美味的样子。她愣了愣,陈留公主特别爱吃甜食,可是两年前患了消渴症之后,太医便再三叮嘱过家人不可再让她碰这些东西,偏偏她是控制不住……想到自己第一回见她,她便拿出甜点来招待自己,李未央不免摇了摇头,道:“祖母,您不是答应过我们,再也不碰这些甜食了吗?”
陈留公主正坐在一旁面色尴尬,听到这话赶紧道:“不是我吃的啊!今儿是从前伺候我的两个老姑姑进府来看望我,我便特意吩咐了小厨房做给她们吃的——”
郭夫人又好气又好笑:“媳妇儿眼睛可看得很真切,您刚刚还把那蜂蜜糖糕往嘴巴里送呢!”
陈留公主嘟囔道:“不过就是一丁点儿!我尝尝嘛!这两年啊,你都没收了我多少吃食了,再这么下去,我都不知道甜味是什么样儿了!”
郭夫人听了这话,面上带着苦笑,直摇头道:“我也是为了您好啊!”
旁边的两个孙媳妇江氏和陈氏却都悄悄笑了起来,人年纪越大越是像小孩子,陈留长公主算是把这句话贯彻到底了。每次她都为了吃的和郭夫人争执半天,当然,最后赢的都是郭夫人!只是,陈留公主也实在是可怜,每次没有了吃的,便露出马上就要天崩地裂的表情,让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事实上这两年,郭夫人已经变着法子给她换着吃,但公主的病情却越发严重,他们只好断绝了她最后那一点对蜂蜜的爱好,这也是为了她的健康着想!
李未央却觉得奇怪,她进府没有多久便发现陈留公主喜欢甜食,尤其酷爱蜂蜜。从前为了保证公主吃到新鲜的蜂蜜,郭夫人特意在花园里养了蜂,制成枣花蜜、槐花蜜,尽够陈留公主吃了。可现在那蜂房早就荒废了,平日里丫鬟下人都受过叮嘱,绝不敢给公主用蜂蜜,那么,这糕点上的蜂蜜到底是哪里来的呢?若是真的如公主所说,她是为了招待客人才拿出糕点,那这蜂蜜是对方带来的吗?不,这不可能,哪儿有拿客人送来的礼物反过来招待客人的道理。
郭夫人发现女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便问道:“怎么了?”
李未央轻轻一笑,道:“没什么,我刚刚带了榆钱糕,没有加糖和蜂蜜的,但是也很美味,祖母要不要尝一尝?”语气里,分明带了点诱哄的意思。
陈留公主看了她身后的赵月手里捧着的食盒,像是想要看又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忍不住道:“好吃吗?”眼睛里带着期盼,表现得像是个孩子一样。
满屋子的人都笑起来,陈留公主立刻道:“笑什么,我就是随便问一问。”
李未央微笑道:“您尝尝看。”说着,她从赵月手中接过食盒,主动打开后送到小茶几上,一阵清新的香气立刻从食盒里传了出来。陈留公主拿起象牙筷子尝了一口,瞪大眼睛道:“嗯,真的很香!还有股甜味儿!”
郭夫人一听,立刻看向李未央。李未央知道她担心,便解释道:“娘你放心,这榆钱糕里没有放过糖,不过是从榆树上采下没结籽的嫩榆钱叶子,拿面和了洒上水,蒸成一层层的榆钱糕,因为榆钱叶子天生就带点儿甜味,所以吃起来才是甜的。”
郭夫人听说没有在里面放别的,这才松了口气,看着陈留公主三两口就吃下了两块,又提醒道:“您也别吃太多了,待会儿就要用晚膳了。”
陈留公主眨眼间已经消灭了三块,听到这话皱了皱眉头道:“那些饭我都不爱吃。”
郭夫人叹了口气,道:“那些都是太医亲自配给您的膳食,虽然味道不算可口,却是对您的病情有好处的……”
“好啦好啦!你年纪没我大,却比我还啰嗦!”陈留公主放下筷子,笑眯眯地向李未央招了招手,李未央走到她面前,便被她拉着坐下。
“嘉儿啊,还是你懂事,知道祖母我的心思。”陈留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显然对她的仗义相助很是满意。
江氏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好奇地问:“不过,榆钱树叶也能吃吗?”大都的郊外长满了榆钱树,只不过从来没有人想过那东西也能拿来做糕点啊!
