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阁中的女儿家,当然也不是不能谈论外头的少年。

不过,在别家的男孩子面前表现得这么急切,多少有些失态了。

五娘子也有些不好意思,咬住唇没有说话。

十一郎哈哈一笑,却也没有多问什么。

“正是今年的案首封公子……本来院试案首,也不算什么。”十一郎的话里,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分傲,“不过这位封公子实在是生得太好了,据说当日簪了银花、穿了新衣从府学出来,当时便围了上千的人,都说‘簪花者千百,皆不及案首’……此后还有谁愿意簪花?”

六娘子便瞪大了眼,带着惊奇地道,“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岂不是如传说中的那、那、那……”

“正是如宋玉、潘安般俊美了。”十一郎笑着望了六娘子一眼,眼中透出了温存,“人也很聪明!父亲也很看重他的文章,还特地请了张先生来读……恐怕张先生要把他收为入室弟子,也未可知了。”

张唯亭一向很少收徒,仅有的几个弟子却都在朝为官,当年科考的名次也不低。

七娘子不由得也露出了急切的神色。

却强忍着没有追问。

封锦和她之间的联系并不光彩。

就算瞒不过自家人……也没有必要被李家人知道。

五娘子却已经追问,“张先生答应了没有呢?”

七娘子心底就敲响了警铃。

不期然想到了梁妈妈的话。

“老爷也没有问什么,反而还温言抚慰了几句。恰好外头又来了什么新案首拜见老爷,五娘子就回避出来了。”

新科案首,说的不就是封锦吗?

五娘子也有十岁了,这个年纪,就算是在现代,也有些孩子都会认认真真地谈起了“恋爱”,更不要说早熟的古代儿童了。

该不会是对封锦有了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吧!

可话说回来,五娘子也不是没见过世面……封锦和九哥倒有五分相似,就算再俊俏,那也是看惯了的样子。再说,五娘子也曾与许凤佳同进同出、和权仲白擦身而过,这都还是七娘子知道的几个。

十一郎就算有惊讶,也都没有表现出来。

“张先生素来不会轻易收徒,现在恐怕还在犹豫吧。”他一语带过。

五娘子张开口还要再问,七娘子却是笑着转了话题,“也不知道李伯母有什么事这么着急找母亲商议。”

她就悄悄地伸手拧了五娘子一把。

六娘子看在眼里,倒是微微一笑,也帮腔问十一郎,“是呀,很少见到李伯母面色那么沉肃呢!”

十一郎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十二郎。

十二郎正喝着温热的灵芝饮,好像没有听到六娘子的问话。

五娘子被七娘子一拧,一个机灵就清醒了过来,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生气地瞪了七娘子一眼。

此时便伸手去扭十二郎的额角,“你和我装什么大人……”嘻嘻哈哈地,和十二郎追逐着出了亭子。

十一郎就笑着说给六娘子与七娘子听,“京里最近不大太平,又有数十位排的上号的老大人上书,请皇上恩准太子出阁读书……谁知道这当口,皇后娘娘又病了,闹腾了一个来月,皇上发了好大的火,纠了个错处,倒摘了好些官帽子,这里头就有福建布政使王家……”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吓了一跳。

官场上的事,这些官家小姐没有不关心的。

就算再不懂事,也晓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就系于这些诡谲的政治风云之中。

福建布政使这样的封疆大吏,一旦卷进了夺嫡的风波里,也是说免就免……

七娘子倒是为三娘子庆幸起来:事到如今,王家的那门亲事没成,倒是她的幸运了。

“王家是站在哪一边呢?”六娘子就问。

十一郎苦笑了起来,“这谁知道,不过,送信的人才到笑冬风,母亲就叫人备了轿子上冲寒馆来了……”

想来,这事与李家和杨家,也有很大的关系。

几个孩子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出神。

五娘子一道与十二郎说笑,一道又进了亭子,“怎么都不说话了?”

