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昭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上当时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不顾家中反对与才俊私奔,过没多久,她喜新厌旧,将才俊弃了回家。彼时她名节已损,家中正发愁,恰好皇帝要与匈奴和亲,班昭便去了和亲,在匈奴过了几年,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她兄长班固去攻打匈奴,将她接回。皇帝大行封赏,将班昭赐婚与曹世叔,二人恩爱到老。”
宁儿:“……”
她眼睛发直:“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邵稹扬眉,认真地说,“她嫁给曹世叔之后过得舒服,却怕别人指摘妇德,就作‘女诫’来掩人耳目。这书就是专给你这般小女子看的,好让尔等乖乖待在家里,知道么?”
宁儿觉得有地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女诫里也不曾说什么男女不得同房。而且你看,班固救了班昭,世上最可靠的还是亲戚。”
“你又不是我亲戚。”
“怎么不是,我是你表兄。”
“那是……”
“嗯?”邵稹脸色一整,警告地看她。
宁儿咬咬唇,决定死守:“反正……反正你我不能在一室过夜!”
邵稹看眼圈瞪得泛红,开心地笑起来。
宁儿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又被他耍了,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来。
他动作很快,宁儿吓一跳,忙防备地后退,背脊贴到了墙上。
但邵稹却没有太近前,只微微低头:“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食,你自己歇息,门闩好。”
声音低低地掠过耳畔。
宁儿眨眨眼睛。
“知道么?”邵稹问,。
宁儿望着那墨水浸润一般的双眸,有一瞬的愣怔,不由地点点头。
“乖。”邵稹唇角弯起,悠然而去。
暮色浓重,太阳只剩下一点点,金光渐渐隐没,将半天的云彩染作紫色。
邵稹路上吃了好些糗粮,此时并不饿。
他习惯落脚前将四周打探清楚,吩咐店主人弄些吃食之后,走出客舍外。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冒出来,犹如雾气,将视野笼上薄薄的一层。
邵稹四下里看了一遍,并无异样之处。
街角有一位老丈赶在天黑前兜售李子,邵稹看那些果子色泽漂亮,走过去问价。正当他弯腰挑选的时候,忽然,他觉得背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看,本能地猛回头。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阵薄薄的烟气,在昏紫的暮色中飘荡。
错觉么?
邵稹狐疑地观望了一会,不再逗留,付了钱走人。
宁儿在屋子里收拾了物什,看到邵稹买了许多李子回来,眼睛一亮。
邵稹见她不住地瞟,将李子都给她:“现在不可多吃,须得先用膳。”
宁儿忙点头,喜滋滋地接过来。
客舍的堂上摆了几处案席,便是用膳之处。邵稹的宁儿去到,只见已经坐了好些人。
膳食都是些寻常菜色,二人在路上走了一天,胃口却不差。
“……这世道,行路也难啊!”邻近一席的人叹道,“我听闻,又有商旅被山贼劫了道,血本无归。”
“公台说的是剑南的山贼吧?”
这些敏感的字眼入耳,宁儿怔了怔,停住筷子。
“正是。”只听那人道。
“听说那些山贼凶悍得很呢,不少北上的商旅行人,宁可绕远道也不肯走那边了。”
“他们猖狂不得许久。”一位老者道,“朝廷如今平定了突厥,分神收拾匪患是迟早……”
宁儿听着这些话,几乎大气不敢出,不禁看向邵稹。
邵稹却神色平静地喝汤,似充耳未闻。
“稹郎,他们说朝廷会去剿匪,是真的么?”回到厢房,宁儿忍不住,小声问道。
“嗯?”邵稹拿起一个刚洗好的李子,咬一口,“你怕?”
“不是我,是你。”宁儿狐疑地看他,“你不怕么?”
“有甚好怕。”邵稹道:“朝廷剿匪,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些人过惯了贼匪的日子,下了山却不知何去何从。我当初落草,也不过权宜之计,名氏出身都是假的,就算有人要缉拿,也捉不到我,除非……”他的声音拖长,看向宁儿。
宁儿一怔:“嗯?”
“你去告密。”
宁儿忙道:“我不会告密!”