李未央笑了笑,道:“能吃,而且还有健脾安神,清心降火的功效,很适合祖母这个年纪的人用,况且也不是正经吃,只是调调味道罢了。”
“妹妹真是会想啊!这是大历的吃法吗?”陈氏看到江氏开口,便也这样问道。她鹅蛋脸,杏仁眼,不但美貌而且讨喜,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甜甜的,让人觉得仿佛喝了一口蜜汁那样的甜。想到陈玄华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很难相信他们是一母同胞。
见陈氏问起这个,陈留公主便也追问道:“是啊,这种东西……你在那边也吃过吗?”
李未央笑了笑,大历的贵族当然不会碰这种东西。只不过当她在乡下的时候,那家农户经常刻薄她,逼她拼命干活却不给饭吃,每顿只能用红薯干、发霉的稀粥来填饱肚子。为了能够撑下去,李未央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去找吃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树上长的……只是,她最喜欢的便是榆钱叶,这种叶子可以晾干磨成粉,然后想方设法混在粗面里,放在蒸锅里煮熟了,便成了榆钱糕,用来充饥正合适。不过,这样粗糙的东西是没办法送来给陈留公主吃的,所以李未央吩咐厨房做了不少的改进,用了最精细的面,又特地摘了桂花来调味,还淋了香油和调料汁,这样一道道程序做下来,怎么会不好吃呢?“这是寻常百姓家爱吃的东西,不过我做了一些改动,变得更好吃一些。”
郭夫人见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两句,没有继续往深处说,便猜到了什么,眼眶顿时红了些,下意识地握住了李未央的另外一只手,握得很紧。这个女儿从前到底吃了多少苦,不管她怎么问,对方都是不肯说。她知道,嘉儿是生怕她这个做娘的担心。只是她越沉默,自己越容易胡思乱想。
陈留公主看到这个场面,连忙道:“来,你们都尝尝看,真的很香甜。”
江氏便立刻替郭夫人切了一块儿,然后为李未央、陈氏各分了一小块儿,几个人聚在一起吃起这种平民食物来,屋子里此刻的氛围显得异常温暖,李未央瞧着,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想要融入郭家,真正成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不光是要被郭夫人接受,还要考虑到这个家里的其他人。比如,陈留公主,又比如,她的两个大嫂。这些日子观察下来,陈留公主表面厉害,实际上个性十分随和,而江氏是温柔得千依百顺,陈氏却活泼善良好相处。但这三个人,都是表面糊涂内里很明白的人,想要糊弄她们并不容易。要想得到她们的心也不难,关键是要舍得下工夫,还有就是要懂得抓住一切机会行事。今天,李未央不过是借着献糕点的机会,打出一个同情牌罢了。大家心里都有数,若是她没有过苦日子,怎么会知道榆钱糕这种平民用来充饥的点心呢……
当然,若是刚才她们问起,李未央大吐苦水,这就有些过头了,会让人觉得她是故意在抱怨过去的生活,或者是对郭家这么多年来的缺失感到不满,李未央不愿意这样,所以很认真地把握好了尺度。
这时候的李未央可能没有意识到,她今天这样用心去做榆钱糕,是有七分对陈留公主的真心在的,若非如此,她可以用其他的法子去讨好她们,而不必这样费尽心思。
从屋子里出来,没走几步,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笑,虽然很轻,却很明显。赵月第一个惊觉到,李未央猛地回过头来,冷声道:“谁!”
