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一边,岳托纵马奔了小半个时辰,一口气从城里奔到城外,绕到人烟罕至处跑得大汗淋漓,倒将胸中的一口抑郁之气给发散得一干二净。抬头看看日色,已是金乌西沉,郊外村庄寥寥,浓茂的树丛间隙偶见炊烟轻袅,岳托长啸一声,索性在城外狩猎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黑得彻底看不清射程了,方才勒马返城。
因出了这一身的汗,索性回来时便放缓了教程,行得甚是悠哉。因是错过了饭点,便掏出炒米干粮,在马背上将就着填饱了肚子。岳托到家时已是子夜将过,下马叩门,却是瞧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应声,正困惑间,门里一阵拔闩响动,门里闪出一窈窕身影来,却非家仆奴才,而是妹妹舍礼。
舍礼身后跟着一串孩子,没等岳托看清人,岳洛欢已是加快脚步,一个冲刺,口中高呼:“阿玛!”飞身扑向岳托。
岳托急忙蹲下身子,将岳洛欢接了个正着,然后双手撑在他腋下,将他高高举起,放在自己肩头。
第七章
和岳洛欢相比,另外一对双胞胎姐妹却有点怕生地趴在乳母怀中,怯生生地露出一双眼,目光闪烁地偷觑着父亲,眼中流露出对哥哥的羡慕。
“今儿怎么是你守门?这么晚了孩子们怎么还不睡觉?”岳托扛着儿子进门,舍礼却是面露尴尬地搓了搓手。
“阿玛!我和妹妹本来已经睡下了,可是睡到一半被吵醒了!”岳洛欢扯了扯父亲的辫子,指着门里,“玛法和二叔吵起来了,玛法正拿了腰刀要砍死二叔呢!”
岳托敛了笑容,边走边问舍礼:“怎么回事?”
舍礼难堪地嗫嚅:“就是……就是早上阿敦叔公来串门子,见阿玛喝酒便也一起喝着,后来不知道两个人说了什么,阿玛突然就出门骑马去了汗王衙门找玛法……”岳托步子迈得有点大,舍礼提着纸糊灯笼有些跟不上。晕黄的烛光随着她的跑动不停的摇曳着,她跑得喘气不匀,“大哥,阿玛说八叔要害死他,阿玛跟疯了一样……”
岳托猛地刹住脚:“什么?”
舍礼慌忙解释:“阿玛说是阿敦酒后吐真言,是八叔皇太极设计要害他!”
“不可能!”岳托断然否决,“八叔不是这种人,阿玛成日里只知道酗酒自责,真是半分担当也无,八叔要害他什么?阿巴亥往家里送吃的,是八叔逼着他和阿巴亥凑到一起的吗?是八叔强迫他吃那些食物的吗?真是荒唐!”
“阿玛坚信八叔容不得下,暗地里联合五叔还是十二叔要谋害他……阿玛喝多了面上瞧着跟正常人一样,可就是话多絮叨,他……他嘴里念念叨叨说八叔是为东哥公报私仇……”舍礼自己也是有诸多的不解,可家里这会儿的确已是乱成一团,她只能尽量简介地叙述,“阿玛被玛法骂回来了,回家来就大发脾气。我额涅打发我去厨房给阿玛打点宵夜,可是后来不知道正屋里发生了什么,阿玛拿着腰刀说要砍了硕托,大福晋拦着……岳洛欢和玛占他们几个小的都被吵醒了,额涅让我哄他们,把我打发出来,这会儿我也不清楚屋里到底闹成什么样了。”
岳托加快脚步,眨眼间便将舍礼甩下一大段距离,当先一步冲到了正屋门前。
正屋门廊下站着一溜的奴才仆妇,有几个胆大妄为的正贴着窗户偷听,时不时紧张地露出惊讶表情。岳托赶到跟前时,那些人吓得直做鸟兽散,瞬间逃得没了影,有些不够机灵地直接腿软地跪了下来。岳托冷哼一声,因惦记着屋里情形,顾不上与这些奴才计较,耳听得屋里济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就连向来端庄自持的萨茵竟也失声惊呼起来,岳托哪里按捺得住,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东首进门拐过灶间,便是明堂,屋里一片狼藉,原本摆在万字炕上的物件,不管是瓷器还是家具,统统被掀翻了砸在地上。济兰跪在进门口那片碎瓷片堆里,平时梳得油光呈亮的头发凌乱如鸟巢,身上没穿外袍,仅着了一袭中衣,领口开着,露出丰腴白皙的肌肤。
