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是被赐死的,这比“病死”更要有损体面。都说锦上添花不稀奇,难得的是雪中送炭。当年褚英风光的时候可没少被人吹捧巴结,如今这么不光彩的死了,众人说不上落井下石,但也一个个避之不及,唯恐受到牵连。

褚英死在了地牢里,有说是被鸩杀的,也有说是被弓弦绞杀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们并不清楚。只是收到信息时,为了防着杜度冲动之余做出不妥之举,府里上下被阿敦围了个水泄不通,直到第二日皇太极派了亲信敦达里,将褚英的骨灰送了回来,方才解禁。

家里乱成一锅粥,杜度先是憋着怨气的,怒火中烧的与阿敦对峙不下,直到敦达里宽慰杜度,说褚英死前并没遭罪,去的很快。又告知褚英临终前留下遗言,说的是:“我没错,宁死不服!”

杜度听后涨得脸色铁青,当场捧着阿玛的骨灰坛,无力的蹲在了地上,流泪不语。

这之后,杜度缓了脸色,听从努尔哈赤的召唤,跟着阿敦去了木栅,而敦达里却主动留下来帮忙置办丧事。

宁古希知道敦达里只是个奴才,他这么做背后肯定是皇太极的主意,宁古希感念皇太极的这份情,又深深觉得幸而当初家人选择了皇太极接任旗主。

入殓这日一大早,代善带着岳托和硕托赶了来,在褚英灵前磕头恸哭。彼时杜度已恢复了冷静,而国欢也使噶禄代和哈宜呼暂时停止了内讧,避免出丑。只是阿木沙礼见了岳托,愈发从先前的发呆走神变成了精神不济,就差没称病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了。宁古希明知道阿木沙礼假模假样装病躲懒,可惜拿她没辙,国欢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噶禄代和哈宜呼都吃他那套,所以即便宁古希拼命在两位额莫克跟前上眼药,对方也都像是完全听不懂一样听之任之。

宁古希见实在指望不上阿木沙礼,最后只能死了心,拉了妹妹乌日多克来帮手,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会埋下那么大的一祸根。

因褚英死的不祥,所以未曾停灵便匆匆出殡。出殡时人倒是来的比较全,连阿拜、汤古代等庶出阿哥皆到场相送。莽古济心疼女儿女婿,又见代善数次扶棺流泪,一副依依不舍,伤心欲绝的模样,不由讥言道:“这往后可得改口称二哥为大阿哥了。”

这话一脱口,代善脸色顿现灰败,他双唇哆嗦,良久无语,只红肿了双眼,仰天一声怅叹。

莽古济说话没经脑子,这话说出口时,她便悔了,见硕托目露凶光的瞪向她时,她又不肯服软的撇了撇嘴,将歉意一同咽了回去。

褚英的丧礼简单而仓促,草草落葬后,杜度做东请诸位亲戚好友吃饭。

这几日阿木沙礼虽没帮什么忙,到底住在老宅不如自己家里舒服。眼看着褚英死了,她心情说不出是恨意得纾后的快感,还是愧意加重后的忐忑,她连续几夜失眠,在见到岳托的那一日夜里,她捱不住满身疲倦终是睡了过去,没想到却又沉在了恐怖的梦魇中,梦中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中,她无处可逃,永堕鬼狱。

“救我!救……国欢哥哥救我!”她大叫着从梦中挣扎惊醒。

床畔一片冷清。

她记得夏天的时候,豪格病了一场之后,国欢终于熬不住也病了一场。刘济良束手无策,最后请来了廖太医。老太医却说是心病引得旧疾复发,开了方子临去时深深对她投来一瞥,看得她特别心惊胆寒。国欢卧病不起,却打压了全府的奴才不许将消息走漏,所以老宅里没一人知晓,也正是从那时候起阿木沙礼将国欢挪到了她的屋里,代替松汀,亲自侍疾。

二人虽依旧不曾有肌肤之亲,可夜里却是同榻而卧。国欢病了一个多月,久而久之,等他修养的差不多好了,阿木沙礼也已习惯成自然。而且,她发现大约正是因为晚上有国欢在身边相伴,缠绕不去的梦魇竟然没再发生。

