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宁就抢着道,“我们求四哥带我和八弟去权家吃酒听戏,听麒麟班的《红鬃烈马》!”

一说到麒麟班,就连太夫人都道,“麒麟班的戏是唱得真好,这男班的戏,就是要比女班气韵更悠长得多。”

于翘顿时就央求太夫人,“今年正月咱们请年酒,还请麒麟班来唱,您说成不成?”

太夫人笑道,“这个你别问我,还得问你六嫂,你六嫂说成就成,说不成,你祖母也没得办法。”

众人都笑起来,于翘于是一脸祈求地看向七娘子,“六嫂,您就从我这一回吧?”

她这一向一直落落寡欢,从来很少有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七娘子看着于翘眼神里难得放出的一股晶莹,心下顿时一软,她微笑道,“好吧,还是和今年一样,在望月楼里吃饭,让他们在流觞馆里演戏,看得也清楚,听得也清楚,我们又方便回避,是再好也不过了。”

于宁于泰顿时欢呼起来,就连于翘都难得地露出了一脸笑意。“六嫂你最好了!”

屋内的气氛顿时一片宁馨。

许家戏迷不少,就连许夫人都算一个,到清平苑请安的时候,她听说有麒麟班的戏看,也都兴致勃勃。“也有很多年没有出门应酬了!”

自从在小汤山住了那么一两个月,许夫人的精神显然就见了好,脸上甚至有了淡淡的红晕。她愿意出门走走,众人还有什么好说的?议论了一番,就定了由许夫人带于翘等三个女孩儿家,男客就由大少爷、四少爷带着于宁、于泰,许凤佳要陪皇上去南苑打猎,因此倒没空跟着过去。

在清平苑又坐了一会,众人都四散而去,于翘拉着于平、于安,一边说笑话一边出了屋子,就连许凤佳都看着她的背影,笑道,“二妹难得这样开心。”

七娘子先不做声,走了几步,和众人拉开了距离,才叹道,“她也就是这一两年再开心开心了。嫁到扬州去后,下一次听到京戏,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许凤佳也沉默下来,半晌才慢慢地道,“人活一世,哪能处处快活?”

他又勾起了一抹坏笑,凑在七娘子耳边低声道,“就好比我,每日里就盼着晚上的那一时半会,可白日里的事情,也总要做去!”

七娘子不禁失笑,她左右张望,见无人留意,便把手塞到了许凤佳臂弯里,又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肩膀上,轻声道,“知道你急色,那,给你一点甜头,顶着先。”

才说完,自己就笑起来要抽回手,却被许凤佳一把夹住,“被我抓住了你还敢跑?”

两个人打打闹闹,笑着回了屋子,许凤佳暂时离开去了净房,七娘子在这边洗手卸妆,见是小黄浦来服侍自己,她就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小黄浦最近时常偷空就出去玩耍,对外只说是七娘子怜惜她年纪小,让她多玩几年。整个下午她又都偷跑回家去,和太夫人那里轮值回家休息的姐姐说话,没想到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黄浦满脸怏怏,轻声和七娘子抱怨。“老太太临时又不放人回来,倒让我白跑了一趟,回来见到老妈妈,还挨了一顿说,说我四处乱跑……”

“这种事也不急于一天两天。”七娘子笑着安慰她,“等过年,你打听得你姐姐们什么时候回去,我也放你一天假,你回去和他们好好说话。”

两个人正在说话,那边立夏又进来说,“林山家妈妈和彭虎家妈妈在外头等着想见少夫人。”

七娘子吃过晚饭不理事的规矩,无形间已经传遍了许家,如今没有天大的事,就是主子们也都很少在晚饭后找七娘子有事,眼看近了晚饭,这两个妈妈还要进来找七娘子说话,肯定是有要紧的事。

七娘子看了看自鸣钟,就轻声吩咐立夏,“请到西三间来说话吧,若是说得迟了,你就请世子爷先吃饭。”

