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少年少女,谁不要经过这样的一段挫折。
“你自己不在乎自己,还有谁会在乎你?”她皱眉轻责,“五姐,自尊自重四个字,你是不记得了?”
五娘子又嗤地冷笑了起来。
垂首拨弄着斑斓虎的姜黄色皮毛,半天,才慢慢开口。
“前不久娘再问我的时候……我点了头。”
丝丝缕缕的伤心,终于初现端倪。
七娘子一怔,“五姐是说——”
“我对娘说,表哥是个磊落人,若是他肯上门提我,我也——也就肯嫁他。”
五娘子抬起眼,注视着她。
双眸黑嗔嗔深不见底,就像是两颗黯淡的黑曜石。
“杨棋,听了这话,你——后悔了吗?”
136情义
七娘子心中真是五味杂陈。
虽然生怕五娘子冲动之下,作出无可挽回的蠢事,闹得合家上下脸上都不好看。
但听闻她就这样干净利落地向现实妥协,心中也难免有些微微的怅惘。
心中无限情绪流转,渐渐沉淀出的,还是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五娘子又哪里听不出七娘子的心情。
双眸更是暗沉得怕人。
她低下头,轻轻地感慨,“有时候,我真的很难喜欢上你。”
五娘子不是第一次表露自己的态度了。
可是每一次她这样说,七娘子总觉得她真正无法喜欢的,是她自己。
“那一天你和表哥在月来馆附近说话,被谷雨看着了,回头告诉了我。”五娘子已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我就站得远远的看了几眼……你别以为我是傻子,杨棋,你的心事,分明就写在了脸上!”
看来那天在百芳园里,终究是莽撞了。
七娘子沉眸望住了脚尖,不说话。
“这门亲事说给我,我不情愿,表哥也不情愿,你难道就情愿?”五娘子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不管不顾地发泄,“本来是三厢情愿的好事,你为什么非得闹成现在这个样子……闹到这样,你开心吗?”
话到了最后,已是带上了哽咽。
七娘子心头的酸楚,一下就被勾得沸沸扬扬,好似满天的大雪,在身边堆积成灾。
“我开心不开心,重要吗?”她垂头低语,“五姐,我再教你一句话,再不会有错的……你要记住,天底下最在乎自己的人,只有自己,你能把自己管好了,再来操心别人的事也不迟。”
五娘子撇了撇嘴。
“无情无义。”
这四个字又轻又飘,带了微微的不屑,又有说不出的无奈。落到七娘子耳朵里,就好像一根针钻进了心底,一下就痛彻心扉。
她站起身默默地出了屋子。
没过几天,五娘子就康复了。
到底年纪小,元气足,吃了几贴药就和没事人一样,又是那个一脸傲气的小姑娘,从脚趾到头发尖,都透了趾高气昂几个字。
对七娘子也像是回到了以往亦敌亦友的关系,较劲中又含了一丝关心。
只是在无人的时候,眼角时而闪过的一缕情绪,叫人知道这位少女,终于是多了几桩心事。
许凤佳却是越来越阴沉。
几次请安的时候撞见他,七娘子都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压硬是要比旁人低。
扫向七娘子的神色更见阴厉,隐隐,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
许家提亲的信还是没到,七娘子怀想,这里头许凤佳也一定承受了不轻的压力。
只是到现在,五娘子已经屈服,两人的婚事几乎已成定局,她并不认为许凤佳能只手扭转乾坤。
单单是大太太这关就绝过不去,这么好的女婿,不是五娘子的,也就不会是杨家任何一个女儿的夫君。
但到底少年意气……
真是日夜悬心,生怕许凤佳破釜沉舟硬是要上门提亲,搞得全家人脸上都下不来。
只是许凤佳又忙碌,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自己又要顾虑到男女之别,不好主动找他私话——传出去,自己的名声可就别想要了。大秦对女性名节的要求,终究是要比现代更严厉得多。
左思右想,也只好请九哥出面做说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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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九哥出面,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山塘书院功课重,九哥住得又远,来回通勤,就要消耗不少时间,更不要说九哥很懂得给自己加功课,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个时辰都拿来读书。
要找他说话,还得瞅准了小少爷有空,才能上门打扰。
七娘子就乘山塘书院的休沐日,进了及第居。
这是个不大的两层小楼,里外三进的屋子,里里外外都种满了杏花,取的是曲江红杏的吉祥意头。正值花期,里里外外的红白杏花开满了一枝头,蜂蝶喧喧闹闹上下飞舞,倒也有了几分春意,饶是七娘子满腹的心事,也不由得在花下驻足,含笑抬头赏了赏春色。
