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看了看四郎,这孩子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可能有些非分,正缩在谷雨身后,略带些忐忑不安地看向了七娘子。大大的眼眸里,闪烁着几许孩童的狡狯,又有几许执拗,一时间,竟和五娘子有了几分微妙的相似。

再低头看了看五郎。

五郎脸上的表情就要理直气壮得多了,又带着那股理所当然的天真与优越——他是要比四郎更像五娘子一些。

一时间,七娘子真是百感交集。

于安的话,大太太的话,就在她脑袋里绞成了两股分不开的线。

老半天,她才挤出笑来,和气地冲四郎招了招手,和声道,“来,四郎,到七姨怀里来。那间房呢,也不是不让你们进去看,只是那里很久没有住人,灰尘又大——要不是为了取一样忘记的东西,七姨也不会带着五姑姑进去。”再说,又死过人,地方不干净,也不适合让孩子们进去。

四郎就缓步移到了七娘子怀里,安静地听七娘子解释。

“等到四郎、五郎再长大一点,七姨亲自开门带你们进去看,好不好?”七娘子想来想去,也只能拙劣地将借口推到了以后上。

两个孩子眨巴着双眼,对视了一会儿,似乎在进行着什么无言的对话。五郎忽然又一扭头,问七娘子。“孙表哥说,七姨是我们的阿姨……阿姨……是……是娘的妹妹。七姨,我——我们的娘呢?”

谷雨面上一下就现出了少许伤心之色。

七娘子怔了一刻,才轻声道,“你们娘,去……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她还回来吗?”四郎终于再忍不住,跟着开口问,小小的脸上,已是再没有遮掩,写满了渴望。“孙表哥有娘,大家都有娘……就我和弟弟没有娘……”

话说到了最后,终于是带上了一点哭音。五郎却还是一脸的懵懂,似乎只知道怅然若失,而不明白四郎的问话,到底含了什么样的意义。

这孩子真是从小就聪明!现在才差一点四岁,就已经知道要类比周围人的家庭环境,来察觉出自己的缺失了!

七娘子咽了咽吐沫,一时间竟有了一丝无奈。

偏偏又还这样的小,恐怕也很难明白死亡的意义。只知道周围人都有,自己却没有……

她几乎是无助地闪了谷雨一眼,见谷雨已经是一脸热泪,又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才将四郎抱得紧了一些,轻声道。“她不会回来了,她很爱你们,所以,所以让七姨来照看你们。你们虽然没有娘,但却有七姨——”

四郎忽地要甩开七娘子,“七姨,七姨还有孙表哥!七姨还有……还有四舅舅的孩子!”

七娘子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把明德堂管得太紧了一些。

看来,谷雨和春分必定是把两个养娘盯得很紧,所以也根本没有人教育过这两个孩子,继母和生母之间的分别。而四郎又已经足够聪明到明白了“七姨”并不像“娘”一样,有它的专属性。七娘子任何一个兄弟姐妹的孩子,都可以叫她七姨。

忽然间,她又觉得门口闪过了一个人影,抬起头一看,却是许凤佳。

他正抱着手靠在门边望着这一幕,面上的神色,终于多了几分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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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气,将两个孩子抱到了炕上站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站在炕上,都已经比七娘子高了。——真是吹气球一样,大得好快。

她尽量公平地将视线分配给四郎和五郎,她严肃地道,“寿哥、福哥都要听好,眼下,你们可能还不懂七姨的意思,可是这番话,你们不要忘记。等到长大了以后,自然会懂的。也不要告诉任何一个别人,好吗?”

四郎和五郎对视了一眼,均捣蒜样点头。

七娘子又抬头和许凤佳对视了一眼,迎着那火热的眼神,皱着眉轻轻一瞥,又转过头来,面对两个孩子,轻声道。“你们的娘亲已经死了,死的意思,就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她顿了顿,又道,“但这并不是说,娘亲不喜爱你们,丢下你们不管。你们的娘亲非常爱你们两个,如果有一点点可能,她一定不会抛下你们不管。但是,每个人都有做不到的事,比如说,五郎不能不吃松子糖,四郎不能不睡饱四五个时辰。”

四郎听得很入神,五郎却噗嗤一声笑起来,看了看哥哥和七娘子的表情,才又静下来不说话,眨巴着大眼睛,听七娘子继续说。

“死也是一样的事,她不想死,可是却也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把你们交付给七姨照顾。所以,七姨也算是你们的娘,就好像养娘一样,因为养育你们,所以叫养娘。如果你们愿意,也可以叫七姨做娘。可是,娘始终只有一个,如果这个也是娘,那个也是娘,到底是哪个娘更大呢?”