可是,今夜国欢不在。

国欢已经连续好几日未曾回来就寝了,他与杜度二人轮番主持丧礼,累了也不过在灵堂边上的榻上合衣假寐,聊以解乏。

“福晋!”值夜的门莹从炕上惊醒过来,匆忙掀开被子过来查看。

不等她撩起床帐,阿木沙礼已自行坐了起来。她一头的冷汗,脸色惨白。门莹点了烛台,才转身发现主子已从床帏内出来,两眼无神,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门莹是知晓阿木沙礼有惊夜梦魇的毛病的,当下找来长袍侍弄着主子穿上,便问:“可要沏茶?”

若是在家时,主子夜梦后,总要沏上一盏酽酽的热茶压惊,但是现在这是暂居在老宅,多有不便,门莹发现老宅的茶叶入口苦涩,主子的嘴早被养刁了,哪里能吃的惯这些粗茶。

“不用。”她有气无力的拒绝,“我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今夜的月色不错,八月中秋的圆月到了闰八月依然圆润皎洁得令人心慌意迷。

门莹套上外套准备随侍,被阿木沙礼挥手拒绝。她自梦中惊醒,心头茫然,根本无法集中思想,只觉得胸口沉闷,需要到外头走一走透口气,她几乎是秉着本能的往屋外走。

院子里很是冷清,外头再热闹,内宅灯火却是半明半暗的。因在丧期,半夜走动的奴才不多,整个宅子显得死气沉沉的。她头顶着月光,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到了一处空旷所在。

她对老宅院落构造其实是自幼便走熟的,只是她不曾想到,在懵懂茫然中自己习惯使然的竟会走到南院来。

等她恢复意识,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时,自己已站在了南院书房的窗口。如果没猜过,这扇窗后,正对着书房的那间碧纱橱。

不可抑制的,回忆纷乱的涌进脑海里。

她害怕得全身发抖。

而此时,碧纱橱内并不是一片寂静。

隔着一扇纸糊的窗户,看似一片漆黑的屋内,正传出一阵阵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呻|吟。

她的脑中,空白一片,偏此时那凌乱的喘息声加重,有个声音压低声嘶吼:“说!你是不是早就想让爷这么干你了?”

回应是一片含糊。

“这可是你自找的……是你勾的我……嗯……真紧……”

她空荡荡的脑海里猛然炸开,恍若闪过一大片刺目绚烂的烟花。

不知是梦境还是虚幻,伴随着那一阵阵暧昧的动静,她的脑中快速闪过一截截的模糊不清的画面。

糜乱、渴求、灼热、纠缠……她捂着胸口,一阵剜心剐肉般的剧痛,她眼前一暗,再也站立不稳,额头砰的撞在窗子上,瘫软的栽倒在地。

第三十四章

两个月后,赫图阿拉的权贵们在参加完杜度长子杜尔牯满月礼后,又紧接着吃上了代善次子硕托的喜酒。

褚英死后,果如莽古济当日所戏言的那般,开始有人将代善称为大阿哥。一开始还不明显,久而久之,喊的人多了,便也成了一种说不清的默认。

自扩建八旗兵制以来,建州建国,尊努尔哈赤为国汗的呼声渐高。于是到了翌年元旦,努尔哈赤正式建国称汗,定国号为金,改元天命。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受封为四大贝勒,参与国政,余下亲贵但凡有功者皆有封赏。

岳托便是这一年得了台吉称号,同时穆图尔贺再度怀孕的喜讯随着岳托在木栅的受封而广为人知。与两年前相比,这一回小两口没有再为琐事争吵,虽然叶赫与大金关系稍缓,但因为努尔哈赤公然建国称汗,以至于大金与周边各部族的关系都变得微妙起来,特别是对曾经抢了努尔哈赤女人的扎鲁特,更是势同水火。

