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下了船,只觉得岛上的风似乎比船上更大了。那孤零零的小岛,似乎给人一种随时就会塌陷的感觉。
谷雨环顾着四周,忽然目光定格在离自己只有一米远的地方,只见那里有一团黑影,不知道是一团什么东西,忽然之间变大了一圈,但旋即又缩成了一团。
“啊!”谷雨吓得惊叫出声,“那是什么?”女人对夜间的恐慌,似乎是与生俱来,谷雨明知道惊叫没有什么用,但还是发出了尖亢刺耳的喊叫。
身后陡亮,昏黄的灯光尽管有些微弱,但却给人以温暖,谷雨渐渐恢复了冷静,一扭头正对着刘彻的双眸。
“做什么鬼叫?”刘彻冷冰冰的声音此刻听来竟让人觉得安心。
“那……那边不知道是什么……”谷雨明显还有点语无伦次。刘彻举着灯笼,朝谷雨所指的方向走去,谷雨看着他的背影,蓦地想到,这刘彻还挺奇怪的,明明对自己讨厌至极,可听到自己的尖叫,居然这么快就从船上冲下来了,是急着要看自己出丑么?
“就是因为这个?”刘彻回转头看向谷雨,语气里头满是不屑。
灯下,刘彻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让谷雨突然间忘了回答。
恍惚中,谷雨仿佛回到长安酒市,自己被那个叫做乌洛的家伙欺负的时候,刘彻也是像今天一样,突然间出现在自己的身后。当时她只觉得他那双眸子就像是自己绝望里头的救命稻草,如今只让她也产生了同样的错觉,即使刘彻的语气里头透着一股不耐和冷然。
眼圈不知不觉中,突然红了,她不敢再看刘彻的那双眼睛,不想再回忆过去。
第三十八章 那一对大雁
“是大雁?”卫子夫也从船内走了出来,她的呼声把谷雨的思绪扯了回来,她定睛一看,原来那团黑影果然是一头褐色的大雁,之所以忽大忽小,是因为那头大雁张开了翅膀又重新合上。
那只大雁就像一尊雕塑一样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即便刘彻已经走到它的身旁,它也只是松了松翅膀,好像一点也不怕人似的,根本就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谷雨只觉得奇怪,难道说这只大雁是被吓傻了吗?仗着刘彻在场,谷雨忍不住大着胆子向前走了两步,原来这里并非只有一只大雁,这只褐色的大雁身下还有另一只倒在地上的大雁。褐色的大雁低着头,宽而厚的嘴甲抵着身下的那一只,轻轻触碰着,像是用它的方式在抚摸着自己的同伴。
只可惜,地上的大雁早已经不能动弹,在它的尾部插着一根羽箭。
谷雨恍然大悟,忍着鼻子里头的酸意看向刘彻,“这是你白天射中的?”
“是啊。没想到居然掉在这里了。”刘彻面容平静道,“这算不算是一箭双雕?”他说着对船上的侍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把这只猎物带回去。
眼见得侍卫停稳船就要下来,谷雨不禁有些激动,着急地阻拦道:“你想做什么?你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点?”
“残忍?”刘彻嘴角浮现一抹微笑,看谷雨的眼神就像是对待一只蝼蚁,“你最好注意一下你的用词。”
“我的用词怎么了?”谷雨对于刘彻的隐忍终于爆发出来,“难道不对吗?你已经杀死了它的同伴了,你狩猎的快感已经达到了,干什么还要把它们带走?非要再拆散它们两个人你才心满意足,连最后一刻也不给它们,这还不叫残忍么?”
“两个人?”刘彻冷笑,似是捉住了谷雨的语病,“你为了它们就说朕残忍?”
卫子夫尽管也看得触目惊心,却忍不住轻声地劝着谷雨,“那只是两只大雁,谷雨你别……”
“是大雁不是人又如何?大雁比起一些冷血的人来,只怕要好千倍百倍不止!”谷雨也冷笑着说道,“大雁最是专情,它之所以不离开,一直守着它的同伴,那是因为,它的同伴死了,它孤零零的,也不会想着独自活着,它之所以不怕人,是因为它原本就会自杀。你……你为什么要连最后一点时间也不给它们?它陪在同伴的身边,不吃不喝,不离不弃,就是要陪着它一起死,你就不能让它们这样相守着离开吗?”