“这几年,及第居的杏花倒是开得越来越好了。”就一边和上元说笑。
上元身为玉雨轩现在的第二个大丫环,自然也要跟着她出来走动。
上元微微笑,“等到九哥及第那年,想来会开得更旺盛的。”
七娘子身边的几个丫鬟,都是稳重中带机灵的性子,上元虽然年纪不大,但观其口齿,已十分老成。
两个人正在说笑,及第居的大丫环玉版已是忙着出屋招呼,“七娘子难得到及第居来坐。”
眉宇间又现出了少许为难,“只是表少爷也刚到,正在里间同九哥说话。”
七娘子微微一怔。
旋即就会意过来。
山塘书院半个月就休沐一日,九哥平时早出晚归,许凤佳也是早出晚归,两个人要碰面说话,也只有乘今天的休沐日了。
毕竟男女有别,许凤佳和自己说话,时间一长,容易惹人疑窦,让九哥传话,也不失为一个好渠道。
就算不是自己这事,最近家里也还有很多事需要告诉九哥,至少这出入小心四个字,就是要郑重传达的。
“那我等半下午再过来。”她笑着拉了玉版的手,“前儿听白露姐姐说,你爹病了,这阵子可大好了?”
两个人就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番,玉版亲自伴着七娘子往外走。
没走几步,屋内就有了动静。
帘子一掀,许凤佳大步迈出了屋门,九哥跟着急急地追了出来,“表哥慢走一步——”
几个人面对面,都一下怔住了。
许凤佳神色阴霾,双眼若电似的,在七娘子脸上只是一瞥,就重重地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出了院子。
玉版大为尴尬,“这个表少爷,怎么这样不……”
看了看七娘子,颇有为她抱屈的意思。
九哥却喝住了玉版,“这是贵客——你少说几句会哑巴?”
脸上也难得地多了几分严厉。
七娘子也顾不得安抚玉版,忙和九哥一道进了及第居。
及第居说是两层,其实内部已经上下打通,只有西翼一层小小的仙楼,楼上楼下,都摆满了黄杨木书架,书架上挤挤挨挨层层累累,都是各色各样的书本,九哥日常起居,却是在挑高二层的东里间内。
既然是七娘子来说话,自然是往东里间让,七娘子却偏偏没有进去,只是在西里间的大立柜书架前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本书来看。
待到玉版并棉连上过了茶退出了主屋,才问九哥,“怎么把表哥闹得那样不高兴?”
九哥抱着手靠在书架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七娘子。
半大的少年郎,虽然还有未知世事的生涩,但心机已是隐而不发,很有了几分深沉。
“表哥的心事,七姐难道不明白?”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一边说,一边带着七娘子往东里间走。
“你要死啊?”七娘子难免四顾,生怕这话被人听去了,又是一场故事。“说话也不晓得委婉些。”
九哥听出破绽,不禁就是一笑。
却也没有揪着空子穷追猛打,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七姐的玉雨轩风雨不透,我的及第居里,也都是能让人放心的丫鬟。在我这里说话,是尽可以放心的。”
这孩子从小就有些**,连七娘子都不甚了了,当年轻红阁前的一幕,背后隐然就有几个身影,连七娘子都摸不透她们的身份。
这一点,倒是很像大老爷。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东里间,九哥把书案前的椅子给七娘子坐了,自己倚在书桌上,低头沉思许久,才慢慢笑,“表哥这一向什么事都不顺,公务又忙,这一遭找我,是吐苦水来的。”
“他要追捕的那个人还没有消息?”七娘子不禁关心地盯着问了一句。
旋又明白过来:若是捉住了这人,只怕早就鸣金收兵,把亲兵遣回胥口了,又何必在垂阳斋居住。
看来许凤佳是公务也忙,私务……也不省心,这几个月里外交煎,日子的确是过得不大舒心了。
“嗯,还没有消息。”九哥脸上也多了一层阴霾,“据说这是鲁王身边最信重的家臣,这几年在江南的几桩风雨,都是他闹腾出来的。东宫忌讳此人已久,这一次会把表哥派到江南来,还是为了拔除掉这根肉中刺,只可惜此人身手高超行踪诡秘,居然在杭州还是被他逃了。”
他就若有若无地,探询地望向了七娘子,“表哥现下就是以身作饵,我很担心他反而玩火自/焚呢。”
拿自己做饵来钓鱼,还是钓一头手里人命累累的大鱼,许凤佳也实在是太行险了些。
七娘子难掩关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表哥要是出一点事,我们杨家也难辞其咎……父亲和你都该劝说着表哥……”
望着九哥眼里越来越重的笑意,她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下去,终于消融在一片寂静中。
屋内一时就静了下下来。
九哥细细地审视着七娘子的容颜,半天才不禁笑叹。
“你分明就喜欢表哥……七姐,你说实话,你为什么不愿意嫁进许家?”
