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她的话说完,徐嗣谕已咄咄地道:“这样说来,除了一开始两个没被染上的,姨娘身边的人都不在了!”
那婆子也是个精明人。把徐嗣谕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才应了一声“是”。
徐嗣谕面无表情,突然抬脚就朝里去。
婆子忙小跑几步到了徐嗣谕的前面,帮他带路。
徐嗣谕没有做声,默默地跟在婆子身后。
“翠儿是什么时候死的?”走到拐弯处,他突然问婆子。
徐嗣谕的脚步很快,那婆子略不留神就被徐嗣谕赶上,一路上都是走几步跑几步,徐嗣谕问她话的时候,她正加快脚步朝前走,注意力全放在脚上,闻言忙道:“翠儿在来的第二天就死了。”
“怎么死的?”徐嗣谕的脚步又快了些。
那婆子也只好加快了脚步,却有些力不从心,开始喘息起来:“是吊死的!”
徐嗣谕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疟疾虽然不好治,可以我们家的财力、物力、人力,又不是治不好。她为什么要上吊?”
婆子松了口气。
这些话,杜妈妈之前都交待过她怎么答。
“她脸上开始长东西,一时想不开,就上了吊。”
徐嗣谕点了点头,身姿如松地朝前去。
婆子忙跟上,把徐嗣谕一行领到了秦姨娘住的偏厢房,然后道:“二少爷,您小心被染上了。我把窗开了,您就站在窗户边和秦姨娘说话吧”说着,推门进了屋。
一股带着药味的浊气扑面而来。
徐嗣谕站在门口打量屋子。
大热天的,窗棂紧闭,糊着高丽纸,光线很暗,好在屋顶很高,屋子里也还阴凉。黑漆的家具有些陈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很整洁,只是香案桌几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件摆设,显得有些冷清。
“姨娘有点糊涂了,”婆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笑着解释道,“所以东西都收了起来。”说着,小心翼翼地侧了侧身子,“二少爷,前两天杜妈妈奉了太夫人和四夫人之命来探病,也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您…”言下之意是让他看一眼就走人好了。
徐嗣谕根本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挂着青色棉沙布帐子的黑漆架子床靠墙横放着,看不清楚床上的人,却有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臂软软地垂在床边。
他认得那只手镯。
那是爹爹所有赏赐中姨娘最喜欢的一件首饰。碧汪汪的,像一泓春水。姨娘常揽镜自赏,说:“…我胖乎乎的,戴这个最好看。”
念头闪过,徐嗣谕的眼前一片模糊。
镯子还是那枚镯子,碧绿清透,可手臂,却瘦得如芦柴棒了…似乎连那镯子的重量都不能承受般,无力地垂落着。
徐嗣谕喃喃地喊了一声“姨娘”,跑了进去。
但很快,他怔愣在床前。
徐嗣谕不认得床上的那个人了。
腊黄的皮肤,深陷的眼眶,突起的颧骨…静静地躺在那里,胸膛甚至没有一丝起伏。
“姨娘!”他有些慌张地跪在床前,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那只垂在旁边、瘦骨零仃的手,一只手轻轻地放到了秦姨娘的鼻下。
秦姨娘突然间就坐了起来。
徐嗣谕被吓了一大跳。
秦姨娘已以超乎他意料之外的劲道抽出了被他握着手。
“谁?谁?谁?”她的声音凄厉又仓皇,“你是谁?”
秦姨娘一边质问,一边手脚并用地朝后挪,缩到了床角。
“我是永平侯府二少爷的生母,你要是敢害我,二少爷回来了,会找你算帐的。”
徐嗣谕满脸震惊地望着秦姨娘──秦姨娘目光呆滞,没有焦距。
她瞎了!