岳托打了个愣,情不自禁地闭了眼侧过头不去看她。侧首顺目望去,北炕上背光立着一高大的身影,手里擎着把出鞘长刀,刀尖正指向屋顶。萨茵站在炕下,一副想靠近却不敢靠太近,惶惶恐恐,生怕刀剑无眼。
“哥——救命!哥,救命!”第一个瞧见岳托进来的却是趴在梁上,狼狈不堪的硕托。
硕托衣衫不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梁去的,这会儿跪爬在狭窄梁木上,身子犹如秋叶般摇晃着,仿佛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看起来叫人心惊胆颤。
“哥——救命——救我!阿玛要杀了我——”
代善浑身微颤,光线昏暗下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从他僵硬的动作也能明显感觉出他的愤怒。
萨茵颤声劝说着:“贝勒爷,您消消气……”
“哥——”
“噗……咳!”代善身子一震,竟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从炕上一头栽下。
岳托震惊:“阿玛!”
岳托一个箭步冲上,及时托住代善栽倒的身体。代善刀未离手,口中嘶声叱道:“孽子!”举刀朝岳托头上劈了下来。岳托急忙一个翻滚,那刀擦着他的肩膀斜斜砍下,噹的声砸在炕沿上,将炕沿劈裂了道口子,木头与砖泥碎屑迸飞。
萨茵拖开岳托,慌里慌张,犹如老母鸡护幼雏般,她极为害怕,可再怕也没在此刻有一丝退让。
“贝勒爷,贝勒爷,您消消气……”
“让我进去——”门廊外有个婆子撕心裂肺的嚎叫着,被人拽拉着不让她进来,可那破锣似的哭喊声如惊雷般传了进来,“大贝勒!您怎么那么狠心!您不能杀硕托阿哥啊!我的硕托啊——放我进去!混蛋啊!”
硕托趴在梁上嚷:“奶娘!救我——救我——乌日多克!乌日多克——”
“硕托啊——我的二阿哥啊——我苦命的福晋啊——”苏宜尔哈边哭边挣扎,她后头紧跟着乌日多克,奴仆们不敢与乌日多克较劲,在乌日多克的呵斥下,只得犹豫着放开苏宜尔哈。苏宜尔哈稍一脱困,便使出了吃奶力气撞开前头堵门的两个小厮,整个人踉跄着跌撞进门。
“奶娘救我——救我——”硕托面如土色,痛哭流涕。
“我的二阿哥啊——”苏宜尔哈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看见代善手持长刀正在狠命劈柱子,若把硕托比作那跟柱子,只怕此刻代善剖他心肝将之剁成肉泥的心都有了。
苏宜尔哈肝胆欲裂,扑过去一头撞在代善后背上:“大贝勒你个丧良心的!你如此待二阿哥,你对得起大福晋吗?你对得起……”
代善一听“大福晋”这三字,胸口那把火灼烧得更旺,偏他面上却是惨白了一片,瞧不出一丝怒意,一双眼冰凌凌的颇为渗人:“别和我提她……”
苏宜尔哈气得眼冒金星,只萨茵瞧出端倪,知道代善气头上误解了,忙道:“贝勒爷,您瞧在堇哥姐姐的面上,饶了硕托性命吧!”
代善滞碍,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堇哥?”