四郎顿时神色一动,就要说话。

七娘子又按住了他的嘴巴,柔声说。“听七姨说完——你们要明白,虽然现在娘不在你们身边,但你们却不能忘记她,这世上没有谁比她更爱你们……如果连你们都不记得娘了,那么到了五十年之后,又还有谁会记得她呢?”

五郎忽然插嘴道,“七姨记得!”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

“七姨到时候就老糊涂啦,什么都不记得了!”七娘子也不禁微微一笑,才认真地续道。“所以,你们不能叫七姨做娘。但是七姨会和娘一样照顾你们……和你们的爹一起,照顾四郎和五郎。”

她又横了许凤佳一眼,“虽然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爹和做娘,所以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我们会一起学着照顾四郎和五郎,好不好?”

许凤佳低沉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好。”

他走进了来,手放到两个孩子背上,拍了拍孩子们小小的背,又罕见地弯□子,将两个孩子抱进怀里,笑道,“谁要和爹一起玩积木?”

五郎顿时欢呼起来,笑着抱住许凤佳的脖子,四郎却挣扎着又回身来抱七娘子。七娘子摆了摆手,让许凤佳抱着五郎先走了。才看向四郎,低声道,“以后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来问七姨。好不好?你今天做得已经很对了,以后有什么话,不用憋在心底,还是要说出来,七姨才明白四郎在想什么呀?”

四郎便眨着眼,犹豫了半天,才问,“七姨……会不会……死……呢?”

没想到这孩子一下就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七娘子想了想,笑道,“不会,七姨和爹都不会死的。”

她笑着看见四郎的小肩膀明显地松弛了下来,这孩子难得地靠到了七娘子肩头,又玩弄起了自己的手指,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七娘子越看他越可爱,就忍不住在四郎脸上亲了一口。

四郎嘻嘻笑了起来,又想了半日,问七娘子,“那七姨以后,可不可以多亲四郎?”

他这一问,又带了一些小心翼翼,一些被尽力掩饰的盼望。

七娘子一下就想到了自己在孤儿院的日子。

前后两世,她本来已经很少想到那么多年以前的事。

直到四郎这样一问,她才恍然记起前尘,一下心头酸疼难忍,竟难得地有了一丝泪意。

她轻声道,“好,七姨以后时常亲你,亲弟弟。”

顿了顿,又主动道,“四郎是不是不想叫我七姨呢?想要一个自己的称呼,你和弟弟的叫法?”

四郎顿时又点头似捣蒜。

七娘子歪着头想了想,她又亲了四郎一口,才笑道,“那以后四郎叫我……嗯,叫我……”

她忽然想到,自己以后如果有了孩子,总是要叫娘的。

到时候四郎、五郎心里,又会怎么想……

从前没有想到要生育的时候,觉得叫七姨,也没有太大的分别,如今自己想要生育了,就要开始担心未来的事。

七娘子就叹了口气,轻声道,“那四郎就叫我七娘吧,我又是四郎的七姨,又是四郎的第二个娘,这样叫好听不好听啊?”

四郎念了几声七娘,他咯咯地笑起来,看着七娘子,似乎还有些不敢肯定。“除了我和弟弟……”

七娘子笑着摇头,“没有人会再这样叫啦。”

四郎顿时欢呼起来,又亲了七娘子几下,才扭动着身子。“积木……”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头的结一解,就惦记着玩了。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站起身亲自将四郎抱到了育婴室,和许凤佳一道陪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积木,才各自分开吃饭。

两个人并肩出了屋子,七娘子却没有回西三间,而是踱进了东静室,冲着五娘子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许凤佳也站在她身后,跟着她一道望着五娘子的小像,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们还是第一次一起进东静室来缅怀五娘子,七娘子怔了半日,心中百感交集,她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我有点怕。”

“怕什么。”许凤佳就低沉地问。

七娘子闭了闭眼,又向前几步,掀起了画上的轻纱,凝视着画中人永恒的微笑。

“我怕我误导了两个孩子,让他们相信,自己还能从他们的娘那里得到一些别人得到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五姐再也不可能给予的东西了。”

她停了停,又道,“我也怕我把两个孩子养坏了,我没有一点经验,我很怕犯了错,将来到了地下——如果有地下,我没办法向五姐交待。”

“我更怕……我怕我把孩子们养得很好,他们平安喜乐地过了一生。而却没有地下,五姐再没有办法知道……知道……”