一个人缓缓从一旁的走廊拐角处走出来,他面如冠玉,一眼望去便是个格外俊美的男子。此刻,他深浓的眉目里满含着笑,看了她片刻,道:“你认识我吗?”
李未央看了他一眼,便低头行礼道:“给静王请安!”
静王元英是郭惠妃所生,今年刚刚十九岁,比真正的郭嘉要大上一岁,说起来,他还是郭嘉的表哥。看她准确地认出了他,并且低头行礼,他微微一笑,慢慢走到她身边,盯着她洁白的脸看了很久,才似笑非笑地道:“榆钱糕?这是什么东西?”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不过是民间粗陋的食物,静王殿下感兴趣的话,我吩咐厨子给您做一份。”
元英闻言,不由笑起来,他的面容很俊美,甚至和元烈有三分相似,只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有浅浅的酒窝,便为他这张脸增添了三分的稚气。他摇了摇头,道:“这是你特地做给外祖母的,我可不敢碰。”
元英的一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只是李未央的心藏得太深,谁也看不透。纵然如此,李未央也不会小瞧这个在宫中激烈的斗争中还能活得十分滋润的静王。在大都的宫廷里,能平安长大的成年皇子,背后都有十分显赫的背景,但并非说只要你母妃出身豪门你便有美好的前景。能够活得光鲜自在,非要皇子本人有十分的本事不可。她微笑道:“殿下说笑了。”
“不是说笑。”元英脸上还是笑容,道:“妹妹来到郭家没有多久,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夸奖你的,真是煞费苦心啊。”
这话说得意味不明,再看元英,他的脸上还是一脸笑容,根本分不清说这话到底是在夸奖李未央,还是在讽刺她。李未央只是勾起唇畔,道:“孝顺祖母是郭嘉的本分,殿下谬赞了。”
元英哈哈一笑,道:“是啊,一口一个说笑一个谬赞的,难怪外祖母一个劲儿地夸奖你,人又聪明又这么会说话,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喜欢的。”
李未央只是看了一眼他走出来的方向,扬眉道:“不知道静王殿下来了之后却不进去,避于这里做什么呢?”
元英叹了一口气,脸上的酒窝反倒更深了:“你以为我想吗,我是做错事了。”
李未央想了想,道:“蜂蜜是你带来的吗?”
元英惊诧于李未央的机敏,转瞬之间,他脑海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一愣之后如实道:“是啊,不过我特意吩咐了厨房只能用一点儿,没成想外祖母居然这样嗜甜……”
元英和陈留公主的感情向来十分要好,他当然不会故意来害外祖母,也不过是见到老太太寻死觅活地找甜食,特意从外地寻来香味恬淡的蜂蜜来哄哄她罢了,谁知道老太太见了甜食不要命,居然把半罐子蜂蜜都给做成了糕点,这下糕点上全部亮闪闪的一层,怎么会不被人发现呢?元英刚才都已经走出了郭府,却突然想到老太太这个性,特意回转身来想要叮嘱郭家人多看着点,可别让她吃多了,没想到刚走到门口便见到刚才屋子里的那一幕。直觉地,他便觉得郭嘉太过伶俐了点。
不是他要疑心李未央,只是这个姑娘太懂得讨人欢喜了,把所有郭家人哄得团团转。再者,之前临安公主府的那场宴会,早已传得人尽皆知。郭家人虽然聪明,却极为护短,尤其郭嘉是离开家多年,突然被寻回来当然是万千宠爱的,上次的宴会便已经能够说明一切问题。元英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想要找机会见一见这位失散多年的表妹,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能有让郭家如此维护她的力量。
如今,他看到了,眼前的年轻女子聪明、温柔、睿智,一双眼睛古井一样,清幽幽的,却有一种超越这个年纪的成熟,这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姑娘。他微笑道:“当然,我若是知道有这么可心的表妹在这里,也就不必费尽心思来哄外祖母开心了。”
李未央只是轻轻一笑,却没有开口给他一个回应。
元英却走近了一步,面上笑容更加温和:“还有,你怎么叫我殿下?不是应该叫表哥吗?”