娇甜清脆的声音里,漾满了笑意。

七娘子望着五娘子红扑扑的脸蛋,没来由地就想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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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也正和大老爷感叹,“王家那样硬的底子,说倒也就倒了!这还好是没有说到亲事上……”

大老爷面色深沉,歪在云锦抽丝小迎枕上,徐徐地道,“也不过是杀鸡儆猴……只是怎么就轮到王家倒霉了?”

大太太缓缓长出一口气,“不过,根基倒也还在的,没有几年,说不准又起来了。”

“不要说几年,皇长子要是愿意使上劲,恐怕转眼就又起来了。”大老爷喃喃地道,“皇上虽然发落了几个不痛不痒的人物,但始终也没在出阁的事上松口。圣心难测,真是圣心难测……”

大太太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走得越高,看得,就要越远!”她的话里带了一丝决绝,“还是让二弟不要回苏州了!”

尽管许家、秦家都是杨家的亲戚,但说到底,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立场。

二老爷就不一样了。

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家里的矛盾再大,对外也都还是一家人。

自从大老爷亲笔写信狠狠地申饬了二老爷一顿,二老爷就收敛了很多,渐渐远离了皇长子一派。

现在留在京中探听消息,也不至于为杨家带来什么危险。

大老爷就讶异地望了大太太一眼,“不是说二弟回家过完年,就把二婶带上京去?”

大太太微微一顿,露出了一刹那的不自然。

“家里的事,又哪里比得上外头的凶险。”她很快就拧了眉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

大老爷就露出了沉思之色,望向了窗外的梅海。

一片无边香雪,正在苍灰色的云下怒放。

60、作祟

王老爷被摘帽子的事,在朝堂上的确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四姨娘却很快恢复了精神,连三娘子脸上,也重新现出了笑。

王家已然是兵荒马乱,自然没有心思也没有脸面再来杨家提亲,三娘子的亲事,也就又回到了原点。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若是当时真许了王家,以大老爷的一诺千金,自然不会轻易悔婚……嫁到现在的王家,三娘子可就没那么舒服了。

大太太却反常地没有被四房的喜悦困扰。

自打消息进了江南,整个腊月并正月,杨家门前就没有断过车马,男客女客轮番上阵,大老爷与大太太忙得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大太太更是犯了咳嗽,请医延药,又闹得不可开交,兼着四娘子每年春天都有些哮喘,今年病势有些沉重,百芳园内人人都有事忙,府里就太平了下来。

一转眼就又进了四月。

大太太到四月底才想起来要请人到余杭去接初娘子回家过端午。

初娘子今年正月生下了李家长孙女,虽然不是男丁,李家人却也十分高兴,洗三、弥月都办得很隆重,一点都没有重男轻女的意思。

大太太就很感慨,和大老爷念叨,“还是低嫁舒坦。”

二娘子嫁进定国侯府没有多久,就开始主持中馈,孙家家大业大,杂事也多,许夫人、秦大人与杨家来往的信里,都提到二娘子出嫁没几个月,就瘦了不少。

大老爷也很高兴“初娘子有福气,就看今年秋闱,大姑爷能不能考上举人了。”

考上举人,就有买官的资格,在二姑爷孙立泉面前,也不至于抬起头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听说大姑爷平时读书很刻苦!等闲连书房都不出。”

几姐妹也商议着留初娘子多住几日。

“眼下是大姐姐和二姐姐,没过多久,恐怕三姐姐和四姐姐也都要出门了!”六娘子倒是小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家里的人口也就越来越少啦。”

女儿多的家庭就是这样,人越嫁越少,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九哥。

“也会有新人口的!”七娘子就笑着安慰六娘子,“家里还有这么多姨娘……通房……”

六娘子就看着七娘子笑了笑。

大老爷这几个月,倒是疏远了浣纱坞的人,专在溪客坊歇脚。

把个霜降美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了,成日里摔盆打碗的,仿佛不闹出一点动静,就不能显示出自己的得宠一样。

