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图尔贺的双手带着粘糊糊的汗水,透着寒雪般的冰冷。
她没有抽开手,反而反手将岳托的手用力拉住:“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语气是那样的理所应当,因为说的急,她用的不是恳求或者商量的口吻,而是一种肯定的,命令的语气。岳托微不可察的心生反感,但看到妻子满脸疲惫憔悴的样子后,心里不由软了。天大地大产妇最大,他何必非和一个刚刚替他生完的孩子,且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才回来的女人斤斤计较?
“你说。”
穆图尔贺深吸一口气,指着锦歌道:“你收了她当通房吧……等孩子们过了满月,再抬她做小福晋。”
这回轮到岳托倒吸一口气。
第三十九章
因是在生产时帮过大忙的情分,所以双胞胎满月时国欢夫妻自然收到了请帖。阿木沙礼看到请帖子,大大的一怔,国欢观其面色郁郁,便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叫松汀把礼送过去也算尽到一份心。”
“不用……”她的脸色不太好看,即便如此,她却很快的否定了国欢的建议。
到了宴席正日,阿木沙礼跟着国欢赴了宴,到了才知这场满月宴规模小的可怜,除了大贝勒自家的几个人外,只不过请了四贝勒一家和国欢夫妻寥寥十余人。
男人们在前厅聊政治聊渔猎聊女人,阿木沙礼只与岳托匆匆打了个照面,便自觉的跟着葛戴去了后宅看产妇和孩子。她从早起便有些神不守舍,眼皮突突的跳个不停,心里忐忑着。葛戴见状,便在路上拉了她的手叮嘱道:“一会儿见了岳托福晋,你可别露出丁点痕迹来。”
她听的不明不白的,刚想问,葛戴却拍着她的手背,低低叹了两句,没有多做解释。
两人在纳扎里的带领下进了屋子,纳扎里有点儿神魂不属,进门竟也没通禀。葛戴和阿木沙礼前后脚的刚进了屋门,就听卧室里传来穆图尔贺嘶哑的喝骂声:“去把岳托给我找来……你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你嚎什么丧?”
啪的声,房内传来器皿打碎的声响。
穆图尔贺愈发恼了,声嘶力竭的喊:“养你这么大,真个儿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早知道你是这么个讨债的,生你下来的时候就该掐死你……”
阿木沙礼犹豫不定,葛戴听了个大概,也不等纳扎里打帘子了,主动撩了门帘进了屋。阿木沙礼尾随其后。
靠门口摔了个茶杯,兰豁尔顶着一脑袋的水渍,像个被雨浇透的鹌鹑般缩着肩膀瑟瑟发抖。穆图尔贺躺在床上喘个不停,她脸色焦黄,双靥凹陷,眼圈淤黑,加上披头散发的样儿,活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阿木沙礼再有心理准备,也万万没想到穆图尔贺竟会变成这副模样,不禁一怔,穆图尔贺却敏感的立即觉察到了,目光冷飕飕的扫过来,落在阿木沙礼身上。
“呵呵,真是稀客……”她说话喘息像是在拉风箱,喉咙里似乎卡着口痰,上不来,也下不去。
阿木沙礼根本没听进去她说了什么,只是觉得她的样子在这一个月内实在变化的太过惊骇。
“福晋,您漱漱口。”床边的锦歌递过来一盏茶。
站在靠门边的兰豁尔突然动了起来,从一只小鹌鹑突然变身成为一只灵巧的小梅花鹿,轻巧的奔过去,端起床榻边的痰盂,捧给穆图尔贺:“额涅,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话里带着哭声,以及鼻腔浓重的抽吸声。
阿木沙礼心头一暖,刚觉得兰豁尔乖巧懂事,穆图尔贺却已抬手打飞了痰盂。
痰盂咣当砸在地砖上,发出的声响吓得锦歌捧盏的手都抖了抖,兰豁尔更是犹如惊弓之鸟般往后直躲。
第三十九章
“你个惯会装腔作势,卖弄乖巧的小骗子!”穆图尔贺手指着兰豁尔,粗重的喘气,两眼翻着,仿佛随时随地一口气便要接不上来似的,“你还来弄虚作假,指望把我气死了,以后就有好的巴尼克额涅[1]来待你是不是?”