岳托本是跪在地上一副任凭父亲发落,恳求父亲息怒的样子,这会儿见父亲念着这名字竟是一脸陌生的困惑,心中大恸,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五指并拢成掌刀状快速劈在代善手背上,代善吃痛手指脱力,腰刀脱手坠下。岳托掌心一翻,已灵巧地将刀柄接于手中,迅速退了一步。
这一番动作一气呵成,待代善反应过来时,岳托已站在萨茵边上,冷眼瞅着他:“阿玛,您大约只记得玛法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叫东哥,却不记得您有个元妻叫堇哥。李佳堇哥,那是我和硕托的亲生额涅!”
第七章
代善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低头沉默。
苏宜尔哈哭喊:“都是报应!都是报应!你与你阿玛的女人偷情通奸,不知廉耻,败坏伦常,气死了大福晋!如今天理循环,因果报应,你的儿子睡了你的女人,你又有什么可恼可气的?你凭什么杀硕托阿哥!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若你今日要为此而杀硕托,当年你和东哥在家中私会偷情,你早该被大汗杀了几百几千回了,哪里还轮得到今日你故态复萌又去勾上了阿巴亥……啊——”
“啪!”代善甩手一巴掌挥过来,将苏宜尔哈直扇得飞撞上墙。
萨茵吓得面无血色。
岳托满脸惊骇,一时失语。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弟弟竟然惹出如此大的祸来。
苏宜尔哈摔在地上,四肢抽搐,人事不省。硕托失声大哭:“奶娘!奶娘——”他顺着梁柱溜下地来,颤抖着将苏宜尔哈抬了起来。从小到大,奶娘待自己最亲,他虽混账胡闹,却也知道这世上再没有比苏宜尔哈待自己更亲近之人了。一时悲愤,硕托冲代善狂吼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都是那个臭*勾引得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你的错!都是你自私自利,全然不顾旁人,一时高兴就宠得她在家里兴风作浪刻薄我们兄弟两个,一时不高兴了就又把她冷在一边视同无物!我是混账!我是无耻!但我那也都是跟你学的!谁让你是我阿玛!我不孝,那也是你先不孝不慈——”
代善喉咙里“咯”的声响动,低头又是吐出一口血来,这一次却是比刚刚那次更严重,血丝顺着唇角淅淅沥沥的滴下,尽染衣襟。“滚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硕托抱起苏宜尔哈,还想再争上两句,岳托走过来,拽了他胳膊便往外拖。
硕托挣扎,狰狞狂笑。兄弟二人经过门口时,委顿在地的济兰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硕托的腿:“带……带我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带我走啊!带我走——”
硕托步履稍顿,岳托抬腿将济兰一脚踹开,怒目瞪向硕托:“你真想死就带她走!”
硕托未及说话,门口传来一声轻啜声,却是乌日多克捂着嘴泪流满面,满目悲伤。
岳托将他推向门外:“真要学阿玛,不妨想想额涅,你若想让乌日多克变成额涅,让你的子女变成你,你尽管去……只是别让我再看见你!你若变成那样,不仅阿玛容不下你,我也容不得你了……”
硕托打了个冷战,跺了跺脚,抱着撞到头昏厥不醒的苏宜尔哈匆匆离去。乌日多克感激地向岳托肃了一礼,旋即追随硕托而去。
代善满脸痛楚之色,任由萨茵扶着他,手心不停地揉着他的胸口。
“阿玛!”岳托走过来,“阿玛以后少喝些酒吧,酒喝多了伤身。”
代善没理会,抬头瞥了济兰一眼,对萨茵吩咐道:“找人把她看管起来,她如今就像条疯狗一样。”
济兰愤怒地站直了身子,下颚仰得高高的,眼角泪水一滴滴滚落,口中只笑道:“我像条疯狗?我看疯的人是你才对!打从东哥死了,你就疯了!你疯得连阿巴亥是谁都搞不清了!呵……你跟阿巴亥要来那条手串又如何?你还能将它送给死人不成?你要真这么想她,你为何不把自己弄死了好下去陪她?哦,哈哈,不对,你连她死在哪都不知道,她最后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就算是把介赛揍得半死不活又怎样?她最后还是做了介赛的女人!你是想死的,可你却怕死了都见不着她,她是介赛的女人,不是你的!最后死了你连尸骨都得不到,你只能看着阿巴亥天天活在幻想里!代善!你真是可悲!我替你可悲!你就是个可怜虫!可怜虫啊!”