谷雨不依不饶地看着刘彻,他射中了大雁,原本就已经是残忍的事,可是最最残忍,最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他居然还要把大雁当做猎物带走,他就这样不懂得感情?不珍惜感情?
“当然,在皇上眼里头,寻常的贱民就和大雁一样,低等卑贱。皇上当然不会站在他们的角度来思考问题,对于皇上来说,自然是不觉得残忍的!”谷雨一点也不客气地看着刘彻,“皇上高高在上,大雁对同伴生死与共的粗鄙之情皇上又怎么会懂得呢?”
卫子夫眼见得谷雨对刘彻顶撞得这般厉害,都恨不能把自己的耳朵给捂上,眼睛给闭着。可是刘彻却没有发生想象中的雷霆震怒。
他只是淡淡地看着身边的一对生离死别的大雁,“生死与共?”他冷笑,“你这句话倒是说得对极了!生死与共的确是粗鄙的感情!朕是的的确确地瞧不上眼。在朕看来,这只大雁不吃不喝,以自杀来终结自己的生命,根本就是懦夫。”
刘彻抬眼看向谷雨,眼光寒入骨髓,“生死与共有何难?它若是真有本事,就好好地活下去。它若是能在它同伴死了之后还勇敢地活,继续在天上翱翔,朕才会佩服它。”
“什么意思?”谷雨被刘彻的眼睛瞧得有点冷,忍不住抱了抱双臂。
刘彻灿然一笑,“怎么?想知道么?”就在谷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刘彻忽而一伸脚,只听“扑通”一声,谷雨定睛看的时候,那只死了的大雁已经不见了。
“你干什么?!”谷雨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彻,眼前的刘彻分明就是一个恶魔。
刘彻依旧波澜不惊,“我可是为了它好。让它亲眼看见同伴的尸体从它的眼前消失不见,让它早些正视生活。选择自杀谁不会,可在见证同伴死后,还能好好活着,这才是勇者。”他话音刚落,那头木然的大雁忽然发出一声“呷——”的长鸣,飞快地扑打着自己的翅膀,猛地一头扎入水中,尾随着同伴殒殁于烟波浩渺当中……
“呵,看来勇者并不是人人都当得的!”刘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令人生厌,反而在一旁揶揄道。
即使是卫子夫和那个侍卫在看到大雁投湖那一幕的时候,都忍不住觉得心中一动,眼眶当中不自主地腾出一股雾气。谁说动物就不会演绎出比人更真切、更令人震撼的情感?可是偏偏刘彻这个始作俑者,就像是一具石化的雕像,完全无动于衷。
谷雨气得真想直接给刘彻一巴掌,这个人冷血也就罢了,居然还能这样若无其事,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原来觉得他冰冷,却没有发觉他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她的牙齿格格直响,忍不住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刘彻,他的眸子深邃如黑洞,她的双眼却已经通红通红。“皇上自然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天下间的万事万物又如何入得了皇上的法眼?”
刘彻掸了掸长袍,好像还真的怕那只大雁脏了他的衣衫似的。他把灯笼搁在了地上,径直踏上船,对着谷雨云淡风清地说道:“既然你这么不认同,那就待在这里好好感受一下。到底是生死与共容易,还是生离死别才难!”
他提到后边几个字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的,眼眸当中也闪烁着一股厉色。
谷雨忿怒地看着刘彻上船,眼睁睁地看着他不由分说地把卫子夫拽进船去,连头都没有回。
走就走,感受就感受!难道她还怕了不成?