立夏点了点头,回身掩了门扉,不多时,便将林山家的和彭虎家的,带进了屋内。

这两个妈妈神色间都有几分忐忑,见到七娘子,表情更是兴奋,上前鸡手鸭脚地给七娘子见过了礼,就开门见山。由彭虎家的领头道,“少夫人请恕罪,我等二人自作主张,想了一番上不得台盘的计策,两个人越说越是觉得有门路,只是时间紧迫,竟是连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只得过来叨扰少夫人您了。”

七娘子神色一动,“妈妈们不用着急,慢慢讲。”

两个妈妈对视了一眼,彭虎家的便道。“年后开春,少夫人在人事上要有一番变动。我和林山家的私底下蠡测,恐怕少夫人是想着将我等二人调换个位置了。”

见七娘子虽不做声,但面上有默可之意,彭虎家的便又道,“只是吴勋家的在账房做了也有多年,少夫人要是没有一点把柄,要将她调开,底下人肯定不会太服气。恐怕就是两个长辈,都会责怪少夫人行事有些莽撞。”

其实吴勋家的已经在平国公那里有了印象,调开她,七娘子固然会遇到一点阻力,但也决不会太大,但她却也并不做声,只是含笑点头。

林山家的便接入说明,“少夫人为成全我二人,已经是不惜糊涂了账,放过那可恨的贱妇。我和彭虎家的也不忍得少夫人再吃她的气,两个人一合计,便想到了一个办法:吴勋家的可以用假账来糊弄少夫人,我等几人,也可以用假账来为难她。”

她就压低了声音道,“少夫人也知道,我们手里的账和账房里的账,进出并不太一样,支领银子,却是以账房那一本账为准……”

七娘子已经明白了林山家的到底打得是什么算盘了。

她也不禁在心底响亮地喝了一声彩:这个林山家的,还真是人才。

这两个妈妈历年来掌管的都是肥差,离任时的盘点,总是需要本人出一点血去弥补太显眼的亏空。

如今两个妈妈是想把这亏空转移到吴勋家的头上,譬如说,某年某月,厨房实买了一百斤白菜,用了五钱银子,吴勋家的写账时却写的是一两,而后发给厨房五钱,自己私留五钱。当时七娘子怀疑此二人和账房合作亏空,想到的就是这样的手段,只是如果在厨房有人应和,从采买时开始虚报,手段要更隐蔽得多。而如果是吴勋家的这样亏空,要揭破,只需要一本经得住盘查的底账,和一份能和底账对得住的原始票据,与许家常年来往几个商户的证词,便可以构陷吴勋家的入罪。

进了腊月,各处都在结账入档,明年开春又要人事换血,今年的账当然盘得仔细。两位妈妈既然在这个时候提出来这个计划,可以说是要让吴勋家的连个年都不能过好:过了腊八就要盘账,这时候告诉七娘子,当然是想选在腊八后对吴勋家的出手。

这一计,又阴损又毒辣,血口喷人,配合七娘子的高压,吴勋家的想必是难以自辩。到时候再随便派个人去她屋里,‘搜’出几张银票,吴勋全家都要倒霉。

就是七娘子想来,都不由得出了一滴冷汗:这多年的管家妈妈,说到算计真是一点都不输人。当时自己没有轻信五少夫人布下的伏笔,真是幸事。

她面现不置可否,沉吟了片刻。等到两个妈妈面上渐渐有了一丝不安,才慢慢地道。“可这账本……也不是说做,就做得出来的。”

两个妈妈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喜色,林山家的便探手入怀,取出了一本账来。

247年礼

七娘子出来吃饭的时候,许凤佳已经等了半日,一见到她,就不耐烦地抱怨,“怎么闹了这样久才出来?差一点,我就要进去亲自逮人。”

“也是两个妈妈有要紧事,不然,又怎么会故意来触你的霉头。”七娘子笑盈盈地在桌边落座,主动为他夹了一筷子烩三丁,求饶道,“好啦,你是要唠叨我,还是要吃饭?”