七娘子咬了咬唇,难得地露出了无奈,“善久,又来了,当时在玉雨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信。”九哥轻轻截断了她的话,“这辈子我最想要你开心如意……还有什么样的夫婿,能比得上表哥?年少有为、出身富贵,最难得对你一片深情,将来过门,纵使前两年难了些,只要夫妻同心,又怕什么?”
少年郎就是这样,好似只要喜欢两个字,就抵得过之后十数年的辛苦与挣扎。
只是九哥语意挚诚,七娘子也听得出来,他的确是以许凤佳为难得的良配,真心希望自己能嫁进许家,享尽平国公府的荣华富贵。
不禁又想到了当年九哥在病床上的几句话。
毕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孩子,提到出人头地、扬眉吐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嫁入高门……也怪不得九哥。
越融入这个时代,七娘子反而觉得自己越孤独,五娘子是这样,许凤佳是这样,连九哥都是这样,越发显得她的顾虑一片伧俗。
“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吩咐你,表哥再和你提亲事的事,你务必要好好劝阻,转达我的意思。”她迎视着九哥,语调坚定,“我相信以表哥的傲气,不会做牛不吃水强按头的事,就算他来提我,太太也不会答应,就算太太答应,我本人也不会答应……这主意我已经拿定了,善久,你懂我也好,不懂也罢,这话,一定传给表哥听见,好吗?”
九哥就沉默下来,望着七娘子半晌,欲言又止。
“好。”终于,他颓然答应。
七娘子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她相信以许凤佳的心高气傲,是一定不会娶进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新娘的。
不论他之前准备了多少手段,得不到自己的配合,想要绕过大太太,那也是千难万难。
更不要说大老爷现在对自己有了别的安排……
这门亲事在私底下经过这么多波折,终于还是有了回归正轨的迹象。
九哥又低头闷闷地问七娘子,“那你的意思,是想让五姐嫁进许家……”
“不是我的意思如此,是本来就该如此。”七娘子不免无奈。
分明自己也是程朱礼教的受害者,怎么搞的反而像个棒打鸳鸯的乔太守。
“以五姐的性子,能嫁进许家,已经是最好的归宿。”她的话里未尝没有些指责,“封公子迟迟没有音信,两家更是恩怨纠缠,婚事难成。她要是嫁进别家,还不如嫁进许家,三姨喜欢她的性子,是一定会护着她的。”
以五娘子的身份,是肯定要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的,在这个范围内,许家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九哥想要成全五娘子的一片痴情,不能说没有姐弟之情在里面,但也不能说没有自己的私心。
只是到底年小,不懂得很多时候,一份感情不一定要表达出来,深藏在心底,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
九哥的头就越来越低,“可……可五姐不是和表哥说了,她不想嫁进许家吗?”
七娘子就是一惊,“你怎么知道?”