在这里对着空气,总好过对着你这张令人生厌,没有血没有肉没有人性的脸吧!谷雨对着船离去的方向,用尽气力地投了一颗石子。
第三十九章 孤零零一人
那石子“扑通”一声入水,激起的水花丝毫不逊于那两只大雁的陨殁。直到那一艘船彻底地融于夜色,再听不见木浆划过波涛的声音,谷雨才意识到自己被一个人丢在了水中央。
嘴硬的时候觉得没什么,但当冷静下来时才觉得小土丘上的寒风还真的冷得刺骨。谷雨只有往那棵大树底下藏去。但树虽大,却只能遮掉一个方向的寒冷,她蜷缩着挤着大树,只觉得整个人的背部都快要被吹僵硬了。
谷雨的牙齿开始格格响了起来,寒冷与饥饿就像是两个亲密无间的好兄弟,前者已经把谷雨折磨地不成样子了,后者则更加欢快地跑来找她,前心顿时贴在了后背,本来就已经被吹得东倒西歪,现在却只觉得自己像一张薄薄的纸,仿佛风再凛冽点,自己就要被击穿了。
谷雨想要坚持,最终还是走上前一咬牙把灯笼抱在了怀里,即使被厚实的丝绸笼着,灯笼里头的火苗还是跳跃地厉害,短暂的温暖让谷雨稍稍有了缓和,好像总算有了些知觉。
但当视线触碰到那一根折断的羽箭时,大雁投湖时的震撼画面再度展现在她的眼前。除了震动和悲戚,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孤寂。
那一刻,她仿佛成了那只茕茕孑立的大雁,不停地触碰着自己的同伴,希望它能够醒来,希望这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可是当同伴的身体渐渐僵硬变冷,它知道它的同伴已经不会再和它一起飞上天,和其他的大雁一样排成一字或者人字了。
它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于是它也不吃不喝,它也一动不动,跟它的同伴一样。动物也许并没有期盼着死了以后会有另外一个世界,也许在大雁的眼中,它只是单纯地想要跟它的同伴一样,单纯地想要守护着,陪伴着,直到自己轰然倒下。
但是,刘彻那凌空一脚,硬生生地把同伴从他的眼皮底下拖走。他一下子找不到同伴了,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它惊恐而惶惶,它害怕独自一个人的孤独,只是一瞬间的脱险,大雁就一头扎进了水里。
不知道为什么,盯着那枚羽箭的时候,她恍惚间只觉得这枚箭像是射到了自己的身上,想到了自己魂魄离体时,刘彻木然地盯着自己的身体,没有上前,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忽然想到刘彻临走时说的那句话,是生死与共容易还是生离死别难?
她一直以为选择死亡很需要勇气,可若自己是那只大雁,当同伴死了,只余下它孤零零的在岛上,在人世上,她是不是能有勇气如刘彻所说的遨游天空?
只怕不能。亲眼见自己的同伴死去,心本来就已然重创,但尸体在,至少还有个念想,还能支撑着大雁度过余下的几天。可是它最终不堪忍受,主动投湖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或许刘彻说得对,大雁是懦弱,因为大雁选择了自尽。也许有时候,选择痛快的死,比选择痛苦的活更要容易点。
当她孤零零一个人的时候,居然对刘彻的话产生了认同感。
谷雨暗自摇头,她怎么会认同刘彻那个混蛋呢?那个混蛋现在越来越变态,越来越令人讨厌了。她怎么可能认同他!不过,仔细回味他说的那句话,为什么又觉得好像有所指呢?
风卷起一个浪拍打上岸,空气中的水汽急转直下,谷雨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即使躲在树下,那水汽也像小雨点一样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初时还只有一两滴,后来却变得越发稠密,灯笼险些要被水珠儿给砸灭了。
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水滴?
当谷雨感觉到树叶都已经变得沉重,树叶上的水珠断了线般的一滴接着一滴落下,眼瞅着都要连成水柱了,她才意识到,原来是外头下雨了!
要不是有着大树的遮蔽,她只怕早已经成了落汤鸡。可即便如此,这棵茂密的大树也已经到了它的承受极限,雨珠儿一颗接着一颗的砸落,谷雨抱着灯笼,已然狼狈至极。
怎么老天爷也帮那个混蛋呢!谷雨骂骂咧咧的,却不得不继续往树干上蹭,不得不围着树走一圈以求寻找一个雨淋得最少的地方。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冰凉又湿濡的衣衫紧紧地贴着她的背,寒意渗入骨髓,于是喷嚏一个接着一个。
当怀里的灯笼终于挨不住,最后一点星火也被浇灭时,谷雨怒极地把灯笼扔进了湖里。白色的灯笼随着翻滚的波涛上下浮沉。
真该死!谷雨简直要被折磨地没有脾气了。除了怨恨,似乎再找不到第二种感情。该死的刘彻就这样把她一个人扔在了孤岛上,还下着这么大的雨,夜色那么深,外边那么冷,“哈啾”,“哈啾”,实在是太可恶了!