济兰疯狂怒骂,代善一眼不发,脸色煞白。
萨茵忍不住打断她:“够了!济兰你怎么还有脸指责贝勒爷!东哥是你亲姐姐,你敢说这么多年你没仗着她的势得贝勒爷的宠?这个家里你要风是风要雨是雨,贝勒爷哪点对不住你?”
“他哪里对得起我?我是济兰!叶赫那拉济兰!我不是布喜娅玛拉的替身!别都当我是傻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说是宠我,对我好……他根本是拿我当东哥的替身,东哥说一句让他多照应我,他就对我百依百顺,东哥说一句我对岳托兄弟俩不够好,他就对我立即冷了性子,转而去专宠于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代善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活死人!我就是要给你戴绿帽子!你当年怎么爬了东哥的床,我便让你儿子怎么爬我的床!”
“押她出去!”这一回不等代善开口,岳托已是握着手中的长刀直指向济兰,睚眦俱裂,“信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济兰见岳托满身煞气,犹如怒目金刚般面目狰狞,不由打了个寒战,吞了口唾沫,不敢再出声放肆,任由仆妇拽拖着她出去。
萨茵用帕子擦干净眼泪,将代善扶到东厢房的床上躺下歇息。代善如同牵线傀儡一般,不主动也不反抗。
岳托蹙着眉头,等岳托躺下,方对萨茵道:“我想和阿玛说两句话。”
萨茵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正闭目假寐的代善,代善这会儿的脸色太过苍白,着实让人担心。
“那我去厨房给你们煮些宵夜。”
“有劳。”
待萨茵出去后,岳托坐在床头的凳子上看着代善好一会儿。代善形容憔悴,却不失儒雅气息,如果仅仅看外貌,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英俊伟岸的男人,会是个忤逆的儿子,绝情的丈夫,狠心的阿玛。
“阿玛,为何说八叔要害你?”
代善紧阖的眼睑下眼珠微动,却依旧没有睁开眼。
“布喜娅玛拉已经死了,我希望阿玛能够向前看,心里不要总过不去那个槛。阿玛这般针对八叔,是能争出什么来?”
代善眼睁一线,呵的声嗤笑:“看来你挺信服他,我倒是头一回知道,我这儿子真是替皇太极养着了。”
岳托也笑了声:“替我养着兰豁尔的人是八叔,而不是阿玛。”
“你太天真了,等你日后着了他的道,吃了大亏再醒悟怕是为时已晚。”代善冲他挥了挥手,一脸的疲惫,声音嘶哑倦怠,“出去吧,我和你八叔的恩怨,这辈子,除非东哥再生,否则……无休无止。”
岳托分外厌恶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却也拿这样了无生气的代善无可奈何,只得行了礼,从房里退了出来。
第八章
界藩山下,草木疯长,在一处长了三株矮小的榆树排成品字状,且被一块大岩石遮挡的隐蔽地方,阿木沙礼表情古怪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敦达里——就在前一刻,这个男人突然从一棵参天大树上跳了下来,嘴里还嚼着根草叶子。
讷莫颜下意识地跨前半步,护住了主子。
阿木沙礼今日出门一身短打装束,并未穿长袍,长发编成辫子盘于头顶,系着的腰带上挂着一柄腰刀。乍一看她与普通外出狩猎的男子没什么区别,不过她身量矮小,她从武尔古岱房中偷拿的腰刀显然过于笨重粗长,刀尖的底鞘已是斜斜几近抵触到她的脚踝。
敦达里从头到下将她打量了遍,目光最后停留在她的刀上。
阿木沙礼心头微颤,一把推开讷莫颜,拔刀出鞘:“我枕下的那张纸条原来是你指使人塞进去的!”刀尖颤颤地指向敦达里面门,“你把我约出来,是想要做什么?”