兰豁尔哇的放声大哭,扑倒在床前:“额涅,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你别不要我!你别死……我、我只是……”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显是真被穆图尔贺说的狠话吓坏了。
阿木沙礼于心不忍,但她没动,由着葛戴一个人上前将兰豁尔抱了起来,细声哄了两句,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
见穆图尔贺躺在床上因为喘不过气来,胸膛起伏,一张脸瘦得颧骨高耸,双靥带起不正常的病态绯红,葛戴不由叹道:“你也该好好保养着身子才是,大格格才多大,你这样骂她只会吓坏她,她哪里就懂得那许多……”
穆图尔贺眼泪不停的从眼角滑落,渐渐的呜咽声起:“我怕是不行了……”
“快别说丧气话。”葛戴随手将兰豁尔往身后一递,阿木沙礼下意识的伸手接过。葛戴替穆图尔贺掖了夜被角,替她擦着眼泪,“你刚生完孩子,心绪不稳,别胡思乱想。以后可别再拿孩子撒气,她那么小,要真以为你不疼她,不要她了,岂不是得吓坏了她?”
兰豁尔被阿木沙礼抱在怀里,小声啜泣着,一听这话,忙挣扎着下地,趴在床边红着眼哭道:“额涅,我再不淘气了,我以后一定乖乖的,我保证带好弟弟妹妹,再不胡闹,不去正屋惹嫲嫲生气,不嘴馋去偷六叔的东西吃,我保证听话,以后不胡乱扯谎了,我、我不是小骗子……额涅你别不要我!额涅——”
兰豁尔边说边哭,一头扑到穆图尔贺怀里。
穆图尔贺身子僵了僵,慢慢的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头顶的额发,眼泪止不住的簌簌往下落。
“兰豁尔。”
“额涅。”
“你头发长长了,去把剃刀拿来,额涅给你剃剃头吧。”
这一个月以来,她一直躺在床上,诸事不理。兰豁尔的头顶已经长出一茬密密的黑发。
锦歌将剃刀等工具给翻着出来,穆图尔贺借靠在抱枕上吃力的给兰豁尔剃头,葛戴有心帮忙,却被穆图尔贺谢绝了。
兰豁尔乖乖的坐在床边,一双哭红的眼里盛满了笑意。
葛戴夸了句:“兰豁尔的头发长得真可好,又黑又密。”
“那是额涅给我剃头剃的好,额涅说,头发要时时剃,这样以后大了留的头发才漂亮。额涅!”兰豁尔活泼的转向穆图尔贺,“额涅,等我留了头,额涅给我梳辫子。我要戴大绒花儿。”
“嗳,别乱动。”穆图尔贺手上没什么劲,原就拿不稳剃刀,偏兰豁尔还那么好动。
阿木沙礼在一旁看她俩母女突然的吵架,突然的又和好,这一幕母慈女孝看得她一阵眼热,险些儿失态的流下泪来,忙找了借口,急匆匆地回到了前厅。
第三十九章
国欢一眼就看出了妻子的不适,便佯作不胜酒力,带着阿木沙礼坐了马车回家。
回去的路上,国欢询问:“穆图尔贺给你脸色看了?”
她摇头,脸上带着茫然:“没有。只是穆图尔贺的气色不是太好,兴许是这次生产伤到了身子。”她羡慕对方有个如此乖巧懂事的女儿,这话却如何说得出口?