她的声音抽紧了一些,“我也很怕我娘在地下会寒冷孤单,怕她对我很失望,因为我终究是没有把日子过得太好,也没能照顾到九哥。可我又怕——人生中的遗憾,真的太多太多。”

许凤佳忽然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又松开她朗声道,“怕什么怕,吃饭要紧。”

七娘子一下又含泪微笑了起来。“你就只想着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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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还有很多事要在私底下布局,但毕竟到了年边,一家人最大的事也就是过年了。

到了腊月二十八,家下数百男女执事都按等次分列在梦华轩外头,由许凤佳和七娘子亲自念了花名册,每人按等次,各自得了新衣赏钱,各院里也都私底下赏了劳累一年的下人们,七娘子又盯得紧,将乐山居、清平苑并明德堂等三处地方的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定下来各自给假一天回家休息,又排出了值班表来,免得新年拜年时有人躲懒等等。

到了除夕就更热闹了,今年人齐,平国公和太夫人的意思都是办得隆重一些,因此自腊月二十九开始,大厨房忙了一天,作出了上百样祭祖的吃食,除夕一早男女眷们进宫朝贺出来,便开了祠堂,数十人分男女昭穆排列,由平国公主祭,许凤佳献爵,四郎、五郎亦有份出面捧帛,由先祖开始逐次祭拜,平国公并喃喃低语,禀报一年大小事务。众人均神色肃穆,虽然天气寒冷,祠堂内又只有几个火盆,如此僵立半日,实在难熬,但众人竟不发一语,如此肃穆祭祀完毕。又簇拥着太夫人进了乐山居,次第向她行礼过了,这才又进了流觞馆,各执事们有不当班的便回家过除夕去,有差事的则全在内院伺候,个人多给了五钱银子,权作除夕夜加班的补偿。

这个规矩,倒是七娘子今年刚兴起来的,她恩威并施,手段如此厉害,又兼众人还在吴家一事余悸之中,因此是处处打点小心,上下和睦,是一点事都不敢闹得出来:都生怕闹出来被记到档里,难免又要吃七娘子的手段了。

除夕夜大排夜宴,场面就要比杨家更热闹得多了,杨家过年,到了七娘子出嫁前,已经只有四个主子,平时觉得清静,到了年边上顿时就有了冷清之感。倒不如二房三个儿子次第娶亲,一家人算起来也有十余个,热热闹闹说说笑笑的,才觉得正在过年。如今七娘子嫁到许家来,到了团年饭上,许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通房们不算,也有二十二个主子,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就有了大家族的热闹气氛。

若是说平时聚在一起,还有些眉眼官司,与妯娌们说话的时候,更是要处处留神,年节中却不必如此:即使是平国公这样酷烈的性子,在大年下也是笑口常开,吉祥话不断,大秦人最重元月和气,就是五少夫人此时对着七娘子,也都是一脸的笑意,更打趣七娘子,“一会儿包饺子,六弟妹可要给我们露一手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七娘子包的几个饺子,毫不例外,不是糊皮就是露馅,是一个能吃的都没有。听五少夫人提起往事,众人都笑道,“说得是,今年包饺子的手艺可长进了吧?”

七娘子面色微红,嗫嚅道,“五嫂就会取笑我,人家毕竟是南边来的,哪里包过饺子。”

她何曾露出过这样的小儿女态,就连四郎、五郎都拍着手笑她,许凤佳更是捧腹大笑,兴致盎然地道,“没想到你也有出乖露丑的时候?”

说笑声中,众人吃过晚饭,并不散去,一边由众小厮放鞭炮烟火观看取乐,一边抬了几笸箩的饺子馅饺子皮来,众人都着手亲自包几个饺子,这是北方民俗,苏州一带则以包汤圆取代。就连许凤佳平国公等人,都拈起饺子皮来,往里头填馅。

七娘子在这种事上一向手笨,连着包了四个,都是奇形怪状,大少夫人见到,也难得失笑,她笑着道,“六弟妹,来,我带你包一个。”

就从小笸箩里取了一个银制百子千孙的小镙子,挖出一块馅来,将镙子填塞进去,又示意七娘子把饺子皮捏拢。“这样用大拇指一挤——”

没想到七娘子用力过度,一下竟挤破了整张皮,这一下连许夫人都连声大笑,太夫人更是捧腹,地下站着的婆子们也都笑道,“真真少夫人的手不是做活的手。”