孤独、饥饿、恐惧、寒冷在一瞬间一齐光顾了谷雨,即便谷雨自认为脸皮比较厚,胆子比较大,但在这个时候却只觉得鼻子酸酸的,忽然好想回家,好想找个温暖的地方,能够睡一觉,能够吃一顿,哪怕是睡稻草、哪怕是啃窝头,也好啊!
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沿着双颊往下流,在她尖尖的下巴处汇集成线,她每打一声喷嚏,那细细的水线就断一次。
忽然,她依靠着的大树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差点把全身重量都依托在大树上的谷雨摔个踉跄,她心里头只觉得绝望,难道连树也玩她?可等大树不再震动时,她不禁吓了一跳,因为自己的脚下已经出现了一条向下的石级,从甬道里头透出来的淡淡的光,反射在灰白的石级上,显得有些清冷。
谷雨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往下边走去。哪怕就是为了石级背后那微弱的光亮也值得。就算前边有什么危险,她也认了。宁愿痛痛快快地被人折磨羞辱,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种活罪。
石级一直向下,有些陡峭,谷雨知道这石级一直通往郎池底,走了一会儿,想来是到了湖底,石级便没了。前边分做了两条岔路。
谷雨只得随便挑了一条继续前进。她的身子渐渐恢复了知觉,但脑子还显得有些驽钝,她现在就想快点把这条路走穿,看看是什么东西在前边等着自己。
第四十章 路的尽头处
这条岔路已然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扇门,谷雨一咬牙,心一横,把那扇门给推开了。门有些厚重,谷雨只是推开了一点,扭头一看,这扇门的反面贴了几块石砖,形状十分地不规则,但却刚好和旁边的石壁合为一体。
外边的事物一下子涌入了她的眼帘。原来自己已经在一个院落当中,而自己所处的正是院子当中的假山中。假山中间镂空,原本就雕成了一个中空的石洞,而这扇连着甬道的石门又隐蔽地开在石洞当中,十分巧妙。
她从前只知道未央宫中有地道,没想到刘彻新修建的上林苑也有密道相连。刘彻?她心中一动,大脑已经恢复过来,这才想起刚才在水中央时,地道口是自动打开的。在上林苑、刘彻的地盘,除了他还有谁会知道地道?也就是说,是刘彻把自己往这里引的?
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引到此处?这里又是哪里?谷雨侧着身子跨出石门,在假山当中向外头张望,雨下得渐渐小了,这个院落里头张挂了许多的灯笼,即便是透过淅沥的雨雾,也能将院落当中的景致看得清清楚楚。
院子不大,三面都是两层的小楼,中间是假山以及围着假山的花丛。相比于动辄就占地数顷的汉大宫室,这间小院实在是太过“拥挤”,但正因此而显得几分精致,有些江南小院的味道。
谷雨正纳闷着,不知道是哪里,自己又该不该出去,却听见吱呀一声,门打开的声音,两声笑声从门内传了出来,已经有两个人往这边过来了。谷雨下意识地把身子往里头一缩,只余下一双眼睛偷睨着外头。
只见两个女子一人手中抱着一团布就奔到了假山旁,谷雨心想莫非她们知道自己要来?正想着该不该直接出去,她们却驻足于假山前,抖了抖,将手中的布面抻开,各自寻了一株桃树,就把那一大块布盖在了桃树上头。
眼见得两人冒着雨给桃树披雨衣,谷雨顿觉得好笑,哪有人这么傻给桃树披雨衣的。
果然,其中一女对另一人道:“阿十姐,难道这十几株桃树都要这样吗?这得弄到什么时候啊……”语气里头已经透着一股不情愿。
“要不我自己来弄吧。没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其实弄不弄都无所谓的,反正花总是要谢的,现在其实已经过了桃花的花期了……”
谷雨觉得挺有道理的,即便她用这种方式挡了雨,可过不了两日,桃花还是要谢的,到时候还是一样,会有满地的桃花瓣。
“能让它们多开一会儿总是好的,十四,你说万一陛下明天就过来看呢?”