大约真如努尔哈赤先头愤恨时所说的那样,嫁去喀尔喀没多久的布喜娅玛拉病死在了扎鲁特,享年三十四岁。

带着“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谶语出生的女真第一美女就这么结束了她的一生,消息传回赫图阿拉的时候,瞬间浇熄了努尔哈赤称汗的好兴致,哪怕他最宠爱的十五阿哥多铎爬上他的膝头各种卖乖讨巧,都没法让这个新出炉的大金国汗落寞的脸上展现一丝笑容。

努尔哈赤瞬间苍老,仿佛一下子透支了十年的寿命,从一个矫健的壮汉变成了真正的老人。

整个大金国在不为百姓所熟知的木栅内,沉浸到一种完全体味不出欢喜的诡异氛围中去。

岳托的长子岳洛欢出生于天命元年八月十三,虽然已有一子一女,而硕托也已婚配成人,然而在济兰的刻意为之,代善的不闻不问之下,他们两兄弟带着妻子、子女依旧和父母长辈住在一起。和穆图尔贺的直爽泼辣相比,硕托的元福晋乌日多克唯唯诺诺,所以济兰柿子挑软的捏,经常故意找乌日多克的茬,将她喊到自己屋里立规矩。

乌日多克受了委屈,嘴上不曾说什么,可一双眼整日红肿,眼神怯懦,但凡不是眼瞎的都能看的出来。硕托为此与济兰吵过好几回,却因为代善无心插手内院,闹腾的再厉害也拿济兰没辙。

如果说大金国汗在称汗后整个人快速衰老了,那么大贝勒就像是丢了魂了。代善从偶尔醉酒变成了时而醉酒,到如今日日泡在酒里,偏他喝醉酒脸不红气不喘,眼睛透亮,整个人除了看起来反应迟钝了些,形同没了魂魄的木偶之外,倒是一扫原先的温软之气,喝出了男子汉的豪情来。也不知道是这份豪迈气概吸引人,还是身为大阿哥大贝勒的未来国汗身份吸引人,总之,建国之后的代善愈发变得忙碌起来,父子之间难得碰着一回面。

第三十四章

这一年大金引入养蚕,由木栅大福晋阿巴亥领头,赫图阿拉的权贵女眷纷纷效仿,学着养蚕纺丝。上行下效,虽然暂时看不出成果,但这股风气倒是让因为日渐富庶的生活所迷,而越来越惫懒动弹,四肢不勤的众福晋们在内宅中有了新的差事。

阿木沙礼并不算笨拙,可是她对那种毛茸茸的虫子实在心有抵触,一看到蚕虫在桑叶上蠕动,然后发出沙沙的声响,她心底就毛骨悚然,鸡皮疙瘩满身爬。最终家里养蚕的活计都由松汀带着讷莫颜等一干丫头完成,不过一开始因为实在不会侍弄,结果死了一大批的蚕虫。

国欢听说了之后,只是轻笑,并不置言。不过眼见得家中蚕虫死了一批又一批,连阿木沙礼的额涅都将蚕宝宝养成茧子了,松汀等人却依然一无所获,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求教国欢。果然国欢参与进来后,所有的问题皆迎刃而解。

做了阿玛后的杜度和岳托,举手投足的行动之间皆褪去了少年气息,俨然有了男子气概。如今爱新觉罗家孙子辈的第三代代表人物已然崛起,所有人见了杜度和岳托,都称赞二人有当年父辈英气,少不得将来必是大金的巴图鲁。

和杜度、岳托相比,国欢显然要低调了太多。大约是无法参与体力活上去,这两年国欢的个子虽也有增长,但体形依旧偏瘦,瘦长条儿,虽少了份魁梧强壮,却是愈发突出一身玉树兰芝的清华气质来。有时候,阿木沙礼看到他埋首读书的脸时,竟会无意识的看到走神儿。她向来是个贪爱英俊脸儿的,要不然幼时也不会经常嚷嚷着说要嫁给达海。