“她的确伤到了身子,怕是……”
国欢的欲言又止令阿木沙礼心头一跳,她也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是幸灾乐祸多一些,还是惋惜震惊多一些,种种复杂的情绪交杂在一起,纷乱的她根本抓不住任何一点头绪,只是茫茫然的反问:“什么意思?是以后再不能生了,还是……”
“时日不多了。生产时为了顺利产子,用了虎狼药,掏空了她的身子。”
她惊骇不已:“竟是这般严重?”回想起自己当初似乎也曾经生不如死,可最终不也熬过来了?自己不也是活的好好的?
“眼下不过是用银子续命,能熬一天算一天吧。”
穆图尔贺的病并没有拖太久,两个小女儿没满半岁的时候,她终于还是没熬过去。为了不让孩子们难过,趁着过年的时候,岳托将长子长女一并儿送到了四贝勒府,托葛戴照应一二。葛戴那会儿刚刚丧子,年前一场风寒先是要了洛博会的命,紧接着被传染到的洛格也没幸免。两个年幼的孩子双双夭折,将整个家都搞得乌云残月笼罩般死气沉沉。
兰豁尔和岳洛欢的到来让这个家的新年稍许有了增色,特别是想到这两个孩子年幼丧母的身世,就连一向刻薄的娥尔赫也对两姐弟多了几分宽容。
想是岳托的叮嘱,两姐弟对穆图尔贺的过世并不知情,岳洛欢没心没肺整日疯玩,倒是兰豁尔时常惦念着要回家。
“嫲嫲,这个点心很好吃,我能带几块回家给我额涅吃吗?”兰豁尔眨着纯洁无暇的大眼睛,期待的望着葛戴。
葛戴只觉得心都快融化了,一旁的娥尔赫嘴角动了动,最后终还是没说什么。
葛戴摸了摸兰豁尔的小脸:“你额涅回叶赫你郭罗玛法家了,暂时吃不到这些东西。”
“那我可以等她回来。”
“等她回来……这点心已经坏了。”
娥尔赫在边上听了,哪里还按捺得住,冲过来掏出自己的手帕,用碟子里拿出几块糕点放进帕子里,顿了顿,最后索性将一整碟的点心都倒了进去。将帕子包好,递给兰豁尔道:“拿去,等你额涅……回来,你给她……”
兰豁尔没想到一向难以亲近的娥尔赫居然这般好说话,不由心喜道:“谢谢嫲嫲。”
葛戴见娥尔赫眼圈通红,生怕她在孩子面前露了馅,要知道兰豁尔虽然才五岁,可这孩子看着早慧,说话做事比人六七岁的都利落。葛戴忙将兰豁尔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嫲嫲家里住不好玩吗?你怎么总惦记着要回家去呢?你看看岳洛欢……”
第三十九章
豪格如今大了,被皇太极送到军中历练,难得才回一次家,过年这段时日倒是在家,只是和岳洛欢的年龄差距摆在那里,岳洛欢一见比自己高大许多的豪格,先生了畏惧之心,哪里还敢找他玩耍。幸而最近国欢把自己的侄子杜尔牯接来家中小住,岳洛欢和杜尔牯年龄相仿,没几日便难舍难分,好得胜似亲兄弟一般。
岳洛欢经常去隔壁找杜尔牯,也曾邀了姐姐同去,只是岳洛欢年幼无知,兰豁尔却觉察出阿木沙礼窝克对自己两姐弟的冷淡,虽不太明显,却也绝对没有葛戴和娥尔赫对待他们的那份亲热。
兰豁尔心性极是敏感,知道对方不是太喜欢自己姐弟后,便约束弟弟不要随便去邻家讨人嫌,岳洛欢与杜尔牯玩性正大,哪里肯听兰豁尔的阻扰,一来二去,两姐弟没少闹矛盾。兰豁尔也是自那开始,隔三差五便说要回家去。
二月初,济兰本就忌讳家里正月里办丧事,等穆图尔贺的头七一完,立即使唤人做了打扫,将里外一应丧仪痕迹尽数抹去。
岳托没吭声,倒是萨茵实在看不过去,这个家里真正的一家之主从来都不管内宅事物,自己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都快被济兰挤兑得不像样了,代善依旧无觉无知。穆图尔贺撒手一走,岳托房里没人照应,冷暖也没人打理,两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嗷嗷待哺,若非苏宜尔哈一手张罗,岳托那房早就乱了。