如鲠在喉,徐嗣谕没办法说话。
秦姨娘没有等到如往日一样的冷嘲热讽,她不由侧耳倾听。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细的呼吸声和空气中浮动的淡淡青草的香味。
“二少爷!”她露出惊喜的表情,“二少爷,你回来了。你回来看我了。”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徐嗣谕握住了那双急切又没有目的的手。
“姨娘,”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回来看你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秦姨娘却猛地甩开了徐嗣谕的手:“不,不,不,你不是二少爷。二少爷还有乐安,翠儿那个小贱人把我的信给了夫人,我知道,她把我的信给了夫人,怕我找她算帐,所以就上吊死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不告诉你们…”她先始神色有些慌乱,说到最后,脸上露出有些诡异的笑容,配着她那张瘦骨嶙峋的脸,让跟着徐嗣谕进去的莲娇和小禄子心中不由一悸,两人对视一眼,不知道该听还是不该听的好,再回头,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领他们进的婆子早不见了踪影。
徐嗣谕却只觉心如刀绞。他爬上床,再次抓住了秦姨娘手:“我是谕哥,我真的是谕哥。接了你的信,就赶了回来。你要是不信,摸摸我的头。”说着,低下头,握着秦姨娘的手在自己的发间摸索。
长长的一道疤,还是小时候捣鸟窝摔的,差点丢了性命。
“你是二少爷,你是二少爷。”秦姨娘狂喜地叫着,把徐嗣谕抱在了怀里,“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会像那些人,看我出身卑微就丢下我不管,你知道我病了,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她说着,突然表情一凛,露同警戒的神色,“还有谁在那里?还有谁?是不是太夫人派来的人?”脸上渐渐有了几份恐惧之色。
姨娘很怕太夫人,总觉得太夫人很厉害,一不高兴,就能让她们这些姨娘、丫鬟、婆子全都没命。实际上,这世间万物,从来都是一物降一物的。对姨娘来说,太夫人个遥遥不可及,打个哈欠就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可对于太夫人来说,她上前还皇上、皇后,还有徐家百年的声誉,也不可能随心所欲的。这也许就是姜先生所说的,人的眼界有远有近,心胸也就有宽有窄!
徐嗣谕捋了捋秦姨娘凌乱的头发,轻声道:“没别人。就小禄子和娇莲。他们陪我来看你的。”
秦姨娘听了不仅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紧张了。她神色惊慌地嚷着“让他们出去,让他们快出去”,然后表情一正,低声对徐嗣谕耳语,“我告诉你,那些丫鬟、小厮都是墙头草。你看,我对翠儿那么好,她还害我…这些人都不能相信的。”
徐嗣谕有些尴尬。
从前他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元娘安排的,一味的纵容他。他那时候小,不懂其中的用心。后来大些了,又跟着二伯母读书,虽然知道厉害,却无力改变些什么。好不容易盼来了二伯母推荐的小禄子,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而且他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还会委婉地提醒他。根本不是那些只知道巴结奉承或是唯唯诺诺的寻常仆妇可比。
姨娘这样说,岂不是让小禄子伤心!
想到这里,他不由扭头朝身后望去。
屋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小禄子和莲娇。
小禄子一向精明能干,又知道察颜观色,可能是出去了吧?
念头闪过,不知道为什么,徐嗣谕就暗暗松了口气。
自从进门,小禄子就觉得秦姨娘给人的感觉怪怪的,可她毕竟是二少爷的生母,少爷肯定不想别人看到秦姨娘狼狈的样子。
他轻拉了拉莲娇的衣袖,示意他们一起出去。
莲娇却想着来时琥珀的嘱咐:“秦姨娘现在根本不认得人了。你等会别离二少爷太远,小心秦姨娘发起疯来把伤了二少爷。”
她反把小禄子叫到了一旁,把琥珀的话说给他听:“一个清醒的,一个糊涂着;一个是生母,一个是…”
莲娇的话还没说话,小禄子就听见秦姨娘说翠儿害她的话。
他立刻道:“我们到旁边的落地罩躲着,要是秦姨娘…你去拉二少爷,我去拦秦姨娘。”
莲焦点头,和小禄子轻手轻脚地站到了落地罩旁的帷帐后面。
徐嗣谕低声安慰秦姨娘:“没事,没事。他们都是我身边的人。姨娘有什么话,直管说就是了…”
姨娘一向就对身边的人不放心,总觉得那些人对她别有用心。在他看来,虽有些过于谄媚,但要说什么陷害之类的事,从前的嫡母元娘当家时还许兴有之,十一娘骨子里却有些傲气,倒不是没手段,而是颇有胜之不武,不屑为之的味道。
秦姨娘听着却怪叫一声推开了徐嗣谕。
“你不是二少爷,你不是二少爷。”她神色慌恐地重新缩回了床角,紧紧地搂着被子,喃喃地道,“二少爷是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装成二少爷骗我…”
“姨娘!”徐嗣谕惊愕地望着秦姨娘,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
他望着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地露出害怕神色的秦姨娘,略一思忖,轻轻地爬到了秦姨娘的身边。
“你这是怎么了?”他柔声道:“你不是写信给我,说你的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让我快点回家的吗?怎么自己反而不记得了?”
秦姨就歪了头,皱着眉想。
徐嗣谕声音更加轻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有个约定。”他说着,下意识地捏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那年桂花开得好,你偷偷做了渍了桂花糖埋在树下,到了春节的时候拿出来做了桂花酥。太夫人把我交给二伯母管,你不敢随意到我屋里来。就趁着下大雪,看着院子里没有人,把桂花酥揣在怀里,偷偷拿给我吃。反复地叮嘱我,这件事谁也不能告诉,要是太夫人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能来看我的。这件事,我到现在也都没有告诉过别人。姨娘可曾对别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