达海至今未娶,早已过弱冠之年的他,任由时光蹉跎,一心扑上了翻译各类兵法书籍上头。他与家中亲人早已多年不曾往来,玛法博洛过世后,艾密禅更是不管他,两个兄长又根本管不动他,所以眼见得他到现在身边也没个妻妾服侍,却是有心无力。之前也有不少去司文翰读书的贵女爱慕他年少英俊,博学有才,曾有意相许,频频示爱,可惜达海就像是完全读书读迂腐了一般,完全不开窍,如今年纪渐大,见他依旧如故,不懂风情,榆木疙瘩一个,便都纷纷熄了心思。脸长得再好看,也架不住现在整日扑在书堆里,爱书成痴,将自己搞的一身落拓,头发胡子俱无心打理的糟蹋。

任是阿木沙礼绞尽脑汁,也始终想不通世上怎会有如此爱书胜过一切的书呆子。

“若是你现在未曾嫁我,可还愿意嫁与达海?”无人时,国欢搂着阿木沙礼也会如此调侃她。

但这个时候的阿木沙礼,往往都是在神游太虚的走神儿,从没仔细将国欢的话听进心里去。

天命二年的新年,科尔沁的明安前往赫图阿拉,天寒地冻,一路风雪,是以到了正月初八,努尔哈赤听闻消息后亲率众福晋及诸阿哥弟子出城至百里外相迎。路宿二夜,直到初十才在富尔简岗接到了明安。

第三十四章

明安带来了骆驼十只、马一百匹、牛一百头、驼载毡子三驮、乾肉十三车,以及乳饼子油二车。回城后,努尔哈赤念着明安远道而来,待之以重礼,在汗宫木栅每日一小宴,隔日又一大宴的招待。

其实在年底时,明安的次子哈坦巴图鲁台吉已经来赫图阿拉送了四十匹马,算作见礼,所以谁也没想到大过年的明安又会亲自赶来。

这日,明安在木栅与自己的女儿阿如娜和侄女康佳娜叙完旧后,便抽空去了四贝勒府上见另一位侄女哲哲。

正月里多数人家都是猫灶歇冬,明安心里早有准备,可当真过门做客时没见到侄女婿在家,不免心又寒了几分。他这侄女在四贝勒跟前完全不得宠,早先侄女尽瞒着家里,从不往家里递消息。阿如娜和康佳娜相貌平平,语言不通,在女人如云的木栅其实过的也并不如意,这些情况娘家其实也都有些清楚,毕竟努尔哈赤年纪已经摆在那里,今后能不能再生得出儿女来,已是个值得质疑的问题。

蒙古人向来已察哈尔黄金家族的大汗马首是瞻,这是历来的规矩和传统。然而科尔沁的地界远离察哈尔,临靠女真诸部,多数情况下为谋生计,以物易物之间的通货往来等仍是与女真人打交道比较频繁。明安三兄弟不属于科尔沁的嫡出血脉,科尔沁的嫡系如今是翁阿岱那一支,以后大约首领贝勒会传到翁阿岱的长子奥巴手里。明安兄弟三人如想在科尔沁壮大,就得另辟奇径。

九部之战失败之后,明安三兄弟日子过的更加煎熬,后来三兄弟一合计,见努尔哈赤在女真崭露头角,便尝试着将阿如娜送了过来。只是女真与科尔沁虽地域接近,装束类似,然而毕竟属于异族,阿如娜进了努尔哈赤的内栅后犹如小雨滴溅进了大海里,连朵小浪花都没掀出来,完全无声无息了。

明安三兄弟感觉此路不通,渐渐也就熄了心思。没想到这一招突然会被扎鲁特用了去,眼看着扎鲁特与建州频频联姻,明安三兄弟岂能眼看着白白让人捡了实惠。一咬牙,又将康佳娜和哲哲送了来。

如今大金果然越来越强大,女真各部尽数收入其下,努尔哈赤公然建国称汗。这几年借着联姻的关系,两家之间互相走动,以物易物的互惠互利,三兄弟的牛羊越养越多,日子越来越富庶,也渐渐能与翁阿岱父子比肩了。但随着努尔哈赤近年来明显的极速老态,明安等人开始留心起大金的继承人选来。