敦达里用一根手指轻轻将刀身推到一旁:“这刀太重,不合适你用。”狭长的丹凤眼往木愣愣的讷莫颜身上一扫,那张貌若女子的脸庞,配上本该风流自蕴的眼眸,偏在这一扫间,流转出一阵凌厉。讷莫颜心内不由怯得抖了一抖,双腿微微发软,“我记得有叫你一个人来。”
阿木沙礼气得手抖:“我一个人来?你以为你是谁?”
“嘘——”他轻轻吐气,“别发火,说正事呢。”
讷莫颜到底还是惧于他的眼神,身子稍稍向后倾了下,但阿木沙礼是她的主子,她即使胆怯,也不敢弃主妄动。
“你家小丫头挺顽固的。”敦达里轻笑,话音刚落,手刀劈起。
讷莫颜脖颈上重重挨了一记,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人便一头栽倒。阿木沙礼下意识地伸手去拉她,结果被讷莫颜摔下来的身体压倒,主仆二人一起滚到了半腰高的草堆里,顷刻间埋去了身影。
敦达里也没料到阿木沙礼会被讷莫颜带倒,急忙拨开草丛,将她从草堆里扒拉出来。
阿木沙礼头发上沾了草籽碎叶,满脸通红,被敦达里拉着手堪堪站定,稳住身子,却发现这个阴魂不散的男子居然靠自己那么近。阿木沙礼扬起另一只手上去就是一巴掌,这一回敦达里没能闪开,脸颊被她的指甲刮出两道印子。
敦达里吸了口气,见她的手居然还不消停,特别无奈地将她两只手都给抓住。那把腰刀刚刚随她一起摔倒了草丛里,这会儿目光所及,只能看见个刀柄。阿木沙礼跳脚踹他膝盖,试图挣脱开去捡刀,却不想被敦达里抓着两只手反将她胳膊拧到了背后。
“姑奶奶你消停些吧。”敦达里好气又好笑。
阿木沙礼大叫:“你个狗奴才!有种你放开我!”
敦达里当真撒手,阿木沙礼借着惯性往前一扑,顺手从草丛里抽出腰刀,反手挥砍。
嗞啦一声布裂,敦达里胸前衣襟被划了道半尺长的口子。
刀刃上见了血,血珠子顺着锋刃往下滴。
阿木沙礼惊骇:“你……你……”
“满意了?”敦达里随手揪了把草,放嘴里嚼烂了,吐在手心里然后直接糊在了伤口上。那张俊秀的脸上眉峰紧锁,“真不愧是莽古济的女儿,母女俩还真像,不让你发泄够了,你是不是就不肯心平气地好好说话?”
这语气似是埋怨却又多了嘲讽。
阿木沙礼脸涨得通红:“你……你是奴才,是你招惹我在先,奴大欺主……”
“要我提醒几回才行呢,我是四贝勒的奴才,正白旗下的备御官。领的是四贝勒爷的俸禄,可不是你的奴才。”
备御官即原先的牛录额真,该早期的女真狩猎出兵的规矩,这职位也不算大,不过是每十人选一个牛录额真统领。但今非昔比,因着今年努尔哈赤论功序列五爵,置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备御,俱为世职——这备御官就是原先的牛录额真,虽是末等的官爵,但到底这个男人已非寻常奴才可比。
阿木沙礼扣紧牙关,她下手伤人在先,所以不管这男的起的什么心思把她诓骗到界藩山下来,她的底气已没一开始那么足了。
“你……讷莫颜被你打昏了,你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讲了吧?”
敦达里将伤口处理妥,然后索性一屁股就地盘腿坐下:“界藩城里你有两处私宅吧。”
阿木沙礼一听,先是呆愣,等细想明白后,又气炸了:“你什么意思?你又派人查我?”