许凤佳便静默下来,泄愤般地咬了一口馒头。七娘子露出一丝微笑,也秀气地吃了一口米饭。

他们两人一南一北,口味迥异,自从两人圆房和好,七娘子就悉心搜求,终于重金礼聘来了鲁派一位名厨为许凤佳做面点炖菜,她自己吃江南小菜,虽然同桌吃饭,却并不用互相迁就口味。倒是许凤佳吃了几个月的江南家常菜,也吃出了味道,时常还点几味小菜,要不是他一向勤于摔打身体,恐怕这几个月下来,腰围就要渐长了。

两个人吃过饭,七娘子叫过立夏若无其事地低声吩咐了几句话,便张罗着拿一本书来看,许凤佳自己也找了些话本小说翻阅,一边看,一边从书页上缘偷看七娘子的脸。

七娘子不禁好一阵好笑,“怎么,两个妈妈来找我说说话而已,也难得你猴急成这样。”

许凤佳就按下书本直起身来,扳着指头算。“明天我要陪皇上去南苑,一早就要出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晚饭后再回来,就又要拖到后天才能知道。你人现在又在眼前——”

他就期待地看着七娘子不说话。

此人虽然有时心计过人,但有时候也实在是孩子气得可以。

“规矩是少爷您定的,”七娘子不免也跟着有些得意洋洋起来。“您当时是怎么说我的?现在又是这个德性——你不羞,我都要替你羞了!”

许凤佳喷了喷鼻子,居然也真的忍住了没有在这件事上和七娘子葳蕤,他放下话本问七娘子,“下午钟先生来的时候,说你身体怎么样?”

七娘子一下倒巴不得许凤佳继续纠缠下去,她挪开眼不和许凤佳对视,嗫嚅道,“就说一切都好嘛。”

许先生的一双锐眼顿时盯上了七娘子,“你问了打拳的事没有?”

唉,这个人是从来不知道怜香惜玉,也不知道适当地放自己一马的。

七娘子翻了个白脸,没好气地道,“看我这样躲躲闪闪的,还用问吗?钟先生说,这几个月我的元气又稳固了几分,说这套拳,很可以继续往下打。”

许凤佳顿时纵声长笑。“看你这个样子,我就知道这一套拳肯定是有效验的!”

七娘子便抄起书本要丢他,“得意什么,不过是打一套拳嘛,学会了,正好用来揍你。”

“花拳绣腿,你尽管揍好了。”许凤佳嗤之以鼻,“就是用了全身的力,也不过给我挠痒痒。”

七娘子白他一眼,真的飞起一脚踢过去,却是在半空中就被许凤佳拿住了脚,挠起七娘子的脚心来。

两个人正在打闹,中元忽然又在西次间和西三间中间沟通的暗门外笑道,“少夫人,立夏让我传话进来,说是事情都办好了,该送的东西,也送到胡同里去了。”

七娘子顿时微微一笑,难得地将开心露在了脸上,她朗声道,“好,真是辛苦你们了,也回去歇着吧。”

许凤佳便给了她疑惑的一瞥,要问什么,又强忍住了没有问出口。七娘子想到他这样忍耐,无非也是为了保养自己,心下倒是一软,就凑在许凤佳耳边笑道,“其实这件事,对我们来说虽然只有好处,但我却没用多少心机,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也只是家务——”

就一长一短地将两个妈妈要算计吴勋家的,拉她一起下台的事,告诉了许凤佳。

许凤佳听得也是双眼大亮,他想要说什么,却又强咽了下去,只道,“知道了就行,眼看着时辰也不早了,赶紧休息吧,还可以做一点事再睡。”

七娘子抿唇一笑,垂下头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当先向床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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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起来,许夫人便带着于安等人,依次上车出门去了。七娘子自然要打点了众人出门,这才回明德堂去处理家事。又叫了吴勋家的、蔡乐家的进来道,“各处的账也都要归总一下,做出收支大帐来,还有底账也要对一对,反正就是按着往年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依照许家往年的规矩,女账房们虽然方便被奶奶太太们差遣,但算账的能力不会太强,到了年下事情又多,往往人手不敷使用,都是要往许家外账房借一两个管事来用的。蔡乐家的便请问七娘子,“今年借哪一个大账房进来办事呢?”