褚英死后,代善成了呼声最高的继任人选。可惜的是代善娶的扎鲁特部的女人,大金如今子侄辈中最受器重的四大贝勒,只有四贝勒皇太极通了亲亲之好,其他三人,他们根本打不进关系去,没法与其套近乎。明安三兄弟商量了一番,决定依旧走老办法,把他们家的格格嫁进这三人的内宅去。考虑到阿敏只是努尔哈赤的侄子,而舒尔哈齐已经不在了,他们便先把目标放在了代善和莽古尔泰身上。于是在哈坦投石问路后,明安亲自带着一大堆的节礼赶到了赫图阿拉。努尔哈赤果然带他亲热有加,明安心中稍定,终于趁着某日宴上酒酣,提出想与大贝勒、三贝勒结亲,没想到努尔哈赤喝高了没接这个话题。

他有心直接找代善和莽古尔泰许婚,没想到他奔走忙乎这事,闹的全城都快知道了,依旧没等来代善和莽古尔泰的任何表示。

明安骑虎难下,要不是努尔哈赤待他热情不减,盛情款待,他早羞愤的卷了行李回科尔沁去了。等他冷静下来想着巴结不上大贝勒、三贝勒,好歹四贝勒是他科尔沁的女婿,准备上门走动时,阿如娜却告知他一个残酷的真相:哲哲在皇太极内宅过的比阿如娜、康佳娜还不如。

哲哲是他们三兄弟的子女中相貌最周正,最聪慧的女孩儿,自小得宠,因为顾惜着她,所以莽古思没舍得将她送给年迈的努尔哈赤,而是将女儿许给了年轻强壮的皇太极,皇太极子嗣不多,内宅相对安定,所以即便哲哲一时不适合大金的生活习惯,想必凭着她的聪敏也能慢慢摸索,过好自己的日子。送亲时哲哲的兄弟斋桑又特意关注了下皇太极,回去后对众人也是一番赞美夸奖,这才让莽古思的大福晋、哲哲的生母也放下了心。

一想到哲哲原来过的并不如众意,明安强忍了许久的愠意终于升了上来。

哲哲见了明安,却依旧报喜不报忧,让明安心疼不已。

“你要再这样诓骗于我,我回去就让你阿布额吉来一趟赫图阿拉。”

明安怒了,哲哲惊了。

一丝惊惶从她姣好的面庞上滑过,她终于没法再强自装镇定,眼眶一热,差点儿没伤感的流下泪来。

她身边随侍的陪嫁丫头看主子那样,哪里还忍得住,扑通跪倒在明安跟前,哭诉道:“贝勒爷,主子实在是太委屈了啊!”

这一年来,皇太极变本加厉,不仅完全无视哲哲这个妻子的存在,更是连葛戴这个大福晋也不放在心上了,成日不归家,经常出城去,一走就是好几天。众女原以为大汗委以重任,刚刚受封贝勒的皇太极公务繁忙,都知情知趣的守在内宅,葛戴更是谨守门户,除却一些推不掉的应酬,她从不轻易出门,也约束宅内的福晋和儿子,不滋事,不嘴碎,尽量低调。与以前风风火火,能上马骑射,下河捞鱼的女真传统女性相比,因为知晓丈夫的喜好,葛戴学着汉家妇人,举止日渐稳重端庄。

可当真相终于被揭开,连葛戴这样全心全意爱着丈夫,丈夫说一她绝不说二的妻子,终于也忍不住伤心了——皇太极在城外的庄子上养了个外室。

皇太极将这个布雅格格护着的跟什么似的,所有派过去打探消息的奴才,才靠近庄子就被侍卫逮了个正着,当场堵了嘴打足一百棍子,运气好点的被打折了腿,运气不好的直接毙命。

若说原先葛戴等人还不足以重视这个布雅格格,皇太极这一番雷霆手段下来,不禁让家中三位福晋毛骨悚然起来。特别是葛戴,一扫之前不妒不醋的主母做派,伤心得难以自持,最后受不住这份打击,大病了一场。