“嘘!”邵稹瞪眼。
宁儿忙捂住嘴巴。仔细听了一会,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再看向邵稹,他似笑非笑,宁儿忽而明白自己又遭了戏弄。
邵稹迎着宁儿瞪来的目光,神色自若。
“宁儿,”他拿起另一只李子,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山贼是坏人么?”
宁儿点点头:“是。山贼劫人钱财,就算不伤人命,也是作恶。”
“那我呢?”
“你……”宁儿想了想,摇摇头:“你不是。”
“为何?”
“你帮了我。”
邵稹不以为然:“我说过了,帮你是还债。依你所言,我今日帮了你,是好人,若我明日又将你丢在路上,我明日便是坏人了吧。”
宁儿被他堵得有些答不上,片刻,只好说:“嗯……就算你不是好人,也不像他们那么坏。”
邵稹看着她,却觉得更加郁闷。
一口咬定他是好人,有这么难么……他觉得嘴里的李子越吃越酸,索性把手里剩下的半个扔出窗去。
邵稹伸个懒腰,起身,到角落里取了一张席子,又抱起一卷铺盖,走出去。
“你做什么?”宁儿诧异地问。
“睡觉啊,时辰不早了。”邵稹道。
宁儿的脸倏而通红,看着他把席子铺在门前的地上,再把褥子放在上面。
隔壁厢房的人正在开门,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宁儿觉得不好意思,小声道:“你夜里就睡外面?”
“嗯?”邵稹笑意暧昧,“我该睡里面?”
宁儿连忙摇头。
邵稹知道宁儿又犯了无事纠结的毛病,无奈地把她轻轻往门里一推,把门关上:“夜里你若是要出门,可要看着些,门前躺了人。”
宁儿应了一声,依言闩门,咬着唇走到里面,可没多久,她又走了回来。
“稹郎。”她挨着门坐下,轻声道。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邵稹的声音:“嗯?”
“我方才说错了,你是个好人。”
邵稹愣了愣,为这个迟到的认可感到哭笑不得,心中却有些微的温暖。片刻,只听宁儿继续道:“就像我真正的表兄一样。”
邵稹:“……”
“为何是表兄?”他问。
“我舅父家的表兄。”宁儿语气欢快,“你见过他么?他也是很好的人,也去过成都。”
邵稹沉默片刻,道,“没见过。”说罢,轻轻吸一口气,又道,“明日还要早起,快去歇息吧。”
宁儿应一声,乖乖地吹了灯台,宽了外衣,躺到榻上去。
她闭上眼睛,黑漆漆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门上闩着门栓,门外躺着邵稹,宁儿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就像许久以前在成都的家里一样。
父亲说得对,邵司马家的都是好人呢。她心里说着,渐渐入梦,唇边弯着一抹浅笑。
第二日,宁儿起来得很早,可当她打开房门,却见邵稹已经不见,只有铺盖卷得整齐,放在一旁。
“起来了?”邵稹从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看上去精神充沛。
宁儿应一声,揉揉眼睛:“怎么起这么早?”
“你不知道么?”邵稹一边拿起铺盖一边问。
“知道什么?”
邵稹眨眨眼:“每位卯时起身的客人,客舍里都会送一碗肉糜粥。”
宁儿心一动,望着他。
邵稹也看她,目光真诚。
“你……你又讹人!”宁儿清醒过来。
邵稹哈哈大笑:“快去洗漱,用过早膳就要上路。”说罢,步履轻快地从宁儿身旁走过,自顾收拾物什。
二人启程的时候,阳光还没有冲散晨雾。
晨风柔和,邵稹驾车出了城,一路顺当。
东西通行的道路,邵稹走过了两三回,还算熟悉。出了利州地界,他便直奔梁州。
一路走了三四日,却并不沉闷。邵稹给宁儿讲解风土趣事,指点名山,宁儿闻所未闻,兴致勃勃。
“可惜要赶路,我前些年曾经从洛阳一路游览到剑南,好玩得很。”邵稹望着大道旁葱郁的景色,似在回味。
宁儿羡慕不已:“你一个人走么?”