七娘子漫不经心地道,“管他哪一个,往年借的是谁就是谁好了,也要记得入档——雷咸清家的平时和外头的人接触得多,你随便说一个吧。”

雷咸清家的也不敢怠慢,寻思片刻,说了个人名出来。

七娘子平时对这几个外账房,也下过一番工夫,知道这位账房算是最公充严明之辈,平时刚正不阿,把账管得严严实实,家里人有外号叫活阎王的。心知雷咸清家的是度她意思,今年第一年上任,要紧一些,才好对家下人立威,因此便推举了这一位。

居上位者,总是要用些心术,不可能底下人随便一个奉承,就露了心意。七娘子不置可否,点了点头,就算是定了这件事。想了想又吩咐吴勋家的,“还是要查得快一点,今年年短,家里事又多,早点盘完了,腾出人手来,还有别的事要做。”

吴勋家的自然是肃容答应,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不一会,又有人来报,“杨阁老家送的年礼到了,还有送给少夫人的礼。”

到了腊月里,京城有给姑奶奶送吃送喝的礼俗,七娘子也没想到大太太今年居然记得给她送礼。等到遣散了众妈妈,她便回西次间笑问立夏,“太太今年难得想着,给我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立夏给她看时,却是些家常吃喝之物,最难得是还有白露娘家做的腌鱼,七姨娘亲自做的玫瑰腐乳,虽然是小东西,但就显出了送礼人的心意。还有几件贴肉穿的小衣服,一并给四郎、五郎做的几双鞋,看针工花巧,却是京绣。

这一批礼物,论价值,比不上七娘子小指头上的一个约指,但透出的贴心与用心,却是再华贵的首饰都比不上的。七娘子怔怔地望着那一罐玫瑰腐乳,半晌才笑道,“瑞云真是用心,也不知道是怎么打听出来我爱吃这个的。”

有心无心,就在这样的细节里体现无遗,大太太和七娘子一起生活了有十多年,恐怕也不知道七娘子爱吃玫瑰腐乳。

中元进来看到,也叹息道,“我们家的四少奶奶,也算是个体贴人儿了。只可惜太太难伺候……四少奶奶也日夜受她的搓摩。”

七娘子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沉吟着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二娘子又派人给杨家送了些吃用之物,多半是些自己田庄上做的好糖,还有些孩子们的玩物儿,又给七娘子送了一张名帖,带话说,“这是我们家少爷的启蒙恩师,因为少爷眼下要进家塾上学,正刚辞了馆在南城小住。我们夫人说,先生是极好的,也很和气,又并不会过分溺爱了学生。若是少夫人看得好,便以这张贴上门去请就是了。我们已经预先打过了招呼。”

四郎、五郎过了年,也就到了开蒙的年纪。七娘子已经是在外院预备了一个小小的院子,打算等过了正月十五,就安排孩子们去读书了。

赏过二娘子派来的妈妈,又和她说了几句闲话,宫中来人:许太妃和六娘子一道赏了些宫点并细巧玩物,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七娘子所得的当然特别丰厚。

派出来传旨的太监又特别给七娘子请了安,掏出两个锦盒来送她。“这是宫中人的一点心意,请少夫人不要嫌弃。”

宫中内侍,素来是眼高于顶,即使看在许家的面子上,并不会特别来摆架子。但这位内侍对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客气了一点。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她站起身来谢过了这位太监,又笑着问,“两位娘娘在宫中都好吧?”

这位张内侍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都好,都好,您也知道,如今宁嫔娘娘在宫中,可是——”

他就竖了竖大拇指。

自从焦阁老十月里告老还乡,大老爷的声势一时大壮,尤其是六娘子又得宠起来,这几个月,虽然不说是频频侍寝,但皇上一个月内有那么一两次有兴致的时候,也多半是传唤六娘子进乾清宫去服侍。这一向声势就不同以往,更有太妃时常叫到身边说话,皇后频频抬举,虽然说位份上是还不如牛淑妃,但竟也隐隐有和她分庭抗礼的意思了。

七娘子会意地一笑,送走了张内侍,回身开了盒子看时,封锦是送了她一个小巧玲珑的玉摆件,又有一纸短笺,谢过她对封太太做的几件小衣服,一并传递封绫挂念,请七娘子有空出门的时候,到封家来做客。