阿木沙礼也正是借探病的机会,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哲哲小意侍疾,在葛戴病中不动声色的代为处理一些家务。在此期间,按捺不住的娥尔赫跑回了娘家对着父兄一通哭诉,皇太极这笔风流帐就此传开,葛戴气得病势加重,体力渐渐不支。

外头都在议论说是皇太极看重的这个小妾大约身份太低贱,扶不上正位,怕心爱的小妾带回家门受委屈,索性养在外头,也算一份情趣。果不其然,有好事者探听得知,在那庄子上出入的人中有一位年轻少妇,形容相貌正是当年葛戴身边侍女。于是又有人风传,说葛戴以往俱是假作大度,实则根本容不下自己身边的丫头当通房,所以府中连小福晋都没有一个。若非娥尔赫与哲哲都是长辈指婚进的门,想来皇太极真要被一个虚伪的妒妇给祸害了。加上娥尔赫在外头的哭闹,说自个儿和哲哲被葛戴这个大福晋打压的连皇太极的床都挨不上,这家丑外扬,气得葛戴差点儿对她动了家法。哲哲也倍觉丢脸,因为阿如娜和康佳娜也正是因此得知了她在府里过的如此委屈不堪。

葛戴和娥尔赫的争执使得葛戴的名声一路败坏,有说她仗着是豪格生母,向来眼高于顶,不敬长辈,有说她是婢仆出身,凭借着狐媚得宠,如今因果报应,所以色衰爱弛,这会儿被自己更年轻貌美的侍女爬了男人的床也是自作孽,不值得同情。

这些恶意的流言蜚语终于击垮了葛戴,在皇太极不在家,她无处求证且辩解的委屈中,旧疾并发,一病不起。

哲哲代理的家事越来越多,眼见的年节下各处庄子的管事奴才、正白旗下各牛录上门,哲哲正满怀信心的欲一展身手,没想到病得起不来的床的葛戴把住在隔壁的国欢福晋给请了来,代为处理人情来往及各类庶务。

哲哲眼瞅着葛戴甚至把账目簿子和库房钥匙都交到了阿木沙礼手中,眼圈都红了。阿木沙礼明明什么都不懂,葛戴也宁可硬撑着给她细心讲解,只是不肯托付哲哲。哲哲顿觉心灰意冷,自此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索性闭门谢客,连阿如娜和康佳娜上门也不见。

阿木沙礼没真的管过家事,她家里人口简单,账册更是从来都不看,全由松汀负责。松汀起初还想教她,见她实在兴致不高,又不敢以下犯上,强迫于她,最后只得选了门莹一起|打理庶务,也算是主动给自己找了个监管,免得自己太能干以后遭了主母忌讳。松汀这般打算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她没猜到的阿木沙礼是真的意不在此,她虽然已经嫁给国欢好些年,却始终没正视过自己当家主母的身份。

这些年她与葛戴毗邻而居,若说一开始结交或许还别有用意,但自褚英死后,阿木沙礼没感觉到任何大仇得报后的喜悦,反而油然起了一番疲惫惆怅。那一段时间,因她撞破了硕托和乌日多克的奸情,使得她连夜噩梦频发,一时做梦梦见硕托和乌日多克通奸欢好的场面,一时又梦见硕托试图强奸乌日多克,再后来一发不可收拾,竟梦到硕托试图奸淫的人竟是自己。

梦由心生,梦相颠倒,梦境做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她一夜比一夜不敢睡觉,熬得自己形销骨立,国欢请了无数医生,却问不出半点病由。廖老太医只说她心思太重,思虑太过,开了一些静心的药日日煎服,可收效总不见好。听闻消息后的葛戴上门探望,荐了一名医生,说是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所以家中惯常是请的这位医生瞧病。

阿木沙礼本没当回事,没想到最后吃了这个名叫刘军的汉医的药,果有见效。夜里睡的稍许安稳,只是偶有发梦,梦境也不再惊怖可憎,反倒竟是些使人面红耳赤的旖旎画面。日复一日,她总是梦见自己与一男子敦伦欢好,偏偏她生不出一丝厌恶之心,一开始是羞涩,之后更是渴求期盼。