“两处宅子一处在外城,一处在内城。外城的圈了地还没动工建,倒是内城的那一处,一千多名人夫日以继夜的赶工,现在院舍应该盖的差不多了吧。嗯……比隔壁岳托台吉家的房子可造的快多了。”敦达里波澜不惊的叙述说,可这些话听到阿木沙礼耳中,却已是犹如惊涛击石般震撼,“你的前夫待你倒是十分体贴,连你再嫁的陪嫁都细心打点好了。这话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谁能想到武尔古岱都堂大人家的大格格,身家不比一个贝勒爷小呢。和离析产,国欢阿哥真是个豁达大方的人,你如今身家不菲,还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呢?即便你不会生育,我想凭着这些财产,也会有大把的男人愿意把你娶进门……”
阿木沙礼恼羞成怒地扬手,敦达里抬头攥住她手腕,这一巴掌没能落到实处。
“你传信约我出来,不惜暴露你正白旗安插的眼线,就为了言语侮辱我?”阿木沙礼两眼赤红,“你也配算是男人?呸!”
敦达里不气不恼,淡定地用指腹拭去她啐到面上的唾沫,仰头,目光与她直视:“我约你出来,非是四贝勒爷的主意。”他的眸底透着真诚,在那个瞬间,她心里竟生出一种困惑,仿佛他此刻说的话发自于肺腑,他与她之间并不是宿敌,而是挚交好友,“汉人有句话,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格格,作为一个无儿傍身的女人,你实在是太过富有了!”
第九章
阿木沙礼并非愚钝的蠢人,敦达里语气诚恳,如果一开始他话中夹枪带棍,调侃中带着浓浓嘲讽,但此刻他话中略有影射,虽未直白坦言,也已含蓄的将利害之处挑明。
她不过才十八岁,虽然和离归家,但娘家毕竟不是她常住之地。以额涅的性子,迟早是会替她找一门亲事谋划再嫁的。和离归家之时她也曾考虑过这事,凭她胡搅蛮缠撒泼耍横,大约能在阿玛额涅跟前拖上个两三年,届时佳穆莉就该议亲了,她这个长姐赖在家里实在不像话。如果自己有个儿子傍身反倒比现在这状况好很多,她手里有的是银子,不用依靠男人来撑门户。只可惜……她唯一一次怀孕产下的,却是一个如今不知死活的女儿。
“是谁?”她误以为是自己的身家财产露了眼,招人惦记,那起子坏心眼的东西想打她的主意,意欲使坏招强娶了她去。“哼,我若不肯嫁,难道那些人还能逼迫我阿玛还能强嫁女儿不成?”
敦达里笑了笑,果然这个小女人脑袋里想到的只能是那浅薄的一层。
“你的钱是从哪来的?”那双丹凤眼眯起,星眸流转,说不尽的旖旎风流,他眼眉生笑,可说出的话却是无情寒心,令人生畏,“财不露白,既然你有多少身家能被人轻易识破,难道聪明的人不会首先想到,这财富的源头是从何而来吗?”
“国……”
“是啊,国欢阿哥。”他轻轻吐气,“一个病体缠身,常年休养的阿哥,拿不起弓上不得马,挣不来军功进不了衙门,除了一个大汗嫡孙的身份,什么职位官爵统统都没有……可是放眼整个赫图阿拉城,大汗的孙子能有多少?远的不说,就说大贝勒家的次子硕托阿哥,你看他,论家世身份,比国欢阿哥是要强些还是差些。”
阿木沙礼心头惶惶:“他们……硕托,国欢……”
口中语无伦次,但她心中早已明了,比起如日中天的代善,已经被定罪处死的褚英,不仅不是国欢的助力,反而是个污点。因为褚英,杜度、国欢,还有尼堪,每年在新年宴上,都讨不到努尔哈赤的欢喜。反倒是硕托,自小不思进取,在整个家族里都是个混人纨绔,偏偏努尔哈赤待他甚为怜爱。
“格格是否有个原本嫁去叶赫现在却住回娘家的姑姑?”