李未央的面容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不曾有寻常女孩子害羞的情绪,她只是柔声道:“如果殿下坚持,那叫一声表哥也是无妨的。”
元英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就叫表哥好了,这样多亲热!也像是表兄妹的样子啦!我母妃还说,过几日要请你入宫去见一见,你先提前准备一下吧!”他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压低了,道,“昨天,临安公主入宫了一趟,而且是去见裴皇后,足足在她的宫中呆了两个时辰才出来,你说,她们都在商议什么呢?”
李未央的笑容很淡很淡,几近于无:“表哥何必拿我取笑,我又没有顺风耳,怎么会知道人家母女之间的私话。”
元英眼中似笑非笑,神色却清明豁达:“临安公主这个人原本就爱记恨,现在还多了一个要向你复仇的蒋家公子,这出戏你要怎么唱下去呢?拖着郭家一起吗?”
李未央听到这里,便知道对方是为了郭家的安危而来。她乌沉美丽的瞳仁迎上对方,显出异常平静的模样:“那么殿下呢,预备坐着看戏吗?”
若是郭家牵扯进去,自己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元英不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在他看来,那些女子如同美好的锦缎,不御寒,不耐久,禁不起撕扯,可是也有一种人,只要你看进她的眼睛,便会发现她内心的决心和毅力。就如眼前这个坦然微笑的郭嘉,绝不是容易打发的人啊!
元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在他看来,在郭家的范围内,随便郭嘉怎么做,但凡事有度,若是她的存在伤害到了郭家,那就另当别论了!元英对郭家每一个人都有很深的感情,唯独对郭嘉除外,郭家人动不了手,他可以代为解决!可是现在看来,恐怕没他原先设想的那么容易。这个年轻女子太过聪明太过狡猾,很容易便看穿了他的心思,而他,从她的身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是不是郭嘉,为什么来到郭府,我都不感兴趣。”元英凝望着她的面容,神色如水,道,“但是,我绝对不会容许任何人拿郭家来下赌注,你明白吗?”他的语气里,分明带了一丝冰寒,绝非是在开玩笑。
他半含警告的话直刺进李未央心里,她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有一丝冷淡:“殿下放心,我不会连累郭家,但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怕不是担心郭家,而是担心你自己吧。”
“我自己?”元英轻轻一笑,道:“看来有些事情你还并不了解,郭家就是我,我就是郭家,你明白了吗?”他的眼波流转,自然而然地笑着,充满自信地留下这一句话,便已经转身离去:“好好照顾外祖母,我会承你的情!”
眼前这位静王元英,绝对不是传闻中那与世无争的笑面王爷,他的笑容之下,满满的都是冰冷的刺,一旦觉得受到了威胁,便会用这刺来对着敌人,若是没有防备,一不小心就会满身是伤!不过,他关心郭家,这也无可厚非,在他看来,自己不过是个突然闯入的外来人……李未央想到他刚才提醒的那几句话,临安公主果然已经进宫去见裴后了,看来裴后马上要有所行动,不过,她等的就是这一天!想到这里,李未央暗暗咬牙,一双手在袍袖下紧捏成拳。
------题外话------
这两天主要是铺垫,一些该出来的人物和剧情都要铺陈好,觉得进展慢可以过一天两天再来看,>_<,