如此嬉笑声中,连于安都带着四郎、五郎捏出了几个饺子,七娘子也被许凤佳拿起手来,半是引导,半是代她用力,包了两个饺子,这才算是应过了故事。自有人将饺子收去煮了,众人便说笑话取乐,又叫女先儿来说故事,请了两个杂耍上人来变魔术,让孩子们不至于太早入睡。

如此到了子时,饺子便呈上来,众人都到,“吃交子吃交子。”各自盛了几个来吃。

七娘子先目注谷雨春分,见两人小心谨慎,给四郎、五郎吃饺子之前,都要先拨弄一下馅料,生怕硌了两个孩子,或者是噎着呛着,她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吃了一个烫口的饺子,便觉得牙床接触硬物,皱着眉头吐出来看时,果然见得一个梅花镙子,上头镌刻了两三个婴儿嬉戏图像,许凤佳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没想到今年是你第一个吃到。”

话尤未已,众人也都纷纷吃出吉祥物事,原来许家规矩,这吉祥饺子上都有暗记,人人有份决不走空,不过七娘子赶巧吃了第一个罢了。当下又发一笑,再给长上们行礼拜年,听外头鞭炮声渐渐停了,这才各自安歇。

第二日清晨,府内众人又全都起身,女眷们从太夫人起按品大妆,男丁有功名的几个,由平国公亲自带着,各自进宫朝贺皇上、太子、太后、皇后。因是元旦朝仪分外隆重,众人行过礼都不敢勾留,各自回府,家里人彼此拜年,回到府中,又有太妃、皇上、皇后并六娘子赏下的挥春,众人忙又设香案接赏,由两个太监将福字捧过平国公头顶,而后郑重张贴陈列,如此闹了一天,到晚上七娘子根本已经疲惫不堪,匆忙上床补眠。

她是当家少夫人,又不同于一般妯娌,只需要预备着初三回娘家的事,第二天起来,又要到孙家、秦家等处拜年,许夫人则亲自上杨家拜年去,大少夫人和五少夫人则在家接待来拜年的亲朋好友。如此再忙一天,初三日姑奶奶回娘家,七娘子终于得空,和许凤佳带着两个宝宝回杨家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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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子这一次回娘家,自然是喜庆十足,初三日有女儿的人家,都不会接待外客,而是要好好伺候在夫家辛苦了一年的姑奶奶。因此连大老爷都没有在小书房里打发时光,而是和大太太一道,在正房等着两个女儿上门。

因为权瑞云也回娘家去了,孙立泉又已经下了广州,此时除了许凤佳并几个小辈之外,倒真的就只有杨家的原班人马,彼此见面先道过了喜。大老爷握着二娘子、七娘子的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摸了摸三个外孙的头,便冲许凤佳点了点头,笑道,“凤佳跟我来。”

九哥也要拔脚跟去时,大老爷却道,“你上次见你姐姐,还是她生病的时候你去探她,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什么大事,连人伦都不顾了?你留在这里,陪你两个姐姐说话。”

大太太也笑道,“九哥不要说难得见两个姐姐,就是我这个当娘的,也就是每天晨昏时见他一眼,他又关进去读书了,今天难得出来松散,也不要这样绝情,娘都没有见你几眼,就又要躲到外头去。”

大太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九哥还能说什么?大老爷带着许凤佳出了外院,他便陪着两个姐姐坐在堂屋里和大太太长篇大套地说些闲话。只是虽然人就坐在这里,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是在别处了。

虽说两人都住在京里,但七娘子出嫁后反而没有和九哥见面的机会,这位官宦人家的少爷是一点娇骄之气都没有,自从去年落第,就一门心思地攻读圣贤书,竟有了几分拼命的意思——听大太太的口气,竟是连她这个做娘的都很少有机会和九哥说话。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非常不易。

虽说九哥今年和七娘子一样,也是十九岁,但这位小少爷竟也如姐姐一样,是一点都不像十九岁。周身上下的气质,竟有了几分二十九岁的沉郁。

大太太一边抱着几个孙子,一边和二娘子闲话着京中几户亲近人家的升迁降黜,又说着秦家自从出孝之后,几兄弟都各有升迁,反而是秦大舅被放了外任,二舅进京在太仆寺供职,等到开春赴任,杨家少不得多加照拂迎来送往等家常琐事。七娘子在一边含笑附和了几句,一边拿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九哥,一时竟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九哥看着,实在是太不快乐了。

她半天才道,“九哥倒是有几分消瘦呢。”

她很少在大太太跟前这样明目张胆地关心九哥,大太太听了,倒很有几分不习惯,她看了看七娘子,吞了吞唾沫,才笑道,“是,九哥往年脸颊上都还是肉嘟嘟的,今年看来脸蛋就有些尖了。”

二娘子看了看七娘子,也笑道,“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七妹看九哥,就是一眼看出来不对了。”

这话要是让大太太说来,肯定是半含了不满,半含了酸味,但二娘子这么一说,却是平铺直叙,正大光明,好似九哥和七娘子的双生关系,并不是杨家的一个忌讳。

真不知道大太太这样的人,怎么生得出二娘子这样的女儿来!