她羞于将梦境说于刘军听,便谎称病已痊愈,不再盗汗夜梦。众人观她气色如初,甚至比病之前更为精神,便没质疑。

阿木沙礼经历春梦,荡起一片春心,渐渐的竟真对夫妻敦伦有了一丝渴望。她这个细小的变化自然瞒不过国欢,于是,在一天夜里,同睡一床的夫妻终成好事。

跨过一个心理障碍后的阿木沙礼,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看待国欢也不再如往日般冷淡漠视,这一年来二人感情似乎大为好转。

阿木沙礼感怀葛戴恩情,便真心实意的与她相交起来。国欢宠着她,家里没有其他女人与她争宠,她习以为常,这一次皇太极突如其来的宠妾宠得快灭妻的劲头,着实惊到了她。

“怎的会有心疾的呢?还说什么是旧疾。”葛戴身强力壮,听说以前渔猎也算是一把好手,根本想象不出她身体里的那颗心弱到随时随地会停止跳动。

葛戴嘴唇乌青,她的风寒之症已是好转了,只是引发的旧疾却发作的愈加严重。以前替她看病的刘军偏偏搬了家,音信全无,找寻不到,阿木沙礼便请廖太医来给葛戴看病,没想到廖太医不肯来,只荐了刘济良来。阿木沙礼原觉得廖太医因为上次输给了刘军,故意端架子,没想到刘济良年纪轻轻,医术却着实高明,几天诊治下来,竟把逐日昏睡的葛戴给救醒了。

“这次真是要谢谢你。”葛戴拉着阿木沙礼的手,满脸真挚的道谢。阿木沙礼没等来她要的答案,却也敏感的察觉到葛戴不想提自己的旧疾来由。“这大过年的可把你忙坏了……若是累的你也病了,我可真要不知怎么跟国欢交代了。”

阿木沙礼腼腆一笑,沉吟了片刻,方道:“今儿科尔沁的明安贝勒来了。”

葛戴一愣,之前她病的昏沉沉的,倒也听说明安来赫图阿拉做客,也曾想过明安会来见自己的侄女,只是没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形下。不由苦笑道:“贝勒爷已经好些天不曾回家了。”

事实是忙完年初的各处新年贺喜,皇太极便又消失不见了。更离谱的是,外人或许不清楚,她却是很清楚的知道今年除夕夜里皇太极就没在家里,直到初四他才出现,匆匆忙忙的去给自己的汗阿玛和兄弟拜年。如此荒唐糊涂的皇太极,是她这么多年来从所未见的。

葛戴只觉得心上一疼,险些儿又闭过气去,忙丢开念头不去多想,只道:“让哲哲留明安贝勒在家用晚膳吧。我不便招待,你替我好好置办,别让老人家觉得我们怠慢无礼。”

阿木沙礼点头应了。

那头哲哲房里,明安听完丫头的哭诉,却是只觉得额角突突的跳动,怒气隐忍。

“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四贝勒大福晋处理不好,那是她无能。你作为福晋,怎么连一个小妾都拿捏不住?”

哲哲满面尴尬,又羞又气,心酸委屈的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明安是个男人,妻妾相斗的事他看的多了,却很少会去插手,但大礼上他会遵循,给予自己的妻子足够的尊重和体面,不会昏头的宠妾灭妻。当然他的妻子们要斗也斗互相暗斗,谁还会把个妾放在眼里?

小妾就是个物件,就是个玩意,看不顺眼随便打发了就是了。当家主母如果连个妾都收拾不了,不如直接自请下堂算了。

明安见哲哲跟一根木头似的毫无反应,不由一阵儿失望,只得气咻咻的点明道:“妾养在外头,你们把自己气死了也只会显得自己无能,索性大大方方把人接回来,既然她身份低,抬不了位份,那就大可放到家里来调|教。”

哲哲嘴唇嚅动,露出一丝苦笑,仍是闷头不吭声。

她那丫头见主子不出声,只得哭着替她申辩:“您是不知情,那个女人不是个清白身份,她原是我们大福晋身边的侍女,三年前已经嫁给了四贝勒身边的侍卫。”

明安眼皮一跳:“那侍卫死了?”