可即便如此,岳托依旧极速憔悴了下去。萨茵有心帮忙,却又发现苏宜尔哈作为一个老奴才,竟然在岳托屋里说一不二,颇显奴大欺主的模样来,把穆图尔贺留下的几个亲信奴才打的打,发卖的发卖。而这一切,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岳托显然毫无觉察。
萨茵长吁短叹,引来舍礼的一顿抢白:“都说父子父子……我大哥哥在这上头可不就跟我阿玛一个模子出来的?平时有大嫂管着家里,哪里用得着大哥操半分心,如今被那老刁奴倚老卖老的欺了去,也是他活该。”
“好没规矩,你阿玛和你大哥岂是你能随便指责的?男主外,女主内,爷们哪里会懂内宅的鸡毛蒜皮琐碎小事?”萨茵嘴上斥责女儿,心里其实何尝不曾如此抱怨过?一时由穆图尔贺想到了岳托的生母李佳氏,不由惋叹。这岳托真是命运多舛。
舍礼撅嘴道:“阿玛不管大哥也就罢了,待日后大哥再娶一个新嫂进来,那老刁奴自然就收敛了。我懊恼的是二哥,二哥可是越来越混了,偏如今能管他的人谁也没心思管他。”
硕托正月拜年的时候,不知道怎的和萨茵的异母弟弟莫洛浑混在了一块儿,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莫洛浑那是什么人?那就是个只顾吃喝享乐的纨绔,不事生产什么的都是轻的,那根本就是个出了名的好色之徒,成日里和一帮子所谓志同道合的好友横行邻里。
第三十九章
莫洛浑的福晋布尔吉根本不敢管他,别人兴许不知当初布尔吉是如何嫁给这么个混人的,萨茵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莫洛浑起初对布尔吉非打即骂,布尔吉连回娘家告状都不敢。后来布尔吉的五哥寨桑武娶了费英东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表妹瓜尔佳氏,寨桑武独门立户之后,日子渐渐好过起来,莫洛浑和这个妻兄原本没有多少接触,逢年过节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两人一接触,发现竟又是志趣相投的,免不了成日胡混在一起,莫洛浑看在寨桑武的面上倒是对自己的妻子好了许多。
和莫洛浑一丘之貉,成日厮混在一起的还有他的一个姐夫叟根,叟根是伊拉喀的儿子,原本仗着伊拉喀和嫩哲的势,也是城里出了名权贵子弟,放浪形骸,不务正业。
就这么几个人组成的一个圈子,硕托居然与他们勾搭到了一块儿去。
正月初二,代善受命率十六名大将,兵马五千,出城驻守扎喀关,防止明军偷袭大金。正月初七,努尔哈赤亲率全国兵马,深入叶赫境内。一路攻克亦特城、粘罕寨等地,一直打到叶赫城东面十里。抢掠焚烧了叶赫城十里外的大小二十多处屯寨,俘获了大量部民、畜产、粮食以及财物。
代善和岳托不在家,让硕托像是脱了辔头的野马般完全没了拘束,济兰忙着将那些个抢掠来的财物分批整理入库,哪里有心思去管硕托在没在家?待到穆图尔贺过世,岳托回家匆忙奔丧,虽说济兰将丧事办的仓促,但眼下大金与叶赫局势紧张,叶赫向大明求援,这战事随时随地都要打起来,岳托分身无暇,若不是皇太极主动将他的一双儿女接去让葛戴照顾一二,岳托就不仅仅是着急上火,嘴上撩一圈泡那么简单了。
舍礼对兰豁尔这个大侄女很是怜爱,怕她在家受济兰气,知道大哥幼时丧母也是由皇太极生母代为抚养过一阵,两家有了这样一份亲厚渊源,也就理解了为何大哥待八叔不同于别的叔伯兄弟。
眼下,明军集结各路兵马,相继抵达边关,据闻兵力已有四十七万之多。努尔哈赤几乎集合了大金所有八旗精兵,岳托带头七一过,随即去了军中,竟是连去四贝勒府瞧一眼儿女的时间都没有。