连太监则是送了一副绣件——虽然没有明言,但只看手笔,七娘子就知道是九姨娘当年的作品。

这件一尺大小的斗方,绣的是百子千孙图,虽然有了年头,但色调璀璨用色大胆,用针有逸兴遄飞、潇洒飘逸之态,应当是九姨娘最得意的那一段时间所作。

七娘子凝视着这一副斗方,忽然间,往事全都涌了上来。

她出了西三间,走到明德堂西翼最里头的小屋前,亲自从腰间寻出钥匙开了锁,推门而入。

这一间屋子,和东翼的那间静室相仿,也陈列了一个小小的香案,香案上挂了九姨娘的小像,七娘子得了闲,也时常过来给九姨娘上香。

七娘子就站在香案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出了半日的神。

很多往事,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一点一点被埋藏进心底,虚假的平衡维持得太久,居然也会被一些人当真。

五娘子的死是如此,九姨娘的死,又何尝不是如此?

曾经她以为报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加害于九姨娘的人,似乎只有大太太一个。可是当线索开始分明,当年的恩怨间,牵扯进了如今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她,是不是也因此而却步了?

是不是也因此而害怕将当年往事重提,免得搅乱了自己的生活?

如果是连太监三番四次地辜负了九姨娘的想望,如果是黄绣娘将九姨娘出卖给了大太太,如果是封家已经去世的大舅,将九姨娘逼到了不得不为人做妾的地步,如果是大老爷将九哥抱到了大太太院子里,暗示她留子去母……那么加害于她的人,到底又都有谁呢,还是每一个人,都推动了她这一生的悲剧。

她一下就想到了九姨娘的口头禅。

“人这一生,也都是命。”

可即使是望着九姨娘的小像,她脑海中的声音也还清楚,但七娘子却愕然发现,她已经无法在心底清晰描绘,画出九姨娘的面容了。

她尚且如此,而九哥呢?

九姨娘存在于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会不会也将随着她的淡忘,而就此消逝?

而她这一生,是不是和她说得一样,“只要你和九哥儿能平安长大,我死也瞑目。”

她能瞑目吗?

七娘子的手一下就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母爱,是她始终未能理解的一种情怀,前世她被弃置在孤儿院前,而后世她尽管短暂拥有,却依然不能理解,为什么九姨娘在那样的境地里,却依然不怨,依然殚精竭虑地为她铺路,而宁可她不要报仇。

曾经她过得很不快乐,对于生育,也根本没有一点想望,只要想到生育时可能遭受的危险,生产前后必须的多重防范,她就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将来能抱养一个庶子,好好待他,也就足够。

可现在,她渐渐地明白过来,生育后代的意义已经远大于可能遭受到的一切危险,她始终未能免俗,始终还是想要生育一个后代。

而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大太太对九姨娘的所作所为,居然是这样深远地影响到了她的一生……而她甚至已经太过疲惫,疲惫得无暇去想着报复。

她已经有太多的事要做,她要调理自己的身子,她要查明五娘子一案的谜团,她要坐稳主母的位置,将五少夫人打压到不能再威胁她的地步。她要做的事是这样的多,多到即使是七娘子,也已经身心俱疲。

七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闭上了眼睛,垂下头疲惫地将脸埋在了双手间。

半天,她才抬起头,无声地出了屋子。

事情,总是要一件一件地去做。不管什么事,她都能,她也都将得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结果。

进了西次间,她叫过立夏低声吩咐。“年后两个先生南下的时候,你让她们带上我的一封信和一个口信,去余杭走一趟,和黄绣娘聊一聊。就说我绝没有追究当年往事的意思,先生的不容易,我能够体谅。只是身为子女,有些事也一定要弄得分明。先生如果想回京,千万别因为我在而有所顾虑。如果不想,也请一定给我一封信,说一说……当年的往事。”

248做主

第二日早上起来,七娘子本来要找于安说话,可惜小姑娘昨日里在权家看戏吹了冷风,回来竟闹了肚子。少不得又要请钟大夫过来把脉,一并由七娘子这里找一些止泻用的药膏、药丸等送去给于安备用。