“万一?”名叫十四的姑娘忍不住笑了,“阿十姐,也就你还认为皇上会来。皇上已经好些年不来这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十不吭声了,低头抱着另一块布往假山这边更近了些,继续一抖,遮盖起另一株桃树。她的脸面向谷雨,谷雨从假山的缝隙中看去,只觉得这女子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可又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想着,十四也奔了过来,一边说着,“对不起,阿十姐,我不是故意的。哎,我……我不说了,我帮你啊!”她不由分说就抢过阿十手里头的布端,在那一抖,穿过雨雾,布后的容颜尽展。
这一瞧,谷雨险些喊出声来。猛一眼瞧去,这个名叫十四的女子长得根本就和之前的那个自己一模一样。只有在细看之下,才觉得她和那个嬉皮笑脸、装疯卖傻的自己除了相貌相似外,并无其他特征,年龄也更是不符。
但在这一刻,陡然间看见另一个自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谷雨还真的觉得毛骨悚然。这时候再看阿十,谷雨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眼熟了,因为她的相貌也有几分像原来的自己,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睛里头萌动的倔强,连自己瞧了也会有些犯迷糊。
正想着,屋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阿十、十四,别折腾了,雨都要停了。”这声音难听极了,却偏偏和自己从前的声音如出一辙,只是相比而言要成熟得多。
谷雨听得心惊肉跳,恍然明白她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第十个谷雨、第十四个谷雨,因为大家都叫谷雨,所以只好用数字来区分不同。
原来,这个院子里头所住的通通都是平阳公主送给刘彻的“谷雨”们,有些是因为长得像自己,有些是因为声音像自己,当然,还有她自己,一点也不像自己,也被叫做“谷雨”送进来了……
一想到有一屋子的人都有这里或那里像自己,谷雨就觉得毛骨悚然,再想到她们的主子刘彻居然有这样的癖好,把所有的谷雨都收集在一处,就更加觉得恐怖。本来还想从假山后头出去寻觅些饭食什么的,现在却让她不由得望而却步。
就在她犹豫着准备把自己的身子缩回去的时候,外头的十四突然间尖叫出声,谷雨一抬头,只见十四和阿十都目瞪口呆地盯着假山,也就是自己所在的方向,目光相接,猝不及防之下的两个女子都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谷雨听得她们的尖叫,生怕把不想见到的人给引了过来,赶紧硬着头皮从假山后边跑了出来,一面向两人摆手,一面解释道:“两位别害怕,我……我是平阳公主家的讴者。”
当浑身湿漉漉的谷雨完全暴露在两女面前时,她们自然是不再尖叫,只是心有余悸地看着谷雨,不解地问道:“公主家的讴者?你怎么过来的?”
谷雨回头看了一眼假山的石洞,难道她们都不知道这里的机关?原来她们不是通过这条隧道过来的啊。谷雨撇了撇嘴,她只当刘彻故意把自己引到这里来,只当所有叫谷雨的都是以这种方式到此呢。
“你也是叫谷雨?”十四好奇地问着。
谷雨无奈地“唔”了一声,还没等她苦笑,四面八方就传来了议论,“哟,公主终于又给皇上送谷雨了?”
“刚好,你就是十六,我们这都是你的姐姐……”
“怎么样,见着皇上了吗?”
“这样的德性就进来了?……”十数个女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谷雨抬头一看,只见十几个长得和自己相似的女子围在旁边像看异类一样看着自己。
第一章 最可怕的事
这些谷雨们都是在听到十四的尖叫后,从屋子里头探出头来看究竟的。当听说有个新谷雨进来的时候,就更加耐不住性子,一个两个站出来看热闹。
其他人自然是不觉得有什么,但谷雨在看到不同年纪、不同版本,有老有少的自己时,视觉上的冲击还是给她的心底带来了不小的震撼。
“你……你们都叫谷雨?”
那个声音哑哑的女子吭声道:“不错,我是第一个。她们都叫我大姐,这里算上你一共有十六个谷雨。我们和你都一样,都是公主送给皇上的。”她年纪看似最长,也因为资历最老,说话也有几分老气横秋,对谷雨直接问道,“你见到皇上了?皇上是直接把你接到这里来,还是先接进宫了?”
谷雨不明白她问这些做什么,对于她的问题根本就不想回答,搞得好像政审似的,她可不想和她们上演什么争风吃醋的戏码。
没等谷雨回答,十四就扑哧一笑,“大姐,依我看,十六八成是被直接送到这里来的。连我也都是如此的,更何况十六呢!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想的,她还真以为叫谷雨能讨皇上欢心呢,她哪里知道皇上早就已经厌倦了这个名字,恨不能永远不要看到我们这些人的面孔才好!”