阿木沙礼嗫嚅:“啊……是。”心头一凛,猛然回神道,“你提她做什么?难道说……”
“家大业大,人多……口杂。”
她心头大乱,隐隐抓到了点什么,却一时有整理不清。
似乎因为自己贸然和离归家,且带回家的财产不菲,遭人眼红。且这事被有心人算计着追根究底已经寻摸到了国欢身上,她与国欢做了这么些年的夫妻,她虽从不过问他在外头做的事情,却也隐约晓得他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她所享受的衣食住行,其实已优渥于自己娘家甚多。
“国欢……”这一刻,望着敦达里那双琉璃般的眼瞳,她忽然生出一丝悔意,自己,或许真不该与国欢和离。她虽恼了他,却也并非铁石心肠真要置他于死地。她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共处一室,她闹了一年,所求的不过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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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图阿拉外城,寨桑武别院。
莫洛浑带着硕托上门的时候,寨桑武正冲着他的福晋王佳氏发脾气,而起源不过是天热他嫌王佳氏泡的茶水太烫。茶水第二次端上炕桌,他不过是手指作势端了下茶盏,下一刻便已将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到了地上。
“笨手笨脚,怎么说都说不好,连杯茶都沏不好。吃的比猪多,干的比牛还不如!”
寨桑武原先住在内城,作为舒尔哈齐的儿子,他们兄弟几个分家后其实都没搬远,就着原先老宅子的地皮,把木栅栏拆了,然后重新砌了栅栏划分了院子,这就算分家立户了。舒尔哈齐刚过世的时候,阿敏抚养未成年的弟妹,兄友弟恭,不说特别可亲和蔼,但至少也勉强过得去。直到阿敏掌管了镶蓝旗,成为了二贝勒,依附于阿敏旗下讨生活的寨桑武几个成年的兄弟日子就不太好过了。阿敏与寨桑武矛盾日久,只是向未挑到明处,偏去年阿敏的生母富察氏因为女儿娥恩哲改嫁给了阿巴亥的亲弟弟,一时得意忘形与寨桑武的元福晋瓜尔佳氏炫耀,二人口角争执,最后闹的一发不可收拾。
富察氏说寨桑武做了缺德事,且言而无信,扬言要让阿敏将其逐出赫图阿拉。瓜尔佳氏与她从争执发展到最后厮打。富察氏找阿敏福晋辉发那拉氏的额涅哭诉,挑唆着亲家母将此事捅到努尔哈赤跟前。努尔哈赤得知后让四贝勒皇太极彻查。经审理,最后判定富察氏传播谣言,将造谣的一村妇、富察氏、瓜尔佳氏尽数斩杀。
皇太极判令极重,但阿敏与寨桑武最后都没替额涅、妻子求情,这事将将过了没多久,阿敏与寨桑武的关系却日渐生冷,寨桑武被阿敏的厚此薄彼欺压得不行,找四贝勒皇太极寻求公道,却也没法让阿敏改变主意,寨桑武一气之下搬到了外城别院处。
王佳氏是今年续娶的继室,年轻貌美又小意温柔,只是出身不高,和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家的格格相比,差了一大截。瓜尔佳氏原是他生母去世前怕他无所依,求着哥哥费英东聘了内侄女为儿媳,瓜尔佳氏为人娇气泼辣,表兄妹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感情。瓜尔佳氏生前寨桑武只顾寻欢作乐,很少顾及她的感受,瓜尔佳氏这么一去,寨桑武反倒缅怀伤感起来,时不时的念起瓜尔佳氏的好来,此消彼长,便难免越来越看王佳氏不顺眼。
莫洛浑一行人的到来,恰好替王佳氏解了围。
第九章
王佳氏忙讨好地吩咐侍婢厨娘准备酒菜,又欲将小姑布尔吉,还有另外哈达那拉家的那位小姑奶奶迎去西厢去招待,好让莫洛浑、硕托、叟根等几个爷们喝个痛快。却不料又被寨桑武骂了个正着:“偏要你在这多事,让她们留下,你,出去,催厨房动作快点!”
尼果济也不劝和,脸上挂着笑,而布尔吉更是置身事外一样,从进门便自顾自地找了处清静的角落坐下,拿出带来针线活计埋头做起来。
王佳氏愈发尴尬窘迫,脸红红地急慌慌退了出去。
少顷,席面置办妥帖,寨桑武与莫洛浑几个推杯交盏,没多时便有了几分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