好容易将家务都发落过了,许夫人又来人接她去说话,更兼许凤佳今日告病没有当值,闹着要听她讲一讲这几天府里的琐事,七娘子忙得焦头烂额,这边和管事妈妈们说了话,又冲进西三间里安顿许凤佳,“你闲着没事就去小书房里看看兵书呀,和爹说个话啊,再不然,出去和林家少爷应酬一下。娘那边找我有事,我恐怕是没那么快回来。”

许凤佳怏怏不乐,抱怨道,“难得今天想和你多说几句话……”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个孩子似的。”七娘子一边说一边笑,“来过来,赏你一块糕甜甜你的嘴。”

她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到许凤佳跟前,待得许凤佳张开嘴,又调转回来自己吃了。于是在许先生的抱怨声中,带了两个丫头轻快地出了明德堂,进清平苑和许夫人说话。

或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七娘子的确将家务管得有声有色,许夫人对她的态度也日趋和气。见到她进来,先把在炕前玩耍的四郎、五郎遣到了一边,才笑着对七娘子道,“我刚才仔细看了看,两个孩子举止都还不错,对着外人,也已经很有礼貌。年后等先生来了,倒也不会丢了许家的脸面——是你教得好。”

“还是娘挑的两个养娘教得多些。”七娘子笑着摆了摆手。“我平时也忙,就是吃饭的时候见一见两个孩子,偶然陪他们玩玩,衣食起居,还都是养娘们在管。”

许夫人沉吟了片刻,就和七娘子商量。“孩子毕竟也大了,养娘呢老跟在身边,难免养成骄纵的性子。再说,究竟你和凤佳才是爹娘,没得个孩子和养娘更亲的道理。我看等过了今年,就把两个养娘送回家养老吧,谷雨、春分上回送四郎五郎过来,我看她们带两个孩子,也带得很得法,就让她们在屋里照看着,也就是了。”

七娘子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不想许夫人自己主动提出来,倒是意外之喜,她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小七也有这样的想头,既然您也是这样想的,那回去就办,正好过了正月十五,给上几两银子打发了。孩子们开蒙新鲜,也就不要养娘了。”

许夫人点了点头,视线投往七娘子指间巡梭了一遍,却没有见到那枚金戒指,不由得就抬起眼来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自然会意,她含笑解释,“家里人都知道我得了这枚戒指也就够了,毕竟是贵重的东西,平时小七都收在盒子里,打量着等大年大节下的,再戴出来。”

就是自己当年得了这枚戒指,也是一上手,就再也没有摘下来过。刚到手的时候,更是时不时翻来覆去,欣赏它的模样。

也就只有七娘子,才能在得势之后依然这样低调,这样得体了。

许夫人想到就连太夫人这一阵子也都没有再兴事端,不由就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娘是真的老了,很多时候,见识还不如你呢。”

没有等七娘子谦逊,她就道出了来意。“这一次我们去权家吃酒,权夫人问了我不少于平的事,看样子,倒是很想把于平说给权子殷做个续弦。”

七娘子不禁讶异地挑起了眉毛,“父亲……”

许夫人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和你公公说——这件事,我想先找你商量,若是不行,我就私下里回了权夫人。”

七娘子顿时会意过来。

于平毕竟是四少爷的同母妹妹,在这件事上,六房的立场和平国公府的立场,还并不太一致。

她低眉沉思了许久,才犹豫着问许夫人,“其实这件事,权子殷本人未必会答应呢?我听善久说,他去年下江南去,似乎就是为了这事和家里人闹得不开心。自从他元配过身之后,他似乎就没有续弦的意思。”

许夫人点头道,“话是这样说的,可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权夫人要给他续弦,他也没有办法。我想就是看在于平自己的份上,这门亲事应下来也不大好,你也知道于平,资质比于翘还要庸俗一些,我原本打量着随意给她配一个一般人家的庶子,也就算了。权家二少奶奶的位置,我怕她是坐不住的。”

权家也是多年世家,而且又和皇家牵连了亲戚,很多事只有比许家更复杂得多。而且权仲白身为次子,反而一枝独秀,得到了皇上的宠爱,如果长子是个不省油的灯,两人之间势必矛盾重重。以于平的手段,坐在这个位置上,她的日子肯定也不会过得很如意。