在舍礼看来,倒是希望兰豁尔姐弟能够在葛戴身边长长久久的住下来,待岳托娶了继室,安顿下来后再把他们接回来。否则,这个家里,上有济兰苛刻,下有刁奴护短宠溺,看苏宜尔哈把硕托教养成今日这般胡天胡地的性子,舍礼真怕将来毁了穆图尔贺生养的这四个孩子。
“只可惜叶赫如今与我们势同水火,如若不然,让大哥再找一个叶赫的格格做继福晋该多好。”
萨茵知道女儿的心思,无非是想着继母进门,能看在血缘的份上对继子继女好一点儿。但是,旁的人或许好些,对叶赫的姑奶奶们她可不敢抱这样的希望。济兰和穆图尔贺还带着亲呢,也没见她们堂姐妹做了婆媳就比别人亲厚几分。
三代同堂,这样的家人口太多,代善对家事不管不问,济兰偏把持着中馈,闭口不提分家的事宜。这一年年的拖着,岳托是个上进的,还好说些,硕托怕是惰性已成,不知道能不能改了一身的坏毛病。如今唯有指望济兰所生的萨哈廉早日娶亲,济兰能薄待了两个继子,总不能委屈自己的亲生儿子拖家带口的挤在一起吧?
和舍礼着急岳托娶继福晋好扛起内宅,早日接过抚养年幼子女的想法相比,萨茵更在意十五岁的萨哈廉何时找到一门合适的亲事。得让萨哈廉成家才有机会分家,只要岳托和硕托有机会分家出去单过,他们兄弟俩的日子才能有转机。
萨茵看了眼女儿。
舍礼今年可是已经十岁了,而她的儿子玛占也有九岁了。她一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可她真的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将来生活的像岳托和硕托那样憋屈。
——————[1]巴尼克额涅:满语发音banirkeeniye,后母的意思。
第四十章
一年前,大明丢了抚顺,一年后的新年初始,大明为镇压大金势力,从各地征调兵马,连同叶赫、朝鲜在内共计十一万人,对外号称四十七万人马,于春二月十一在辽阳誓师,兵分四路,企图奇袭大金都城赫图阿拉。
彼时尚未得知消息的大金却在十五日,派出了一万五千的壮丁前往萨尔浒地方采石,运送到界藩山上筑城,在界藩山上负责守卫的骑兵仅四百人。
幸而十六日天降暴雪,明军道路受阻,原本约定廿一日出关未可行,改为廿五日。这一耽搁,此次出兵的消息便被大金细作探知。
明军认为界藩山上防御空虚,可突袭,于是三月初一,由杜松率领的明西路军三万主力,冒进通过萨尔浒山谷,杜松还将人数本已不多的三万人一分为二,留两万人在萨尔浒扎营,只带了一万人突袭修筑中的界藩城。
战火燃起,虽然还未曾被逼的兵临城下,却也迫在眉睫。赫图阿拉城内全民皆兵,就算是没有武器的妇孺,也都在身上佩戴上了菜刀,木棍等防身器具。
国欢虽然从未打过仗,这一回却也穿上了甲胄,佩上弓箭,随军上了赫图阿拉外城的城墙驻防。临走前,他担心阿木沙礼一个人在家不妥帖,便劝说妻子回娘家暂避,被阿木沙礼拒绝。
“我嫁了你,本该去你额涅那里才是,可你也知道我不太愿意回老宅,不如我娘家也不回,我只待在家里,让松汀她们几个把守门户就是了。”
国欢守城,身边自然少不得得带人,家里怕是剩不下几个壮丁,他思来想去,最后道:“既如此,你不妨去八叔家与八婶相伴,昨日八婶已将兰豁尔、岳洛欢送了回去……”他怜惜的看着妻子,似乎对她的任何小心思都了若指掌,“你不喜欢小孩子吵闹,她那边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清净,不怕吵到你了。而且,外头的消息谍报都是先送回大衙门,然后八旗衙门会有消息传回各贝勒府。八叔家比我们家来的安全,若赫图阿拉当真失守,我相信八叔想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底下的话他没再说,她却哪里还有听不懂的,这么些年的相处,她若真是一块石头,也难免要被他的真心给捂热了。此时大劫将至,生离死别的危机感一下子将她的心挖空了。
“国欢!”她有些惶然的抓住他的袖子,“你别去了,行不行?”