“厌倦了这个名字?”谷雨下意识地脱口问道。
“是啊!”十四在新人面前忍不住卖弄道,“若不是厌倦又怎么会在前两年的时候把姐姐们都给送到这里来,又怎么会连我和十五瞧都不瞧一眼,就直接扔进上林苑?”她尽管语气轻佻,却听得出来她也有几分心酸。
“十四!”阿十听得十四的抱怨,脸色有些惨白,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角。
“怕什么,反正又没有人听见。我们在这说什么,也不会有人管的。”十四对于阿十的提醒颇为不满。心中的愤懑也就只有在谷雨这样的新人面前才能发泄出来。
她的话顿时让其他人的神情也都黯淡下来,明明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只是平日都自欺欺人地不去想罢了。
“也不知道我娘她过得好不好。”另一女子不禁幽怨地叹了口气,“要是能像大姐一样,好歹伺候过皇上,我也就认了,可偏偏,皇上连看都不看一眼……既然要把我们扔在这儿不闻不问,又……又为什么要从公主那接收过来?”
对于她们来说,在公主府至少还有机会回乡,可是被刘彻关在了这里,却是连希望都没有了。
谷雨已然从众人七嘴八舌的对话中明白过来,平阳公主年年向刘彻推荐“谷雨”,刘彻照单全收,一开始还把这些“谷雨”带回了未央宫,后来则干脆从平阳公主的手上直接转手扔进了上林苑。只是因为对平阳公主的赏赐照给,平阳公主便照旧给刘彻送上讴者。只是刘彻这段日子对平阳公主也越来越冷淡了。要不是因为谷雨的一曲《诗颂》令刘彻勾起了对卫子夫的兴趣,只怕刘彻才不会频繁光顾平阳公主府。
恐怕就连平阳公主也清楚知道,单单靠“谷雨”这两个字,靠那相似的容貌也无法使刘彻驻足了。
雨又渐渐大了,其他人原本还有点兴趣,但这个新来的家伙一声不吭,只问不答,顿时让所有人兴趣索然,又各自回屋去了。
阿十朝谷雨伸出手,想要把谷雨从假山中拉出来,可谷雨岿然不动。她要一个人留在这里静一静。
阿十还以为她和十四、十五她们刚来时一样,接受不了被刘彻冷落的打击,便只得任由谷雨一个人继续站在那里。
院子被灯笼照得如同白昼,每一个灯笼仿佛都代表着一个女子的心,高高地悬挂着,即使是大雨天,也点亮着,只期盼着有一日,刘彻能够踏进这个院门。
可是谷雨的心却凉凉的,明明是浑身发冷,喷嚏一个接着一个,但抬头看向那些灯笼的时候,只觉得灯笼照得人刺眼。
她忽然觉得心中一阵恐慌,那种恐慌的情绪占据了她的整个心房,那种害怕和彷徨让谷雨只觉得手脚冰凉。
她终于明白她害怕什么了。
她一再对李头推脱,不想再到汉朝来,推脱不掉被强行送回来,她就一直躲着不想再见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她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再度见到他。
她害怕公孙贺把自己想象成原先的自己,害怕平阳公主给自己取“谷雨”这个名字,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害怕她把自己送到刘彻的面前。
她弄伤自己的脸,隐忍着自己的脾气,费尽了所有的心机,就是不想让他见到自己,不想让他也把自己当做那个谷雨。
公孙贺可以,其他人可以,独独他不可以!她害怕他没有忘记自己,她害怕他会一直记得!
她记得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他一定做到,如果这是她想要的。
她记得,却不愿想起。这句话就像是还没有愈合的疮疤,只要稍稍一碰,就会流出脓血来。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定然随着自己的“死去”而深深地烙在了刘彻的心底。
当听说他收集了许多谷雨,当亲眼所见这么多谷雨的时候,她害怕得想要哭,答案,她早就知道。她明知道他不可能忘记自己,她明知道自己对于他的影响比对公孙贺还要深,只是她故意不承认,不想去见证罢了。
说到底,她害怕面对刘彻,她害怕刘彻对自己有着不一样的感觉,最最害怕的是刘彻把自己再度当成那个谷雨。
可是,所有的害怕都不止是害怕,都成了既定的事实。而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谷雨钻回地道,她想要快速地把自己抽离开来,她一味地害怕,一味地逃避,独独没有意识到自己之所以逃避,之所以这么害怕,是因为她自己根本就没有把握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