七娘子不禁一下想到了于安。说起来,权仲白也的确一表人才,虽然心念亡妻,但平时行事也是光风霁月……

旋即,她又想起了于安的剖白。

“不要说于平,就是于安,我看也都吃力得很。”七娘子摇了摇头。“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当作主母养大的,很多事上,可能都少了手段与气魄……”

许夫人想到于安那个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样子,也不禁摇着头叹了一口气。“于安也是实在胆小,不然我倒是宁愿抬举她的。”

她顿了顿,又道,“那么等年后去权家吃年酒的时候,你就找个机会,私底下回了权夫人。话说得好听一点,最好是不要让他们再和平国公提起这件事。”

许夫人是打算将这件事糊涂私了,谁也不让知道了。

七娘子心中大觉不妥,皱眉道,“现在四哥回来,很多事倒未必瞒得住——”

许夫人神色间多了一分阴沉,“这件事你听我的,国公知道了要怪罪下来,也有我挡在前头。”

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放权,但许夫人显然还没有完全转换角色,这话里也已经带上了一丝不由分说,颐指气使的味道。

七娘子只好低眉应是,答应了下来。

见她答应得爽快,许夫人神色间大见缓和,又问她,“凤佳最近吃得香睡得好?听说你这一向跟着凤佳一起练拳,身子骨好多了?”

七娘子正一一回答,忽然见到老妈妈在屋外晃了晃身子,她心中一动,徐徐笑道,“外头可能有些事——”

许夫人也瞧见了老妈妈的身影,她一皱眉,“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连你都不敢走进来了?”

老妈妈这才进门来笑道,“您和少夫人说话,哪有我们进来插嘴的份,可外头又有事找少夫人,她们就央了我进来传话。”

这才对七娘子招手道,“是账房那里有事,请您过去说话。”

七娘子心知肚明,是吴勋家的事发。她笑着站起身来,冲许夫人点了点头,道,“那媳妇就先告退了。”

许夫人也赶忙挥了挥手,“你忙,你忙。”

望着七娘子一边和老妈妈轻声对话,一边从容不迫地出了屋子,一时间,许夫人竟有了少许怅惘,半晌,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七娘子,也实在是太厉害了。里里外外,身上牵了多少条线,凤佳要是稍微势弱一点,只怕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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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众人群聚小花厅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太夫人的神色就淡淡的,甚至对平国公,也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要说她,就是五少夫人脸上,都罕见地有了一丝不自然,尽管许凤佳几兄弟谈笑风生,她也都没有露出笑容。那张国画一样的脸上,透着淡淡的波澜,就连说起话来,那股吊嗓子一样咿咿呀呀的婉转劲儿,都有少许褪色。

有这么两个重量级人物不开心,小花厅里的气氛当然很诡谲,几个不管事的少爷小姐,不过是左右看看,便也不在意。大少爷一家人还是老样子,眼观鼻鼻观心,两个人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倒是四少爷和四少夫人,又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四少夫人就不断地冲七娘子做眼色,似乎有询问七娘子的意思。

七娘子只做看不见,笑着和许凤佳一起唱双簧,许凤佳和五少爷说宫里的事,说得开心,又和四少爷谈麒麟班,和七少爷说开春了家塾里新请的塾师,虽然是给四郎、五郎开蒙的,但当年也是举人,文章上很多事,两个少爷又多了人请教。七娘子就笑盈盈地介绍这位塾师的身份来历,又说起过年请麒麟班来唱什么戏……尽量将气氛给圆得和乐融融,没有让场面上太下不去。

平国公也难得地露出了笑脸,问四少爷,“在官署怎么样?局面都打开了吧?”

四少爷这一次回来,果然是如愿调回京中供职,现在正在步军衙门中供职,虽然是平调,但胜在这职位不用上战场,倒是很合四少夫人的心意。如今上差也有五六天了,成天忙着和同僚们吃封印酒,倒是有几天没进来请安了。

两边这样一说话,场面就热闹起来,也就不显得太夫人的不悦过分显眼。太夫人看着这几个言笑晏晏的晚辈,心里却越发有些不舒服,她咳嗽了几声,轻声道,“老婆子今儿没什么精神,你们说着,我先进去歇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