不过……大太太却没有叫七娘子去问策。

九哥到底还是浮躁了些,虽然是一片好意,但他的举动,终于是叫大太太对七娘子有了些猜忌。

七娘子却并不焦躁。

早在九哥受伤的那天晚上,她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没有过不去的坎。

只要她能继续把低调路线走到底,大太太总也不可能一直怀疑到她出嫁吧?再过上几个月,这份没来由的疑心,也就自然会消散了。

几姐妹一边谈天,一边出了家学。

三娘子和四娘子手挽着手,早去得远了。

五娘子就提起了大姑爷李意兴,“……当年上门来迎娶的时候,我恰好病着,没看着大姐夫的模样,去年来送节礼,偏巧我又不在,也不知道今年他会不会陪着大姐姐过苏州。”

六娘子笑道,“大姐夫也不过就是一个鼻子两个眼,老实巴交的,多俊俏也没有。”

五娘子转了转眼珠,“那也要看和谁比了,若是和貌寝状元比,大姐夫也算是个翩翩少年郎,可若是和银花案首比嘛——”

貌寝状元说的是上科魁首范智虹,虽说也是个少年才俊,二十郎当岁就中了状元,但丑得连皇帝见了都惊呼起来,他貌寝状元的名声,也就传遍了天下。

最近这几个月,五娘子总是很积极地议论着封锦。

七娘子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好安慰自己: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总是春心萌动,见了个好看的少年,有所意动,也是很正常的事。

恐怕没过几年,五娘子就会把这个名字抛到脑后吧。

六娘子也好奇地道,“这个封案首好生奇怪,都拜了张世伯做老师,却不跟着张世伯上门来见一见父亲。”

以杨家的地位,一个秀才案首能沾得上一点边,将来都受用不尽,封锦都进了李文清的家门,由李文清引荐给了张唯亭,可见得并不是反感趋炎附势,一心苦读的清高之辈,如何却不进一步巴结上杨家,的确是令人费解。

七娘子却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盘旋下去。

九姨娘地位卑微,很少有杨家人记得她的娘家姓封,不过,如果议论得多了,恐怕这个谈不上是秘密的秘密也很难再保守下去。

以九姨娘的身份,难免为封锦带来难堪。

“王太太昨儿又上门来了。”她就提起了王家六房的十七太太。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是一脸的习以为常。

“王家现在乱成这个样子,她不多巴结着母亲和张太太,十七老爷的生意哪里做得下去。”五娘子就点拨七娘子,“杨棋,你遇事也要多想想里头的根由。从前王家兴头的时候,王太太和我们家走动得哪有那么勤快。”

七娘子只好浅笑。

三个小姑娘就拐进了正院。

恰好和二太太撞了个脸对脸。

“二婶!”几个人就连忙福身行礼。

二太太满面是笑,“上学回来了?”又道,“我才说着该给八娘子启蒙了,过几天,就把她送到家学来。”

最近二太太上门的脚步也勤快了不少,大太太虽然还不太热情,但见她几次上门,九哥都没有出什么幺蛾子,便也渐渐地缓开了脸色。

几个人站在当院说了几句话,也就各自回了屋子。

七娘子才进了西偏院堂屋,立夏就迎上来送了一杯凉茶,“快进端午了,这天是眼见着热起来。”

上元和中元在当屋的小圆桌上摆着碗筷,“今日有姑娘爱吃的腊味三蒸。”

七娘子就笑着说,“倒要多吃半碗饭。”一边解了裙子,进净房洗了手掸了灰,出来坐下吃饭。

“姑娘平时也着实吃得太少了些。”立夏在七娘子身边服侍着,一边和她说些琐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要多吃些才好。”

吃过饭,睡了午觉,起来进朱赢台绣花。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兴地延绵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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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一日,余杭终于来了人送了信,说是初娘子已经从余杭动身,恐怕一两天内就能到苏州了。