七娘子没有搭理大太太的话茬,倒是九哥闪了大太太一眼,露出了一个笑,“二姐看我也看得准,上回到孙家去送礼,你们老太太见了我,还说我胖了,倒是二姐私底下叫我读书别读得太苦,说我眼神都读得有些浑浊了。”

这个笑虽然情真意切,但以七娘子的观察入微,到底是看出了这一笑下头的敷衍。

七娘子心中微微叹息,又忙站起身扳着九哥的脸,细看了看,才皱眉道,“二姐不说,我是真的没看出来,以后你晚上再别看得太晚了。”

她看了大太太和二娘子一眼,到底还是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九哥望着七娘子,也笑了笑,才道,“我知道的,七姐就放心好了。”

因九哥提到了孙太夫人,大太太不免问二娘子,“听说老太太今年越发不好……”

二娘子脸上顿时掠过了一线阴影,“今年冬天都很怕过不去呢,不过,开了春应该就好了。——偏偏立泉人又去了南洋,几个偏房弟弟口中可没有什么好话。”

孙家自己这一支,人丁倒是不多,皇后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在外地供职,倒是先定国侯有几个兄弟都在京中居住,如今繁衍得人丁兴旺,也时常到定国侯府上走动。如今孙立泉在外,几兄弟也都不在京里。要是老太太千古,家里没个儿子,事情也实在是不好安排筹措。

大太太自己是没有伺候过公婆,但毕竟当过家的人,这些讲究忌讳也不至于不清楚,她脸色顿时一沉。“你仔细说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世家大族,最重名声,有些事你们自己心里也要有数,该怎么堵一堵众人的口——”

二娘子却扫了七娘子一眼,一时没有说话。

七娘子顿时会意:有些事,是可以和娘家说,却不好和许家的世子夫人说的。

她就乘机站起身来,笑着拉九哥,“你陪我到七姨娘那里去坐一坐,上回进宫,我看六姐还念叨着七姨娘,不知道她这一向可好不好呢。”

大太太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又扭头吩咐二娘子,“一会儿你也去七姨娘那里坐坐,以后在宁嫔面前也好回话。”

自从六娘子得宠,大太太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同。以她的性子,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众人都不甚讶异。倒是九哥脸上现出了一点不快,但也很快就遮掩了过去,嬉笑着随七娘子退出了屋子。

七娘子就不急着去七姨娘那里了,她回首一望屋里,扯了扯九哥的衣袖,轻声道,“我到你屋里看看。”

九哥虽有几分讶异,脸上却更多地带出了喜悦。“好,难得七姐有兴致到寒舍去坐!”

两姐弟自从成人之后,接触反而更少,尤其是权瑞云嫁进门之后,九哥一直忙于读书,七娘子都没有进过九哥的院子。

七娘子白了九哥一眼,“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不稳重。”

话虽如此,她脸上却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点笑。

到底是血脉至亲,就算平时再没有联系,这一点熟稔,是怎么都去不掉的。

九哥的小院子就在内院靠近二门处,布置得干净雅洁,虽然也有些贵重的摆设,但并不豪奢,只是处处都可以见到权瑞云的绣品,显见得这间屋子是女主人精心布置,下了心思的。

七娘子在屋内转了转,又进卧房相了一眼,问九哥,“你平时就在这里读书吗?”

“那倒不是。”九哥抱着手跟在七娘子身后,“书房倒是在二门外头了,七姐要看,我们就去看看。”

“不用了,又要叫人回避,闹出好大的动静。”七娘子摇了摇头,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我看,你平时也多半就睡在小书房,很少进来休息吧?”