邵稹淡笑:“有时是,有时不是。”
宁儿好奇,还想再问,邵稹指着前方:“看,梁州府到了。”
宁儿望去,只见大路前方,成行的柳树枝叶如瀑,一道巍峨的城墙横亘尽头。
邵稹回头,冲她一笑:“梁州可是一方名城,我带你去住最漂亮的客舍。”
梁州(中)
邵稹没有讹人。
进了梁州城,时值正午,宁儿隔着帘子,只见人流车马川行不息。宁儿觉得这里虽然比不上成都,却也是自己见过的第二繁华的城邑了,不禁有些兴奋。
马车一路往前,穿过熙熙攘攘的市井,把喧闹的人群抛在后面。街道渐渐安静,两旁的屋舍也变得漂亮起来。
安闲馆紧靠梁州官驿,是城中最好的客舍。
梁州地处南北要道,来往不乏富贵之人,安闲馆虽住宿价格不菲,仍是客似云来,仆人们忙得应接不暇。
掌事正招呼着几位宾客,邵稹带着宁儿进去,道:“主人家,两间厢房。”
掌事回头,只见这两人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纤细秀丽,却长相年轻,又衣饰普通,并且身后仆人也不见半个。掌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转,心中已有定论,朝身旁的仆人使个眼色。
寻常人住不起安闲馆,仆人看看他们的打扮,也明白了几分,神色客气地将二人挡住。
“郎君娘子,”他拱拱手,“住宿还是用膳?”
“住宿。”邵稹道。
仆人正要再说,忽然,手上一沉,多了一小串钱。
“两间厢房,”邵稹神色淡淡,不紧不慢,“要西院二楼能望见后园的。”
安闲馆挺大,有几处相连的院落。
仆人打开房门,宁儿站在窗台前,只见后园柳绿桃红,假山水池相映,果真惬意。
“漂亮么?”邵稹颇为自得。
宁儿猛点头,片刻,想起他刚才打赏仆人的钱,小声道:“这客舍,十分贵么?”
邵稹不在乎地一笑:“一日有甚打紧,便是皇宫,只要他敢开价,表兄我也住得起。”
宁儿也笑。
邵稹故地重游,心情大好,道:“天还早,我带你到市井中逛逛,如何?”
宁儿求之不得,可瞅瞅自己的包袱,却有些犯难:“我的钱财,也要带着走么?”
邵稹知道她带的那些东西,一些旧首饰,几枚铜钱,最值钱的也就是那根金钗。这也算钱财……他心想。
“带走。”邵稹道,在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只小小的皮口袋,递给宁儿,“装在里面,随身带着便是。”
梁州的市坊虽不如成都的大,却也是热闹十分。
各地的商旅货物聚集其中,山南道的漆器,剑南道的锦,江南道的茶,河北道的瓷……宁儿多年不曾这般逛过,一路看了又看,满脸兴致。
市井中各色人等都有,邵稹腰上配着刀,在这里也不像别处那样引人注目。尽管如此,他仍戴着草笠,把笠沿压得低低,跟在宁儿身后。
食肆里飘来的香味诱人,二人都觉得嘴馋,邵稹便带着宁儿美美地吃了一顿,出来时,手上还挂着两包蜜饯。
“……今夜我等与张兄赴朱巷宴乐,不知公台同往否?”近处,两人在行礼,宁儿听得一人这么说。
“朱巷?”她问邵稹,“朱巷是何处,有好吃的么?”
邵稹看她一眼,笠沿下,目光似笑非笑。
“没什么好吃的,”他淡淡道,“都是男人去的地方。”
宁儿眨眨眼睛,忽而看到一个小贩在卖竹促织,脸上一喜,走过去。
“表兄,这个!”宁儿手里拿着一只竹促织,下面垂着一条细绦绳,拉了拉,居然会像真的促织一样叫。
邵稹莞尔,问小贩:“几钱?”
小贩笑着说:“三文。”
邵稹正要掏钱,宁儿却扯住他的袖子。
“再看看。”她不好意思地把竹促织还给小贩,拉着邵稹走了。
“怎不要了?”邵稹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