丫头尴尬道:“不曾。那侍卫……是四贝勒的心腹亲信,从小儿就侍奉四贝勒一起长大的哈哈珠子。”

明安更觉莫名其妙了:“那……这就算是偷人通奸了?那女人的男人怎么说?”

“没说法……每日里往来城内城外,显是知道他妻子和四贝勒的事的。”

“荒唐!真是荒唐!”明安觉得这个四贝勒真是个胡闹的,亏自己的大哥还觉得自己眼光好,挑了个好女婿。这种女婿,哪里是国之栋梁?怕是一滩烂泥,根本糊都糊不上墙。

“侄女婿做事糊涂,你……”他气哼哼的指着哲哲,“你们几个做福晋的怎么也这般糊涂,内宅不修,外事不稳。你们合该劝着他,劝不住也该替他把这烂摊子收拾干净了。那侍卫不能留,直接报个死讯,把那女人接进门来……如此也好,那女人不清白,这辈子都只能低贱下去。四贝勒再要宠她,又能宠个几年,不过图的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把人接进来,过了这个新鲜劲,也就无味了。”

哲哲也知道明安作为一个男人,能把话点到这份上,实在是因为疼惜自己的缘故。

可是,以她在府里的处境,只要上头有葛戴压着,她就根本做不得一丁点的主。她只是个没有实权的福晋,还是个不得丈夫宠的福晋。

第三十五章

明安在赫图阿拉住了一个月,一直到蒙古喀尔喀巴约特部的使者来朝,他才回去。回去时努尔哈赤赐以人丁四十户,甲胄四十副,以及缎紬布疋等物,而后又亲自送他到三十里外,在城外借宿了一夜。

明安见喀尔喀与大金来往甚密,前有扎鲁特,后又有巴约特巴结上来,想到自家与大贝勒、三贝勒的婚约终是未遂,不由心中大急,回去后少不了又与莽古思、孔果尔两兄弟一番计较。

上月派去四百兵马去东海,收复沿岸散居的未曾依附的人口,这会儿终于回报了东征捷报。努尔哈赤回城后来不及坐衙门理政,忙又去接见巴约特部的使者。

汗宫内,孙带轻柔着眉心,快速翻看着厚重的账册,良久,闭了闭眼。

阿巴亥坐在她对面的炕上,看似平静的端茶轻抿,眸底隐着一丝不满与紧张。

孙带睁开眼:“大福晋如今胃口越发大了。”

阿巴亥佯作惊讶:“这话如何说的?”

“年节里人情往来是多,只是这些送出去的绸缎布疋怕是数目不合吧?”

阿巴亥眼神连闪,心下懊恼,这女人实在太精明,都这样小心了,居然还没能瞒的过去。

“库房保留的不妥,布疋被耗子咬坏了,折损了些也是有的。”

孙带语带讥讽:“是么?这些偷油的嘴脸可真是可憎。”

阿巴亥隐怒,可又不敢当场发作。转念想到反正这女人马上就该滚蛋了,看她还能猖狂到几时去?

念及此,她压下怒气,反放下茶盏笑道:“还没来得及恭喜格格呢,听说巴约特恩格德尔台吉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她刻意加重一表人才四个字,脸上不怀好意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努尔哈赤养了这个侄女近十年,同时也压制了她十年。这十年来,她表面得宠,实则处处受到孙带辖制,捞不到丁点的好处。手里没钱她怎么去笼络他人?加上前些年乌拉和大金之间的恩恩怨怨,使得她在这内栅忽而被捧到制高点,忽而被冷到无人问津,浮沉起落间,她已非当年那个只懂的靠美色侍人的无知少女了。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努尔哈赤觉得孙带是可造之才,又或者心怀不可告人的阴私,所以将侄女绑在身边,可是这么些年下来,阿巴亥渐渐品出了真味来,不仅仅是因为老努不提将孙带嫁人的事,而是孙带自己个儿也根本就从来没有想要嫁人的心思。