一个家里有没有男人活动的痕迹,那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

自从许凤佳回京,虽然按照惯例,他在西翼还有一间屋子,放他自己的东西。但如今两夫妻日常都在西三间起居,西三间里渐渐地也就出现了他的朝服、常服,还有些心爱的小刀剑等物,而九哥的卧房里,却是冷冷清清的,连一件九哥的衣服都没有露在外面。

九哥先是一怔,紧接着,也就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他略带了一丝自我辩解的意味,“七姐也知道,我这一向读书读得比较用心……”

他的话,就在七娘子的凝视里渐渐地弱了下去。

七娘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实在是百感交集。

九哥读书读得这么专心,只怕是权瑞云本人都觉得欣慰,虽然自己寂寞,但恐怕也决不会展现出来,打扰九哥的上进。在当时人的价值观里,像九哥这样的儿子、丈夫,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

可大老爷在多年前,岂不也是这样出色?九哥这就是一步步地拼命地要把自己变成下一个大老爷……

七娘子再忍不住,她握住了九哥的手。

“你又何必这么拼命呢?”她低声道,“爹眼下才不到六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他还能干上十多年,甚至是二十年。如若能在阁老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你就是有了进士功名,只怕在仕途上,也……”

大老爷都这样显赫了,九哥如果还年少有为,坐到了高位上,杨家岂不是太招人眼目了?大秦阁老,多得是不许儿子出仕,或者只许儿子为一闲职,到了孙辈,再来悉心培养,以图在自己过身十多年后,原本的喧嚣渐渐散尽之余,官场上后继有人,可以为家族撑起一把保护伞。像杨家这样和豪门大户联络有亲的士族,更是绝不会将所有的筹码都摆在官场上,尤其九哥是家中独子,他最大的任务,其实还是给杨家传宗接代。

这个道理,恐怕九哥也不会不懂。就算两年后他能中举,成就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进士,在仕途上,也不会有太多建树。

九哥就别开了脸。

他现在和七娘子已经并不十分相似,俊秀的脸上,只怕也就只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清冷神韵,与七娘子在气质上有一丝呼应了。可和七娘子不一样,这张脸上,还残存着不少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任性,更有丝丝缕缕的阴郁,就像是一层薄雾,笼罩在了九哥身侧。

“可……”他低声说。“七姐,我说过。我会长大,我会保护你的……总有一天,我要你抬头挺胸,不必受任何一个人的冷待。”

七娘子一下怔住。

多少前尘往事,随着九哥的这句话,一下涌上了心头。

她只觉得眼眶罕见地一热,就有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九哥是自小就将这件事记挂在了心头!

其实又哪里是要为她撑腰呢,现在的七娘子,也早就脱离了九哥的保护范围。

这孩子从小心里就明白,什么事也都装在心里,时至今日念念不忘,还要努力上进,求的,却也不全是将自己笼罩在他的保护网之下吧。

这句话从出口开始,九哥心里想的,恐怕就是已经再没有办法为自己保护的生母……

而不论他如何上进,九姨娘也都是享不到九哥的福了。

她强忍着眼泪,紧了紧手中的掌握,坚定地道,“你能活着,你能活得开心,就是对我最好的保护,就是对娘最好的安慰了,善久,你不需要更优秀,你已经很优秀,你不需要更好,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姐姐和娘都只想你开心,你——明白不明白?”

见九哥脸上浮现阴云,七娘子摇了摇头,抢着道,“而且,”她叹了口气。“而且在仕途上要取得进步,很多时候,人就不得不有所改变——我不想你变得和父亲一样,现在的善久,已经很好。”

提到大老爷,七娘子脸上不禁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不屑。

九哥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他张口要说什么,却又颓然地止住了话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样多了。”他轻声说。“我是——我这样想长大,可是长大之后我才发觉,原来是你,一直在护着我……我原来还是和当年一样,没有一点能力……”

九哥的头,就慢慢低了下去,似乎这一句话有无限的重量,足以将他的肩头压弯。

七娘子一下就怔住了。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优秀,对九哥来说,竟是一种无言的压力,让这个少年肩上,久已有了他不该背负的重量。

正要措辞安慰九哥,她心头又是一动。

九哥方才那一番话,涵义无限,似乎更有言外之意,在话外盘旋。

她立刻想到了自己和大太太之间的那一段恩怨。

九哥自小跟在大太太身边长大,以他痴情的性子,连自己这个从来不敢过于亲近的双生姐姐,他都这样看重。更不要说大太太了,就算他当着自己的面,从来不肯表露,但想必对大太太也不可能没有亲情。

而九哥呢,那么一点点大的时候,就有能力背着大太太做出种种布置,找到了三姨娘当年的盛装……他背后始终有一些棋子筹码,是七娘子所不知情,也没有过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