他只是个文弱男子,连那些干惯粗鄙奴役的壮丁都不如,他怎能去面对兵强马壮的明军?那些人若是真的打过来,他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怎能不去?”国欢笑得很轻淡,眉宇间却有一抹不曾出现过的桀骜,“八叔说的对,界藩山上可不只四百兵士,哪怕是手无寸铁的运石挑夫,也随时可以英勇奋战。”箕张的五指强有力的收起,他冲她柔情万丈的一笑,“无论如何,我姓的是爱新觉罗,我是大英明汗的孙子!你安心等我回来!你在,城在,城在,我在……
她嗫嚅的张了张嘴,想说些却如鲠在喉,最终没能吐出一个字来,唯有眼泪,在他在毅然转身后潸然而下。
第四十章
与大明短兵相交的前方战火,离城最近的不过相距十里,夜深人静时分,城外的厮杀声入耳格外清晰,特别是明军还动用了火炮,那隆隆的炮声,每一下都伴随着若有若无的震颤,仿若要将整座城都给吞噬下去。
明军从四路而来,谁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片城墙先遭遇明军兵临城下,而因为兵力有限,努尔哈赤奉行“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的作战策略,倾全国兵力而出,北上驰援,阻挡杜松大军。当天夜里在萨尔浒与明军交战。
赫图阿拉城内大凡四肢健全的男丁都被抽调出去守城巡逻,就连权贵之家的丫头仆妇也被临时征集,权贵女眷留守在家中,身边没了丫头仆妇服侍,吃饭烧水都得靠自己动手。
捱到初二,在萨尔浒打败明军的金兵转而北上,从吉林崖直扑尚间崖,与大明北路军对上。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带着一千余兵力攻打龚念遂、李希泌的车营步骑时,代善已先一步带着三百多人攻打总兵马林的驻地。骁勇善战的金兵在面对大明的枪炮时,不惧生死,奋勇冲击,北路军惨败,尚间崖下河水被鲜血染红,大明副将麻岩战死,总兵马林狼狈逃回开原。
当天傍晚,赫图阿拉守城将士发现从南方以及西南两处,有两路明军正向这边逼近,极度的惶恐后是不甘束手的热血亢奋。几乎全民皆兵的城内老少,纷纷涌上了外城城郭。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后的葛戴有些吃惊了,娥尔赫也收起了一向高傲的姿态。
歌玲泽喘着粗气,很肯定的说:“松格礼福晋就是这个意思,她说那个叫刘綎带着两万五千人,既是从董鄂路来,身为董鄂氏,就没有还龟缩在家里不敢拒敌的道理,松格礼福晋带着几个儿媳,以及一干家奴已经去了南城门。”
阿木沙礼一向不起波澜的眼眸渐渐勾起火热,松格礼年过半百,像她们这些做小辈的,对她早年的英勇事迹只得了些模糊的道听途说,这些年她完全是深居简出的贵妇模样,儿孙绕膝,颐养天年,谁会想到这关头,她竟会勇猛不减当年?