那天回廊上的一番对话,说起来,知道的人也就是三个当事人,还有那个叫做连鱼的小丫鬟……
九哥也是一震。
这才晓得自己说错了话,露出了一些羞赧。
“我自然有我的消息。”就带了些仓促地敷衍,“合家上下,能瞒得过我的事,只怕还不多呢。”
七娘子看着九哥的脸庞,就很好笑。
本事没多大,傲气却没有多小。
“那你知不知道,今年春天,朝廷要派人采选太子嫔的消息?”她就问九哥。
九哥猛地一震,双眼一下大亮了起来。
“真有此事?你是听谁说的?!”他霍地一下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走动了几步。
七娘子含笑看着九哥,只是不说话。
九哥也不在意,双眉紧皱,兀自就盘算了起来。
过了一会,他看了看七娘子,眼神又慢慢地黯淡了下来。
“可惜七姐对这个位置,怕是更没有兴趣啦!”他唉地一声,喃喃自语。
七娘子不禁抿唇轻笑。
虽说隔着千百年的思想差距,以至于两姐弟之间沟通不良,但九哥心底,毕竟还是很疼自己的。
她的心事,他不会不懂。
137.刀光
玉雨轩的梨花渐渐地都含苞待放,答春风的桃花也有了香味。
昭明二十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进了三月天气才和暖起来,雨水淅淅沥沥,却还带了冬日的阴冷。
三月初,鲁王也终于有了动作。
御史台像是忽然间发觉大老爷的江南总督做得不够称职,十余天内,朝中就多了百多封奏折弹劾大老爷“擅专威福、挟权自重”,又提出江南盐税多年来积弊沉重,是大老爷中饱私囊------
而秦家、许家、孙家却都反常地沉默,大老爷也若无其事,只是忙着将去年秋冬二季的税赋平准入库。
大太太虽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面上却也是一片风和日丽,甚至还主动请李家并诸家上门吃春酒。
全江南能和杨家来往的,也就是这两户人家了。
李太太欣然赴约,诸太太却托了病没有来。
大太太索性就在百雨金里摆了两张小桌,让姨娘们出来陪李太太带来的刘姨娘、马姨娘说话。
两家颇有些通家之好的意思了——一般人家请客,是不会让姨娘们出来见人的。
“我想着,横竖也不是别人家。”李太太春风满面,和大太太唠家常,“这两个姨娘又都是府里出名的贤惠人,能带着到杨家做过客,在我们李家那就有了体面。”
大太太只好笑,“可不是?自己人自己人,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
她自己却带了李太太在聚八仙里吃酒说话,两个太太在东里间开了小桌,几个女儿家放到西里间,大家各自方便。
私底下又吩咐七娘子,“你五姐这些天一直落落寡欢,今儿有别家的姐妹过来说说话,兴许能好些,就别到我们跟前来立规矩了。你带着五姐好好乐一天,啊?”
亲生女儿,自然看得着紧。连五娘子偶尔流露出的落寞,都瞒不过大太太。
话虽如此,席间的气氛却还是很沉闷。
不止是五娘子,李家的九娘、十娘也都是一脸的心事,就连一向是开心果的六娘子,都是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更不要说七娘子自己也有一肚皮的烦恼了。
一顿饭吃得就很沉闷,反而不如在解语亭里吃酒的男眷:大老爷的笑声往往越过水面,都传到了聚八仙来。
几个小娘子望着满桌子的时鲜,都是吃了几筷子就住了口,一个个不是托腮凝思,就是垂首摆弄裙角,反倒是五娘子来活跃气氛。“一个个都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往常来百芳园,新鲜得恨不得上蹿下跳,今日学淑女,装得倒蛮像的——我听说九娘定亲了?”
李九娘顿时露出了愁容,“嗳,再不要提这件事了,这门亲事倒不如不成的好!”
七娘子扫了九娘子一眼,细声向五娘子解释,“九娘子的嫁妆------”
五娘子登时会意。
就一扫门帘,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李九娘是庶出,当着外人这样说话,传到李太太耳朵里,肯定落不了好。
就又和七娘子一起岔开了话题,问十娘的婚事,“十娘子又是为什么不开心?”
十娘子却是伤心自己屋里去世了的一只小猫。
几姐妹顿时热闹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推五娘子屋里的斑斓虎和七娘子院子里的百灵鸟养得最好,多年下来平平安安,斑斓虎年纪虽大了,却还极精神,七娘子屋里的那只百灵,也是越老越爱叫。
五娘子就笑嘻嘻地向七娘子挤眼睛,“那只百灵七妹当然伺候得好,有来头呢!”
“有故事?”就连李九娘都精神起来。
七娘子却是看着五娘子出了一回神。
五娘子笑盈盈的,眼角眉梢都看不出不对,好似她不过是开了一个最普通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