大太太终于找了七娘子来说话。

“也该让九哥从堂屋搬出去了。”她开门见山。

七娘子就吓了一跳。

“九哥眼见着一天天大了,还住在堂屋,就有些不成体统。”大太太却没有留心到七娘子的讶异。“五娘子也快十岁了,不好再住在正院。”

正院有时也会进些男客,五娘子小的时候是无所谓,过了十岁,出入就有所不便。

看来大太太是想让五娘子挪进百芳园,把九哥搬到东偏院。

七娘子就懂得了大太太的意思。

九哥一向跟在大太太身边,并没有自己的一套人事班子。

自从两个大丫环小雪、处暑都遭了疑心,被贬斥回家,连带着新来的两个替补也因为九哥受伤的事吃了挂落,九哥身边就只剩立春一个人照应,几个月下来,立春人都瘦了一大圈。……指望她一个人来照应九哥,实在是太难为立春了。

再说,独立到东偏院,就不能混着使大太太屋里的人了。

她就静静地望着大太太,等大太太继续往下说。

“不过,九哥身边的丫鬟,却实在是难挑。”大太太也不免露出少许愁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连着挑上来的人,都是在别处妥妥当当,到了九哥身边就开始闹幺蛾子!”

七娘子还是笑,没有说话。

大太太只好自己揭开了谜底,“我冷眼看了几个月,倒觉得你身边的立夏是个稳重的,你看……”

她就双目炯炯地望着七娘子。

七娘子有了几分好笑。

大太太要是觉得这样的手段能试探出她的心意,未免也小看了她。

“立夏年纪小,还不太懂事。”她从容地回复,“再说,是跟着小七从南偏院出来的,恐怕,行事还有几分的土气……”

话中的犹豫就分明地体现了出来。

七娘子演技一贯不大好,要不然,她还真想演得更忐忑、更过火一些。

大太太神色一宽。

如果七娘子心心念念都是拉拢九哥,这样上好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这孩子还是很知道分寸的!

又不由想起了浣纱坞前的那件事。

若果九哥所说是真,这里面就没有七娘子一点事了。

这小半年来,自己冷眼看着,平时小九和小六的话,都要比和小七多些……

大太太就叹了口气,露出了一点真正的烦躁。

“一天大,两天小的,还和我住在一间屋子里,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这话和刚才的官方辞令比,意思虽然是一个意思,但语气就已经换做了亲昵。

七娘子也陪着大太太愁眉不展。“府里这一两年,也很不太平!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大太太望着七娘子,会心一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虽然不关自己的事,但有了机会,还是忍不住要探听一下。

也只有孩子会探听得这么明显。

她就半遮半露地告诉七娘子,“恐怕是三姨娘在作祟!”

七娘子瞪大了眼。

心中就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古代人和现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的见识太少了。

对自然,对鬼神,古人都怀抱着虔诚的敬畏之心。

作祟这样的话,在现代当然会被斥为无稽之谈,但在这个时代,是有很多人认真地把身边的怪事解释到鬼神身上的。

九哥不合情理、莫名其妙的举动,如果是因为三姨娘在作祟……一下就什么都能解释得通了。

“三姨娘究竟是……”她把话说了一半,才吞了回去。

大太太脸上就闪过了一丝恨意,却也有分明的恐惧。

“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双手合十,“这次在观音山特地给她做了七天道场,就算有再大的怨气,也该转世投胎了!”

七娘子连忙整肃脸色,陪着大太太念了几声佛。

心里却想到了八姨娘去世的时候,大老爷吩咐给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大太太就又和七娘子商议,“话说回来,连小雪和处暑都不能放心了,也不知道这院子里能放心的人还有几个。”

能进正院服侍的丫鬟,哪个身后没有一大家子人口?

大家都在杨家讨生活,就算能保证丫鬟本人的忠心,谁能知道她背后的那一家人心底在想什么?

七娘子也感慨,“像立春这样,家里没有什么人口,又能干老实的丫鬟,要是多几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