“那……东果怎么说?”葛戴追问。
歌玲泽:“松格礼福晋让东果福晋在家赶制军需物品。”
所谓的军需物品,不外乎是临时赶出来的一批布甲、马鞍等物,虽说女眷做这些也已算是尽力了,可和松格礼所做的豪情万丈相比,就明显弱了。
阿木沙礼有些激动,捏着针线的手微微发颤,正要说话时,门外走来一人。众女看去时,却是身居后院的哲哲跨步进门。哲哲依旧是一身长袍,只是宽大的腰身上已束了根腰带,腰带上悬挎了把带鞘的蒙古弯刀,足蹬皮靴,手里握着把粗糙的木弓。惯常梳的两把头没了,她的头发编成了好几股小辫子,然后这些小辫儿又汇总编成一根大辫子,最后尽数盘绕在头上,发上素净的一如男人,没有簪戴半点儿首饰。
第四十章
娥尔赫被她唬得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这两年哲哲算是彻底失宠,也不知道这女人哪里不得皇太极欢喜,明明连娥尔赫这样的都能怀孕生子了,皇太极却独对越来越端庄贤惠的哲哲看不上眼,百般挑剔后竟是连见都不想见了,直接把人赶到了后院去住。
娥尔赫是瞧不上哲哲的,这大约是基于排外的天性,一个蒙古女人和她们互称姐妹,同住一个屋檐,伺候同一个男人,哪怕科尔沁与大金的服饰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却依然改变不掉对方是个外来异族的事实。
哲哲没有回答娥尔赫的话,只是冲葛戴明媚一笑,葛戴被她这样爽朗直接的笑容晃花了眼,不等她有所反应,她身边的阿木沙礼却已从炕上站下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然后默默的将自己头发的发簪一一摘下。
“你这是……”葛戴愕然。
阿木沙礼动作不算快,平时家里有丫头仆妇服侍,她的日子过的比普通的权贵之家更舒坦,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连梳个头都由专门的梳头娘子伺候着。望着炕桌上摆成一排的珠钗环镯,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自己究竟是过了多久了,以至于连打个辫子都弄不好了呢?
哲哲从边上走到她身后,替她编起了辫子,哲哲的手指灵巧的翻动,很快就绑好了一根大辫子。
“多谢。”阿木沙礼回身道了谢,脸上带着虔诚般的光耀。
葛戴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泪凝于睫,无语凝噎。
娥尔赫舔了舔唇,最后一跺脚,也开始卸下珠钗首饰:“去就去,我女真女子不输那些天朝男子。”
这一日,在明军从南逼近的危急时刻,八大衙门口聚集了无数背负粗陋武器的妇孺,这些妇人中年纪最大的已是双鬓皆白,更有一些是面带稚气,身量还没长成的少年。
马匹牲口都被征用了,日暮时分,阿木沙礼背着一张铁弓去了外城南墙。
赫图阿拉的外城墙,说的好听是墙,其实不过是凭借山岗,用碎石堆砌而成的围墙,高不过丈余,最高的城门处也不过两三丈的高度,堪堪站上几个人做放哨眺望。
国欢没在城头站着,他穿的也不是正白旗统一的甲胄,但那一身甲胄显然不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战利品,看那尺寸真像是量身定做了一般,可惜的是太过簇新的甲胄,没有一丁点的血腥气和刮痕,穿在国欢身上,依旧显不出任何的杀伐气息。
看国欢斜斜的靠在城墙上,修长白皙的手指捻着一杆烟杆,低眉敛目,一切神态都隐在了吞吐的烟雾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国欢抽烟,国欢爱干净,身上总是洗的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看就是富养的权贵子弟。
“怎么背了这么丑的东西。”他靠在墙上,抬头看到她一步步走来时,眼里轻柔带笑。
他没问缘故,看到她蓦然出现也没有丝毫的惊讶。
城头上有人不停的大呼小叫:“哦,看到了,看到了,那边……是旗子吧?那些在动的,是不是南人的旗子?”
第四十章
“国欢。”她慢慢走过去,投入他的怀抱,“我发现我现在连一石的弓都拉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