☆、188 早有婚约
第二日一早便要进宫,郭夫人特意为李未央在大都最豪华的绸缎庄隆兴记订制了三十多套各式衣裳。虽然工期紧,但郭府舍得花银子,又是得罪不起的大顾客。隆兴记的人不敢怠慢,便赶紧着人裁料绣花,五十个一流的女红师傅日夜赶工,才终于在入宫前做好了送来。这些衣裳行端针密,精巧到了极致,从箱子里打开的时候,在屋子里如霞弥漫,晃花了众人的眼睛。
李未央虽然早有准备,不免也吓了一跳:“娘,不用这么多。”从到了郭府,郭夫人总说姑娘家穿太素不好,给她送过来许多颜色鲜艳的衣裙。李未央刚开始要拒绝,可是郭澄却告诉她,这些衣服都是多年来郭夫人预备下的,送过来的不过是沧海一粟,因为每年郭夫人都要给“郭嘉”做衣服,三岁的、五岁的、十岁的、十五岁的……一年一年做到了十八岁,都是挑选当年小姐们之中最时兴的款式和颜色。
后来李未央进府,郭夫人便又按照她的身材,将近两年的衣裳改了,重做一批新的一起送来。把一排排的衣柜放满了不说,还特地腾出七八只红木衣箱,每只箱子里都放了二十来件,单的、皮的、夹棉、皮毛的都有。所以这次为了进宫,郭夫人想都不想,又吩咐人做衣裳,实在把李未央吓坏了。
“谁说不用?你没瞧见那些小姐们互相攀比吗?我郭家的女儿还能输给他们?哼,小家子气。”郭夫人想到上一回鼻孔朝天的裴家千金,不由冷哼了一声。
李未央失笑:“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何必与他们计较呢?”
郭夫人不以为然道:“我女儿要是被这些没眼力见的比下去,我饭都吃不下!”说着,她拿起一件亮玫红色的衣裙在李未央的身上比来比去,李未央看了一眼,一阵沉默,这颜色,似乎太鲜艳了点。她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
“不艳不艳,现在谁家的女孩子都是这样穿的,又喜庆又高贵,远看着就像是一朵花儿飘过来了。”郭夫人见她皱眉头,立刻猜到她的心思,笑着道。
李未央无奈,听了她的话,穿上了这衣裳,却怎么瞧都觉得太艳,郭夫人只是不理,又替她在裙子外面披上一层透明的素色轻纱,口中却道:“这颜色我最喜欢,可惜年纪大了穿不得。一般的小姑娘想要穿,却根本压不住,你穿了才是正好,又年轻又娇俏,半点不显得轻浮呢。”大概每一个母亲的眼睛里,自己的女儿都是最漂亮的,然而李未央却是不习惯,笑容有点僵硬。
郭夫人掩嘴笑着:“你坐下。”
李未央有点不解,还是被拉着坐下了。郭夫人亲自拆开了她的长发,从身后抚着她的长发,低叹:“瞧,这头似水长发摸起来多柔软……却不知道好好打扮,连个琉璃簪子都不肯戴——”
赵月和其他几个丫头在一旁捂着嘴巴笑起来,李未央叹了口气,这话郭夫人一天都要抱怨个几遍,她都已经习惯了。
郭夫人重新替她挽上漂亮的发髻,左右端详了片刻,口中才柔声道:“入宫的时候你别怕,跟着我就好了。”
“嗯。”李未央这样回答。
“惠妃娘娘很容易相处,不必担心,不过宫里头其他人可不好相与,要是遇见了也不要搭理,行个礼就过去了。”郭夫人这样说道。
李未央叹了口气,这三天来,郭夫人已经把重复的话说了十来遍,也不知道是谁紧张。明显是怕自己不懂得宫廷礼仪,到了宫中会被人笑话吧。做娘的心,总是这样的。她心头柔软,口气便也暖了三分:“娘,我都明白,不会给惠妃娘娘惹事的,你不要担心。”
“娘当然不是怕你惹事,你是什么样的孩子娘能不知道吗?我是担心,有些人会找你的麻烦啊!”郭夫人瞧着铜镜里的女儿,美目中有了一丝忧心忡忡。
“娘是说裴皇后?”李未央看着对方,略有所悟。
郭夫人摇了摇头,道:“傻孩子,上次的事情郭家和临安公主闹翻,裴皇后显然是知道的,却一直没有动作,正是如此,我才会有点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